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圖傳
- (明)馮夢龍 鄒守益原著 張昭煒編注
- 15508字
- 2020-03-25 15:55:46
壹
早年傳奇
如今且說“道學”二字,道乃道理,學乃學問。有道理,便有學問,不能者待學而能,不知者待問而知,問總是學,學總是道,故謂之道學。
詩曰:
綿綿圣學已千年,
兩字良知是口傳。
欲識渾淪無斧鑿,
須知規矩出方圓。
不離日用常行內,
直造先天未畫前。
握手臨歧更何語?
殷勤莫愧別離筵![1]
這首詩,乃是國朝一位有名的道學[2]先生別門生之作。那位道學先生姓王,雙名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乃浙江省紹興府余姚縣人也。
如今且說“道學”二字,道乃道理,學乃學問。有道理,便有學問,不能者待學而能,不知者待問而知,問總是學,學總是道,故謂之道學。且如鴻蒙之世,茹毛飲血,不識不知,此時尚無道理可言,安有學問之名?自伏羲始畫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變化,于是學問漸興。據古書所載:黃帝學于太真,顓帝學于錄圖,帝嚳學于赤松子,堯學于君疇,舜學于務成昭,禹學于西王國,湯學于伊尹,文王學于時子思,武王學于尚父,成王學于周公。這幾個有名的帝王,天縱聰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為道理無窮,不敢自足,所以必須資人講解,此乃道學淵源之一派也。自周室東遷,教化漸衰,處士橫議,天生孔圣人出來,刪述六經,表章五教[3],上接文、武、周公之脈,下開百千萬世之緒,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講學之祖。
漢儒因此立為經師:《易經》有田何、丁寬、孟喜、梁丘賀等,《書經》有伏勝、孔安國、劉向、歐陽高等,《詩經》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禮經》有大戴、小戴、后蒼、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穀梁氏、董仲舒、眭弘等。各執專經,聚徒講解。當時明經行修者,薦舉為官,所以人務實學,風俗敦厚。
及唐以詩賦取士,理學遂廢,惟有昌黎伯韓愈,獨發明道術,為一代之大儒。至宋太祖崇儒重道,后來真儒輩出,為濂洛關閩之傳。濂以周茂叔為首,洛以二程為首,關以張橫渠為首,閩以朱晦庵為首,于是理學大著。許衡、吳澄當胡元腥世,猶繼其脈。
迄于皇明,薛瑄、羅倫、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誼明道、清操勁節相尚,生為名臣,沒載祀典,然功名事業,總不及陽明先生之盛。即如講學一途,從來依經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為宗,直抉千圣千賢心印,開后人多少進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橫來豎去,從心所欲,勘亂解紛,無不底績,都從良知揮霍出來。真個是卷舒不違乎時,文武惟其所用,這才是有用的學問,這才是真儒。所以國朝道學,公論必以陽明先生為第一。有詩為證:
世間講學盡皮膚,
虛譽雖隆實用無。
養就良知滿天地,
陽明才是仲尼徒。
且說陽明先生之父,名華,字德輝,別號龍山公,自幼警敏異常。六歲時,與群兒戲于水濱,望見一醉漢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見一布囊,提之頗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漢所遺,酒醒必追尋至此,猶恐為他兒所見,乃潛投于水中。
群兒至,問:“汝投水是何物?”
公謬對曰:“石塊耳。”
群兒戲罷,將晩餐,拉公同歸。公假稱腹痛不能行,獨坐水次而守之。少頃,前醉漢酒醒,悟失囊,號泣而至。
公起迎,問曰:“汝求囊中物耶?”
醉漢曰:“然。童子曾見之否?”
公曰:“吾恐為他人所取,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漢取囊,解而視之,內裹白金數錠,分毫不動。
醉漢大驚曰:“聞古人有還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簡一小錠為謝曰:“與爾買果餌吃。”
公笑曰:“吾家豈乏果餌而需爾金耶?”
