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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變形記
  • 卡夫卡
  • 28494字
  • 2020-03-26 16:46:07

一次斗爭的描述

人們身著服裝,

在沙礫上蹣跚地漫步在巨大的蒼穹下面,

它從遠方的丘崗

直延伸到遠方的丘崗。

I

近12點的時候,一些人已經起床了,他們相互躬身致意,彼此握手,說道,過得不錯,隨后穿過巨大的門框進入前廳,穿起衣服。女主人站在房間中間,不斷地躬身行禮,這使她衣裙上漂亮的褶皺搖晃不已。

我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這是一張三條細腿的桌子,繃得緊緊的。我正在品嘗第三杯果汁。在啜飲的同時我忽略了我為自己挑選和疊放在一起的一小堆焙制的糕點。

這時我看到我的一個新認識的人有些沮喪和倉皇地出現在鄰室的門框旁;我要走開,因為事情與我無關。但他卻沖我而來,打消了我離去的念頭,他笑著對我說:“請您原諒,我來找您。但我直到現在同我的姑娘在隔壁房間里用餐,就兩個人。從10點半開始,一個晚上就這么一次。我知道,我給您講這件事是不對的,因為我們彼此還不大了解。不是嗎,我們是今天晚上在樓梯上彼此相遇的,作為同一幢房子里的客人交談了幾句而已。可現在我必須請您原諒,這種幸福在我身上無法這么簡單地繼續下去,我自己無能為力。在這兒我沒有我信賴的熟人——”

我悲哀地望著他——我嘴里正含著一塊糕點,它并不怎么可口——對著他赧顏得可愛的臉說道:

“我當然高興我值得您如此信賴,但不以為然的是您信任我。如果您不是如此惶惑的話,您必然感到,您對一個孤獨地坐在這里飲酒的人講述一個可愛少女的事情是多么不合適的。”當我說完這段話時,他一下子就坐在那里,向后仰去,并讓他的兩只胳膊垂了下來。隨后他支起雙肘把胳膊朝后背過去,用相當響亮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還在少頃之前,我們倆單獨地在房間里,我和安內爾。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我的上帝,我的主啊!”

這兒有幾個想是在進行一場活躍談話的客人,打著呵欠靠近了我們。因此我站了起來并說,使他們所有人都能聽得到的:“那好,如果您愿意的話,那我跟您走,但我仍然認為,現在在冬天夜里去勞倫茨山是毫無意義的。再說天已變冷了,又下了些雪,外邊的路像冰場那樣滑。呶,隨您的便——”

他先是驚奇望著我,張開了嘴,露出了濕潤的嘴唇,但當隨后看到了就在跟前的那些先生時,他笑了,站了起來并說道:“噢,真的,寒冷是件好事,我們的服裝都熱得冒煙了;再說我又有些醉意了,雖然喝的并不太多;是啊,我們將分手并各走各的路。”于是我們到女主人那兒,當他吻她的手時,她說:“不,我很高興,您今天看起來非常快樂。”這句話表現出的好意使他十分感動,他再次吻了她的手。我得把他拉走。在前廳里站著一個整理房間的姑娘,我們是第一次見到她。她幫助我們穿上上裝,并拿著一個手電筒,以便穿過樓梯時給我們照亮。她的脖頸是赤裸的,只是頸部圍著一條黑色的絲絨帶,她衣著松散的身軀躬身向前,并且當她引導我們下樓時老是探著身子,打著手電。她的雙頰泛紅,因為她喝了酒。

在微弱的,充溢整個樓梯的燈光里,她的雙唇在顫抖。

到樓梯下面她把手電放到一個臺階上,向我的這位熟人走近一步,摟抱他并吻他,一直摟住他。直到我把一張紙幣放到她的手里時,她才慢吞吞地松開她的雙臂,慢慢地打開了小門,放我們進入黑夜之中。

在空蕩蕩的,亮得勻稱的馬路上方是一輪巨大的明月,云漢浩渺,薄云點綴其間。在結冰的雪地上人們只能小步移動。

我們剛一到外面時,我就明顯地興致勃勃了。我抬起我的大腿,讓關節咔咔作響,我朝街巷上方呼喚一個名字,好像一個朋友在街角避開了我似的,我跳起把帽子拋向高處,然后趾高氣揚地把它接住。但我這位認識的人卻無動于衷地與我并排走在一起。他低著頭,他也不言語。

這使我驚奇,因為在我意料之中,我把他從社交場合之中帶了出來,他定會快樂得發瘋起來的。現在我也只好安靜下來了。我正要在他背上捶上一掌,讓他高興起來,可我突然不明白他現在的處境,于是把手縮了回來。我不需要手了,就把它放進我外套的口袋里。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我注意到,我們腳步是怎樣的響動,我不能理解,我為什么不能和我這位認識的人的步子保持一致。天氣晴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腿。不時也有人倚在一扇窗戶那里,觀察我們。

當我們走到費迪南大街時,我注意到我的這位熟人開始在哼哼《美元公主》里的一首旋律;哼得很輕,但我聽得非常清楚。這是什么意思?他要污辱我?我馬上準備好了,不去聽這種音樂,還要放棄整個散步。對的,他為什么不同我交談?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話,為什么他不讓我安靜,讓我待在那兒暖暖和和地喝果汁和吃甜點。我真的不該被扯進這場散步里來。再說我也能自己散步嘛。我是恰巧在這場社交活動里,從羞愧中挽救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年輕人并在月光中散步。事情也就是這樣。整個白天辦公,晚上社交活動,夜里徜徉在街巷,沒有什么過分的。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其本性來說已放蕩不羈了。

可我認識的那個人還跟在我的身后,當他發現他落在后面時,就加快了腳步。沒有什么可談的,人們也不能說我們在奔跑。但我在考慮,是不是踅入一條側巷會好些,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義務與他做一次共同的散步。我可以獨自回家,沒有人能攔阻我。我會看到,我認識的這個人是如何沒有察覺地從我居住的巷口走了過去。再見了,我親愛的熟人!在我的房間里,我一到達就會感到暖烘烘的,我將點燃我桌子上的鐵架子臺燈。美好的景致!為什么不呢?但隨后呢?沒有隨后。燈將會在溫暖的房間里大放光亮,我把胸膛靠在扶手椅上,扶手椅立在破碎的東方地毯上。呶,隨后我會感到涼意,獨自一人在涂顏色的墻中間度過時光,后墻上掛著一面金框的鏡子,地板在鏡子里是傾斜不平的。

我的雙腿疲憊,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回家,躺到床上;我在猶豫是否在離開時要向我這位熟人打招呼或者不必。但我太膽怯了,不打招呼就離開;可也太軟弱了,大聲地去打招呼。因此我停了下來,倚在一面灑滿月光的墻上并等候著。

我認識的這個人穿過人行道向我走來,走得很急,仿佛我要抓他似的。他用眼向我示意某種默許,顯然我已經把它忘在腦后了。

“什么事?什么事?”我問。

“沒什么,”他說,“我只是要問問您對那個整理房間姑娘的看法,就是我在過道吻過的那個。那個姑娘是什么人?難道您從前沒有見到過?沒有?我也沒有。難道她根本不是整理房間的姑娘?在她引導我們下樓梯時,我該問問她。”

“她是一個整理房間的姑娘,絕對不會是第一次做整理房間的姑娘,這我從她紅紅的雙手立刻就看出來了,當我把錢交到她的手上時,我感覺到皮膚粗糙。”

“但這只能證明她有一段時間一直在做工,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您可能是對的。在那種光線里人們無法把什么都分辨清楚,但她的臉也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位熟人的大女兒,他是一位軍官。”

“我沒有這樣想。”他說。

“這不應當妨礙我回家;天已經晚了,明早我要上班;在那兒覺睡得不好。”說話的同時我朝他伸過手去告別。

“呸,冷酷的手,”他喊了起來,“帶著一只這樣的手我可不想回家。我親愛的,您也該讓人吻一吻,這是一個疏忽,呶,您應該補上才對。睡覺?在這樣的夜里?您哪來的這個念頭?您想想看,有多少幸福的思想都在被窩里被窒息而死,當一個人孤獨地睡在床上時,有多少噩夢使他汗流浹背!”

“我不窒息什么,也不汗流浹背。”我說。

“您算了罷,您是一個滑稽演員。”他結束了談話。隨之他開始繼續走下去,我跟著他,毫無察覺,因為我一直在想他的這番談話。

我相信從他的談話中認識到了,我認識的這個人他在我身上猜到了某種我身上并不存在的東西,但他是通過對我的觀察,他才猜想到的。那好吧,我不回家了。誰知道,這個人——他現在與我并行在嚴寒中想著整理房間姑娘那張充滿煙味的嘴——也許能夠在人們面前賦予我價值,而不必我自己去贏得它。但愿這些姑娘不要把他給我忘掉!她們可以吻他和擠壓他,這是她們的義務和他的權利,但她們不應當把他從我這兒拐走。當她們吻他時,若是她們愿意的話,也應當吻我一小會兒;就是說吻嘴角了,若是她們把他拐走,那她們就是從我這兒把他偷走了。可他應當留在我身邊,永遠留在身邊,如果不是我,那有誰保護他。他是那么愚蠢。有人在2月告訴他:您到洛倫茨山去,他就跟去了。若是他現在跌倒了,怎么辦;若是他受凍了,怎么辦?若是從郵政巷沖出一個嫉妒人把他揍一頓,那怎么辦?我會出什么事,我會從這個世界里被拋出來?這我是預計到的,不,他不會再把我甩掉。

明天他要與安娜小姐談話,先談些普通的事情,非常自然的,但突然他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昨天,安納爾,在夜里,在我們的幽會之后,您知道我同一個人在一起,這個人肯定您還從來沒看見過。他看起來——我怎么形容他好呢——像一個做來回搖晃動作的木棒,上面是長著黑頭發的腦殼。他身上懸掛著許多小塊深黃色的布料,它們把他全身遮蓋住了,因為昨天一點風都沒有,那些布塊紋絲不動。怎么,安納爾,這使您倒胃口?是啊,這是我的過錯,這整個事情我講的糟透了。若是您看到他就好了,他跟我并排走在一起顯得是那樣的害羞,看起來他是在竭力討我的歡心,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不至于妨礙我的好感,他一個人走在我前面,拉開一大段距離。我相信,安納爾,您一定會笑一笑的和感到一絲畏懼的,可我卻喜歡他在我跟前。安納爾,您在哪兒?您在您的床上,非洲也沒有比您的床那么遙遠。但有時我覺得是真的;布滿繁星的天空用它平坦胸脯呼出的氣息浮高起來了似的。您認為我在夸張?不,安納爾;用我的靈魂做證,不;用我屬于您的靈魂做證,不。

