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雨果(1802—1885)是法國重要詩人、戲劇家和小說家,法國浪漫主義運動的領袖。一八〇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他誕生于貝尚松,父親是個共和黨人,從士兵擢升到將軍。雨果幼年和少年時,父親征戰疆場,無暇顧及他。雨果在母親身邊度過,受信奉保王黨的母親影響,至一八二七年左右才轉向。雨果十五歲時獲得法蘭西科學院的詩歌比賽第一鼓勵獎,不久又兩次獲得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獎金。一時被法國浪漫主義的先驅夏多布里昂譽為“神童”。雨果則表示:“要么成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無成。”
二十年代初他已發表詩集。一八二七年的《〈克倫威爾〉序言》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宣言書,這篇洋洋灑灑的雄文,在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提出了新的美學原則:對照。這條對照原則一直指導著雨果的創作。
三四十年代雨果發表了多部抒情詩集:《東方集》(1829)贊美希臘人民的民族解放斗爭;《秋葉集》(1831)抒寫家庭和個人生活;《晨夕集》(1835)抒發憂郁,憧憬未來;《心聲集》(1837)回憶家庭生活,描繪大自然美景;《光與影集》(1840)記錄他與朱麗葉的愛情。
他還寫了不少劇本:《瑪麗蓉·德洛爾姆》(1829)描寫十七世紀的名妓與一個青年的愛情,由于寫的是波旁王朝統治下的事,遭到禁演。《歐那尼》(1830)是雨果的重要劇作之一,描寫十六世紀西班牙綠林首領歐那尼的愛情悲劇,演出時浪漫派與假古典派進行了艱苦的斗爭,雙方在劇場展開喝彩與喝倒彩,直到第四十三場,浪漫派終于取得勝利,確立了浪漫派的地位。《國王取樂》(1832)描寫法國文藝復興時期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逸事。《呂克萊斯·波基亞》(1833)描寫女下毒犯。《瑪麗·都鐸》(1833)描寫16世紀英國女王的愛情。《安日洛》(1835)描寫16世紀意大利貴族的感情糾葛。這幾個劇本中,下層人物的作用十分突出。《呂依·布拉斯》(1938)是雨果另一部重要劇作,這是他的戲劇創作的一個總結。劇本塑造了一個聰明能干的下層人物,他最后反抗和殺死了他的主人。《城堡衛戍官》(1843)未獲成功。雨果確立了浪漫派戲劇的地位,他打破了悲劇與喜劇的界限,將崇高優美與滑稽丑怪結合起來;沖破三一律的藩籬;描寫下層人物,批判貴族與宮廷。他是與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并列的法國四大戲劇家,他們的胸像被陳列在法蘭西喜劇院的大廳中。
與此同時,雨果投身于政治。一八四五年成為貴族院議員。他為受壓迫的波蘭大聲疾呼,為人民的貧困鳴不平,反對死刑。他是自由派,但不是共和派;是人道主義者,但不是社會主義者。一八五一年十二月路易·拿破侖發動政變,雨果被迫流亡,一八五五年來到蓋納西島,一直住到一八七〇年拿破侖三世垮臺為止。他念念不忘祖國,從他的房間可以遙望到法國海岸。