奔而去。歸家,亦絕不言于父母。[4]
年七歲,母岑夫人授以句讀。值邑中迎春,里中兒皆歡呼出觀,公危坐,讀書不輟。
岑夫人憐之,謂曰:“兒可出外暫觀,再讀不妨。”
公拱手對曰:“觀春不若觀書也。”
岑夫人喜曰:“是兒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鄉塾就學,過目輒不忘。同學小兒所讀書,經其耳,無不成誦。
還金,廉士所能也。出于六歲兒,異矣。尤異處在保全此金以待客。
年十一,從里師錢希寵,初習對句,輒工。月余,學為詩,又月余,學為文,出語驚人。為文兩月,同學諸生雖年長,無出其右者。
錢師驚嘆曰:“一歲之后,吾且無以教汝矣!”
值新縣令出外拜客,仆從甚盛,在塾前喝道而過。同學生停書,爭往出觀,公據案朗誦不輟,聲瑯瑯達外。
錢師止之曰:“汝不畏知縣耶?”
公對曰:“知縣亦人耳,吾何畏?況讀書未有罪也。”
錢師語其父竹軒翁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5]
年十四,學成,假館于龍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拋磚弄瓦,往時借寓讀書者咸受驚恐,或發病,不敢復居。公獨與一蒼頭[6]寢處其中,寂然無聲。僧異之,乘其夜讀,假以豬尿泡涂灰粉,畫眉眼其上,用蘆管透入窗欞,噓氣漲泡,如鬼頭形。僧口作鬼聲,欲以動公。公取床頭小刀刺泡,泡氣泄。僧拽出,公投刀,復誦讀如常,了不為異。聞者皆為縮舌。[7]

十二年丙申,先生五歲,尚未能言。一日,與群兒戲,見一異人過,熟目之而去。先生追躡里許,異人愕然還,見竹軒翁曰:“好個小孩兒,可惜叫破了。”
娶夫人鄭氏于成化七年,懷娠凡十四月,岑夫人夢神人衣緋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兒來家。比驚醒,聞啼聲,侍女報鄭夫人已產兒,兒即陽明先生也。[8]
竹軒公初取名曰“云”,鄉人因指所生樓曰“瑞云樓”。云五歲,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過之,聞奶娘呼名,僧摩其頂曰:“好個小兒,可惜道破了。”
竹軒翁疑夢不當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9]
且祖父所讀書,每每口誦,訝問曰:“兒何以能誦?”
對曰:“向時雖不言,然聞聲已暗記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聞龍山公名,迎至家園館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館,華驚避。
美姬曰:“勿相訝,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無子,欲借種于郎君耳。”
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豈可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頭字,當知之。”
公視扇面,果主人親筆,書五字,曰:“欲借人間種。”
公援筆添五字于后,曰:“恐驚天上神。”
厲色拒之。姬悵悵而去。
公既中鄉榜,明年會試,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10]設醮祈嗣,高真伏壇,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問其故。
高真曰:“適夢捧章至三天門,遇天上迎狀元榜,久乃得達,故遲遲耳。”
主人問:“狀元為誰?”

十五年己亥,先生八歲,大父竹軒翁授以《曲禮》,過目成誦。一日,忽誦竹軒翁所嘗讀書,翁驚問之。曰:“聞公公讀時,吾言雖不能出,口已默記矣。”
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馬前有旗二面,旗上書一聯云:‘欲借人間種,恐驚天上神。’”
主人默然大駭。
時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幾,會試報至,公果狀元及第。陽明先生時年十歲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師,迎養其父竹軒翁,翁因攜先生同往。過金山寺,竹軒公與客酣飲,擬作詩,未成。先生在旁索筆。
竹軒翁曰:“孺子亦能賦耶?”
先生即書四句云: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樓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坐客驚異,咸為起敬。少頃,游蔽月山房,[11]竹軒公曰:“孺子還能作一詩否?”
先生應聲吟曰:
山近月遠覺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還見山小月更闊。
坐客謂竹軒翁曰:“令孫聲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當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眾益異之。
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幟,付群兒持立四面,自己為大將,居中調度,左旋右轉,略如戰陣之勢。龍山公出,見之,怒曰:“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

十八年壬寅,竹軒公以龍山公辛丑及第,攜先生之京。過金山,與客酣飲,擬賦金山詩。先生即應聲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客欲試之,命賦蔽月山房,即隨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先生曰:“讀書有何用處?”