我認識的這個人在講這番話時必定感到羞愧,對此我一丁點也不原諒——這時我們在弗蘭岑濱海大街上剛走了最初的幾步路——當時我的思想混雜不清,因為摩爾塔瓦河和對岸的市區都偃臥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兒只有幾盞燈在閃亮,用觀察的眸子在嬉戲。

我們穿過車行道,到了人行道上,在那兒我們停了下來。我找一棵樹,好倚在上面。從水面上刮來一股寒氣,于是我戴上我的手套,無端地嘆起氣來,夜里在一條河前人們怎可能感到愜意呢,但隨后我要繼續走下去。可我認識的這個人向水里望去,一動不動。隨后他靠近欄桿,把腿放在鐵柱上,支起肘部,把額頭埋在雙手中間。還有什么?我感到冷,把衣領支立起來。我認識的這個熟人伸展下身子,背部,雙肩,頸部并把支撐在繃直的雙臂之間,探出欄桿的上身挺身立起來。

“在回憶,不是嗎?”我說,“是啊,回憶是可悲的,像它的對象一樣!您對這類事情太熱衷了,這對您沒用處,對我也沒用處。這樣做只會——沒什么比這更清楚的了——使他當前的境況變得軟弱,不會使從前的境況加強,除非是從前的強大不再需要了。您真的相信,我沒有回憶?噢,比您的要多十倍。比如現在我能回憶起,我是怎樣坐在L地的一把椅子上。那是傍晚時分,也是在河岸邊。當然是在夏天了。在這樣一個傍晚,我習慣于把腿抬起來繞在一起,把腦袋仰靠在椅子的木背上,凝視著彼岸的云霧繚繞的群山。在海濱飯店里一把小提琴在輕柔地演奏。兩岸車輛熙來攘往,冒著煙光。”

我認識的這個人打斷了我的話,他突轉過身來,看來好像是,他看到我還在這兒,令他吃驚似的。“啊,我還能講得很多。”我說了一句,就不講下去了。

“您只消想想吧,事情總是這樣的。”他開始說,“當我今天走下樓梯,為了在晚間集會前還能散一小會步時,我感到奇怪,我的雙手怎么在襯衫袖口來回搖晃不停,它們玩得是那么高興。我當時立刻就想到了:等著吧,今天一定有什么事。事情確也就發生了。”他一邊走一邊說這番話,并瞪大一雙眼睛微笑著凝視我。

我真是有出息透了。他居然可以跟我談這類事情,這同時還微笑并瞪大眼睛看我。我呢,我必須有所矜持,我把圍著他肩膀的胳膊放了下來,吻了吻他的眼睛,作為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一種酬報。但更惡劣的是,這樣做什么也傷害不了,因為事已無法改變,我必須離開,無論如何得離開。

我還試圖盡快找到一種手段,至少在我認識的這個人身邊可以待一小會兒,突然我想到了,也許是我的大個頭使他感到不舒服,照他的看法站在我旁邊他顯得太小了。這種處境在折磨我……雖說已是深夜,幾乎沒有人遇到我們……折磨得那么厲害,以致我把背彎下來,直彎到走路時兩手過膝。但我的這位熟人卻沒有注意到我的意圖,于是我非常緩慢地改變了我的姿勢,試圖把他的注意力從我身邊移開,甚至一度把他的身子轉到河那一邊,伸出手指給他看安全島上的樹木和橋燈如何在河水中閃爍發亮。

但他突然轉身凝視我——我還在指指點點——并說道:“是怎么回事?您完全佝僂了!您在搞什么名堂?”“完全正確,”我說,把腦袋靠在他褲腿上,這樣一來我也無法好好抬頭仰視了,“您有一副好銳利的眼睛!”

“哎唷!您倒是站起來呀!真是愚蠢!”

“不,”我說并望著近處的地面,“我就是我。”

“但我必須說出來,您這會使一個人惱火的。這種毫無益處的逗留!您快點結束掉!”

“您怎么喊起來了!在這樣寧靜的夜晚!”我說。

“順便說一句,這完全隨您所愿,”他又加了一句并在少頃之后說道,“已經一點三刻了。”顯然他是從磨坊塔樓上的鐘看到這個時間的。

我像被拎著頭發提起似的站立起來。有那么一會兒我一直張著嘴,以便激動能通過這張嘴離我而去。我懂得他的意思,他要把我打發走。在他身邊沒有我的位置了,這兒也許有一個人,就是這樣的話,那他至少是找不到的。附帶說一說,我為什么要熱衷于留在他身邊。不,我要離開,馬上離開,到我的親戚和朋友那兒去,他們早就在等候我呢。就是我沒有親戚和朋友,那我必須自己來幫助自己(苦訴有什么用處),只是我不可以稍顯匆忙地離開這里。因為沒有什么能幫我留在他那兒,我的身高不能,我的胃口不能,我冰涼的手不能。如果說我的看法是我必須留在他身邊,那這是一種危險的看法。

“我不需要您的通知。”我說,這也符合事實。

“上帝保佑,您終于站直了。我只是說已經一點三刻了。”

“這很好。”我說并把兩個指尖插進我的抖個不停的牙齒中間。“如果我需要您的通知,我就更加需要一種解釋。除了您的恩寵我是什么都不需要。請吧,請您收回您剛才說的話!”

“是指一點三刻了?這我很高興,本來嘛,早就過了一點三刻。”

他抬起右臂,搖動手掌,聽著腕鏈發出的響動聲。

很顯然。現在就要進行兇殺了。我若留在他的身邊,他就會把刀子——他已經握住口袋里的刀把——從外套里抽出刀子,然后朝我刺來。他根本就不會感到驚奇,事情會如此容易,但也許是,誰能知道是這樣。我不會叫喊,我只會望著他,直到眼睛閉上為止。“呶?”他說。

在遠處一家裝著黑色玻璃的咖啡館門前,一個警察像一滑冰的人那樣在鋪石路上滑動。他的腰刀妨礙他,于是他把它拿在手中,現在他溜了一段很長的路,在停下時他幾乎轉了一個弓形。最終他還微弱地歡叫了一聲,腦子里裝滿旋律,他又開始滑動了。

只有這個警察從二百步開外看到了和聽到了這次不久發生的謀殺,這使我感到一種恐懼。我確認,無論如何這件與我相關的事得結束,不管是我讓人刺殺還是讓人趕走。但如果說被趕走不是更好的話,那就讓我遭受麻煩的,也就是更痛苦的死亡方式好了。我手頭時下并沒有選擇這種死亡恐懼的理由,但是我可以度過我剩下的最后時刻,不必去尋求理由。這樣做時間遲了,當我已經做出了決定的話,而且我已做出了決定。

我必須離開,這很容易。現在在朝左踅入卡爾大橋時我可以朝右奔入卡爾巷里。這條巷子彎彎曲曲,那都是些昏暗的大門和還在營業的小酒館;我不能放棄希望了。

當我來到碼頭尾端的拱門下邊踏上十字軍廣場上時,我跑進那條巷子。可是在神學院教堂前一個小門前我跌倒了,因為我沒有注意到那兒有一個臺階。這弄出來一點響聲,這兒離下一盞路燈還比較遠,我躺在黑暗中間。

從對面的小酒店里走出來一個胖女人,手里拿著一盞小燈籠,她來觀察,看看巷子里出了什么事。里面的鋼琴在繼續演奏,琴聲變得微弱了,只是用一只手在彈,因為演奏者把身子轉向門這邊,門現在半開著,一個身著衣扣結得高高的男人把門完全打開了。他吐了一口痰并把那個女人緊緊地摟在懷里,這使她不得不把小燈籠舉起來以免弄壞它,“什么事都沒有。”他朝里面喊了一聲,隨后兩人轉過身來朝里面走去,門又關上了。

我試圖站起來,可又倒下了。“太滑了。”我說,覺得膝蓋疼痛。但我很高興,從小酒店里出來的人沒有看到我,這樣我就能在這兒安靜地直躺到黎明。

我認識的那個人大概直走到大橋,沒有發現我的離開,因為他在一段時間之后才走到我跟前。我沒有發覺到,當他朝我躬身時——他幾乎只是垂下脖頸完全像條鬣狗——他顯得驚訝并且用柔軟的手撫摸我。他摸我,他摩挲我的面頰從上到下,然后把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您弄痛了自己,不是嗎?地太滑了,得小心啊——您自己沒有對我講過?您頭痛嗎?不痛?啊,是膝蓋。噢。這是件壞事。”

但是他沒有想到把我扶起來。我用我的右手撐起腦袋,胳膊放在一塊鋪路石上,并且說:“我們又一次在一起了。”這當兒那種恐懼又攫住我,我用兩只手向他的脛骨推去,使他離開。“走開,走開。”我同時說道。

他把雙手放進口袋里,向空蕩蕩的街巷望去,隨后望向神學院的教堂,望向天際。終于,當在近處的一條街巷里響起一輛車駛來的聲音時,他才想起來我的存在:“是啊,您為什么不講話,我親愛的?您感到不好?是啊,您究竟為什么不站起來?要我去找一輛車?如果您愿意的話,我給您從小酒店里弄杯酒。但您不能在嚴寒中躺在這里。隨后我們還要到洛倫茨山去呢。”

“當然嘍。”我說并自己站了起來,但是我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立刻搖晃起來,得死盯住卡爾四世的立像,好使自己的立足點能穩定下來。但這對我毫無幫助,若是我不想到,我會被一個頸部圍有黑色絲絨圍巾的姑娘所愛的話,雖然不是熱烈,但卻是忠實的。天空由于月亮顯得可愛,它也在照著我;出于謙卑,我要置身在大橋塔樓的拱洞下面,當我看到,月亮在照耀一切只是一種自然現象而已。因此我高興地伸出胳膊,去完全享受月光。我用懶散的雙臂做著游泳的動作,覺得很輕松,一點也不疼痛和費力地就能前進。這我過去還從來沒有嘗試過!我的頭部躺在寒冷的空氣中,恰好我的右膝活動得特好,我拍打它表示贊賞。我回憶起,我的一個熟人——他可能還一直不如我——有一次無端地受到我的傷害,這整個事情使我感到高興的只有一點,就是我的記憶是這樣好,連這樣一件事我都記住了。可我不能多想,因為我必須繼續游動,我不愿沉在下面太深。但人們此后不可以告訴我,每個人都能在石頭路上游泳,這沒有可講的價值,我加快了速度,升到欄桿上面。圍著我碰到的那尊圣徒雕像游了起來。