流亡期間,雨果才思大發,寫出了一系列杰作。詩集《懲罰集》(1853)抨擊拿破侖三世的倒行逆施,預言第二帝國必將崩潰,表示要戰斗到底。雨果度過了十九年的流亡生活,直到一八七〇年九月,第二帝國覆滅,第三共和國成立,他才返回祖國。《靜觀集》(1856)詠嘆童年、愛情,抒發失女的悲痛和哲理沉思,這是雨果抒情詩的高峰;《歷代傳奇》(1859—1883)是部小型史詩集,詩人從《圣經》、神話、歷史的日常生活中擷取素材,試圖寫出一部“人類史”,詩人發揮想象,對人類的前景充滿信心,其中既有長詩,又有短詩,不拘一格,由此創造了新型的史詩,堪稱十九世紀最有表現力和最豐富的詩集之一。《兇年集》(1872)描寫普法戰爭期間巴黎的被圍、饑饉、巴黎公社的誕生、街壘戰、當局的鎮壓,反映了雨果的愛國主義激情和人道主義精神。直至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雨果仍有詩集問世,如《祖父樂》(1877)、《精神四風集》(1881)。雨果拓展了詩歌領域,在抒情、諷刺、詠史等三方面都寫出了優秀詩篇。他的想象力豐富,海洋風暴中的驚濤駭浪,陽光的千變萬化,伊甸園的瑰麗,東方之夜的輝煌,都寫得五光十色,絢麗多彩。風格豪放闊大,詩句有如長河滔滔,不可遏止,有時則短小精悍,筆力凝重,氣度恢宏。他善用同位語隱喻,將抽象概念與具體意象并列,構成一個詞組,這種修辭手段適用于哲理詩、政治諷刺詩。他將對照手法運用于詩中,效果突出。體裁多種多樣,韻律豐富,手法靈活多變,詩節形形色色,以牧歌寫情詩,以頌歌寫哲理沉思,以輕靈的詩句寫風流趣事。雨果不愧是法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從二十年代起,雨果就已經開始寫小說。一八三一年發表了《巴黎圣母院》。但直到流亡期間才發表了第二部長篇《悲慘世界》(1862),小說序言指出:“在文明鼎盛時期只要還存在社會壓迫,只要依仗法律和習俗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給人類的神圣命運制造苦難;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沉淪,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在一些地區還可能產生社會壓制,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來說,只要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么,這一類作品就不會是無益的。”小說通過讓·瓦爾讓、芳汀、柯賽特的遭遇,給這一段話作了形象的詮釋,深刻地反映了下層人民的悲慘命運。小說通過警官沙威的所作所為,抨擊了法律的不合理;而通過福來主教的勸惡從善,宣揚人道主義精神。另外,小說歌頌了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共和派的英勇起義和英雄群像:起義領袖是羅伯斯比爾的信徒,堅定沉著,臨危不懼;八旬老翁馬伯夫在街壘的紅旗被擊倒時,視死如歸,攀登到街壘的最高處,把紅旗牢牢豎起,壯烈犧牲;巴黎流浪兒加弗羅什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他一馬當先,跑出街壘去搜集子彈,一面還唱起調侃的小曲,嘲弄政府軍,不幸飲彈而亡。在他們身上,體現了新時代的曙光,表現了雨果的共和思想。小說后半部出現的人物馬里于斯從保王派轉變到共和派的過程很有點作者自身的影子,反映了青年一代的思想轉變。全書既有對戰役、起義的全景式描繪,雄奇浩瀚,也有對家庭生活、風俗場景的工筆寫照,色彩斑斕,還有細致的心理描寫,絲絲入扣。