龍山公曰:“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力也。”
先生曰:“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
龍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狀元,還是去勤讀。”
先生笑曰:“只一代,雖狀元,不為希罕。”
父益怒,樸責之。
先□□□□,又嘗問塾師曰:“天下何事為第一等人?”
塾師曰:“嵬科高第,顯親揚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時時有,豈是人間第一流?”
塾師曰:“據孺子之見,以何事為第一?”
先生曰:“惟為圣賢方是第一!”
龍山公聞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世爵、大儒福德,俱自幼而定。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見賣雀兒者,欲得之,賣雀者不肯與,先生與之爭。有相士號麻衣神相,一見先生,驚曰:“此子他日大貴,當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錢,買雀以贈先生,因以手撫其面曰:“孺子記吾言:
須拂領,其時入圣境;
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
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
又囑曰:“孺子當讀書自愛,吾所言將來必有應驗。”
言訖遂去。
先生感其言,自此潛心誦讀,學問日進。
十三歲,母夫人鄭氏卒。先生居喪,哭泣甚哀。父有所寵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禮。先生游于街市,見有縛鸮鳥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錢買之,復懷銀五錢,贈一巫嫗,授以口語:“見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歸,將鸮鳥潛匿于庶母床被中。母發被,鸮沖出,繞屋而飛,口作怪聲。小夫人大懼,開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鳥入室,況鸮乃惡聲之鳥,見者以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戶,重帷錦衾,何自而入,豈不是大怪極異之事?先生聞房中驚詫之聲,佯為不知,入問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異。
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嫗,巫嫗入門,便言家有怪氣。
既見小夫人,又言:“夫人氣色不佳,當有大災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發被得鸮鳥之異,巫嫗曰:“老婦當問諸家神。”
即具香燭,命小夫人下拜。索錢楮[12],焚訖,嫗即謬托鄭夫人附體,言曰:“汝待我兒無禮,吾訴于天曹,將取汝命!適怪鳥,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為真,跪拜無數,伏罪悔過,言:“此后再不敢!”
良久,媼蘇曰:“適見先夫人,意色甚怒,將托怪鳥啄爾生魂,幸夫人許以改過,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禮。
先生尚童年,其權術已不測如此矣。
先生十四歲,習學弓馬,留心兵法,多讀韜鈐[13]之書,嘗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備。區區章句之儒,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歲,從父執父輩謂之父執。游居庸三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漢馬援封伏波將軍。賦詩曰:
卷甲歸來馬伏波,
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
六字題文尚不磨。[14]
其時地方水旱,盜賊乘機作亂,畿內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劉千斤,屢屢攻破城池,劫掠府庫,官軍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龍山公:“欲以諸生上書,請效終軍故事。[15]愿得壯卒萬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內。”
龍山公曰:“汝病狂耶!書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專心于學問。[16]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歲,歸余姚,遂往江西就親,所娶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許旌陽鐵柱宮,于殿側遇一道者,龐眉皓首,盤膝靜坐。先生叩曰:“道者何處人?”
道者對曰:“蜀人也,因訪道侶至此。”
先生問:“其壽幾何?”