我認識的這個人在我轉第五圈的時候——這時我恰好用不被覺察的動作停在人行道上方——抓住了我的手。于是我又站在石頭路上,感到膝蓋為之一痛。

“我總是,”我的這位熟人說,他用一只手抓緊我,用另一只手指著圣·盧德米拉雕像,“我總是十分羨慕這個天使的雙手。您看看好了,它們是多么溫柔!真正的天使之手!您看見過類似的嗎?您沒有,但是我看見過,因為今天晚上我吻過手——”但現在有了走向毀滅的第三種可能性,我決不讓人刺死,我決不走開,我能被簡單地拋向高空。他只去他的洛倫茨山好了,我不會妨礙他,不會由于我的走開而妨礙他。

我現在喊叫起來:“別用那些故事纏我了!我不要再聽零七八碎的東西了。您把一切都講給我聽,從頭到尾!我不要就聽您講給我的那一點點。我對整個事情心急火燎!”當他看我時,我不再這樣喊叫了。“您可以相信我守口如瓶!把一切講給我,您心里的全部。像我這樣一個守口如瓶的聽眾您還找不到呢。”

我貼近他的耳朵,輕輕地說:“在我面前您不必害怕,這真的是多余的。”我聽見他在笑。

我說:“是啊,是啊。我相信這件事。我不懷疑。”這同時我用手指擰他的小腿肚,擰得他把它甩開。但是他沒有感覺到。我自言自語:“為什么您同這個人打交道?您不愛他,您也不恨他,因為他的幸福只在一個姑娘身上,并且從來就不是那么肯定,她是穿一件白色的衣服。這個人對您毫無所謂。重復一遍……但他也沒有什么危險,像已表明的那樣。那么就與他一道繼續前往洛倫茨山好了,因為在如此一個美好的夜里您已行在途中,但讓他講并以您這種方式使您快活,借此——說得輕一點——您也能最好地使自己得到保護。”

Ⅱ 快樂或者不可能生活的佐證

1 騎行

我忽地就跳到我這位熟人的雙肩上——興致極高,好像不是第一次騎在他身上似的——并用我的兩個拳頭擊打他的后背,使他進入小跑。但當他用跺腳表示不那么情愿,且有幾次甚至停了下來時,我就加勁地用靴子蹬他的肚子,使他興奮起來。我成功了,我們很快就進入一處巨大的,但尚未完工的場所。

我騎行在一條公路上,這是條石頭路并且坡度大,但這正中下懷,我要讓它更陡更硬。我的熟人一當他跌跌撞撞時,我就拎起他的領子,一當他呻吟叫苦時,我就捶他的腦袋。這時我感覺到,在這樣一種美好的空氣中騎行是多么有益于我的健康,為了使這次騎行變得更加狂暴,我讓一股強勁的逆風猛烈地吹向我們。

現在我還要在我這位熟人的寬大肩膀上做跳躍運動,我一面用雙手牢牢地鉤住他的脖子,一面把我的腦袋盡力向后仰去并觀察變幻不定的白云,它比我還要柔軟,慢騰騰地隨風浮動。我為自己這種勇氣而笑,而顫抖。我的外衣敞了開來并賦予我力量。這同時我用勁地合攏我的雙手,當然我就掐緊了這位熟人的脖子。直到當天空慢慢被樹枝——這是我讓它們生長在公路兩旁的——都把我遮住了時,我才想到自己。

“我不知道,”我喊叫起來,可沒有聲音,“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沒有人來,那就是沒有人來。我沒有害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害過我,但無人愿意幫助我,純粹是無人。但事情不是這樣。只是無人幫助我,否則純粹的無人是可愛的,我會非常高興地(您對此意下如何?)與一個由純粹的無人組成的群體做一次遠游。當然是到山里去,不然去哪?這些無人是怎么擁在一起,這么多雙交叉起來或者垂下的胳膊,這么多雙腳如何通過碎步分離開來!懂嗎,所有人都穿著燕尾服。我們走得慢吞吞地,一陣清風穿過我們和我們四肢之間的空隙。在群山之中喉嚨是自由的。我們居然沒有唱歌,這真是件怪事。”

這時我的這位熟人跌倒了,當我探究他是怎么回事時,我發現他膝蓋傷得很重。因為他對我已經不再有什么用處了,于是我不無高興地把他放到石頭上并用口哨聲從高空招來幾只禿鷹,它們馴服地站立他身上,用利喙看守著他。

2 散步

我無憂無慮地繼續前進。但因為我這個徒步者對山路心存怯意,于是就讓路變得越來越平坦些并且在遙遠的地方最終降入一條山谷。按照我的意愿石頭都消逝了,風也消逝了。

我邁著勻稱的步子,由于我是下山,于是就直起頭部,挺起身體,把雙臂交在頭后。因為我愛松林,于是就穿越這樣的森林;因為我喜歡默默地仰望繁星,于是天空中群星就慢慢地朝我顯現出來,我只看到幾縷云彩,高處一陣風吹過,它曳住云彩,在空中穿行,這使我這個散步者驚奇。

在我所在這條公路的對過,也許還有一條河把我隔開,我讓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在那里,它的高地生長一片灌木叢,它把高地與天際分隔起來。我還能清清楚楚看到最高一些枝桿上的小分杈和它們的不停搖曳。這種景象也許是平常的,但使我十分愉悅,都使我,一個立在這片遠處蓬散雜亂灌木叢中的小鳥都忘記了讓月亮升上來,它已經在山后面了,大概是因為這種遲誤而在惱火呢。

但現在冷峻的光華在山上散布開來,為月亮的升起做了先行,突然間月亮自己就從一片不寧的灌木叢后面升了起來。可這當兒我正朝另一方向張望,現在當我向前方望去并一下子就看到月亮時——它幾乎用它圓圓的冰鏡散發清輝——我兩眼迷惘就停下了腳步,因為走的這條傾斜的道路恰恰直通向這輪令人驚訝的月亮那里。

但少頃之后我就對月亮習慣了,并沉思地觀察它升起來是那么困難,直到我們彼此面對面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后,我才終于覺得一陣強烈的睡意,我相信,這是由于這種不尋常散步引起的疲倦所導致的后果。有一小會兒我是閉著眼睛走路,這期間我只是響亮地和有規律地擊拍雙手才保持清醒。

但隨后,當我的雙腳跌跌撞撞,要滑出路外,累得我開始暈頭暈腦時,我著急了,用全身的力量登上道路右邊的山坡,以便我能及時地在這個還剩下的夜里睡上一覺。

著急是必要的。繁星在無云的夜空里業已暗淡下去,我看到月亮在蒼穹中澹淡地沉下,宛如在一片浮動的水中。山已經昏黑,公路破碎地在那里成為盡頭,就在那兒我面向山坡,從森林的深處我聽到倒下樹木的越來越近的嘎嘎響聲。我真想立即拋身到苔蘚上睡一覺,但我害怕睡在林中,我爬到一棵樹上——沿著樹干手腳并用——這樹沒有風也搖曳不定,我躺在一個樹枝上,腦袋靠著樹干,很快就入睡,這當兒一只小松鼠豎起陡直的尾巴坐在顫動的枝尾,搖晃起來。

我睡得很深,沒有做夢。不論是月亮的沉落還是太陽的升起都沒有使我醒來。甚至,當我已經醒來時,我又安靜下來,并說道:“昨天您太累了,因此要好好地睡。”隨后我又進入夢鄉。

但盡管我沒有做夢,可我的覺卻不是沒有受到不斷地輕微打攪。整夜里我都聽到我身邊有人在講話,說些什么我沒有聽清,除了個別的如“河岸旁的椅子”,“云霧繚繞的群山”,“冒著煙光的車輛”,就只有強調這些詞的方式了;我想起來,我在睡眠中還揉搓雙手,并由于我沒有聽清一些個別的話而感到高興,因為我剛好是睡著了。

“您的生活是單調的,”我大聲說道,以便說服自己,“您被引上另外的路這太有必要了。這兒很快樂,您該滿意。太陽在照耀。”

太陽在照耀,藍天中的雨云變白變淡變小。它們在發光,在翻騰。我在山谷看見一條河。

“是啊,生活是單調的,您該得到這種快樂,”我繼續說道,像不得不說似的,“但這不也是危險的嗎?”這時我聽到近處有人發出可怕的呻吟聲。

我要迅速地爬下山去,但是這個枝干就像我的手一樣在顫抖,這樣我就硬挺挺地從高處落了下來。我沒有摔傷,也不感到疼痛,只是我覺得自己太虛弱太不幸了,我得把臉擱放在林中的地面上,我不能忍受如此費力地去環視我四周土地上的東西。我確信,每個運動和每個思想都是被迫的,因此人們在它們之前要保護自己才是。與此相反的,在這兒躺在草叢中,把雙臂靠在身上,把臉掩藏起來才是最最自然的。我對自己說,我待在這個理所當然的地方應該高興,因為否則我就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進入這里。

河流寬闊,它的小而發出聲音的波浪粼粼閃光。在彼岸也是草地,毗鄰草地是一片灌木叢,在灌木叢后就可遠眺明亮的果樹林蔭大道,直通向綠色的山丘。

這個景象令我心曠神怡,我躺了下來在想,在我對極為可怖的哭聲充耳不聞期間,我在這里是該滿意的了。這兒是孤寂的美麗的。在這兒生活不需要太多的勇氣。肯定的,人們在這兒和在其他地方一樣也都要受到折磨,但是不必去做什么運動。不需要這樣。這是山和一條大河,我還有足夠的聰明,把它們看作是死的。是啊,當我晚上孤單一人躑躅在草地路上時,那我將不會是一個被拋棄者,像這座山,只是我會有這樣一種感覺的。但我相信,就是這也會消逝的。

