沈隨這個人的生活能力幾乎是零。
他是天上的舞蹈王子誤落人間,需要遇到的是海螺姑娘,不僅要會做飯做菜,也要會泡咖啡,讀詩,懂得舞蹈語匯,提供繆斯級別的靈感,而日常的縫補漿洗,照顧左右,包括大掃除一樣都不能少。
還要會換燈泡,修抽水馬桶。
如果是一碗炸醬面,若是不幫他把炸醬拌開,他就吃白面條,最后剩一團醬在碗里,說是太咸了。如果你問他餓不餓,他反而會問你,我中午吃飯了嗎?吃了還是沒吃全在你一句話,他深信不疑,然后就飄走了。讓他洗碗,他真的就只洗碗,筷子和鍋還泡在水槽里,而且他洗過的碗跟沒洗一樣,必須重洗一遍。
如果你為什么事抓狂,他一點不急,還說這有什么,睡一覺就好了。
然后他也真能睡得著。
想起他那時候的樣子,夏語冰仍不禁嘴角上揚。
多少年過去,她對他還是記憶猶新。
怎么又想起沈隨來了,這幾天老想起他,陳年舊事。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是夏語冰坐在辦公室里沒有馬上離開,反正到處塞車,不急在這一會。剛才丈夫周經緯從美國打電話過來,說是薛一峰在他們美國家里的電話上留言,要找到語冰,有要事商量,還不止一通留言,同時留了聯絡他的電話號碼。
周經緯把薛一峰的電話號碼用微信發給了她。
經緯短時間不可能回國工作,一方面他現在的公司發展穩定,工資待遇都還不錯,另一方面全家人在外面生活多年,美國也一攤事,沒個人留守也不現實。
的確,夏語冰回國之后,沒與任何人聯系,本來她就對各種同學會不感興趣,虛張聲勢的熱鬧,說些有的沒的。加上自母親離開之后,內心的傷口想不到地綿長隱痛,實在也沒有心情說說笑笑。或者說她根本沒有心情見人。
本來,就手給薛一峰打個電話輕而易舉,但是夏語冰還是遲疑了。因為她跟納蜜是一起長大的發小,順理成章的閨密,納蜜的校花媽媽是她干媽。可是莫名其妙地,納蜜突然就不跟她聯系了,開始以為千山萬水的大家都忙,關系疏離了也很正常。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她還是會寫信,而且寫了很多信,還托人給一峰和納蜜的孩子捎過兒童用品、食品,全部如泥牛入海。后來干脆電話號碼也換掉了,寫信的地址變成查無此人退回原處。
語冰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什么意思嘛?
后來也只好面對現實,斷了聯系。
現在薛一峰又突然冒出來,語冰倒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每個人在生活中會遭遇什么都不好說,沒有必要斤斤計較。只是她還是覺得沒有調整好情緒,見到熟人若是談到父母近況,保不準她會淚流滿面,又是何必。
夏語冰的辦公室很大,有一面落地玻璃正對著珠江,完全是一線江景。
由于工作繁忙,她還真的很少有時間憑窗遠眺欣賞江景。天色暗了下來,語冰始終佇立窗前,心緒平靜,波瀾不驚。江對岸的燈光依次亮起,夜游的江輪開始突突突地在江面上奔跑,各種霓虹燈廣告牌爭相閃爍,可是有多少人活在當下。
每個人卻都活在記憶里。
沈隨的姐姐沈林最先找到他們。那時候他們已經回到麗江,住在朋友的小客棧里,不過生活上需要自理,于是各種狀況層出不窮,被愛情沖昏頭腦的他們假裝看不見,更談不上面對,每天還是非常快活。當地的人家結婚、生日、孩子滿月都是吃流水席,一時半會兒餓不著,朋友們輪流慢慢請也能維持一陣子,但是今后怎么辦,他們居然都沒聊過。語冰自己也不是過日子的人,對俗常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
沈林是從昆明趕來的。她在教育廳工作,人長得漂亮,行事干練。
