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458字
- 2020-03-26 16:44:58
第八章 奧利弗步行到倫敦。他在路上遇到一位奇怪的年輕紳士
奧利弗來到小徑盡頭處的柵欄梯磴,再次登上大路。現(xiàn)在已是早上8點了。雖然他離原來的城鎮(zhèn)將近五英里了,但直到中午他依然交替著邊跑步邊藏進樹籬,擔心有人追來把他抓走。然后,他坐在里程碑旁邊休息,頭一回開始考慮自己該去何處謀生。
他身邊的那塊里程碑以大號字體標明從那兒到倫敦只有七十英里。倫敦這個名字在奧利弗的心中喚起了一連串新的念頭。倫敦!——那個了不起的大地方!——沒有人——甚至邦布爾先生——也不能在那兒找到他!他也常常聽到濟貧院的老人說,有志氣的小伙子在倫敦是不會受窮的。在那座大城市里,有種種辦法可以生活,這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人無法想象的。那兒正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男孩最合適的去處。除非有人幫助他,否則他必然要餓死街頭。當他的腦海里閃過這些念頭時,他一躍而起,又朝前走了。
他又把自己和倫敦之間的距離整整縮短了四英里,這才想起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該遭受多少苦難。他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時,他放慢了腳步,認真思考抵達倫敦的辦法。他的包里有一塊干面包片、一件粗布襯衫和兩雙長襪。他衣袋里還有一便士——那是他在一次葬禮上干得比平常更出色,索爾貝里賞他的禮物。“一件干凈的襯衫,”奧利弗心里想道,“是非常舒適的東西,兩雙打過補丁的長襪亦然,一便士也是如此。可是,它們對于在冬天步行六十五英里的幫助實在太小了。”然而,奧利弗的思維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盡管樂于主動地指出其困難所在,卻全然想不出任何克服困難的可行辦法。因此,在徒勞地想了一陣子之后,他把那只小包裹換到另一只肩膀上,又繼續(xù)艱難地跋涉。
那天,奧利弗走了二十英里,而在這段時間里,除了干面包片和從路邊農(nóng)舍門口討來的幾口水外,他什么東西也沒有吃。當夜幕降臨時,他進入了一片牧草地,爬進一個干草堆底下,決定躺在那兒,直到天亮。起初,他覺得非常害怕,寒風凄涼地掠過空曠的田野,他又冷又餓,比先前的任何時候都感到孤單。可是由于走得很累,他很快就睡著了,把一切煩惱扔到了腦后。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他感到很冷,四肢僵硬。他太餓了,只好在他路過第一個村子時將那個便士換了一小條面包。他只走了十二英里天就黑了。他的腳很疼,雙腿軟弱無力,以致瑟瑟發(fā)抖起來。他在荒涼、潮濕的露天里又過了一夜,他的情況更糟了。在第三天早晨再動身時,他幾乎走不動了。
他在一處陡坡下等著,直到上來了一輛公共馬車,然后才向車頂上的乘客討錢,可是很少有人理睬他。即便有的乘客告訴他等他們到了坡頂才給錢,也是為了看看他為了半便士能跑多遠,可憐的奧利弗試圖跟上馬車跑一小段路,可是因為疲勞和腳疼,他跑不到坡頂。車頂上的乘客見此情形,又將他們的半便士放回衣袋,斷言他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小子,什么也不給。于是那輛馬車咔嗒咔嗒飛奔而去,在它后面只留下了一陣煙塵。
一些村子里豎著龐大的彩繪牌,警告凡在這個地區(qū)內(nèi)要飯者將被送進監(jiān)獄。這可把奧利弗嚇壞了。他盡量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些村子。在其他村子,他常常站在住宅的院子周圍,憂傷地注視著每個過往的行人——這一舉動,最后通常以女房東叫一個在附近閑蕩的郵差趕走這個陌生的男孩而告終,因為她確信他是來偷東西的。如果他在農(nóng)民家里要飯,十之八九他們會威脅要放狗咬他;當他在店鋪露面的時候,他們便談起牧師助理——他嚇得心都要跳出來——這常常使他好幾個小時提心吊膽。