我就這樣用我未來的生活來進行賭博并固執地力圖去忘卻。這期間我看到天空在閃閃發亮,它披上一層異乎尋常的幸運色彩。我已長時間沒有這樣去看它了,我被感動了并憶起有那么幾天,在那幾天我也相信過我這樣看過它。我從耳畔處抬起雙手,伸開我的胳膊,并讓其垂落到草上。

我聽到遠處有人在輕輕地抽泣。起風了,一大群我此前沒有看到的干枯樹葉呼嘯地飛了起來。一些沒有成熟的果實紛紛從果樹上掉落到地面。從一座山后升起了一片可惡的烏云。河水的波浪在啪啪作響,在勁風面前退了回去。

我迅速站了起來。我的心在痛,因為現在我已不可能從我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正要轉過身離開這個地方并回到我從前的生活方式時,突然起了這樣的念頭:“在我們的時代居然還有高貴的人以這樣困難的方式越過一條河,這太引人注目了。對此沒有別的解釋,這是一個老的習慣。”我搖了搖頭,因為我感到奇怪。

3 胖子

a 向風景致辭

從彼岸草叢中勁步走出來四個裸體男人,他們肩扛著一張木制的擔架。擔架上坐著一個巨胖的人,用東方的姿勢。雖然他被抬著在一條不成路的路上穿越灌木叢,可他并不把棘枝撥到兩旁,而是讓它們平靜地刺向他那不動的身體。他那多褶的肥肉是那樣周密地攤了開來,不僅遮住了整個擔架,而且還宛如一條黃色地毯的鑲邊沿著擔架邊垂了下來,就是這樣也不妨礙他。他那無發的腦殼小并且閃著黃色。他的臉現出一個在思考并且不想費力加以掩飾的男人淳樸的表情。有時他閉上雙眼;他又睜開,他的下頦扭曲起來。

“風景妨礙我思想,”他輕輕地說,“它使我的考慮搖擺不定,就像咆哮河流上架起的鏈橋一樣。它是美的,并因此要引人觀望。

“我閉上我的雙眼并且說:您,河畔的青山,您有著對抗河水的滾動石頭,您是美的。

“但是它并不滿足,它要我朝它張開眼睛。

“但當我閉上眼睛說:山,我不愛您,因為您使我想起了云彩,想起了晚霞,想起了天穹和想起了幾乎使我哭泣的那些景物;如果讓人抬在一張小型的轎子上時,那他是永遠到達不了這些地方。但當您,詭計多端的山,在向我指明這點的同時,您就給我遮住了使我欣喜的遠眺,在美好的鳥瞰中無處不到。因此我不愛您,河水邊的山巒,不,我不愛您。

“但是它對這番講話無動于衷,像從前的一樣,每當我不是閉著眼睛講話時就是如此。否則它是不滿意的。

“我們不必強求它對我們如何友好,我們只要維持就行了,它脾性乖戾,喜歡把我們頭腦弄得一團粥。它會把它參差不齊的陰影壓到我身上,它會沉默可怕地把光禿禿山壁朝我擠逼過來,我的轎夫會在細小的石頭路上踉踉蹌蹌。

“但不只是山是這樣的虛榮,這樣咄咄逼人,這樣喜歡報復,其他的一切也都如此。這樣我就要瞪圓眼睛——噢,它們在疼痛——一再地重復:‘是的,山,您是美麗的,在您西側山坡上的森林使我高興——花兒,我對您也滿意,您的玫瑰使我的靈魂愉悅——您,青草,在草地上高聳,茁壯并且清涼——您,陌生的灌木叢,那么突如其來的刺人,使我們思想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河流,我對您感到極大的愉快,我將讓人抬著渡過您那柔弱的河水。’”

他稍許彎下謙恭的背,把這贊頌大聲地喊了十遍,然后他讓頭部垂下,閉上眼睛說道:“但現在,我請求你們,山,花兒,青草,灌木叢和河流,給予我些許空間,我好能呼吸。”

這時在四周的群山中產生了忙亂的移動,在霧靄的后面它們在相互撞擊。林蔭大道雖然很堅實并相當仔細地保持著大道的寬度,但它們過早地變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中太陽前面有一片濕潤潤的云彩,它的邊緣閃著微光,大地在它的黑陰里沉陷更深了,這期間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它們美麗的輪廓。

轎夫們的腳步聲已傳到河的這一邊,可我在他們昏暗的四方形臉上什么都無法更清晰地分辨出來。我只看到,他們是怎樣把他的腦袋傾到旁邊,又是怎樣彎下他們的背來,因為這負荷是異乎尋常的。因他們之故我感到憂慮,我注意到他們都十分疲憊。因此,當他們踏入岸邊的草叢,隨后還以勻稱的腳步穿行潮濕的沙地直到他們最終陷進泥濘的蘆葦蕩,后面的兩個轎夫為了保持擔架的平衡把腰彎得更低時,我都一直緊張地望著他們。我攥緊了雙手。現在他們每走一步都得把他們的腿高高地抬起來。在這么多變的下午的冰涼空氣里,他們都汗流浹背。身體閃閃發亮。

胖子安靜地坐著,雙手放在大腿上;蘆葦的長長尾梢,每當被前面轎夫撥到后面時,它們都彈動起來去撫摩他。

轎夫們越靠近河水時,他們的動作就變得更不規整了。擔架有時搖晃起來,仿佛是在波浪上一樣。蘆葦蕩里的小水洼必須得跳過去或繞開,因為也許它們都很深呢。

突然一群野鴨呼喚著從蘆葦中飛起直沖向烏云。這時我看到胖子臉上瞬間動了一下,變得不安起來。我站了起來,匆匆地連蹦帶跳越過把我與河水隔開的多石的山坡。我沒有注意到這很危險,而是只想去幫助胖子,若是他的仆人沒法再抬動他的話。我毫不思索地跑去,連到了水里也不能停下來,而不得不沖進好長一段,河水噴濺起來;直到沒過膝蓋我才站住。

但在那邊仆人們扭著身子把擔架抬進水里,他們用一只手在動蕩的水面上穩住身體的同時,他們用四只毛茸茸的胳膊把擔架舉到高處,這使人看到他們異乎尋常繃起來的肌肉。河水先是拍打著下顎,隨之就升到嘴部,轎夫們把頭向后仰,木制的抬桿就落到肩上。河水業已在戲弄著他們的鼻梁,可他們依然不放棄努力,盡管他們連河的中間還沒有到。這時一道不高的波浪向前面兩個人的腦袋拍打過來,四個人默默地沒入水中,同時他們用粗糙的手把擔架一道扯了下去。河水在下沉的地方旋了下去。

這時夕陽從巨大烏云的邊緣中射出了平緩的亮光,它們使丘陵和群山的輪廓秀麗多彩,這期間烏云下面的河流和附近地帶一片朦朧。

胖子朝著奔騰的河水慢慢地轉過身來,像一尊用亮木雕成的神像,他變得多余了,因此人們把他丟到了河里。他在水中烏云的鏡像中行進。長長的烏云拖他,小片的烏云躬身推他,于是引起了巨大的騷動,這騷動就是在河水拍擊我的雙膝和岸邊的石頭時能看得到。

我迅速又爬上堤坡,以便能在路上陪他,我真的愛上了他了。也許我能知道些關于這個表面安全的土地上的危險性。于是我行走在一片狹長沙礫地帶,人們首先得習慣它的狹小,把雙手放進手袋,把臉扭向河的一邊的右角,這樣一來下顎幾乎就倚靠到了肩上。

一群燕子停落在岸邊的石頭上。

胖子說:“岸邊的親愛先生,您不必想法救我了。這是河水和風的復仇,我已經失敗了。是啊,這是復仇,因為我和我的朋友祈禱者,在我們的刀鋒歌唱時,在鈸的光亮,在長號的光華和大鼓的跳動的光芒下,我們經常攻擊過它們。”

一只小蚊子張開翅膀飛越過他的肚子,一點也沒有減緩它的速度。

胖子繼續敘說:

b 與祈禱者開始了的談話

有那么一個時期,我天天都到一座教堂去,因為我愛上的一個少女傍晚都要去那里跪著做半個小時的祈禱,這期間我能安靜地觀察她。

有一次少女沒有來,我不耐煩地向那些祈禱者望去,一個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把整個瘦長的身體都投伏在地上。有時他用全身的力量抓住他的腦袋,把它放到攤在石頭上的雙掌上,呻吟地搖晃不止。

在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年的婦女,她們不時地側轉過她們裹著頭巾的腦袋,向這個祈禱者望來。引起她們的注意好像使他快樂,因為在他每做一次虔誠的叩拜時,他卻用眼睛逡巡下四周,是不是有不少人在注視他。

我覺得這不得體并決定,等他離開教堂時跟他談談,徑直地問他,為什么以這種方式祈禱。因為自從我到這座城市以來對我來說弄清一切是至為重要的,即使現在我也只是對此感到惱火:我的那個少女沒有來。

但直到一個小時之后他才站了起來,撲打他褲子上的灰塵,可弄了那么長的時間,我都想喊叫起來:“夠了,夠了。我們大家都看到了您穿有一條褲子。”他十分謹慎地畫了個十字,隨后向圣水盆走去,沉著得像一個水手。

我站在圣水盆和大門之間的路上并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不到解釋就不會放他過去的。我咬緊嘴唇,這是為一番講話所做的最好準備工作,我伸出右腳支撐住自己,同時用左腳尖點地,因為這樣做會賦予我一種堅定性,這是我常有的經驗。

這個人可能責罵我,他向臉上灑了圣水,也許我的目光早就使他感到擔心,現在意想不到的是他奔向大門沖了出去。玻璃大門關上了。

我緊隨其后跑出大門,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因為那兒有好幾條狹小的巷子,交通繁忙。人們熙來攘往。

在隨后幾天他沒有露面,但那個少女來了并又在旁側的祈禱室的一隅里祈禱。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它的肩部和背部是透孔的——垂下的襯衣邊是半月形狀——從它們下邊的邊緣懸吊著的是剪裁得體的絲綢底托。因為這個少女來了,我很高興忘掉那個男人。我開始關心起自己,當他稍后又定時前來并按自己的習慣進行祈禱時,再也不理睬他了。