場面宏大,情節曲折,將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海上勞工》(1866)描寫人同自然的搏斗,是對人和勞動的頌歌。《笑面人》(1869)批判了十七和十八世紀之間的英國貴族,站在共和主義的高度對貴族特權和丑惡的宮廷陰謀作了披露。小說頌揚了下層人物的善良,哀嘆其不幸命運。主人公扭曲的笑容,表達的是人類的悲痛。《九三年》以法國大革命斗爭最激烈的年代風云變幻的政治形勢為背景,描寫革命與反革命斗爭的殘酷性,力圖闡述人道主義原則,批判了只講暴力,不講人道,只知盲目執行,不會靈活處置的革命者。小說寫得十分緊湊。
雨果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浪漫派小說家,他的小說集浪漫主義手法的大成,將對照手法運用到極致。他善于刻畫下層人物的形象,通過大起大落的情節,傳奇與寫實相交織,將浪漫手法與現實描繪結合在一起,塑造出震撼人心的人物形象。雨果是運用心理描寫較多的一個浪漫派作家,手法多種多樣。他以史詩的氣魄和規模去再現社會和歷史:《悲慘世界》是一幅歷史壁畫,《海上勞工》是人與大自然搏斗的史詩,《九三年》是再現法國大革命的史詩。
雨果是一個精力旺盛、才思過人的作家。他一生著作等身,在各個方面包括散文(如《萊茵河游記》《風聞錄》)成果累累。就多才多藝而言,在法國作家中,他是無與倫比的。作為社會活動家,雨果也獲得崇高聲譽。他與拿破侖三世斗爭的堅忍和傳奇般的經歷,更使他的形象顯得高大。一八八五年五月二十二日,他因患肺充血,不治逝世。在昏迷狀態中,他吟出一個佳句:“人生便是白晝與黑夜的斗爭。”這句話概括了他作為斗士的一生。六月一日,法國政府為他舉行國葬,有兩百萬人參與,他的靈柩在先賢祠安葬。
《巴黎圣母院》是浪漫派小說的典范作品。這是一曲反封建的悲歌。故事發生在一四八二年,愛絲梅拉達是靠賣藝為生的吉卜賽女郎,她被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看中。愚人節那天,克洛德指使敲鐘人加西莫多搶劫少女,幸虧弓箭隊隊長菲比斯趕到,解救了她。她來到乞丐的聚居地“奇跡王朝”,解救了詩人格蘭古瓦。第二天,加西莫多在廣場上受鞭刑,只有愛絲梅拉達把水送到他嘴邊。吉卜賽女郎看中菲比斯,他卻是逢場作戲。正當兩人幽會時,克洛德刺傷了菲比斯。宗教法庭咬定愛絲梅拉達是女巫,驅使黑衣魔鬼殺害菲比斯。她屈打成招,被法庭判處絞刑。當夜,克洛德來到監獄,要帶少女逃走,被她拒絕。第二天行刑時,加西莫多劫持法場,把愛絲梅拉達抱進圣母院。法庭揚言要捉拿少女,乞丐們聞訊后,前來營救。國王得知暴動的真正目的后,下令鎮壓,圣母院門前尸橫遍地。克洛德本想脅迫愛絲梅拉達就范,無奈她寧死不從。他把她交給女隱士,母女相認,母親因救女兒而身亡。克洛德正得意地觀看處死愛絲梅拉達時,被加西莫多從塔樓推了下去。在墓窟里,人們發現了兩具尸體,一具是吉卜賽女郎,另一具是個畸形人。
《巴黎圣母院》的中心人物是愛絲梅拉達。雨果采用了多角戀愛的描寫方式:克洛德副主教和敲鐘人加西莫多都愛上了這個吉卜賽女郎,弓箭手隊長菲比斯也對她頗感興趣,詩人格蘭古瓦一心想成為她名副其實的丈夫。小說的幾個主要人物都圍繞著這個圓心旋轉。實際上,愛情描寫在小說中只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小說描寫愛絲梅拉達的經歷和悲劇則是主線。她是一個無比善良、純潔的少女。詩人格蘭古瓦誤入乞丐巢穴,就要被送上絞架,她出于同情,愿與他結為夫妻,根據這里的“法律”,他才免于一死。加西莫多曾經遵循克洛德的指使,企圖劫走她。但他在廣場上遭受鞭刑,口渴難熬時,又是她出于惻隱之心,走上前去給他喝水。