事實上,要不是那位好心腸的通行稅征收人和樂善好施的老太太,奧利弗就會重蹈他母親的覆轍,從而縮短了自己的煩惱。換言之,他很可能在那條主要的公路上倒斃。可是,通行稅征收人給他吃了一餐奶酪面包,而那位老太太——她自己有個遭船難的孫子光著腳丫子在地球某個遙遠的地方流浪——同情這個可憐的孤兒,把她能夠提供的那一點點食物給了他,而且,那仁慈和溫柔的話語、同情和憐憫的眼淚,比他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更深刻地滲入他的靈魂。
奧利弗離開出生地之后的第七個清晨,他一瘸一拐緩慢地走進巴尼特小鎮(zhèn)。商店的窗板關(guān)得嚴嚴實實,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起來做買賣。太陽正在升起,壯麗輝煌,在陽光的照射下這個男孩顯得越發(fā)孤獨和凄涼。這時,他坐在門前石階上,雙腳滲血,滿身塵土。
店鋪的窗板陸續(xù)卸下,百葉窗也拉起來了,街上熙來攘往。少數(shù)人停下來盯了奧利弗一會兒,或者當他們匆匆而過時轉(zhuǎn)過身來瞪了他一眼,但沒有人救助他,或者特意問一聲他怎么到這兒來。他不想要飯,于是他老坐在那兒。
他蜷縮在石階上已有一些時候了,驚嘆這兒有那么多的小客棧(在巴尼特每隔一幢房子就是一個或大或小的客棧),無精打采地注視著過往的公共馬車,心想,花費了他整整一星期才完成的路程——所需的勇氣和決心已超出了他小小的年紀,公共馬車竟易如反掌地幾小時就能辦到了,這看來多么奇怪啊。這時,他看見幾分鐘以前漫不經(jīng)心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一個男孩又踅回來了,令他振作起來。最初,他不怎么留心。可是那個男孩以同一個姿勢長時間密切注視他,因此,奧利弗抬起頭來,也報以凝視的目光。此刻,那男孩走了過來了。他走到奧利弗跟前時說道:
“喂,小伙子!出了什么事啦?”
向徒步旅行者發(fā)問的男孩的年齡大致與他相仿,是奧利弗見過的一個樣子最古怪的男孩。他獅子鼻,額頭扁平,其貌不揚,而且是一個渾身臟得誰也不愿看的少年。他尚未成年,長著羅圈腿和一雙丑陋、敏銳的小眼睛。他的帽子草草地歪戴在頭頂上,每時每刻都有掉下來的危險——而且,肯定會經(jīng)常掉下來的,要不是戴帽的人習慣不時地急速一拉,讓帽子恢復原位的話。他身穿一件男人的外套,衣服的下擺幾乎延及他的腳后跟。他的袖口挽及手臂,使雙手伸出袖子,以便將手插進燈芯絨的褲袋里。現(xiàn)在,他的雙手就插在那里。他腳穿半筒靴,完全是個身高只有四尺六英寸,或者還不到四尺六英寸的威風凜凜、狂妄自大的小伙子。
“喂,小伙計!出了什么事啦?”這位陌生的小伙子對奧利弗說道。
“我很餓,也很累,”奧利弗回答道,他說話時雙眼噙著淚水,“我已經(jīng)走了很多路。這七天來我天天在走路。”
“走了七天!”這位小伙子說道,“噢,我明白啦,奉地方治安官之命,是嗎?可是,”他注意到奧利弗的驚奇神色,又補充道,“我想你不曉得beak是什么吧,我的新伙伴?”
奧利弗溫和地回答說,他只聽到過鳥的嘴是以該字來描述的。
“天哪,多么幼稚?”小伙子驚叫道,“嗨,beak就是地方治安官。當你奉地方治安官之命步行時,你并不是一直向前的,總是上城里去,再也不回到鄉(xiāng)下。你難道沒有踩過踏車嗎?”
“什么踏車?”奧利弗問道。
“什么踏車!怎么,踏車——就是占地很少,可以在石罐工作的那種踏車。它總是在不景氣的時候比景氣的時候運轉(zhuǎn)得好,因為當人們境況好的時候,他們就找不到工人。不過,聽我說,”小伙子說道,“你想要食物,你可以得到。我雖然現(xiàn)在手頭很拮據(jù)——只有一先令和半便士,不過,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我愿掏錢請客。你站起來。好啦!來吧!快走!”