但他路過我身邊時總是突然加速匆匆而過,并轉過臉去。可相反的是他在祈禱時更多的是望著我。看來好像是他對我很生氣,因為那時我沒有跟他談話,他認為,通過那次我跟他交談的企圖,我就是自己承擔了義務,這歸終是要實現的。在一次布道之后,當我總是在晦暝之中跟著那個少女與他相遇時,我相信我看到了他在微笑。

這樣一項與他交談的義務當然不存在,但我幾乎不再有一種跟他談話的渴求了。甚至,當我有一次跑著到教堂廣場時,那當兒鐘已敲響7點,少女早已不在教堂,那個男人還在神龕前的欄桿,我仍在遲疑不決。

終于我用腳尖躡行到門廊,給了坐在那里的乞丐一枚鑄幣,緊挨著他候在敞開大門的后面。在那兒大約有半個小時長的時間我會使這個祈禱者感到驚訝,這使我感到高興。但這并沒有持續下去。不久一些爬上我衣服上的蜘蛛令我感到十分別扭。并且從教堂的昏黑中每走出一個大聲喘氣的人,我每次就得躬身,這太討厭了。

他也來了,我注意到,少頃之前大鐘響起的聲音,令他感到不安。在他走出來之前,他必定要用腳尖先是漫不經心地蹭蹭地面。

我站了起來,走前一大步,攔住了他。

“晚安。”我說并用手捅了捅他的衣領,走下臺階,到了燈光通明的廣場。

當我到了下面時,他轉身向我,這時我還一直在他的后面,于是現在我們就肚皮碰著肚皮,面對面站著。

“您就不會放開我!”他說,“我根本不知道。您懷疑我什么,但我是無辜的。”隨后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當然不知道,您懷疑我什么。”

“這兒既談不到懷疑也說不上無辜。我請您不要再談這類事情。我們彼此陌生,我們的相識決不會比教堂臺階更老,如果馬上開始談什么我們的無辜,那我們會走到什么地步呢。”

“這完全合乎我的意思。”他說,“再說您說到‘我們的無辜’,這您就是說,如果我證明了我的無辜,同樣不是您也必須說您的無辜嗎?您指的是此嗎?”

“非此即彼,”我說,“但我只是因此才跟您談,因為我有話要問您,您沒注意到這點!”

“我想回家。”他說并稍微轉了轉身。

“我相信。不然我早就跟您交談了嗎?您不會相信,我是因為您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才跟您談話的。”

“您是否太不坦率了吧?怎么?”

“難道要再次對您說,這兒不談這類事情嗎?坦率或者不坦率在這兒有什么相干?我問,您回答,然后分手。之后我認為您可以回家,隨您多快好了。”

“我們下一次會會不是更好嗎?找個適當的時候?也許在一家咖啡館里?再說您的未婚妻小姐在一兩個小時前才離開,您還能追上她,她等您很長時間了。”

“不。”我叫了起來,這聲音混雜在從旁駛過的有軌電車的喧囂之中。“您逃脫不了我的。您使我越來越感到滿意。您是一個幸福的獵物。我為自己感到慶幸。”

這時他說:“啊,上帝,像人們通常說的,您有一顆健康的心和腦袋,用石頭做的。您把我叫作是一件幸福的獵物,您多么幸運啊!因為我的不幸是一種搖晃不定的不幸,人們能觸摸到它,于是它就激起了好奇者的興趣。因此呢:夜安,再見。”

“好的。”我說道,抓住他,揪住他的右手。“如果您不自愿回答,那我就強迫您。我會跟著您,左邊和右邊,不管您到哪兒,就是通向您的房間的樓梯我也要上去,并且坐在您的房間里,有個地方就行。您只稍看看我就好了,這是篤定的。我一定堅持下去的。但您怎么會,”我靠近他,因為他比我高出一頭,我是對著他的脖頸說這番話的,“——但您怎么會有勇氣來阻止我?”

他朝后退去,輪番吻著我的雙手,并用淚水把它們弄濕。“沒有什么能拒絕您。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想回家,我事前就已經知道了我無法拒絕您。我只是請求,我們最好到那邊的小巷子里去。”我點了點頭,我們兩人就向那里走去。這時一輛車把我們分開來,我停下了,他用雙手向我們示意,我急忙趕了過去。

但到了那里他并不滿意巷子的昏暗,這里邊的路燈彼此相隔很遠并且幾乎都安裝到第二層樓那么高,于是他把我帶到一幢舊房子的低矮門廊里,上面有一盞小燈,垂掛在木頭臺階的前面。

他把他的手帕鋪放在一個臺階的平臺上并請我坐下:“您坐著能更好地問,我站著能更好地回答。但不要糾纏!”

我坐了下來,因為他把事情看得如此認真,但我必須要說:“您把我帶到這樣一個洞里,仿佛我們是密謀造反的人,但是我對您只是好奇,您對我只是恐懼,我們倆是因此而連在一起的。基本上我只是要問您,您為什么在教堂里這樣祈禱。您在那里怎么是這樣的舉止!像一個完完全全的傻瓜!這多么可笑,對旁觀者和虔誠的人說這太不愉快了,無法忍受!”

他把身體靠在墻上,只有腦袋可以自由活動。“不是別的,只是錯誤,因為虔誠的人把我的舉止看作是自然的,其他的人看作是虔誠的。”

“我的惱火是對此的一種反駁。”

“您的惱火——太高興了,有一個真正惱火的人——只是證明了,您既非屬于虔誠人又非屬于其他人之列。”

“您是對的,這有一些夸張,如果我說您的舉止使我惱火;不,這只是使我感到好奇,我一開頭說得很準確嘛。但是您,屬于哪一種呢?”

“啊?被人注視,我只是覺得開心,就這么說吧,不時把一個陰影投到神龕上。”

“開心?”我問。我的臉繃緊了。“不,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您不要對我發火,我的表達有誤。不是開心,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需要;讓人用這樣的目光捶打我一個小時是種需要,而與此同時整個城市圍著我來轉——”“您在說什么,”對這個小小的說明和下作的做法我大聲喊叫起來,我怕沉默下來或者聲音微弱無力,“您說的是真的。現在我看到了,上帝做證,我一開始就猜想到您是什么樣的狀態。難道這不是狂熱的路上暈船癥的一種麻風病?如果它們不是這個樣子,您由于純粹的高燒對事情的這樣名副其實的名字感到不高興,對此不滿足,那現在您就趕忙給它們冠上個隨便想出的名稱好了。只是要快,只是要快!但是您還沒有擺脫開它們時,您就又忘記了它們的名字。田野里的白楊樹,您稱之為‘巴貝爾塔’,因為您不想知道那是一棵白楊樹,它又搖曳起來,沒有名字,于是您就稱它是‘諾亞’,他喝醉了就是這樣。”

他打斷了我:“我很高興,您說的這些我都不懂。”

我激動起來,快速地說:“您對此感到高興,正因此您表明了您是懂的。”

“我不是說了嗎?人們對您是沒有什么可拒絕的。”我把雙手放在高一層的臺階上,向后靠去,并用這種幾乎不可理解的姿勢發問,這種姿勢是摔跤運動員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招了。“請原諒,但當您把給您的一種解釋又重新拋回給我時,這是不公平的。”

他變得勇敢起來。他把雙手交叉在一起,使他的身體協調一致,有些勉強地說:“您在一開始就排除了關于公平性的爭論。真的,除了使您對我的祈禱方式加以理解之外,我對其他的都不在意。這么說您知道我為什么這樣祈禱了?”

他在試驗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是為此而來這里,我當時就對自己說過,但這個人卻正因此而逼迫我去聽他說。于是我只需搖搖頭,一切就完滿了,但我恰恰在這一瞬間做不到。

這個人面對我微笑。隨之他跪倒下來,臉上是一副懶洋洋的怪相,他說:“現在我終于也能透露給您了,我為什么要讓您同我交談。是出于好奇,出于希望。您的目光好長一段時間在安慰我。我希望從您那里知道,該如何對待那些像雪崩一樣吞沒我的事情,而在其他人面前立在桌上的一小杯燒酒像座紀念碑一樣的牢靠。”

由于我沉默不語并臉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就問道:“您不相信其他人是這樣?真的不相信?那您聽我說!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在一次短暫的中午睡眠之后我睜開了眼睛,我聽到——畢生我都弄不清楚——我的母親用十分自然的語調從陽臺上向下問道:‘您在做什么,我親愛的?天可是太熱呀!’一個女人從庭院里回答說:‘我在樹蔭下吃點心呢。’她們隨意交談,說的也不怎么清楚,好像那個女人有什么要問,我母親在等著回答。”

我相信我是在被問,因此我把手伸進褲后兜里做出像要找什么東西似的。但我什么也不找,而只是要變化一下我的目光,以表現出我對談話的興趣。這同時我說,這件事非常引人注意并且我根本就不理解。我也補充說,我不相信它的真實性并且它必然要達到一個固有的目的,而我恰恰看不透它。隨后我閉上雙眼,擺脫開惡劣的燈光。

“看看吧,鼓起勇氣,比如說您有一次同意我的觀點,為了告訴我此事,您提醒過我,而且不是出于私利。我丟失了一個希望,我得到了另一個希望。

“不是嗎,我為什么應該羞愧——或者說為什么我們羞愧——因為我走的不正,走的困難,不是用手杖敲打著地上的石路并且不去觸摸在身旁路過人的衣服?難道我不該理由十足地支起領子,端起肩膀沿著房屋蹦跳而過,有時就消逝在廣告窗的玻璃里?

