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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卡門
  • (法)梅里美
  • 3016字
  • 2020-03-30 09:25:57

我有一位軍人朋友,幾年前開赴希臘 1821年至1829年,法國曾出兵援助希臘進行反對土耳其的獨立戰爭。,死于熱病。生前他給我講述過他初次參加的戰斗。他講的戰事,給我留下特別鮮明的印象,因此一有閑暇,我就憑記憶寫出來。故事的內容如下:

9月4日 1821年9月4日。晚上,我到團里報到,在宿營地見到上校。他剛一接待我時,態度相當粗暴,但是看了B將軍的推薦信之后,方式有所改變,特意對我講了幾句客氣話。

上校把我介紹給剛剛偵察回來的上尉。這位上尉長得人高馬大,一頭棕發,相貌不善,難以接近。不過,戰事也沒有容我進一步了解他。他剛投軍時,只是普通士兵,因作戰勇敢而晉級,榮獲十字軍功章。他的聲音沙啞細弱,同他那高大的身軀極不相稱。他嗓音這么怪,聽人說是在耶拿 耶拿:德國地名,1806年10月13日,拿破侖在此地大敗普魯士軍,史稱耶拿戰役。戰役中,喉嚨被子彈打穿的緣故。

上尉一聽我來自楓丹白露軍校 楓丹白露軍校,1803年由拿破侖創建,于1808年遷至巴黎圣西爾,遂改名圣西爾軍校。,便做了個鬼臉,說道:

“我的中尉昨天剛剛陣亡……”

言下之意,我自然領會:

“本該您接替他,但是您勝任不了。”

一句刻薄的話已經滑到我唇邊,又被我咽下去了。

舍維里諾棱堡 當時俄國抵御法軍的防線有兩處堡壘,其一是施瓦第諾(而非舍維里諾)。距我們的營地約有兩炮程。當時月亮從棱堡后面升起,跟每次初升一樣,又大又紅,可是那天晚上,我覺得月亮大得出奇。一時間,在月輪的光華襯托下,棱堡的黑影凸顯,就像要爆發時的火山的圓錐峰頂。

我身邊的一名老兵注意到月亮的顏色,他說道:

“月亮好紅啊,這可是個信號,要攻占那個著名的堡壘,恐怕得犧牲很多人!”

我一向迷信,尤其在這種時刻,這一征兆足令我心驚肉跳。我躺下卻睡不著,起來又走了一陣,遙望舍維里諾村后面的高地,只見營火連綿不斷。

夜風寒氣襲人,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差不多冷卻了,便回到篝火旁邊,用斗篷緊緊將身子裹住,閉上眼睛,希望一覺睡到天亮。可是,久久沒有睡意,我的神思不知不覺又蒙上一層凄惶的色彩。我暗自思忖,十萬大軍遍布這片平原,卻沒有一個是我的朋友。我一旦受傷,就會被送進醫院,接受那些不學無術的外科醫生的胡亂治療。從前聽說的外科手術的事故,此刻又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的心不禁怦怦狂跳,下意識地將手帕和皮包當作鐵甲,護在胸前。我困倦已極,不時打盹,但是不祥的念頭愈演愈烈,每次襲來,都驀然將我驚醒。

最后,還是困倦占了上風,等敲響起床鼓時,我睡得正酣。我們排成散隊形,點完名,又將槍支架起來了,種種跡象表明:我們會平靜地度過這一天。

將近3點鐘,一位副官來傳達命令。我們奉命又操起武器,狙擊兵又在平野散開,我們則緩緩跟進。二十分鐘之后,我們就望見俄軍前哨全部撤回到棱堡。

一支炮隊開來,布置在我們右側,另一支則布置在我們左側,不過,兩支炮隊都遠遠地在我們的前方。他們開始猛烈炮轟敵陣,敵軍也給予有力的還擊,舍維里諾棱堡很快就消失在滾滾的硝煙里。

我們一團兵力因為有一條低洼地帶做掩護,所以能躲避俄軍炮火。他們的炮彈主要射向我們的炮兵陣地,只有少數幾顆打過來,將炸飛的泥土和小石子拋給我們。

我們連隊一接到前進的命令,上尉就格外注意看我,逼使我兩三次捋了捋剛留的小胡子,盡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并不害怕,唯一擔心的就是別人以為我害怕。那些毫無威脅的炮彈反倒為我壯膽,讓我保持沉著冷靜的英勇姿態。自尊心也在提醒我,畢竟處于炮火之下,我所冒的危險是實實在在的。我能如此鎮定自若,真是喜不自勝,還想到日后去普羅旺斯街德·B夫人沙龍 巴黎普羅旺斯街;德·B夫人,大概指德·布瓦涅伯爵夫人。講講如何攻占舍維里諾棱堡,心里先就美不勝收了。

上校來看我們連隊,他對我說道:

“怎么樣?您剛一上陣,就碰到硬仗了。”

我微微一笑,擺出一副十足英武的樣子,撣了撣落在三十步開外的一顆炮彈拋在我衣袖上的一點塵土。

俄國人似乎發現他們的炮擊毫無威力,便改用開花彈,從而能打到洼地,擊中我們。這時,飛來一塊相當大的彈片,掀掉我的軍帽,打死了我身邊的一名士兵。

“祝賀您啊,”上尉見我拾起軍帽,就對我說道,“這一天,您就平安無事了。”