小伙子扶奧利弗站起來,把他帶到鄰近的雜貨零售商店。他在這兒買了足夠的火腿和兩磅圓面包,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四便士麩皮!”他在面包上挖個洞,掏出部分面包屑,然后將火腿塞進去。這個巧妙的辦法,可以使火腿保持干凈,并防止塵埃。小伙子將面包夾在腋下,走進了一家小客棧,他在前面引路,把奧利弗帶到房屋后部的酒吧間里。這兒,應這位神秘的年輕人的吩咐,一壺酒送上來了。奧利弗在新朋友的招呼下開始吃起來,享用了豐盛的一餐。在用餐期間,陌生的男孩不時專心地瞟他一眼。
“到倫敦去嗎?”在奧利弗終于吃完之后,陌生男孩問道。
“是的。”
“有地方住嗎?”
“沒有。”
“錢呢?”
“沒有。”
陌生男孩吹起口哨,盡大衣袖子容許的程度,將雙臂插進上衣口袋。
“你住在倫敦嗎?”奧利弗問道。
“是的。在國內(nèi)我住倫敦。”這男孩回答道。
“我想,你今晚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是吧?”
“我確實需要,”奧利弗回答道,“自從我離開鄉(xiāng)下后,我就不曾在屋里睡過覺。”
“別因此而煩躁不安地眨眼皮,”小伙子說道,“我今晚必須到倫敦去。我認識住在倫敦的一位體面的老先生,他將免費為你提供住宿,并且從不向你要零錢——也就是說,假如有一位他認識的先生為你引薦的話。他難道不認識我嗎?噢,不認識!根本不認識!一點也不認識。當然不認識!”
小伙子笑了,仿佛在暗示末了那幾句的回答是開玩笑的反話。說完他將啤酒一飲而盡。
這一意想不到的為他提供棲身之所的機會實在太誘人了,令人無法抗拒。尤其是緊接著他又保證:所談到的這位老先生毫無疑問會不失時機地為奧利弗提供一份舒適的工作。這使這場對話更加友好、親密。從談話中,奧利弗了解到他朋友的名字叫杰克·道金斯。他深得上述那位老先生的寵愛,是他的得意門生。
道金斯先生的外表并不足以充分表明:他的保護人為所保護的人已謀取生活上的安逸。但是由于他的談話方式相當輕浮和放蕩不羈,而且公開聲稱在他的密友當中,他們更習慣于叫他的綽號“機靈的蒙騙者”,奧利弗推斷,從他的放浪不羈和無憂無慮的性格看,他的恩人對他的教誨迄今已白費了。有了這個想法,他暗自決定盡快地培養(yǎng)對那位老先生的良好印象,同時,倘若他發(fā)現(xiàn)這位蒙騙者是不可救藥的——他多半已懷疑他是這樣的,便謝絕跟他進一步交往。
由于杰克·道金斯反對在天黑之前進入倫敦,他們抵達艾斯林頓的收稅公路時已將近11點了。他們從安吉爾穿入圣約翰大街,朝著盡頭是薩德勒的韋爾斯劇院的小街走去。他們穿過埃克斯默恩大街和科派斯羅,沿著濟貧院旁邊的小庭院行走,越過曾經(jīng)稱為“洞中的霍克利”的文物圣地,從那兒進入薩弗倫小山,再進入薩弗倫大山。蒙騙者快步疾行,叫奧利弗緊隨其后。
雖然,奧利弗忙著盯住他的向?qū)б褖虺粤Φ牧耍牵愤^時,還是忍不住對道路兩旁匆匆地看上幾眼。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個更骯臟、更破爛的地方。街道很窄、泥濘不堪,空氣中充滿著惡臭的氣味。小商店密密麻麻的,然而僅有的商品看來好像是一群群的兒童。即使夜已經(jīng)深了,他們還在門口爬進爬出,或從里面發(fā)出一聲聲尖叫。在這雜亂的丑陋之中,唯一繁榮的地方似乎是酒吧間。在酒吧間里,社會最底層的愛爾蘭人拼命地爭吵不休。隔著大街兩側(cè)分叉出去的掩蔽的廊道和院子,稀稀落落地顯露出一簇簇的房子。那里,喝得醉醺醺的男男女女在污穢中打滾;相貌丑陋的彪形大漢正小心翼翼地從一些人家的家門口出現(xiàn),顯然準備去干不懷好意的勾當。
奧利弗正考慮是否跑掉為妙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山腳下了。他的向?qū)ёプ∷母觳玻崎_菲爾德巷附近的一幢房子的大門,把他拉進過道里,隨手將門關(guān)上。
“喂!”下面的一個聲音喊道,以響應蒙騙者的口哨。
“頂好的,滿貫!”這是回答。
這似乎是口令或者暗號,表示一切正常,因為在遠處過道盡頭的墻上閃爍著微弱的燭光,一張男人的臉從舊廚房樓梯欄桿缺口處探了出來。
“你們有兩個人,”這個男人說道,將蠟燭再往外伸出一點,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個人是誰?”