她找他們倆談話,首先就說很理解他們的情感,也佩服他們的勇氣,但是沈隨是舞蹈天才,就此荒廢了技藝實在可惜,而且云南省歌舞團正好缺臺柱子,因為看過沈林提供的很多劇照和錄像資料,同意接收沈隨。所以她覺得語冰還是先回南方,兩個人暫時分開將這段感情冷藏。如果過了幾年還是彼此放不下,只要條件成熟了還是可以在一起啊。
語冰是冰雪聰明的人,眼淚當場掉了下來。
沈隨完全聽不出話外之音,加上他已經非常想跳舞了,本來他當初的抱怨就是登臺的機會太少,現在雖說不是再跳現代舞,但是民族舞他也非常在行啊,根本沒有問題,何況還是獨舞或領舞,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降級使用,都是他可以勝任的。
沈林非常精明,她做通了沈隨的思想工作,就買票離開打道回府了。她相信沈隨會在和語冰分手后直奔昆明找她,一點都不用擔心,反而用押解的方式會讓敏感的沈隨不適,達不到預期的結果。她走了沒兩天,軍分區的人也找到了語冰,他們可沒有那么客氣,雖然表面噓寒問暖,但總有挎著槍的軍人不離左右,擺明是要把語冰押解回去。
分手已成定局。
當天晚上,兩個人都喝醉了。之后語冰上了一輛軍車。
他們像革命者那樣熊抱道別。
夏語冰在車上一直沒有回頭,直覺告訴她,這個地方她再也不可能過來了,愛情都是因為短暫才變得永恒。
一路風塵地回來了,她才是真正被押解的愛情囚徒,每一個站點都有軍人交接。最終回到熟悉的城市,街道依舊,木棉樹還是那么筆直,盡管天氣已經徹底涼下來了,綠色的植被和艷粉色的夾竹桃還是生機勃勃。但是在她的故事里卻沒有了男主角,所以眼前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呆板和空洞。
回到家里,本以為有一場家庭風暴。
但是沒有,父親的工作很忙,又下部隊去了,母親在她自己的房間養病,見到她走進來,什么也沒說,繼續披衣看著窗外,臉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蒼茫。
誰都不說話,兩天便如兩年那么長。
何姐姐悄悄對她說道,就給你媽認個錯吧,她在等著你認錯。
可是她有什么錯。
沈隨跟她熊抱的時候貼耳說道,這封信你回到家再看。她從他手里接過那封信,放進口袋還緊緊抓住,生怕它不翼而飛。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她才打開那封信,看了看日期,是沈林走后的第二天寫的。
沈隨寫道,我生活上雖然弱智,但是思想上根本不弱智,我們倆心里都十分清楚,盡管相愛卻又是彼此的拖累。這一次沈林過來,看上去是我想跳舞,其實是,你就是不跟高潮好,你們家也不會讓你跟一個跳舞的男人好,我們在高貴的人眼里什么都不是。而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為我做出的所謂的犧牲。我不想看到你辛苦,只想看到你快樂。
沈隨還說,對于這段感情,我可以分手。但是我對你有個要求,那就是不要忘記,不要后悔,不許認錯,不許對任何人說“我錯了”。
不認錯,母親當然不可能原諒她。
家里實在待不下去,學校也回不去了。白天,她就去現代舞團的排練場,空蕩蕩的劇場里,她坐在倒數第二排。臺上有時有人,有時沒人,但是永遠都不會有沈隨出場了。晚上,她很晚才回家,避免和母親見面。
幸虧,她還有納蜜。
有一天晚上,她又看了一遍沈隨的信,這封信她都能背下來了。想起她十三歲的時候看《紅樓夢》,黛玉死了,寶玉出家走向白茫茫大地。當時窗外疾風暴雨,玻璃窗上是一千行一萬行的淚水。
但是誰又能理解她那時的心情呢,恐怕連沈隨都不能吧。
她獨自一人去了納蜜的家。
是納蜜開的門,也許她的表情過于木然和失落,納蜜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
后來也是納蜜幫她找到雅思培訓中心,做上門英語家教的工作。
納蜜說,你還是先搬到我們家來住吧。