“我度過的這都是什么樣的日子!為什么這一切都建造得這么惡劣,致使有些高樓時而倒塌,人們沒法找出任何一種表面上的原因。我爬上垃圾堆,問那個我碰到的人:‘怎么能發生這樣的事!在我們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這是第五幢了——您想一想嗎,’沒有人能回答我。

“人們經常跌倒在巷子里并且躺在那里死去。所有的商人打開了他們的門,掛出來商品,敏捷地走過來,把死者抬進一所房子里,隨后返回,嘴和眼睛露出微笑,開始講話:‘日安——天空是蒼白的——我賣出了許多頭巾——是啊,戰爭。’我跑進房里,在我多次膽怯地舉高彎起手指的手之后,我終于敲響了房東的小窗戶。‘早晨好,’我說,‘我覺得好像不久前有個一個死人被帶到您這兒了。您不愿友好地指給我看嗎?’他搖了搖頭,好像他不能決定似的,我補充說:‘您要注意!我是秘密警察,要立刻看看死者。’現在他不再猶豫不決了:‘出去!’他喊了起來。‘這個流氓習慣了每天都到這兒轉悠!這兒沒有死人,也許旁邊那家有。’我打了招呼就走了出來。

“但隨后,當我穿越一個大廣場時,這一切我都忘掉了。當人們出于傲慢建造了這樣一個巨大的廣場時,為什么也不在廣場上圍起欄桿呢?今天刮的是西南風。議會塔樓上尖頂描繪出個小圈。所有的玻璃都在發出響聲,路燈桿像竹子似彎了下來。柱子上的圣馬麗亞的大衣刮了起來,空氣在撕扯它。難道沒有看見嗎?在石頭上行走的先生們、女士們飄了起來。一當風停下來時,他們就站住了,相互間說了些話,彼此躬身致意,但風又吹了起來,他們無法抗拒它,所有人同時都抬起了雙足。雖然他們都緊緊地捂住他們的帽子,但他們卻大飽眼福,掃視四周,什么都不放過。只是我感到害怕。”

對此我說:“您早先講的您母親和庭園里女人的故事,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不僅僅是因為我聽過我也經歷過許許多多這類故事,甚至我本人有些時候也參與過。這種事是完全自然的。難道您真的認為,如果夏天我在那座陽臺上不會問同樣的問題和從庭園里能做同樣的回答?一件太平常的事了!”

當我說完時,他好像終于安靜下來了。他說,我的穿著很可愛,他非常喜歡我的圍巾。我有著怎樣一身細嫩的皮膚。這番表白太清楚不過了,無法加以收回。

c 祈禱者的故事

隨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為我變得羞怯起來,我側著點了點頭,給他騰了個地方。盡管我沒有避開,他坐在那里還是感到某種尷尬,總是試圖與我保持一小段距離并費力地說道:“我度過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日子!

“在昨天晚上我參加了一次社交活動。在煤氣燈下我在一位小姐面前躬身并說道:‘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接近冬天了’——正當我躬身說這問話時,我不滿地覺察到,我右大腿從關節里滾動出來。膝蓋骨也有一絲松動了。

“因此我坐著并說道:‘因為風太輕了!人們的舉止更輕松了,人們說話不需那么費勁了。不是嗎,親愛的小姐?希望我在這件事上是正確的。’這同時我的右腿使我惱火。因為開頭時好像它要完全分離開來似的,我通過擠壓和有效的推拿慢慢差不多恢復了正常。

“這時我聽到少女——她出于同情也坐了下來——輕聲說:‘不,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因為——’‘您等等,’我滿意地說并充滿了期待,‘親愛的小姐,同我談話您都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在說話中間您吃好了,您請吧。’

“我伸出胳膊,從一個古銅色侍童托高的盤子里拿出一串密密匝匝的葡萄,就在空中摘出少許,放在一個小小的藍邊碟子里,我把它遞給這個也許不無嫵媚的少女。

“‘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她說,‘您所說的一切都是無聊的和不可理解的,因此還不是真的。我同樣認為,我的先生——您為什么總是稱我為親愛的小姐——我認為,真實太費勁了,因此您才不同它打交道。’

“上帝,我來了興致了!‘是啊,小姐,小姐,’我幾乎是在喊叫:‘您說得多正確啊!親愛的小姐,您懂得它,這是一種驚人的喜悅,當人們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理解的話。’

“‘對于您來說真實太費力了,我的先生,您看起來像什么呀!您是按著您的身長用薄棉剪成的,用黃色的薄棉紙,像個剪影,您一走路,人們就聽您在沙沙作響。因此去理解您的態度您的看法也是沒道理的,因為您隨風而彎倒下來,而房間里現在正好有風。’

“‘我不懂。這兒房間有幾個人在轉悠。他們用他們的胳膊圍著椅子的靠背,或者他們倚在鋼琴上,或者他們遲疑地把一杯酒舉到嘴邊,或者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到鄰室,他們在昏暗里碰到一個箱子傷了他們的右肩,之后,他們在敞開的窗戶旁呼著空氣沉思:那兒是金星。但我現在在一場社交活動之中。如果這有什么關聯的話。那我就不懂它了。但我從來不知道,是否這有一種關聯——您看,親愛的小姐,所有這些人雖然各式各樣,但都是懵懵懂懂,舉止可笑,而只有我一個人顯得尊貴,剔透清澈。并且它還充滿了溫馨,您說話帶有嘲笑的味道,可畢竟還明顯地剩下了些什么,就如同穿過一幢內部焚燒一空的房屋的厚厚墻壁時發生的情況一樣。目光現在變得幾乎不受妨礙,人們白天透過巨大的窗戶洞看見天空中的白云,夜晚看見繁星。但白云經常被灰色的石頭遮斷,繁星組成不自然的圖畫。所有要生活下去的人一下子都看起來像我一樣,用黃色的薄棉紙剪成的,剪影般的,如果為此我向您表示感謝的話,事該如何?——如您所看到的——當他們走路時,人們也能聽到沙沙聲。他們不會是另外的樣子,只能是現在的樣子,但他們看起來就是這樣。甚至您本人,親愛的小姐。’

“這時我發覺,少女已不再坐在我身旁了。她一定是說完她最后一句話不久就離開了,因為她現在站在遠離開我的一扇窗戶的旁邊,有三個青年人圍著她,他們的衣領高聳潔白,談笑風生。

“我快活地喝了一杯酒,走來鋼琴師那里,他正好挑選出一首哀傷的曲子,低頭彈了起來。我小心地俯下身來貼近他的耳朵,為了不使他受驚,我在樂曲的旋律中輕輕地說:

“‘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讓我現在彈一曲吧?因為現在我很幸福。’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一段時間尷尬地站在那里,但隨后我走開了,我克制住我的羞怯,從一個客人走到另一個客人并順便提到:‘今天我要彈鋼琴。是的。’

“大家好像都知道我不會彈,他們的談話被愉快地打斷了,因此都友好地笑了起來。當我大聲地對鋼琴師說道:‘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吧,現在讓我彈彈吧。我現在很幸福。這關系著一次勝利。’這時才都變得完全注意起來。

“鋼琴師雖然停了下來,但他并沒有離開他褐色的凳子,似乎也沒有聽懂我。他嘆著氣并用他長長的手指遮住他的臉。

“我對此感到一絲憐憫,當女主人帶來一組人時,我鼓勵他再彈下去。

“‘這是一次滑稽的偶然事件。’他們說并大聲笑了起來,好像我要做某種不得體的事情似的。

“那個少女也湊了過來,她蔑視地看著我并說:‘求求您,尊敬的夫人,您讓他彈。也許他能帶來某種快樂呢。這值得稱贊。求求您,尊敬的夫人。’

“大家興高采烈起來,因為他們顯然認為,同樣和我一樣,這是在尋開心。只有鋼琴師一聲不響。他垂下腦袋,用左手食指撫摸著琴凳上的木板,像是在沙子上畫畫似的。我顫抖起來,并把我的雙手放在褲兜里,藏了起來。我也再無法口齒清楚地說出來,因為我的整個臉一副哭相。因此我必須挑選字句說明,使聽眾覺得我要哭這個念頭是多么可笑。

“‘尊敬的夫人,’我說,‘我現在必須彈一曲,因為——’這時我忘記了是什么理由了,于是我意想不到地面朝鋼琴坐了下來。突然我又明白了我的處境。鋼琴師站了起來并體諒地跨過琴凳,因為我擋住了他的路。‘請您把燈熄滅,我只能在暗中彈琴。’我立起身來。

“這時兩位先生抓住了琴凳并把我抬到離鋼琴遠遠的餐桌旁,用口哨吹出一首歌曲并把我稍許搖晃起來。

“所有人看來都表示贊同,那位小姐說:‘您看,尊敬的夫人,他表演多么可愛。我知道不會錯的。您卻這么擔心。’

“我明白了并躬一下身做得十分得體。表示感謝。

“人們給我倒橘子水,一位紅嘴唇的小姐在喝酒時朝我舉起了酒杯。女主人遞給我放在一只銀盤子上的蛋白甜點,一個身著全白的少女把它放進我的嘴里。一位長著金黃色毛發的豐盈的姑娘拿起一串葡萄,擎在我頭上,我只需摘就行了,這同時她望著我畏縮的眼睛。

“因為大家對我這樣好,我當然對此感到驚奇,他們是一致要我留下,我又向鋼琴走去。

“‘夠了,’男主人說,直到現在我沒有發現他。他走了出去,又立刻返了回來,拿著一頂巨大的禮帽和一件上飾有花朵的古銅色外套。‘這是您的東西。’

“這雖然不是我的東西,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再次去查看了。男主人親自給我穿上外套,它非常合身,裹住我消瘦的身體恰到好處。一位面色慈祥的太太,慢慢地彎下腰來,給我逐個扣上外套上長長的一排扣子。

“‘再見吧,’女主人說,‘不久再來。您總是受歡迎的,這您是知道的。’這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躬下身來,好像這是必需的似的。我也試圖這樣做,但我的大衣緊貼在身上。于是我拿起帽子,大概是非常笨拙地走出門去。

“但當我邁著碎步走出這幢房屋的大門時,撲面而來的是懸掛一輪明月布滿繁星和浮有巨大云彩的天空,以及四周環列有市議會大廈,馬里恩石柱和教堂的環形廣場。

“我安靜地走出陰影進入月光之中,解開外衣的扣子,緩和下身體,舉起雙手讓夜的喧鬧聲靜下來并開始考慮:‘這是什么呀,他們這樣做,好像他們是真實的。難道你們要我相信,我站綠色的鋪石路上是不真實的,是滑稽的。但長久以來,您是真實的,您,天空,和您,環行廣場從來就不是真實的。’

“‘你們還一直比我優越,這是真的,但只是在我讓你們安靜的時候。’

“感謝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也許是我疏忽了,我還一直把您月亮的叫法稱之為月亮。當我稱您是被遺忘的有著奇怪顏色的紙燈籠時,您為什么就不再這樣傲慢了?當我稱您是馬里恩石柱時,您為什么就退縮了?當我稱您月亮,拋出黃色的光時,我再認不出您那咄咄逼人的態度?

“‘我好像真的認為,一當人們考慮到你們時,你們做得并不好;你們的勇氣和健康都在減弱。’

“‘上帝,若是思考者向醉酒者學習,那必定是十分有益的!’