對曰:“九十六歲矣。”
問其姓,對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見我時時靜坐,呼我曰‘無為道者’。”
先生見其精神健旺,聲如洪鐘,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養生之術。道者曰:“養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凈,莊生逍遙,惟清凈而后能逍遙也。”
因教先生以導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與道者閉目對坐,如一對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寢食俱忘之矣。
諸夫人不見先生歸署,言于參議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鐵柱宮中,隔夜坐處尚未移動也。衙役以參議命促歸,先生呼道者與別。
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當再見于海上也。”[17]
先生回署。署中蓄紙最富,先生日取學書,紙為之空,書法大進。先生自言:“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輕落紙,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夫既不要字好,所學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18]
聞者嘆服。
便能參駁先儒,識見超異。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歲。是冬,與諸夫人同返余姚。行至廣信府上饒縣,謁道學婁一齋,名諒。語以宋儒格物致知之義,謂圣人必可學而至。[19]先生深以為然。自是,奮然有求為圣賢之志。平日好諧謔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知過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晩也!”[20]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歲,竹軒翁卒于京師,龍山公奉其喪以歸。[21]

嘗夢王威寧伯遺以弓矢寶劍,后差筑寧王墳,其家果贈,如所夢。夢南征,謁馬伏波廟,題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及征田州,果驗。
是秋,先生初赴鄉試場中。夜半,巡場者見二巨人:一衣緋,一衣綠,東西相向立,大聲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訖,忽不見。及發榜,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后,寧王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其亂,人以為“三人好做事”,此其驗也。
明年癸丑春,會試下第。宰相李西涯諱東陽,時方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戲呼為來科狀元。丙辰,再會試,復被黜落。[22]同寓友人以不第為恥,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友人服其涵養。時龍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歲。邊任報緊急,舉朝倉皇,推擇將才,莫有應者。先生嘆曰:“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擊刺之士,而不可以收韜略統馭之才。平時不講將略,欲備倉卒之用,難矣!”
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研熟討。每遇賓客宴會,輒聚果核為陣圖,指示開闔進退之方。一夕,夢威寧伯王越,解所佩寶劍為贈。既覺,喜曰:“吾當效威寧,以斧鉞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會試第二名,時年二十八歲,廷試二甲,以工部觀政進士受命,往浚縣督造威寧伯墳。[23]
先生一路不用肩輿,日惟乘馬,偶因過山,馬驚,先生墜地吐血,從人進轎,先生仍用馬。蓋以此自習也。
既見威寧子弟,問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墳之眾,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見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為謝,先生固辭不受,后乃出一寶劍相贈,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與夢相符,遂受之。
如此,方用世實。

上邊務八事:曰蓄材以備急,曰舍短以用長,曰簡師以省費,曰屯田以足食,曰行法以振威,曰敷恩以激怒,曰捐小以全大,曰嚴守以乘弊。其言今之大患,在于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而內為固祿希寵之計;為左右者內挾交蟠壅蔽,而外肆招權納賄之惡。憂時者謂之迂狂,進言者目以浮躁。尤為剴切。
復命之日,值星變,達虜方犯邊,朝廷下詔求直言。先生上言邊務八策,言極剴切。[24]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審錄江北,多所平反,民稱不冤。
事畢,遂游九華山,歷無相、化城諸寺,到必經宿。時道者蔡蓬頭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顛若狂。先生心知其異人也,以客禮致敬,請問:“神仙可學否?”
蔡搖首曰:“尚未尚未。”
有頃,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復叩問之。
蔡又搖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懇不已,蔡曰:“汝自謂拜揖盡禮,我看你一團官相,說甚神仙!”
先生大笑而別。
游至地藏洞,聞山巖之巔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臥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訪之,乃懸崖扳木而上,直至山巔。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撫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覺,見先生,驚曰:“如此危險,安得至此?”