“一位新伙伴。”杰克·道金斯把奧利弗拉到前面,回答道。
“他從哪兒來?”
“在,他正在整理手帕。你們上去吧?”蠟燭又縮了回去,那張臉消失了。
奧利弗用一只手摸索著行走,另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他的同伴,吃力地登上又暗又破的樓梯。他的向?qū)ё叩梅浅W匀纭⒀杆伲@表明他輕車熟路,對這些樓梯非常熟悉。他突然把一間密室的門打開,拉著奧利弗走進去。
這個房間的墻和天花板因年代久遠、滿是污垢而變黑了。爐火前面擺了一張松木方桌,桌上有一支蠟燭放在姜汁啤酒瓶里,還有兩三個白镴壺、一條面包和黃油及一只盤子。置于爐火上并用一根繩子固定在壁爐臺上的一只煎鍋里正煮著香腸。一位非常年邁、猥瑣的猶太人手里拿著烤叉站在旁邊守著。他那惡棍似的模樣和令人厭惡的面孔被亂蓬蓬的紅頭發(fā)遮蔽著。他身穿一件油膩膩的法蘭絨長袍,頸前部裸露著。他似乎把注意力分別用在煎鍋和曬衣架上。曬衣架上掛著許多絲手帕。用舊麻袋鋪成的簡陋的鋪位在地板上并排緊挨著。方桌旁圍坐著四五個男孩。他們的年紀都比蒙騙者小,卻擺出中年男子的架勢抽陶制的長煙斗,喝烈酒。當?shù)澜鹚垢q太人交頭接耳時,這些小男孩全都圍著他們的伙伴,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對奧利弗咧嘴而笑。猶太人手里拿著烤叉,也咧嘴笑了。
“就是他,費金,”杰克·道金斯說道,“我的朋友奧利弗·特威斯特。”
猶太人露齒而笑,深深地向奧利弗敬禮,并拉起他的一只手,表示希望能榮幸與奧利弗成為知交。這時,那些抽著煙斗的小家伙們都走到他跟前,有力地握住他的雙手——尤其是他拿著小包裹的那只手。有個小家伙急著要替他掛帽子,另一位十分熱心,將雙手伸進奧利弗的口袋,好讓他睡覺時不必親自費事把口袋的東西掏出來,因為他太疲倦了。若非猶太人的烤叉任意地落到了作出這些舉動的摯愛的少年們頭上和肩上,這些斯文之舉很可能還不會停止。
“我們見到你非常高興,奧利弗,非常高興,”猶太人說道,“蒙騙者,把鍋里的香腸取上來,拉個木桶到爐火旁給奧利弗坐。啊,你老是盯著那些手帕,是嗎?親愛的!它們太多啦是不是?我們剛剛把它們找出來,正要去洗,就這樣,奧利弗,就這樣。哈!哈!哈!”
后面這些話受到了快活的老先生所有前途無量的弟子們的熱烈歡呼。在這片歡呼聲中,他們開始用晚餐。
奧利弗吃完了分給他的那份,猶太人接著又為他調(diào)了一杯摻水的熱杜松子酒,告訴他必須馬上喝,因為另一位先生等著要這個平底無腳酒杯。奧利弗照他的吩咐喝了下去。之后不久,他感覺自己被輕輕地抬到其中的一張麻袋鋪位上,然后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 beak在此處作“地方治安官”解,通常意思為“鳥嘴”。
- 從前罰囚犯踩踏的踏車。
- 指監(jiān)獄,因當時的監(jiān)獄皆用石頭建成的。
- 費金:Fagin,現(xiàn)在是“教唆犯”之意,因狄更斯在本書中刻畫了費金這個人物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