“‘為什么一切都變得靜悄悄的。我相信已經不再有風了。那些經常安裝著小輪子在廣場上滾動的小房子都非常牢靠地固定下來——靜悄悄——靜悄悄——人們根本看不見細的黑線,通常它把輪子和地面分離開來。’

“我在空氣中坐著。我圍著巨大的廣場毫不受阻礙地跑了三大圈,可我一個醉酒者也沒有遇到,我沒有中斷速度也沒有感到吃力就奔向卡爾巷。我的影子奔跑起來經常變得比我靠在墻壁上時要矮小,猶如處在墻和路基之間的一條狹路上一樣。

“當我經過消防隊住房時,從小環行路那邊聽到喧嘩聲,當我踅入那里時,我看見一個醉酒者站在水井的圍欄旁邊,雙手水平地抬起,并用穿著木拖鞋的雙腳蹬踏著地面。

“我先是停了下來,以便讓我的呼吸更加平靜些,然后我向他走去,從頭上摘下帽子并自我介紹說:

“晚安,可愛的高貴人,我二十三歲,可我還沒有名字。但您肯定來自大城市巴黎,有著令人驚奇的,甚至是可吟唱的名字。從法蘭西墮落的宮廷發出一股完全不自然的味道,它把您圍了起來。’

“‘您肯定用您那帶有顏色的眼睛看到了站在高處和光亮平臺上的那些高貴的太太們,她們在上面嘲弄地扭轉她們纖細的腰身,可她們在臺階上攤了開來的彩色拖裙的尾端還留在花園中的砂地上——不是嗎,一些身穿灰白色,剪裁得粗俗的燕尾服和白色褲子的仆人爬上分散在四周到處都有的長桿,把雙腳盤在桿子上,但上半身向后仰并彎向側面,因為他們必須從地上拾起拴在粗粗繩子上的巨幅的灰白色亞麻布,并把它們在高處繃緊,這是由于高貴的夫人們希望有一個多霧的早晨之故。’

“因為他在打嗝,我幾乎吃驚地說:‘真的,您,先生,果真是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疾風迅雨的巴黎,啊,來自這種狂熱的下雹子的天氣?’

“當他又在打嗝時,我窘迫地說:‘我知道,這是我遇到的一種巨大的榮譽。’

“我用敏捷的手指把我的外衣扣上,然后我熱情而又羞怯地說:‘我知道,您認為我不值得您做出回答,但是我必定過一種含淚的生活,若是今天我不問您的話。’

“‘我請求您,服飾高貴的先生,人們講給我聽的難道不是真的?在巴黎只有穿華麗的衣服的人嗎?只有有大門的房屋嗎?夏日城市上方的天空是淡淡的藍色,只有通過形狀隨心意變幻的團團白云加以美化,難道是真的嗎?那兒有一個陳列品非常多的蠟像館,里面只有一些樹立在那兒上面排著小牌兒,寫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情人的名字,是嗎?’

“‘還有這樣的新聞!這種顯然是欺騙性的新聞!不是嗎,說巴黎的街道上突然都長出杈來了,它們變得不安寧了,不是嗎?一切都老是混亂不堪,怎么能這樣呢!有次發生一件車禍,人們集聚一起,來自鄰近的街道,邁著大都市有的很少能觸碰鋪石路的步子;雖然所有的人都很好奇,但也害怕失望;他們的呼吸急促,伸出他們小腦袋。但一當他們相互碰撞了,那就深深的鞠躬并請求原諒:“我很抱歉——這不是有意的——太擁擠了,請原諒,我承認,我太笨拙了——是我的過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熱洛姆·法洛歇,我是卡波丁大街上賣香料的小商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中飯——我的妻子也會感到十分高興的。”他們就這樣談話,其間街巷一片喧囂,從房屋之間的煙囪冒出的黑煙落了下來。就是這個樣子。難道兩輛車停在上等人居住區的一條繁華的林蔭大街上是可能的嗎?仆人們莊重地打開門。八條高貴的西伯利亞狼狗躥了下來。狂吠起來蹦跳著越過東道。這時有人說,是偽裝的,都是些打扮入時的年輕的巴黎人。’

“他幾乎是閉上了眼睛。我沉默下來了,他把雙手塞進嘴里并扯動下顎。他的衣服污穢不堪。或許人們是把他從一個小酒館里扔出來的,他對此也是糊里糊涂。

“這也許是白晝和黑夜之間的一次短暫的,完全恬靜的間歇,這時我們把腦袋吊在脖子上,這并非我們所期待的,并且這時一切都靜悄悄地立在那里,我們對此毫沒有覺察,因為我們沒有觀察它,于是它隨后就消失了。我們彎下了腰,這兒只剩下了我們,這期間我們環視四周,但再也看不見什么了,就是空氣的阻力也感覺不到了;但在內心我們卻滯留在回憶之中,在與我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有一些房屋,它們有著屋頂和方形的煙囪。黑暗從煙囪中流進房屋,從閣樓流入各式各樣的房間。很幸運,明天是什么都能看到的一天,這真是不可相信。

“醉酒者高高地聳起眉毛,這使在眉毛和眼睛之間產生出一道光亮。他斷斷續續地解釋說:‘這就是說——我很困,因此我要去睡覺——我在溫采爾廣場有一個表兄弟——我要到那兒去,因為住在那兒,因為我那兒有我的床——現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住在哪兒——我好像是我忘了——但這沒關系,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一個表兄弟——現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會找到他嗎?’

“對此我不假思索地說道:‘肯定會找到。但是您來自陌生的地方,恰巧您的仆人不在身旁。請允許我帶您去。’他沒有回答。于是我把我的胳膊伸給他,他挽住了它。”

d 胖子和祈禱之間談話的繼續

有一段時間我設法使自己興奮起來。我摩擦我的身體并對自己說:“是您說話的時候了。您已經夠難為情的了。您覺得苦惱嗎?等著吧!您清楚這種處境。考慮考慮,不要著急!就是周圍環境也能等待。”

“這就像在上個星期的聚會里一樣。每個人都從一個抄本里朗誦點什么。應他的請求我本人還抄寫了一頁。我感到吃驚,我是怎樣讀他抄寫的那些頁中的文字。那是站不住腳的。人們俯身擺在桌子上的三頁紙上。我哭著發誓說,這不是我寫的字。”

“但為什么這與今天相似。這確是只與您有關,引發了一場范圍限定了的談話。一切都是友好的。但您得努力,我親愛的!……您定會找到個借口……您能說:‘我太困了。我頭痛。再見。’快些,快些。您得讓人注意!——這是什么?又是障礙和障礙?您在回憶什么?——我回憶起一片高原,它聳立起來面向浩瀚的蒼穹像是地球的一個盾牌。我從一座高山上看它并做好準備去穿越。我開始唱了起來。”

我說:“難道人們不能換個樣子生活!”這時我的舌干唇燥,一點不聽使喚。

“不能。”他說,懷著疑問和面帶微笑。

“但您為什么晚間在教堂里祈禱?”我問道,這同時迄今我像睡覺般地賴以支撐的所有在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坍塌了。

“不,我們為什么要談這件事。在晚間一個單獨生活的人不承擔什么責任。人們害怕某些東西。或許是身體的消失,人真的就像在朦朧中所顯出的那樣,人沒有手杖就不能走路,或許這樣更好:去教堂和叫喊著祈禱,讓別人注意和獲得身體。”

他講了這些,隨即沉默不語,我從衣兜里抽出我的紅手帕并彎下腰哭了起來。

他立起身來,吻了我并說:

“您為什么哭?您是高大的,我喜愛高大,您有著長長的雙手,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您為什么不因此而高興。我勸您,總是戴深色的衣袖鑲邊——不——我向您討好,您還要哭?您要完全理智地承受生活的困難。”

“我們真的是在制造沒用的戰爭機器,塔樓,高墻,絲綢幕帷,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能更多地對此感到驚奇。即使我們比蝙蝠更可憎,我們要保持浮動,我們不掉下來,我們飛舞。幾乎沒有人在一個美好的日子里能阻止對我們說:‘啊,上帝,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因為我們在我們的地球上做好了安排并在我們諒解的基礎上生活。”

“那么說我們像雪中的樹干。表面上它們只是平躺在那里,人們只需稍稍碰一下,就能把它們推開。但不是這樣,人們做不到這點,因為它們緊緊地與地連在一起。您看,甚至這也僅是表面的。”

思考阻止了我的哭泣:“已經深夜了,沒有人明天會責備我,這是我現在所能說的,因為這可能是在睡夢中說出來的。”

隨后我說:“是的,是這樣,但我們談論了什么。我們確是不能談論天空的明亮,因為我們是站在一道房廊的深處啊。不——我們確是能夠談論此事,因為我們在我們的談話中并不完全是獨立的嗎?鑒于我們既不想達到目的也不想得到真理,而只是玩笑和消遣。但您還能再次向我講述庭院中那個女人的故事呀。這個女人多么值得羨慕,多么聰明!我們必須以她為榜樣。我多么喜歡她呀!這也不錯,我遇見了您并截住了您。同您談話,對我是一種極大的快樂。我聽到了一些對我說來迄今完全是陌生的東西,我很高興。”

他看起來很滿意。盡管我對與一個人身體接觸向來感來厭惡,可我必須同他擁抱。

隨后我們走出通道,置身蒼穹之下,我的朋友吹跑幾片碎裂的薄云,這樣繁星的連綿不斷的平野現在就顯現在我們面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走了。

4 胖子的沒落

一切都被速度攫住并落到遠處。河水在一處峭壁直瀉而下,它要遏制住自己,還在破碎的巖角處搖擺,但隨后就下落,摔成一團,濺起水霧。

胖子不能繼續講下去,他得轉動身子并消逝在咆哮的急瀉的瀑布之中。

體驗到如此之多快樂的我站在岸邊并看到了這一切。“我們的肺該怎么辦,”我喊叫,呼喊,“它們急速呼吸,它們窒息自己,由于內部的毒素;它們慢慢呼吸,它們窒息,由于不可呼吸的空氣,由于令人憤怒的東西。但如果它們要尋求速度,那它們早就由于尋求而完蛋了。”