先生曰:“欲與長者論道,不敢辭勞也。”
因備言佛老之要,漸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兩個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個講師,只未到最上一乘。”[25]
先生喜其談論,盤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訪之,其人已徙居他處矣。有詩為證:
路入巖頭別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談已散人何處,
古洞荒涼散冷煙。[26]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復命。京中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為詩文之社,來約先生。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無益之事乎?”遂告病歸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陽明洞。
洞在四明山之陽,故曰陽明。山高一萬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經》第九洞天也。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漢隸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窗,四面玲瓏如戶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愛其景致,隱居于此,因自號曰“陽明”。[27]
思鐵柱宮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導引之術。月余,覺陽神自能出入,未來之事,便能前知。[28]一日靜坐,謂童子曰:“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汝可往五云門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門,果遇王思輿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29]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見先生,問曰:“子何以預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
四人大驚異。述于朋輩,朋輩惑之。往往有人來叩先生以吉兇之事,先生言多奇中。
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非正覺也。”
遂絕口不言,思脫離塵網,超然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與父龍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轉躊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復思三教之中,惟儒為至正,復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遷寓于錢塘之西湖。怎見得西湖景致好處?有《四時望江南詞》為證: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邊羅綺麗人行,
十里按歌聲。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馬嘶垂柳岸,
紅妝人泛采蓮舟,
驚起水中鷗。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觀。
桂子岡巒金谷富,
芙蓉洲渚彩云間,
爽氣滿前山。

時太原喬宇,廣信江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禛卿,山東邊貢,泰州儲瓘,俱以才名相知,為古詩文。先生一日嘆曰:“吾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虛文?”遂告病歸,辟陽明洞舊基為書屋,究仙經秘旨。久之,忽能預知。王思裕等四人自云門來訪,先生命仆買果肴以候,歷語其過洞摘桃花蹤跡,四人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弄精魂,非道也。”
西湖景,
冬日轉清奇。
賞雪樓臺評酒價,
觀梅園圃訂春期,
共醉太平時。[30]
又有林和靖先生《詠西湖》詩一首:
混元神巧本無形,
幻出西湖作畫屏。
春水凈于僧眼碧,
晩山濃似佛頭青。
欒櫨粉堵搖魚影,
蘭社煙叢閣鷺翎。
往往鳴榔與橫笛,
斜風細雨不須聽。[31]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蘇堤春曉、
平湖秋月、
曲院風荷、
斷橋殘雪、
雷峰夕照、
南屏晩鐘、
雨峰出云、
三潭印月、
柳浪聞鶯、
花港觀魚。
先生寓居西湖,非關貪玩景致。那杭州乃吳越王錢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勝水,古剎幽居,多有異人棲止。先生遍處游覽,冀有所遇。

十七年甲子春,居陽明洞。夏,山東聘主考試,梓文咸出先生手筆。展胸中素蘊,一洗陳言虛套之習,五策舉可措諸用,海內傳以為式。登泰山,作《泰山高》,有:“瞻眺門墻,仿佛室堂。三千之下,許占末行。”[32]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聞有禪僧坐關三年,終日閉目靜坐,不發一語,不視一物。先生往訪,以禪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
其僧驚起作禮,謂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視,已三年于茲。檀越卻道口巴巴說甚么,眼睜睜看甚么,此何說也?”
先生曰:“汝何處人?離家幾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離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親族還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還起念否?”

十八年乙丑,甘泉湛公若水為庶吉士,先生一見定交,以倡圣學為志。嘗贈甘泉有:“幼不學問,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始沿周、程求之,若有得焉。自得友于湛子而后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33]
徐愛,字曰仁,居余姚馬堰,娶先生女弟,受學甚蚤。沉潛而篤信,記《傳習錄》示同志。季三十二以沒。嘗夢瞿曇拊其背曰:“子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雖終日不言,心中已自說著;終日不視,心中已自看著了。”
