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交心
- 天瀾筆錄
- 子慕凌兮
- 4183字
- 2023-05-07 00:38:28
葉臻本有更多的話想說,但女帝身上的冷香直直鉆入鼻子,讓她頭腦昏沉不已。她只覺心臟鈍鈍撕扯,身體便如在波濤洶涌中浮浮沉沉,一時又猛地下墜。她努力睜大了眼睛,只見一片漆黑。爾后眼前倏然有了晦暗的光,所見一切俱都籠在蒙蒙的灰霧之中。她拖著疲軟的雙腿往前走去,灰霧散去,連綿不絕的精巧屋舍出現(xiàn),其間往來許多宮裝侍女。
她認(rèn)得,那是未央宮,鎮(zhèn)國公主蘇凌曦生前的住所。她隨著心底的指引一徑往前走去,只見眼前一座大殿,門口匾額上書“琉璃殿”三字。她伸手推開了門,廳堂正中一架山河九扇鎏金插屏,她徑直穿了過去,只見一張香案,上面瓜果供奉著一張巨大的畫像,那畫中之人左手執(zhí)書卷,右手執(zhí)長劍,姿態(tài)華貴雍容,神態(tài)栩栩如生,五官赫然與她一模一樣!
葉臻這時覺得靈魂中又有什么要抽離出來。她伸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自語:“是你么……泱泱。”
恍惚聽得耳邊一聲調(diào)皮的女聲:“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笨蛋。”
“如若你我本是一體,我為何而存在?”葉臻抬起頭,環(huán)視茫茫無際的天空,神情冰冷,“你們?nèi)贾溃瑓s只是瞞著我。”
那聲音輕嘆:“你最好不要知道。”
葉臻嗤笑:“又是這句話,我受夠了!你出來,我們辯個明白。”
她在原地等了許久,卻再沒聽見任何聲音。忽然察覺到有人靠近,下一刻只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華服少女推門進(jìn)來,手中提著一柄長長的劍。那把劍上滿是黏膩的血液,從臺階上一路淌到室內(nèi),在實木的地板上拖曳出一道猙獰的劃痕。
葉臻看不大清楚,使勁瞪大了眼睛,才分辨出她臉上的神情更多的是……恐懼?憎惡?然而她絞盡腦汁也沒在記憶中搜尋出此人的身份,只見其裙角也被鮮血和泥污染紅,其上的龍鳳圖案和高髻上的龍鳳發(fā)冠皆都映出血色的金光。
“不管是不是你回來了,”少女舔了舔唇邊的血,扯出一個邪笑,“再殺你一次就是了。”
葉臻眉頭狠狠一跳,只覺身軀中那個共生的靈魂再度悸動起來,讓她腦海中生出了一種悲憫又沉痛的情緒,她本人卻是完全摸不著頭腦。她低低罵了一聲,不抱希望地開口問:“喂,蘇凌曦,這人誰啊?”
還是沒人回答。葉臻很煩躁,又不能跟夢境中的人實實在在地交手,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把劍貫穿了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痛感,但鮮血卻真實地噴濺到了身后那副畫像上。
葉臻一陣劇烈的眩暈,耳邊已經(jīng)能清晰地聽見房中更漏的聲音,甚至能察覺到守夜侍女的呼吸聲,但身體卻仍舊墜在夢境之中,似乎還被許多人圍看著,一聲聲縹緲的“殿下”叫得她脊背生涼。
她眼前一晃重新有了光,一時又看見那山洞中的自毀裝置,那觸手變成了千萬條的蛇,從房檐上倒掛下來,從宮裝侍女們的頭發(fā)中蔓生出來,攀爬上她的脖頸,將她逼迫到窒息的邊緣。她下意識去尋寒光刀,抬起手來,卻見自己蒼白的手指上涂著鮮艷的鳳仙花汁,戴著細(xì)膩的羊脂玉扳指,左手腕上卻沒有那根紅繩。
身上壓迫感越來越重,她想開口叫人,呼吸卻已經(jīng)逼仄,瀕死之際忽然手上摸到了什么冰涼的東西。她眼前發(fā)黑,只覺身體一輕一縱,而后猛地又是一墜,身上壓力陡然卸去,倏地便睜開了眼睛,正對上一雙沉沉的眼眸。
她一顆心頓時重重落回原處,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忽地嘴一癟,怔怔地落下眼淚來。
“嚇著了?”玄天承說,一面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摸著她汗?jié)竦念^發(fā),眸中滿是疼惜。
更漏恰在此時響了四下。窗外夜色仍舊濃重,卻分外安靜,只偶聞幾聲鷹鸮桀桀。屋內(nèi)上夜的兩個侍女在隔間睡得沉沉,絲毫不覺門一開一合已經(jīng)進(jìn)來了人,帶起的風(fēng)又吹熄了兩根蠟燭。昏沉的燭光映出他蒼白而溫柔的臉,映得他一雙眼眸黑曜石一般沉靜而璀璨。
葉臻胡亂點了點頭,埋在他懷里把他衣袖都哭濕一片,才靠著枕頭撐坐起來,細(xì)細(xì)端詳著他:“什么時候醒的?來多久了?”摸他手冰冷,又憂心不已,嗔怪道:“好點沒?怎么不多穿點?”