納蜜標準的神情就是板著一張可愛的小臉,眉毛微微擰著,然后深思熟慮地說道,你和你媽媽都要冷靜一段時間,現在天天碰面,就是一句不吵也是傷害。
如果我是你媽媽,女兒退了學跟人私奔,我也要瘋了。
她的言行一貫是家長式的,她的校花媽媽什么都聽她的。
當時的夏語冰已如行尸走肉一般,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晨昏不分。父親從基層部隊回來,鄭重其事地找她談話,說了一些大道理,還說人犯錯誤不怕,只要深刻認識到自己的問題,痛改前非就還是好同志,等等。然而從頭到尾,語冰就是默不作聲,眼睛望著地面一言不發,氣得父親就差沒拿出槍來把她崩了。
從此以后,家里的三個人都犯倔,都不說話。冷暴力充斥著家里的每一個角落。
那段時間,夏語冰一切都聽納蜜的,雖說是兩個人,卻只用納蜜一個人的腦子行事。于是語冰回到家中,對何姐姐謊稱雅思培訓中心有單身宿舍,就此便收拾了換洗衣服,離開了家。當時怎么也想不到,這一走,再回來的時候,周鴻儒已經四歲半了。
最初搬到納蜜家里,校花媽媽在納蜜的房間給她搭了一張床。雖然比較硬,但是因為納蜜家的生活氣氛和顏悅色,春風化雨,感覺還是十分溫暖。
畢竟是給人家添了麻煩,語冰仍舊堅持早出晚歸,沒課的時候,她寧可耽擱在健身房也不早早地回納蜜家,生怕影響了她們以往的平靜生活。有一次,納蜜找到健身房,沒有表情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的身材已經夠好了。然后背著手,像小政委那樣把她帶回家,這才提醒她當天是她的生日。她當真完全不記得。校花媽媽費心煮了雞湯端上桌。隔了那么長時間,她的眼淚才又一次掉下來,心想,我自以為是金枝玉葉之身,如今卻要生活艱辛的納蜜母女照料接濟,不免悲從中來。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達官貴人,世俗的情感也沒有那么令人難以理解吧。
倒是納蜜讀懂了她的心,坐在一邊悠悠說道,你也該讓我照顧一下你,不然我就是個跟屁蟲,你知道我也是好強的人,你也要給別人一點機會。就算我們生不如人現在又接濟你了,那又怎么樣,你倒傷心起來了。
這話說得語冰心頭咯噔一下,從此再不拿自己當外人。
出出進進,言行瑣事一概無拘無束,完全成了親密的一家子。
往事歷歷在目,不由得,語冰打開微信,找到薛一峰的聯系方式,拿起桌面上黑色的電話話筒,正要撥號,她的手機叮叮咣咣地響起來了。
是她的秘書茉莉打過來的。
夏語冰在公司負責總務,別的事情還好說,唯獨“危機事件處理”是一項操心傷神的工作,永遠都是猝不及防。當然了,若不是重任在身,想在公司占據一線江景的大辦公室也是不可能的。董事長的辦公室都沒有她的漂亮。
茉莉在電話里說:“新疆的經銷商打電話過來,那邊有一個客戶用我們公司的產品后死了,是客戶違規操作還是我們的產品本身有重大隱患尚不明確,但是那邊的客戶家屬已經報警,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夏語冰回道:“我們過去,馬上。”
茉莉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之后茉莉把最近一班飛往烏魯木齊的航班信息發在語冰的手機上,并且確定了兩個人在機場碰頭的地點。
毫無疑問,夏語冰重新拿起話筒的時候,把電話撥給了何姐姐,交代了一些家事,并告之自己馬上出差。
辦公室的隔間里,有一張沙發床,床旁邊放著一只萬能輪的銀白色高級旅行箱,語冰推起來就走,可見她隨時出差是工作中的常態。走出辦公室,語冰利索地甩了一下頭發,像是甩去腦袋里無窮無盡的陳年舊事。
數小時之后,她已經和茉莉坐在飛機上的商務艙里,飛往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