絕妙禪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論,更望開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現。雖終日呆坐,徒亂心曲。俗語云:‘爹娘便是靈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34]
言之未畢,僧不覺大哭起來,曰:“檀越說得極是,小僧明早便歸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訪之,寺僧曰:“已五鼓負擔還鄉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驗也。”
于是益潛心圣賢之學。
讀朱考亭語錄,反復玩味,又讀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35]
掩卷嘆曰:“循序致精,漸漬洽浹,使物理與吾心混合無間,方是圣賢得手處。”
于是從事于格物致知。每舉一事,旁喻曲曉,必窮究其歸,至于盡處。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東巡按御史陸偁重先生之名,遣使致聘,迎主本省鄉試。先生應聘而往,得穆孔暉為解元,后為名臣。[36]是省全錄,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選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謂學者溺于詞章記誦之末,不知身心之學為何等,于是首倡講學之事。聞者興起,于是從學者眾,先生儼然以師道自任。同輩多有議其好名者,惟翰林學士湛甘泉諱若水。深契之,一見定交,終日相與談論,號為莫逆。[37]
注釋
[1] “須知規矩出方圓”,《王陽明全集》作“須從規矩出方圓”。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別諸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72頁。按:《靖亂錄》所引陽明詩與《王陽明全集》常有微小差異,蓋所據版本不同。以下不再出校。
[2] “道學”,指宋代出現的傳承堯、舜、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之道,重視理氣心性、天德王道的儒學。與后來出現的“理學”一詞含義大致相同。
[3] “五教”,出自《尚書·舜典》:“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五教指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亦指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4] 王華(1446—1522),字德輝,晚號海日翁。關于拾金囊一事,楊一清與陸深均有記錄,但與馮夢龍所言稍異。據楊一清《海日先生墓志銘》:六歲,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去,遺其所提囊。取視之,數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復來,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頃,其人果號而至。公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以一錠為謝,卻不受。(《世德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4頁。)又見陸深《海日先生行狀》:其人喜躍,以一金謝。先生笑卻之曰:“不取爾數十金,乃取爾一金乎?”客且慚且謝,隨至先生家,無少長咸遍拜而去。(《世德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45頁。)
[5] 竹軒翁即王華的父親王倫,據魏瀚《竹軒先生傳》:“先生名倫,字天敘,以字行。性愛竹,所居軒外環植之,日嘯詠其間,視紛華勢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輒指告之曰:‘此吾直諒多聞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學者因稱曰竹軒先生。”(《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0頁。)
[6] “蒼頭”,原指士卒的皂巾,后代指奴仆。
[7] 據陸深《海日先生行狀》:“十四歲時,嘗與親朋數人讀書龍泉山寺。寺舊有妖為祟。數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俠自負,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數人果有傷者。寺僧因復張皇其事,眾皆失氣,狼狽走歸。先生獨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咸以為異。每夜分,輒眾登屋號笑,或瓦石撼臥榻,或乘風雨雷電之夕,奮擊門障。僧從壁隙中窺,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氣自若,輒又私相嘆異。然益多方試之,技殫,因從容問曰:‘向妖為祟,諸人皆被傷,君能獨無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諸人去后,君更有所見乎?’先生曰:‘吾何見?’僧曰:‘此妖但觸犯之,無得遂已者,君安得獨無所見乎?’先生笑曰:‘吾見數沙彌為祟耳。’諸僧相顧色動,疑先生已覺其事,因佯謂曰:‘此豈吾寺中亡過諸師兄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過諸師兄,乃見在諸師弟耳。’僧曰:‘君豈親見吾儕為之?但臆說耳。’先生曰:‘吾雖非親見,若非爾輩親為,何以知吾之必有見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嘆且謝曰:‘吾儕實欲以此試君爾。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猶傳其事。”(《世德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46頁。)
[8] 據錢德洪:“海日公夫人鄭,妊先生既彌十四月,岑夜夢五色云中,見神人緋袍玉帶,鼓吹導前,送兒授岑曰:‘與爾為子。’岑辭曰:‘吾已有子,吾媳婦事吾孝,愿得佳兒為孫。’神人許之。忽聞啼聲,驚寤,起視中庭,耳中金鼓聲隱隱歸空,猶如夢中。蓋成化壬辰九月三十日亥時也。”(《瑞云樓后記》,《徐愛 錢德洪 董澐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70頁。)
[9] 黃綰《陽明先生行狀》:“六歲不言。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寧馨兒,卻叫壞了。’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4頁。)寧馨兒,吳方言,意思是“這樣的孩子”,有贊美之意。語出《晉書·王衍傳》:“何物老嫗,生寧馨兒!”
