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
- (法)維克多·雨果
- 5669字
- 2020-03-26 16:48:47
第二章 皮埃爾·格蘭古瓦
但是,隨著他講話,他的服裝所引起的一致滿意和贊賞逐漸消失了;待他說到這不妙的結論時——“一旦顯赫的紅衣主教到達,我們就開演”,他的聲音淹沒在雷鳴般的喝倒彩聲中。
“立馬開演!演圣跡劇!立馬演圣跡劇!”人群在叫喊,只聽到磨坊的約翰的聲音蓋過了其他聲音,就像尼姆城的嘈雜演奏中的短笛突破雜亂聲響一樣:“立馬開演!”這個神學生尖聲叫喊。
“打倒朱庇特和波旁紅衣主教!”羅班·普斯潘和其他坐在窗臺上的神學生在大聲叫罵。
“立馬演寓意劇!”人群反復地叫,“立馬!趕快!給演員和紅衣主教準備好套子和繩子!”
可憐的朱庇特驚恐不安,慌亂不已,紅色的脂粉下顯出蒼白,讓他的霹靂棍掉了下來,手里拿著頭盔;然后他鞠了一躬,囁嚅著說:“紅衣主教大人……使節們……瑪格麗特·德·佛蘭德夫人……”他不知該說什么好。說白了,他怕被絞死。
民眾因為等待要絞死他,紅衣主教因為民眾不等也要絞死他,他在兩邊只看到深淵,就是說絞架。
幸虧有個人前來讓他擺脫困境,承擔起責任。
此人一直站在欄桿里邊,大理石桌子周圍的空檔里,沒有人看見他,他身材頎長而瘦削,完全藏在他背靠柱子的直徑內,避開一切視線。此人確實高而瘦,蒼白,金黃頭發,還很年輕,盡管額角和臉上已有皺紋,兩眼炯炯有神,嘴巴露出微笑,身穿一件黑色嗶嘰衣服,襤褸不堪,磨得發光。他走近大理石桌,對活受罪的可憐家伙做了一個手勢。但是那一個啞口無言,沒有看見。
新來者又走了一步,他說:“朱庇特!親愛的朱庇特!”
那一個一點沒有聽見。
金黃頭發的高個子不耐煩了,幾乎在他的鼻子下方喊道:“米歇爾·吉博納!”
“誰在叫我?”朱庇特仿佛驚醒一樣說。
“是我,”黑衣人回答。
“啊!”朱庇特說。
“快開演吧,”那一位說,“讓民眾滿足。我負責讓大法官先生平息怒氣,他會讓紅衣主教先生平息怒氣的。”
朱庇特松了一口氣。
“市民大人們,”他憋足了勁,對繼續向他喝倒彩的人群喊道,“我們立馬開演。”
“Evoe,Jupiter!Plaudite cives!”神學生們喊道。
“好啊!好啊!”民眾喊道。
掌聲震耳欲聾,朱庇特已經回到帷幕后面,而歡呼聲還在大廳里震蕩。
但那個陌生人剛才那么神奇地把“風暴化作了風平浪靜”,就像我們親愛的老高乃依所說的那樣;他已謙遜地回到柱子的昏暗中,在那里顯然像以前那樣不為人所見,一動不動,一聲不響,要不是頭一排觀眾中有兩位年輕女子,注意到他和演朱庇特的米歇爾·吉博納說過話,把他拽出來的話。
“師傅,”她們中的一位說,做了個手勢,叫他過來。
“別吱聲,親愛的麗埃納德,”她身邊的女子說,她長得標致、嬌嫩,由于穿上節日盛裝而顯得一本正經,“這不是一個神學生,這是一個在俗教徒;不應該叫他師傅,而要叫先生。”
“先生,”麗埃納德說。
陌生人走近欄桿。
“你們想找我有何見教,兩位小姐?”他殷勤地問。
“噢,沒事,”麗埃納德難為情地說,“是我身邊這位吉絲蓋特·讓西埃納姑娘想對您說話。”
“不是的,”吉絲蓋特紅著臉又說,“是麗埃納德對您說:師傅,我告訴她,應該說:先生。”
兩個年輕姑娘垂下眼睛。而那一位呢,正巴不得繼續攀談,微笑地望著她們:“你們就沒有什么要對我說嗎,兩位小姐?”
“噢!什么話也沒有,”吉絲蓋特回答。
“一點也沒有,”麗埃納德說。
高大的金發青年后退了一步想離開。可是兩個好奇的姑娘不想放掉捕獲物。
“先生,”吉絲蓋特帶著水閘打開或者女人下了決心那樣的急迫匆匆地說,“您認識在圣跡劇中扮演圣母娘娘的那個士兵嗎?”