這條河岸毫無節制地延伸下去,可我用我的手掌撫摸到遠處小型指路牌上的那塊鐵。這使我感到不能完全理解。我這樣小,幾乎比平時還要小,一片灌木叢上長有白色野薔薇果,它在快速地搖晃,高出了我好多。我看得清楚,因為灌木叢就在我眼前,離我很近。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錯了,因為我的胳膊是這樣長,像一場連綿細雨的烏云,只是這片烏云,飄的快了些。我不知道,為什么它要擠壓我那可憐的腦袋。

我的頭確是這樣小,像一個螞蟻蛋,只是它受了稍許的傷害,因此不再是滾圓的了。我把它轉動過來,因為我眼睛的表情沒有能注意到,它們太小了。

但我的雙腿,我的徒喚奈何的雙腿臥在長滿森林的山上,遮住了坐落有鄉村的山谷。它們在長大,它們在長大!它們業已聳立在沒有景色的空間,它們長度早已超出我眼睛能看到的范圍了。

但是不,不是這樣——我確實很小,暫時是很小——我滾動——我滾動——我是群山的一次雪崩!求求你們,過客們,行行好,告訴我,我有多大,只量量這雙胳膊,這兩條腿。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認識的那個熟人說,他與我一道從聚會中出來并靜靜地與我同行在洛倫茨山的一條路上。“停一小會吧,我要弄清楚——您知道,有一件事我得辦完。這太吃力了——這個很冷也很亮的夜,但這般令人不快的風,它甚至時而能改變每一顆洋槐樹的位置呢。”

月亮照耀著園丁的房屋,陰影罩住一條稍許有些隆起并點綴著雪花的道路。當我看到門邊放著的椅子時,我抬起手指向它;因為我沒有勇氣和等著責備,于是我把左手放到我的胸前。

他悒悒不樂地坐了下來,毫不在意他漂亮的衣服,當他把他的雙肘支撐在大腿上并把額頭放在完全彎曲的手指尖上時,我感到驚奇。

“好的,現在我要說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的有規律,沒有什么可指摘的,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和被承認的。在我所交往的聚會中出現的不幸,人們對此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幸也沒有饒過我。如同我四周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一樣,一般的幸福也并不趑趄不前,我本人可以在小范圍里談談。好的,我還從沒有真正地愛過。我有時感到遺憾,但如果必要的話,我會用那些客套話的。可現在我只能說:是的,我愛過并且也許因為愛而激動。我是一個熱烈的情人,像少女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不應當考慮,恰恰是這種從前的缺陷會給我的愛情關系一個例外的和快樂的,特別快樂的轉向嗎?”

“安靜,安靜。”我無動于衷地說,并且只在想我自己,“您的情人很漂亮,我聽說了。”

“是的,她很漂亮。當我坐在她身旁時,我總是只想到:這次冒險之舉——我是如此的勇敢——我進行一次海上之旅——我喝了成加侖的酒。但當她笑起來時,她不露出她的牙齒,像人們所該期待的那樣,只能看到她張開深色的、狹小的、彎曲的嘴。若是她在笑時把頭向后仰的話,它看起來狡黠和顯得老態。”

“我不能否認這點,”我嘆氣說,“我好像也看到了,因為這很惹人注意。但不只是如此。少女的美那才是真的!經常,每當我看到一身皺巴巴、臟兮兮和邋遢的服裝穿在迷人身體上顯出嫵媚時,我就在想,它不會長時間就是這樣的,而是起了皺褶,不再弄平,有了緊沾在飾物上的灰塵,不再清除;我就在想,沒有人會如此可悲和如此可笑,白天很早穿上同一件貴重的衣服,晚上就脫下來。我確是看到一些少女,她們也許很美,展示十分迷人的肌肉和可愛的踝骨,圓滑的皮膚和一頭秀發,她們白天就身著這樣一副自然的假面衣服出現,總是把同一張面孔擱放在她們相同的手掌上并讓它們在她們的鏡子里再現出來。只是有時在晚上,當她們很遲從宴會上回來時,在鏡子里它們才顯得破舊和臃腫,所有人都看過了,幾乎沒法再穿了。”

“我在路上經常問起您,您是否找到了這個少女,但您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轉開話題不回答我。您說,您做了什么壞事?您為什么不安慰我?”

我把雙腳伸進暗影中,聚精會神地說:“您不需得到安慰。您是被愛上了。”這同時我把上印有藍葡萄的手帕放在嘴上,以免感冒。

現在他轉身向我并把他那張厚臉倚在椅子的低一點的靠背上:“您知道,總的說來我還有時間,我還總是能立即結束這剛開始的愛情,通過一次丑行或者通過不忠或者通過一次外地遠游。真的,我非常懷疑,我是否該投入到這次激動之中去。沒有什么是安全的,沒有人能規定方向和持續的時間。如果我到一個酒館里去,有意灌醉自己,那我知道,我將在這天晚上喝醉,但這是我的事!在一周內我要與一個要好的家庭去做一次遠游,這不會在心里激起兩個星期之久的風暴。晚間的吻使我昏昏欲睡,這是為給那些不著邊際的夢以空間。我對此加以抗拒,于是做了一次夜間散步,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不斷地活動,我的臉由于風吹時冷時暖,我不得不老是摸摸我衣兜里的一條玫瑰色帶子,我高度地恐懼,怕不能跟著您,甚至忍受您,我的先生,在此期間通常我肯定是不會與您談這么長的話的。”

我覺得很冷,天空已經泛出一些魚肚白色:“可沒有丑行沒有不忠和沒有外地遠游的幫忙,您必須自殺。”我說,此外還微笑起來。

在林蔭大道的另一邊上,面對我們有兩處灌木叢,在它們后面,往下就是這座城市。它還有些許燈光。

“好的。”他喊了起來并用他那握的小拳頭擊向椅子,但這拳頭隨即停放在那兒了。“可您活著。您不殺死自己。沒有人愛您。您什么都得不到。您不能把握下一個瞬間。您這樣對我說,您是平常人。您不能愛,除了恐懼,什么都不能使您激動起來。您看看吧,我的胸膛。”

于是他迅速解開他的上衣,他的背心和他的襯衣。他的胸膛確實是寬闊的和漂亮的。

我開始講述:“是啊,我們有時陷入這樣別扭的處境里。這個夏天我曾住在一個村子里,它旁邊有一條河。我記得很清楚。我經常姿勢歪扭地坐在岸邊的一只椅子上。那邊還有一家海濱飯店。一些年富力強的人在花園里喝著啤酒,談論打獵和冒險。在另一岸是云霧繚繞的群山。”

我站了起來,嘴顯得稍許扭曲,踏進椅后的草坪,還拆斷了掛雪的樹枝并沖著我這位熟人的耳朵說:“我訂婚了,我承認。”

我這位熟人并不對我站了起來感到驚訝:“您訂婚了?”他完全是懸著身坐在那里,只是用椅背支撐住自己。隨后他摘下帽子,我看到了他的頭發,它散發一種好聞的味道,梳得很規整,頭部多肉,上面是一顆圓圓的腦袋,整體上顯示出一道清晰的圓線,人們在冬天都喜歡這個樣子。

我很高興我這樣聰明地回答他。“是的,”我對自己說,“可他就有著這么一個靈活的脖子和無拘束的胳膊在社交場合中四下轉動來轉動去。他能用一番動聽的談話把一位夫人領著穿越一座大廳,若是房外下起了雨或者那里站著一個羞答答的人或者通常發生某些苦惱的事情,這根本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不,他在夫人們面前同樣彬彬有禮地躬身。但他現在坐在這兒。”

我的這位熟人用一塊麻紗布擦擦額頭。“請您,”他說,“請您把您的手稍微放在額頭上些。我求您。”當我沒有立即照做時,他把雙手交叉起來。

好像是我們的憂慮使一切都黯淡下來似的,我們坐在高處的山上,像在一個小房間里,盡管我們早已覺察到了最初的亮光和晨風。我們靠得近些,盡管我們彼此并不喜歡,但我們不能相互遠離,因為墻壁在僵直地和堅定移動過來。我們的舉動可笑并不顧人的尊嚴,因為我們不必在面對我們的枝丫和樹木之前感到羞愧。

這時我的熟人毫不困難地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沉思地打開它,然后像玩耍似的刺到他的左臂上并停在那兒不動。血立即流了出來。他圓潤的面頰變得蒼白。我抽出了這刀子,割掉冬季大衣和上裝的袖子,扯下襯衣的衣袖。隨之朝下跑了一小段路,再朝上看看是否有人在那兒,以便能幫助我。所有的枝條幾乎是刺眼般的清清楚楚并一絲不動。然后我稍微吮吸了深深的傷口。這時我想起了那座園丁房屋。我沿著小路向上奔去,小路直向這座房子左側高處的草坪,我焦急地查看窗戶和門,我憤怒地按鈴,連連跺腳,盡管我立刻就看出來了,這座房子沒有人住,隨后我看看傷口,它在汩汩流血。我在雪里弄濕他的布,拙笨地包扎住他的胳膊。

“您,親愛的,親愛的,”我說,“您是為我才傷害了自己。您的處境如此之好,周圍都是朋友,在晴朗的日子里您能散步,看到衣著講究的眾人在餐桌之間或在丘陵的路上。只消想一想,在春天,我們將去果樹園,不,不是我們去,遺憾的是真的,但您同安內爾會興高采烈地前往。噢,是呀,相信我,我求你,太陽將最美地把所有人指點給你們。噢,這是音樂,人們聽到遠處的馬群,無須操心,這是林蔭大道里的喧嘩和手搖風琴在演奏。”

“啊,上帝,”他說并站了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走動起來,“這兒沒人幫助。這使我不高興。請您原諒。已經很晚了吧?也許明早我該做點什么。啊,上帝。”

靠近墻邊上方的一盞燈在發亮,它把樹干的陰影投到路上和白皚皚的雪上,這同時多彩多姿枝丫的陰影曲曲彎彎,像折斷了似的落到路坡上。

高中甫 譯

這篇小說是卡夫卡的第一部作品,勃洛德認為它寫于1902年或1903年,其中的兩節:《與祈禱者的談話》和《與醉酒者的談話》(收入文集時,勃洛德改為《與祈禱者開始了的談話》和《祈禱者的故事》,譯者注)發表于1909年《徐培里昂》雜志上,這部作品有兩個稿本,勃洛德整理時以第二個稿本為主,中斷部分由第一個稿本補齊。

  1. 此系安娜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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