[10] “高真”,道教中稱得道之人為“高真”。
[11] “蔽月山房”,疑為“水月山房”,據《金山志》卷四:“水月山房,額在客堂后院地上。”(束景南《陽明佚文輯考編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12] “楮”,落葉喬木,皮可做紙,代指祭祀用的紙錢。
[13] “韜鈐”,原指《六韜》及《玉鈐篇》兩兵書,后泛指兵書。
[14] 《夢中絕句》,《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第877頁。詩中“云埋銅柱”、“六字題文”,據說馬援在平定交趾后,在國境立一銅柱,上面題有六字“銅柱折,交趾滅。”《大明一統志》卷九十對此有記載。此詩為陽明破斷藤峽前所作,詩前有序,“此予十五歲時夢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夢中。茲行殆有不偶然者,因識其事于此。”正德十一年丙子,王陽明四十五歲時,升南贛僉都御史以后,有詩:“五月南征想伏波”,“一戰功成未足云”。(《喜雨三首》,《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第821—822頁。)據《銅柱夢》:“陽明先生既受廣西田州之命,自言曰:‘吾少時常夢至馬伏波廟,題之云:銅柱折,交趾滅,拜表歸來白如雪。又夢題詩曰:拜表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銘文永不磨。不意今有此行。’乃嘉靖四年秋也。逾年,功成而疾亟矣。屢表乞致,不許,遂促歸,至南雄府青龍鋪水西驛而卒。事聞,上怒,爵陰遂尼至今。夢之驗也如此。”(董穀《碧里雜存》,明刻本,第21頁。)
[15] 終軍(約前133—前112),字子云,西漢濟南人。據《漢書》載:“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于郡中,年十八,選為博士弟子。”后請纓出使南越,“軍遂往說越王,越王聽許,請舉國內屬”。“越相呂嘉不欲內屬,發兵攻殺其王及漢使者,皆死。”“軍死時年二十余,故世謂之‘終童’。”(《漢書》卷六十四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2814—2821頁。)
[16] 據清毛奇齡:“游居庸是偶然事,或意有所在。而行狀及年譜皆云:時有石和尚、劉千斤之亂,公欲作疏奏諸朝,請自討之。公父禁之,乃相度形勢,出游居庸。則可笑之甚。按石和尚、劉千斤在成化二年作亂,越一年,遂平。又越五年至八年,而公始生。是作疏討賊,皆公前世事也。且公父海日公登成化十七年進士,此時亦未能有修撰官居早在京邸。又況石、劉之亂,只在河陽、南陽間,與居庸無涉。初不意門人黃綰作行狀,德洪作年譜而誕罔無理至于此。”(《王文成傳本》卷一,清刻本,第2頁。)
[17] 據《鐵柱老僧》:“陽明先生壯年受室時,以婦翁宦江西,因往焉。一日,獨游鐵柱觀,至一靜室中,見一老僧坐,與語相得。僧乃出書一編,授先生而別,且曰:‘三十年后再相見。’后平宸濠,入洪都,復往游焉。老僧尚在,以詩遺先生曰:‘三十年前曾見君,再來消息我先聞。君于生死輕毫末,誰把綱常任半分?窮海也知欽令德,老天應未喪斯文。東歸若到武夷去,千載香燈鎖白云。’先生亦有和章,今失記。昔所授編,亦竟不知何書也。”(董穀《碧里雜存》,第20—21頁。)據《年譜》,鐵柱老僧為一道士:“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在越。七月,親迎夫人諸氏于洪都。外舅諸公養和為江西布政司參議,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巹之日,隅閑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還。”(《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47頁。)陽明四十八歲,正德十四年,陽明平宸濠,入南昌,與“三十年后再相見”、“三十年前曾見君”相符。
[18] 事見《年譜》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年譜》所記與此有差異:“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一句,《年譜》作“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王陽明全集》,第1347—1348頁。)按:據《年譜》,此處王陽明是肯定明道先生(程顥,1032—1085)的意思。“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見《二程遺書》卷三,《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60頁。
[19] 如前所記,王陽明十二歲時,惟以為圣賢是人生第一等事。婁諒正是以此接引陽明:“還廣信,謁一齋婁先生。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圣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黃綰《陽明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5頁。)婁諒之學,“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為居敬之要”。“文成年十七,親迎過信,從先生問學,深相契也,則姚江之學,先生為發端也。”(《明儒學案》卷二,《黃宗羲全集》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8頁。) 