“一直都醒著,只是動不了。”玄天承淺笑說,“現(xiàn)在沒事了,別擔(dān)心,不冷。”
葉臻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一直都醒著”的意思,心中便沉沉的,不由垂下了眸子,卻聽玄天承接著說道:“對不起,玄琨他們讓你受氣了,是我不好。他們……原是我姐姐的人,這事我會處理,你不用管他們說什么。”
葉臻悶悶地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問:“會讓你難做嗎?”
玄天承頓了頓,“不會。”他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葉臻的下文,于是也沉默了片刻,接著啞聲道:“我的身世,我的家事……我一直抱有僥幸不曾對你坦白。你什么都不知道,卻要因我出生入死,擔(dān)驚受怕。”
“……倒也不全是因為你。”葉臻這樣說著,目光卻開始躲閃,一邊繼續(xù)說道,“而且難道你現(xiàn)在就要與我全都攤牌么?世界上有另一個人知道你的全部秘密,哪怕這個人是我——你不要命了?你想什么時候告訴我,或者不告訴我,都行。”
“阿臻。”玄天承低低喚了她一聲,伸手將她攬進(jìn)懷里,察覺到她肩膀微微的顫抖,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你在害怕,對嗎?”
葉臻幾乎瞬間被戳穿了心事。她抬起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眸中始終克制的愛意這時盛放出來,又帶上了些許的悲哀。
她索性坦誠道:“我不敢奢求以后,也怕有一日我們會因為身份對立而走到那一步,成為最了解彼此的敵人。”她微微哽咽了,“我更怕我們上輩子就是因為身不由己所以沒有走到完美的結(jié)局,一切的起因就是我一心想要追尋的真相……延之,我告訴自己珍惜當(dāng)下每一天就好,我沒有立場去窺探你的秘密。”
她說著愈發(fā)激動起來,“我有時覺得很荒謬……你見證了我的兩輩子,我在你眼里什么樣?你知道所有一切,對嗎?你又是懷著什么心情與我在一起?”
“我……”玄天承被她這番話怔住,胸中百轉(zhuǎn)千回。他十分清楚,于他們而言,真情被捧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以至于不能輕易觸碰。而他的確有很多事不能坦白,故而他口中的愛,多少顯得蒼白滑稽。
然而她是如此聰明。她其實什么都知道。他自以為的深情,若非用她的勇氣兜底,絕無走到如今的可能。
而提到十多年前的事,更是讓他心如刀割。他深深吸了口氣,穩(wěn)穩(wěn)收住了眸中的深沉的痛楚,展露出溫和的笑意來,聲音卻仍舊漏了破綻:“可我一直想奢求以后……一輩子。”
葉臻靠在他懷里,洶涌的情感破殼而出,心尖泛起一陣陣銳痛。
“那些事……你忘了也好。”他攬著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頹然低下頭,“我們以前沒有在一起,不是因為不得已。是……我這樣深陷泥沼的人,沒有資格觸碰你。”
“你……”葉臻感到不可思議,看見他眸中神色,又覺心疼,“你瞎說什么?明明你才是天上月。”
玄天承輕笑:“傻子,也就你這么覺得。”他把頭枕在她肩頸,呼吸微微急促,“你大概忘記了,你曾經(jīng)做過一件多偉大的事。”
他說到這里,聲音愈發(fā)地輕了,“是你,把我丟掉的自尊找回來的。”
葉臻被這句話震得回不過神。心臟的悸動是如此強(qiáng)烈,她恍然,才發(fā)現(xiàn)眼角已經(jīng)全是淚。腦海中很亂,光怪陸離的記憶和噩夢飛快地閃回,卻沒有留下分毫痕跡。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方才的質(zhì)問實在是該死。
“我把你忘了……你一定很難過。”她顫聲說。
“起碼你還在。”玄天承用指腹輕輕地擦去她的眼淚,慢慢問道,“阿臻,你害怕的是我的秘密,還是我會背叛?”