她被菲比斯的漂亮外表所迷惑,對他一往情深,而對自己所厭惡的克洛德堅拒不從,為此種下了禍根,受到接二連三的迫害。她因菲比斯被克洛德刺傷而下獄,忍受不了酷刑,作了假招供。克洛德對她的迫害,表現了教會上層人物為了滿足獸欲而不惜施展惡毒陰謀。法庭只靠酷刑來審問,千古奇冤層出不窮,她的受刑反映了封建統治的陰森可怖、腐敗黑暗。愛絲梅拉達屈打成招被判死刑后,還要付給官府三個金幣作為招認費,這點睛之筆把封建官吏貪贓枉法的面目揭露無遺。教會和法院聯合追捕愛絲梅拉達,將一個無辜的下層社會少女置于走投無路的絕境。更不幸的是,愛絲梅拉達失散多年的母親雖然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親骨肉,但重逢的歡樂眨眼間又變為悲痛欲絕的訣別。封建制度種種不合理現象,通過這一連串情節,逐層加深地顯現出來。
雨果有意暴露教會同官府的勾結,描寫封建統治者以愚昧迷信控制人民的精神。克洛德是教會勢力的代表。他道貌岸然,過著清苦刻板的生活。實際上,他抵擋不住美色,不惜施展惡毒陰謀。他派遣自己的義子去綁架吉卜賽女郎;他遭到愛絲梅拉達拒絕后,又煽起宗教狂熱,散布對波希米亞人的偏見,誣陷愛絲梅拉達是“以巫術害人的女巫”,他經常制造這一類“巫術案”。其實,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大搞“煉金術”,以這種巫術去騙人。他集巫師和教士黑袍于一身,是個卑鄙、詭詐、毒似蛇蝎的人物。他多次威逼愛絲梅拉達屈從自己的淫欲,愿望落空后,立即通知官府捉拿她,并暗中操縱法庭,把她判處死刑。他站在巴黎圣母院的高處,得意地觀看處死愛絲梅拉達的場面,露出難以覺察的奸笑。雨果正因為突破了傳統的觀點,才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寫出中世紀教會作為王權支柱的重要作用。
巴黎圣母院的敲鐘人加西莫多是個奇特的角色,也是使這部長篇小說具有浪漫色彩的重要人物。他外貌奇丑無比,是個棄兒,平日遭人笑罵,樂趣只在于抱住圣母院的大鐘不停地撞擊,似乎根本沒有常人的一般感情。然而,在小說里,唯有他內心燃燒著對愛絲梅拉達純真的愛情之火。他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慕,只能以行動表現出來:他從絞刑架上將愛絲梅拉達救下,藏在圣母院之內。當時,圣母院是個圣地,凡是住在里面的人,法律奈何不得。自從發現副主教對她有不軌的行為以后,他索性睡在她的門口保護她。乞丐們攻打圣母院,用意是保護他們的姐妹,不讓她被絞死在廣場上。加西莫多不愿她離開自己,獨自奮戰在圣母院的塔樓上。他的行動堪與中世紀的騎士為了自己的美人沖殺在原野上相比。最后,他瞥見副主教站在那里觀看愛絲梅拉達上絞刑,露出一絲魔鬼的微笑。副主教的卑劣和殘忍激起了他正義的憤恨,他毅然地將副主教從高處推了下去,他的行動反映了他對愛絲梅拉達的愛情超過一切,這是小說最震動人心的情節之一。
小說還描繪了當時大量存在的流民階層。在雨果的描繪中,“乞丐宮廷”是一個國中之國。這些流浪人和乞丐卻有著真正善良的同情心,為了救出自己的一員,他們全部行動起來,聲勢浩大。路易十一一旦知道這是攻打圣母院,冒犯國王權威時,他便勃然大怒,狂呼凡捕獲者格殺勿論。有兩個佛蘭德的使者提醒他,象征封建主義的巴士底獄將“轟然倒塌”,國王會很快聽到敲響平民時代的鐘聲。這是對封建主義行將崩潰的預言。小說故事發生在一四八二年,路易十一是在一四八三年逝世的。雨果將故事放在路易十一統治的末年,意味深長。路易十一的去世預示了中世紀的結束,繼位的弗朗索瓦一世是法國文藝復興時代的第一位國王,也就是說,一四八二年正是中世紀即將過去,新時代的曙光開始透露出來的交替時刻,正如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前夕社會動蕩,封建制度搖搖欲墜時的處境。雨果將自己生活時代的社會變遷融會到小說中,既恰如其分地寫出十五世紀末的社會狀況,又表達了自己對“七月革命”后出現的新局面的認識和喜悅心情。