“您說的是朱庇特的扮演者嗎?”陌生人問。
“嗯,是的,”麗埃納德說,“他多傻啊!您究竟認識朱庇特嗎?”
“米歇爾·吉博納嗎?”陌生人回答,“是的,夫人。”
“他有一把值得自豪的胡子!”麗埃納德說。
“他們在劇中會說什么,這會很美吧?”吉絲蓋德膽怯地問。
“很美,小姐,”陌生人毫不猶豫地回答。
“演什么呢?”麗埃納德問。
“《圣母娘娘的卓越裁決》,一出寓意劇,愛看嗎,小姐?”
“啊!這就不同了,”麗埃納德說。
沉默了一會兒。陌生人打破了沉默:“這是一出嶄新的寓意劇,還從來沒有演出過呢。”
“這和兩年前演出的那個劇不是同一個劇,”吉絲蓋特說,“那是教皇特使先生進城的一天,有三個漂亮的姑娘扮演……”
“美人魚,”麗埃納德說。
“赤身裸體,”年輕人加上一句。
麗埃納德羞答答地垂下眼睛。吉絲蓋特望著她,也一樣做。他微笑著繼續說:“這才有看頭呢。今天,這是一出寓意劇,專門給佛蘭德公主殿下獻演的。”
“唱不唱牧歌呢?”吉絲蓋特問。
“呸!”陌生人說,“在一出寓意劇里唱牧歌!不應混淆體裁。如果是一出傻子劇,那就恰到好處。”
“真是遺憾,”吉絲蓋特又說,“那一天,在單孔橋噴泉邊,一些粗野的男女斗毆,一面唱經文短歌和牧歌,一面做出好幾種身段。”
“這對教皇特使是合適的,”陌生人冷冷地說,“對公主就不合適了。”
“而且在他們旁邊,”麗埃納德又說,“好幾種低音樂器在爭個高低,奏出動聽的旋律。”
“為了讓過路人清涼,”吉絲蓋特繼續說,“有三個泉口噴射,噴出葡萄酒、牛奶和肉桂滋補酒,愿意喝的人請便。”
“在單孔橋下面一點,”麗埃納德繼續說,“在圣三節,有一個耶穌受難場面,由人物扮演,但他們不說話。”
“我歷歷在目!”吉絲蓋特嚷道,“天主在十字架上,兩個強盜一左一右!”
說到這里,兩個多話的姑娘回憶起教皇使節的入城,同時說起話來。
“在前面的畫家門,還有一些人穿著非常華麗。”
“在無辜圣嬰泉,那個獵人追捕一頭母鹿,獵犬狂吠,打獵的號角聲震耳欲聾!”
“在巴黎屠宰場那邊,搭起高臺,設想迪埃普的城堡!”
“當教皇使節經過時,吉絲蓋特,你知道,人們發起攻擊,英國人的咽喉全被割斷。”
“在兌換橋上面,張燈結彩!”
“當教皇使節經過時,在橋上放飛超過兩百打各種各樣的鳥;麗埃納德,多美啊。”
“今兒會更加美,”她們的對話者接口說,他似乎聽得不耐煩了。
“您向我們保證的,這出圣跡劇會好看的吧?”吉絲蓋特說。
“毫無疑問,”他回答;接著有點夸張地補上一句:“小姐們,我就是作者。”
“當真?”