葉臻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片刻,她搖頭說:“都不是。跟你沒關(guān)系,是因為我自己。我怕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樣,超出我的掌控。”
玄天承悶笑一聲,啞聲道:“那時我也是這么想的,患得患失,畏縮不前,直到你走的那天我也沒來得及開口。你問我這十四年來懷著什么心情與你在一起,一開始我告訴自己她是她你是你,可后來我怎么也裝不下去了。”
他目光微微帶上幾分兇狠:“我管你記不記得我,我忍不了了。我已經(jīng)錯過一次,絕不能有第二次。”他語氣又軟和下來,定定看著她,素來平靜如水的眼眸中光很亮,“你有立場窺探我的秘密,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這突如其來的話把葉臻砸了個暈頭轉(zhuǎn)向。
見她久久沒反應(yīng),玄天承又從懷里摸出來一枚銅鑰匙,塞到她手里。
葉臻嚇了一跳:“什么東西……你做什么?”
“我家密室的鑰匙。”玄天承目光有些忐忑地看著她,“里面有房契、地契、產(chǎn)契……不太多,其他家產(chǎn)沒帶身上,回頭都給你。”
葉臻怔住了。半晌,她掙開他爬下床,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摸了半天,也摸出一把鑰匙來塞給他:“那……我的家產(chǎn)也都給你。”
玄天承看著她一臉認(rèn)真的模樣,忍俊不禁,把鑰匙接過來小心地藏好,接著抓著她回來躺好,掖好被子。
葉臻看著他放大的俊臉,一時出神,片刻嘀咕道:“我怎么覺得哪里不對……到底你哄我還是我哄你?怎么我這么好哄?”她癟著嘴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長嘆一聲:“哎,美色誤人!我就見不得你難過。”頓了頓,仰起臉看他,“……那,你還打不打算坦白你的身世?”
不愧是葉臻,講了半天還記得最開始的話題,一點都不好糊弄。不過玄天承本來也沒打算糊弄。他任由葉臻在他臉上作弄,一面說道:“寧壽宮的事你知道的差不多了。我非張燁親生,我父親你見過了,我母親是白家人。”
“就……完了?”葉臻挑眉。
“嗯。完了。”玄天承面不改色地說。
葉臻看他半晌,忽地掀開被子,一把拉著他到了床上。
玄天承猝不及防被她帶倒,若不是反應(yīng)快撐住了手臂,便要直接栽在她身上。兩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葉臻看著神色戲謔,實則耳朵通紅,只是故作鎮(zhèn)定地看著他。
玄天承別開了目光,翻了個身在她身側(cè)躺下,感覺到她往里面挪了挪,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盡管他整個人都有點僵硬,目不斜視地數(shù)著床帳上的碎花,“我說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你信嗎?”
葉臻歪在他手臂上,支著腦袋看他,似笑非笑道:“你看我信嗎?”
玄天承這時十分不心虛地看向她,“我確實不知道。”
葉臻咬牙切齒,欲言又止。她環(huán)顧四周,看見地上那倆明顯是在昏睡的侍女,“那她們怎么回事?你用的什么法子讓她們這都不醒?這個總可以說吧?”
玄天承目光微微一滯:“定身術(shù)。”
“喔。”葉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地又問,“那金鐘咒到底是什么,我能學(xué)嗎?”
玄天承沉默了。
葉臻哼了一聲:“剛才還說你整個人都是我的呢。”
玄天承無法反駁,繼續(xù)沉默。
不過葉臻到底是葉臻,很快便自我開解了。“其實我知道我很幼稚。”她說了這一句,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眼圈微微泛紅,“我就是……真的有點怕。我什么都不知道。”
玄天承傾身過來,輕輕地?fù)碜∷沂挚圩∷淖笫郑附晃铡K笫滞笊系募t繩和脖子上的玉墜發(fā)出溫暖的光,縈繞在二人周圍。
“我未必比你多知道什么。而你的很多事,我也一樣不知道。”良久,玄天承出聲道,“人都怕未知的東西,于是猶猶豫豫,盡成遺憾。”
“那,我們努力。”葉臻說,“怕是天性,恐怕改不了了。但我們可以把未知變成已知。比如……”
她迅速地起身,吧唧親了他一口,眨巴著眼睛看他:“蓋過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