我知道軍中這種迷信,即相信“罪不二罰 原文為拉丁文。”的格言不僅適用于法庭,而且適用于戰場。我十分得意,又戴上軍帽。

“也不打聲招呼,就讓人脫帽致敬。”我盡量說得快活一些。

這句笑話并不高明,但是在那種場景中講出來,還是相當絕妙的。

“祝賀您啊,”上尉又說道,“您再也不會有什么事兒了,今天晚上,您就會指揮一個連了。因為我有明顯的感覺,事情沖我來了。我每次受傷,身邊的軍官就中彈身亡,而且……”他壓低聲音,似乎面有愧色,又補充說道:“他們的姓名,全是以字母P開頭的。”

我裝作意志堅強:碰到這種情況,許多人也會像我這樣,許多人聽了這種預言,也會有我這種反應。我初來部隊,意識到自己必須時刻顯得冷靜,顯得英勇無畏,不能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任何人。

半小時之后,俄軍的炮火明顯減弱了。于是,我們走出掩蔽的地帶,要攻取棱堡。

我們團由三個營組成。第二營負責包抄,進襲棱堡的入口。其余兩營兵力從正面進攻,而我屬于第三營。

我們一沖出隱蔽的洼地,迎面就遭遇好幾陣火槍齊射,但是傷亡不大。子彈的呼嘯令我吃驚,我頻頻回頭,從而招來幾句玩笑話:我那些戰友更為熟悉槍炮聲。

“歸根結底,打仗也并不那么可怕。”我心中暗道。

狙擊兵打前陣,我們跑步前進。猛然間,俄軍高呼三聲烏拉 俄國軍隊在肉搏戰之前,習慣高呼三聲烏拉以示激勵。,三聲烏拉清清楚楚,然后就肅靜了,還停止了射擊。

“我可不喜歡這種寂靜,”上尉說道,“這對于咱們絕非什么好兆頭。”

我覺得我們的人有點兒太吵鬧了,不由得在心中做個比較:我們的喧嘩顯得亂哄哄的,而敵人的肅靜卻顯得威嚴。

我們很快就沖到棱堡腳下,而我軍的炮火早已摧毀了周圍的護欄,炸爛了那里的地面。士兵們高呼“皇帝萬歲”,沖進這片剛剛制造的廢墟。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叫喊了那么久,高呼萬歲聲還是那么響亮。

我舉目觀望,所見的景象終生難忘。硝煙大部分已經升起,離棱堡二十來尺高,宛如華蓋懸于半空。透過淡藍色煙霧,只見俄軍精銳部隊排列在半毀的護墻后面,舉著槍巋然不動,好似一尊尊雕像。那場面還恍若在我眼前:每個士兵都左眼注視我們,右眼被舉著的步槍遮住。在離我們僅有數尺的地方,一名士兵手執點火棒,佇立在一門大炮旁邊。

我一陣戰栗,預感自己的最后時刻到了。

“舞會要開場了,”上尉嚷道,“晚安。”

這是我聽到他最后講的話。

棱堡內一通軍鼓響起,只見所有步槍放低,槍口一齊朝前。我閉上眼睛,聽見槍聲大作,接著便是一片呼號和呻吟聲。我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在世上,真是驚嘆不已。棱堡又被硝煙團團圍住。我周圍盡是死傷人員。上尉就倒在我腳下,他的頭被圓炮彈打爛,腦漿和鮮血濺了我一身。全連只存活我們七個人。

這場殺戮之后,緊接著一陣驚愕。上校將軍帽挑在劍尖上,喊著“皇帝萬歲”,頭一個登上護墻。所有幸存者都立刻跟上去。隨后發生的情況,我記得不太清楚了。我們沖進棱堡,也記不得是怎么沖進去的了。硝煙彌漫,彼此看不見卻展開肉搏。想來我是砍了人,因為軍刀上沾滿了鮮血。終于,我聽見有人歡呼勝利!硝煙逐漸散去,我看見棱堡滿地尸體,血流成河。尤其是那些大炮,都掩埋在死人堆下面了。法國部隊活下來兩百來人,大家亂哄哄聚在一起,有的給槍上彈藥,有的在擦拭刺刀。旁邊還有俘獲的十一名俄國兵。

上校滿身是血,仰面倒在棱堡入口處的一輛被毀壞的彈藥車上,有幾名士兵正忙著救護,我也湊到近前。

“資格最老的上尉在哪兒?”上校問一名中士。

中士聳了聳肩膀,表情明白無誤。

“資格最老的中尉呢?”

“就是這位先生,昨天剛來的。”中士回答,語氣十分平靜。

上校苦笑了一下。

“好吧,先生,”他對我說道,“部隊就由您來指揮,趕緊加固陣地,用這些軍車將堡壘口堵死,敵人增援部隊要來反撲,不過,C將軍也會派部隊來支援你們。”

“上校,”我問他,“您傷得很重嗎?”

“哼……親愛的,棱堡畢竟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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