菲比斯的形象與愛絲梅拉達、加西莫多和克洛德相比較而言,顯得不是那么豐富多彩。這是一個尋花問柳、喜新厭舊的花花公子。他本來已有未婚妻,遇見活潑多情、窈窕俏麗的愛絲梅拉達,便想逢場作戲。愛絲梅拉達出身低微,他不可能娶她為妻。他的表妹出身名門,又有一筆誘人的嫁妝,這才是他追求的對象。為了騙取愛絲梅拉達的愛情,他把在許多相似情景下說過多少遍的“我愛你,我除了你沒有愛過別的人”的情話背誦出來。但他得知愛絲梅拉達因為自己被刺才被判死刑后,根本不愿出庭證明她無罪。他的卑劣面目昭然若揭。
再現中世紀的世俗民情是浪漫派的一個重大特點。《巴黎圣母院》在這方面也有出色的描寫。雨果要復活這個時代,他說:“這是十五世紀巴黎的一幅圖畫,是關于巴黎的十五世紀的一幅圖畫。路易十一在其中一章露面。正是他決定了結局。這部小說沒有任何歷史意圖,只不過想科學地、認真地,但僅僅作為鳥瞰式和片斷地描畫十五世紀的風俗、信仰、法律、藝術,還有文明的狀況。”在小說中,中世紀的民間節日,上演神秘劇,推選丑人之王的古風得到細致的描繪,特殊的流浪人社會、在街頭和廣場聳立的絞架、陰森恐怖的巴士底獄、巫術和煉金術的流行、宗教享有的特權、國王隱蔽和行蹤不定的生活,都一一得到再現。雨果曾贊揚英國小說家司各特“把歷史所具有的偉大燦爛、小說所具有的趣味和編年史所具有的那種嚴格的精確結合了起來”。他就是要將《巴黎圣母院》也寫成這樣的歷史小說。
從藝術上看,《巴黎圣母院》有很多奇思異想,如愛絲梅拉達母女的重逢,加西莫多在圣母院塔樓上與千百個乞丐奮戰,他與愛絲梅拉達相抱的尸骨一被分開,就化為灰塵,等等,都是浪漫想象開放出來的奇葩。雨果在小說中運用的浪漫主義手法還有兩大特點。
一是將巍然壯觀的巴黎圣母院擬人化。這座象征著中世紀文明的大教堂,既是一個人物,又是一個世界,同時是巴黎,擴而言之,是中世紀的聚集點:“這座可敬歷史性建筑物的每一側面,每塊石頭,都不僅是我國歷史的一頁,并且也是科學史和藝術史的一頁。”這座建筑是神奇的,里面有多少雕塑、多少藝術品啊!“不如說是人民勞動的結晶;它是一個民族留下的沉淀,是各個世紀形成的堆積,是人類社會相繼升華而產生的結晶”,雨果懷著無比熱愛與贊賞的心情稱呼這是“巨大的石頭交響樂”。更進一步,這座石頭建筑和加西莫多結成一體,他對教堂像有磁性相吸那樣的密切關系,他附著于教堂就像烏龜附著于龜殼一樣:
大教堂在他手下確實就像一個馴順的聽話的生物;它等候他的意志,以便提高它的聲音;它被加西莫多像一個親密的精靈所占有和填塞,好像他使這巨大的建筑呼吸似的。他確實無處不在,分別現身于建筑的各個點上。時而人們驚惶地在一個塔樓的最高點看到一個古怪的侏儒在攀登,蜿蜒而行,手腳并用地攀爬,從外面下到深淵中,從一個突出點跳到另一個突出點,在某個雕刻的戈耳戈的肚子里搜索;這是加西莫多在掏烏鴉窩。時而人們在教堂的一個陰暗角落里撞到一個活怪物,蹲著,面有慍色;這是加西莫多在沉思。時而人們在一座鐘樓下看到一只大腦袋和一團不協調的肢體,瘋狂地吊在繩端擺蕩;這是加西莫多在敲晚禱鐘或者三經鐘……埃及人會把他看作這座神廟的天神;中世紀的人以為他是魔鬼;而他其實是教堂的靈魂。