“當真!”詩人回答,有點兒趾高氣揚,“就是說我們是兩個人:約翰·馬爾尚,他鋸木板,搭起戲臺和全部木構件;我呢,寫劇本——我叫皮埃爾·格蘭古瓦。”
讀者可能已經注意到,自從朱庇特返回帷幕后面,直到這位新寓意劇的作者如此突然自報家門,獲得吉絲蓋特和麗埃納德的天真贊賞,大概已經過去了不少時間。引人注目的是:所有這些人,幾分鐘前這樣大哄大鬧,眼下卻相信這位演員,寬厚地在等待;這就證明了這條永恒的真理,每天在我們的劇院里它還屢試不爽:讓觀眾耐心等待的最好方法,就是向他們斷定,馬上就會開演。
可是,大學生約翰沒有睡著。
“哎喲喲!”他突然在混亂之后的平靜等待中叫起來,“朱庇特,圣母娘娘,都是見鬼的賣藝人!你們耍弄人啊?演戲!演戲!快開始,要不然我們重新鬧騰起來。”
不必說更多的了。
高低音樂器的音樂從戲臺內部傳了出來;帷幕掀起來;四個衣服五顏六色、涂脂抹粉的人物走了出來,爬上戲臺陡直的梯子,來到上面的平臺,在觀眾面前一字兒排開,向觀眾深深鞠躬;這時,管弦樂停止了。圣跡劇開演。
四個人物的彬彬有禮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他們在一片肅靜中開始吟誦序詩,我們就好意讓讀者免掉聆聽了。再說,時至今日仍然這樣,觀眾還是格外注意演員所穿的服裝,而不是關注他們扮演的角色;說實話,這是公道的。他們四個都穿著半黃半白的長袍,只以布料的質地區分開來;第一件是金銀線的錦緞,第二件是絲綢的,第三件是呢料的,第四件是布料的。第一個人物右手握一把劍,第二個人物手握兩把金鑰匙,第三個人物拿著一架天秤,第四個人物拿著一把鍬;為了幫助不能透過這些衣服屬性的表面,一看便知的、那些理解力遲鈍的人,他們可以去看繡在衣服上的大寫黑體字。在金銀線錦緞的長袍下面是:我叫貴族。在絲綢長袍的下面是:我叫教士。在呢料長袍下面是:我叫商品。在布料長袍下面是:我叫耕作。任何有判斷力的觀眾通過短一些的袍子和頭上所戴的風帽,清楚地看出兩個男性寓意者的性別,而那兩個女性的寓意者的袍子長一些,纏著頭巾。
除非心存惡意,才不會通過序詩,理解耕作和商品結親,教士和貴族結親,幸福的兩對共同擁有一只俊美的金海豚(太子),他們想把太子只配給最美的姑娘。因此,他們滿世界尋找,要覓到這個美女。他們先后篩掉了戈樂貢德女王、特雷比宗德公主、韃靼大可汗之女,等等。耕作和教士,貴族和商品來到司法宮的大理石桌上歇息,在老實巴交的聽眾面前拋出那么多的格言和警句,當時的人真可以在文學院進行辯論,包括詭辯、論斷、修辭和討論,一般人可以由此獲得學士帽。
這一切確實非常美妙。
這四個寓意人物對聽眾爭先恐后地灌輸隱喻。不過,在這群人中間,沒有一個人耳朵的專注、心臟的跳動、目光的惶恐、脖子的伸長能超過作者,就是那個詩人、正直的皮埃爾·格蘭古瓦,他剛才忍不住向兩個漂亮的姑娘說出自己名字的快樂。他返回到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躲在柱子后面,在那里傾聽、觀看、品味。迎接序詩開頭的善意掌聲,還在他的心里回響,他完全沉浸在這種迷醉的靜觀中,一個作者從中看到他的思想逐一從演員的嘴中投入到廣大聽眾的寂靜里。值得欽佩的皮埃爾·格蘭古瓦!
我們不得不說,這開初的陶醉很快就被擾亂了。格蘭古瓦剛剛把他的嘴唇挨近這只快樂和勝利的迷人酒杯,一滴苦酒便摻了進去。
這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掙不到錢,混在人群中間,無疑在身邊人的口袋里得不到足夠的補償;他設想坐在醒目的地方,吸引目光的施舍。因此,他在序詩的開頭,借助專用看臺的柱子,便爬到沿著欄桿底部的挑檐。他坐在那里,期待以他的破衣爛衫和右臂上不堪入目的傷口引起人群的注意和同情。此外,他一聲不吭。
他保持沉默讓序詩毫無障礙地進行,沒有發生任何明顯的混亂,要不是神學生從他的柱子高處發現了乞丐和他的裝模作樣,不幸就不致不期而至。這個年輕的搗蛋鬼發出一陣狂笑,他不考慮會中斷演戲,擾亂普遍的凝思默想,高高興興地喊道:“瞧!這個病歪歪的家伙在請求施舍呢!”
有誰把一顆石子投到有青蛙的池塘里,或者在一群飛鳥中開一槍,就可能想象這些不合時宜的話在全神貫注的觀眾中所產生的效果。格蘭古瓦像受到電擊一樣顫抖起來。序詩演出中斷了,大家的腦袋紛紛轉向那個乞丐,他非但不困惑,反而在這個事件中看到一個收獲的好機會,便以不悲哀的神態說起來,半閉起眼睛:“請行行好!”
“可是,以我的靈魂起誓,”約翰又說,“這是克洛潘·特魯伊福。哎喲喲!朋友,你把傷口放在手臂上了,在腿上妨礙你嗎?”
這樣說著,他以猴子般的靈活,把一個小銀幣扔到油膩的氈帽中,乞丐正用他有病的手臂將帽子伸出來。乞丐一動不動地接住了施舍和嘲諷,繼續用悲慘的聲調說:“請行行好!”
這個插曲使聽眾非常開心,大批觀眾,以羅班·普斯潘和所有的神學生為首,愉快地向這古怪的二重唱鼓掌,在序詩當中,神學生以他的尖聲和乞丐以他不動聲色的單調話語,剛剛即興上演了這二重唱。
格蘭古瓦非常不高興。他從最初的驚呆中回過神來,竭力向臺上的四個人物喊道:“繼續念下去!見鬼了,繼續念下去!”他甚至不屑于對兩個打斷演出的人投以蔑視的一瞥。
這時,他覺得有人拉他的大氅邊緣;他有點惱怒地回過身來,相當勉強地露出笑容。但必須如此。這是吉絲蓋特·讓西埃納的美麗手臂穿過欄桿,以這種方式提起他的注意。
“先生,”少女說,“他們會演下去嗎?”
“當然,”格蘭古瓦回答,有點被這個問題冒犯了。
“這樣的話,先生,”她又說,“勞駕請您給我解釋——”
“他們要說什么?”格蘭古瓦打斷說,“那么,您聽好!”
“不,”吉絲蓋特說,“是他們至今說了些什么。”
格蘭古瓦驚跳一下,仿佛被人觸痛了傷口。
“又蠢又笨的小姑娘真該死!”他在牙縫里咕嚕著說。
從此刻起,吉絲蓋特在他的腦海里消失了。
但演員們聽從了他的命令,觀眾看到他們又開始吟誦,重新傾聽起來,自然失色不少,因為劇本這樣突然切斷了,兩部分之間要以這樣方式連接起來。格蘭古瓦低聲說了一些牢騷話。安靜又逐漸恢復了。那個神學生不出聲了,乞丐在他的帽子里數了數錢幣,演戲又占了上風。
其實這是一部非常美的作品,我們覺得,今日只要作些調整,還可以充分加以利用。陳述部分有點冗長,有點空泛,就是說,從準則看是樸實的,格蘭古瓦在他純樸的內心深處,贊賞它的明晰。正如人們所預料到的,四個寓意人跑遍世界的三個部分,仍然無法給金海豚找到合適的歸宿,是有點兒疲憊了。這里對這條美妙的魚的贊頌,千方百計微妙地影射瑪格麗特·德·佛蘭德的年輕未婚夫,他當時凄慘地幽禁在昂布瓦茲
,不會想到耕作和教士、貴族和商品剛剛為了他周游了世界。上述的太子年輕俊美,身強力壯,尤其(這是王族品德的美好根源)他是法蘭西之獅的兒子。我認為這個大膽的隱喻是出色的,正值運用寓意和祝婚詩之際,戲劇中的博物史絕不害怕獅王之子。恰是這罕見的、品達
風格的混雜表明了熱情。但考慮到批評,詩人本來可以在不到兩百行詩中發揮他出色的思想。確實,根據法官先生的命令,圣跡劇應從中午演到四點鐘,而且必須言之有物。況且,觀眾在耐心聽戲。
突然,正當商品小姐和貴族夫人發生爭執時,正當耕作師傅念出這句美妙的詩句時:
林中未見過更得意揚揚的野獸!
專用看臺的門打開了,這扇門一直關著很不合時宜,現在打開更加不合時宜。執杖者響亮的聲音突然宣布:波旁紅衣主教大人駕到。
- 拉丁文:“贊美您,朱庇特!鼓掌吧,公民們!”在羅馬,所有的演出結束時,觀眾都這樣呼喊后一句。
- 引自《說謊者》第2場。
- 沙特萊分大小兩個堡壘,建于9至12世紀,分別位于塞納河的左右岸,保護城市入口,毀于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小沙特萊曾用作監獄。現今的沙特萊廣場設于大沙特萊的原址。可參閱本書第3卷第2章。
- 《熙德》:16世紀古典主義戲劇的奠基人高乃依的代表作(1636)。
- 貴族和商品在法語中是陰性,而教士和耕作是陽性。
- 法語中太子一詞也有海豚的意思,美妙的魚指太子。
- 昂布瓦茲是個村子,預計要娶瑪格麗特公主的沙爾·瓦洛亞自幼受父親嚴厲管教,在喜慶之日仍在修道院修身養性。
- 品達(公元前518—前438),古希臘抒情詩人,著有多卷贊嘆勝利的頌歌和多種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