按常理說,一個畸形人,連行動也不方便,而加西莫多卻能在圣母院高聳峭拔的塔樓爬上爬下,在凸出于建筑物之外的古怪雕像之間跳來跳去,勝過雜技團的小丑,這是浪漫主義的夸張筆法使然。巴黎圣母院在加西莫多手下仿佛有了生命,散布著神秘的氣息,它窺測和吞吐著人群,用鐘聲召喚人們來做祈禱,守護著它的石獸不時發出嗥叫;這個龐然大物,俯視著歷代生活和眼前的悲劇,作為歷史和當代生活的見證人,它并非無動于衷,而是與它的主人——加西莫多——共呼吸;它是人民智慧的結晶和法蘭西文明的代表。將一座古建筑描繪得如此多姿多彩,在文學史上還不多見。
二是《巴黎圣母院》將對照原則運用得出神入化。小說可分為情節場面的對照和人物的對照。雨果安排了兩個王朝、兩個國王、兩個法庭、兩種審判的對比。一個是路易十一的封建王朝,另一個是乞丐王朝。巨大的巴士底獄成了國王處理國事的地方。路易十一畢生竭力維護中央集權,又是一個狡猾狠毒的政治家。而乞丐王國則是一個松散的組織,并沒有等級森嚴的官階,“國王”僅僅是首領而已,他靠江湖義氣來號召大伙兒。封建王朝的法庭隨心所欲,栽贓陷害,草菅人命。法庭明知菲比斯活著,客店老板關于銀幣變枯葉的證詞并不可信,但仍誣陷愛絲梅拉達為女巫;對加西莫多的審訊也是這樣,法官是聾子,加西莫多也是聾子,聾子審問聾子,弄得滿堂哄笑。而“奇跡宮廷”的法律是由乞丐、流民自己制定的,目的是為了維護這個區域,不讓其他階層的人擅自闖入。此外,宗教節日的嘈雜紛亂、狂歡的場面與廣場上萬頭攢動、爭看處決犯人的對比;巴黎圣母院平日肅靜莊嚴的氣氛與乞丐們奮力攻打、亂成一片、加西莫多全力守衛的對比,都造成色彩繽紛、攝人心魄的效果。
人物的對照是小說對照藝術的精髓。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提出一條新的美學原則:“丑怪就存在于美的旁邊,畸形靠近優美,滑稽怪誕藏在崇高的背面,惡與善并存,黑暗與光明相伴。”這條對照原則貫穿于雨果的創作中。同為正面人物,愛絲梅拉達和加西莫多都有心靈美,但愛絲梅拉達的愛情是盲目的,不能分辨美丑,而加西莫多愛憎分明;在形體上,他們是美與丑的對照,愛絲梅拉達美若天仙,而加西莫多是丑人之王,除了畸形,眼睛上還長了個瘤,因為長年打鐘,成了聾子。反面人物克洛德和菲比斯則有不同的心靈丑:克洛德奸詐狠毒,不能滿足自己的私欲,便置對方于死地;而菲比斯快活風流,看重錢財,只關心自己的利益。愛絲梅拉達與克洛德又是一對矛盾,純潔與陰毒是他們的相互特征;愛絲梅拉達與菲比斯是另一對矛盾,那是純真與虛假的比照。加西莫多和克洛德實際上是一仆一主,一個看起來頭腦簡單,只知道服從,另一個威嚴,一味發號施令。其實,一個善良,富有同情心,在緊要關頭敢作敢為,另一個惡毒,暗地里制造陰謀詭計。加西莫多和菲比斯在形體上是一丑一美,加西莫多形體丑而心靈美,菲比斯外貌美而心靈丑。人物之間的相互對照使得形象特點鮮明。人物之間的關系像有無形的紐帶,聯系起來。
雨果的人物對照還應用到人物本身之中。愛絲梅拉達天生麗質,熱烈單純,表里一致,是外在美和內在美的結合。加西莫多外貌奇丑,而心靈崇高,形成美丑對照。雨果曾指出,這樣描寫能使“渺小變成了偉大,畸形變成了美好”。加西莫多在一首曲子中提出了人的美的價值標準:“不要光看臉,姑娘,要看心靈。帥哥的心往往是丑陋的,有些人心中不保存愛情。姑娘,樅樹并不美,不像白楊那好看,但它在寒冬綠葉長青。”這首歌正是加西莫多這個形象的寫照和意義所在。克洛德外表嚴峻冷漠,內心兇殘歹毒,嘴上標榜禁欲主義,心里欲火炎炎。菲比斯儀表堂堂,像太陽神一樣俊美,可是行為輕浮,靈魂空虛,是所謂愚蠢的美。人物的自我對照突出了心靈美的價值:內在美與外在美統一固然好,然而最重要的是內在美,即心靈美。心靈美是決定一個人好壞的唯一標準。人物的相互對照與自我對照互為補充,是雨果塑造人物的獨特方法。
鄭克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