婁諒師從吳與弼,吳與弼號康齋,“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及夫得之而有以自樂,則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蓋七十年如一日,憤樂相生,可謂獨得圣賢之心精者”。(《師說》,《黃宗羲全集》第7冊,第11頁。)吳與弼門下三大弟子:婁諒、胡居仁、陳獻章。胡居仁主敬,敬義夾持,為吳與弼守“憤”之門戶者;陳獻章受學吳與弼后,歸家即絕意科舉,筑春陽臺,數年靜坐其中,雖家人罕見其面,虛靜中養出端倪,有得于似初春的氤氳一氣,由敬畏到灑落,為吳與弼守“樂”之門戶者。胡居仁所訾者,亦唯陳獻章與婁諒為最,謂兩人皆是陷入異教去,但正是陳、婁二人,展開了明代學術的轉型。“椎輪為大輅之始,層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后時之盛哉?”(《明儒學案》卷一,《黃宗羲全集》第7冊,第1頁。)
[20] “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淮南子·原道訓》。)據《論語·憲問》:“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21] 據陸深《海日先生行狀》:“庚戌正月下旬,竹軒之訃始至,號慟屢絕。即日南奔,葬竹軒于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時群至。先生晝夜哭其傍,若無睹者。久之益馴,或傍廬臥,人畜一不犯,人以為異。”(《世德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48頁。)據此,竹軒翁當卒于浙江家中,龍山公在京得聞訃。
[22] 據《年譜》,王陽明再次落第的原因是才高遭忌:“明年春,會試下第,縉紳知者咸來慰諭。宰相李西涯戲曰:‘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元,試作來科狀元賦。’先生懸筆立就。諸老驚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及丙辰會試,果為忌者所抑。”(《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49頁。)
[23] 威寧伯指王越,據《王越傳》:“王越,字世昌,浚人。長身,多力善射,涉書史,有大略。”“卒于甘州,贈太傅,謚襄敏。越姿表奇偉,議論颷舉,久歷邊陲,身經十余戰,知敵情偽及將士勇怯,出奇制勝,動有成算。獎拔士類,籠罩豪俊,用財若流水,以故人樂為用。”(《明史》卷一百七十一,《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4571—4576頁。)
[24] 《陳言邊務疏》,《王陽明全集》卷九,第316—322頁。
[25] 據《年譜》:“聞地藏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歷巖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會心人遠之嘆。”(《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51頁。)此處所言“朱考亭是個講師,只未到最上一乘”,《年譜》中無此語。據陽明所言:“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別湛甘泉序》,《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57頁。)“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為二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答顧東橋書》,《王陽明全集》卷二,第50—51頁。)由此可見,地藏洞異人對于周濂溪、程明道的推崇與陽明是一致的,對于朱子的貶低亦有所據。
[26] 正德十五年,王陽明《重游化城寺二首》之“會心人遠空遺洞,識面僧來不記名”,可與此詩相印證。
[27]據毛奇齡所言:“公晚愛會稽山陽明洞,名因號陽明子。按會稽山即苗山,并無洞壑。凡禹井、禹穴、陽明洞類,只是石罅,并無托足處。舊誣以道人授書洞中,固大妄。今作傳者且曰講學陽明洞,則妄極矣。”(《王文成傳本》卷一,第1—2頁。)陽明洞是在馮夢龍所講的四明山,還是在毛奇齡所言的會稽山?由此引發出陽明洞是否屬實及陽明之號的問題。
馮夢龍對于四明山的描述多引自梅福《四明山記》,明代戴洵親自勘驗,有《四明辨并詩》(《明文海》卷一百一十三)。據《年譜》,正德八年(1513),王陽明“從上虞入四明,觀白水,尋龍谷之源”,遂自寧波還余姚。(《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63頁。)白水即白水沖,與龍谷均在四明山。據《云笈七簽》,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中第九為四明山洞,周回一百八十里,名曰丹山赤水天,在越州上余縣;第十為會稽山洞,周回三百五十里,名曰陽明洞,在古越州山陰縣。(《洞天福地》,《云笈七簽》卷二十七,中華書局,2003年,第613頁。)道家的陽明洞在會稽山,而非在四明山。
據黃綰《陽明先生行狀》,“養病歸越,辟陽明書院”(《陽明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6頁),鄒守益謂“辟陽明洞舊基為書屋”,黃綰與鄒守益均為陽明重要弟子,此言可信度高。禹井、禹穴、陽明洞俱在會稽山,毛奇齡所言“禹井、禹穴、陽明洞只是石罅,并無托足處”,陽明洞的大小并不重要,關鍵在于王陽明是否在陽明洞附近造書屋、建書院。
陳來先生認為下文提及的五云門為紹興府的正東門,與山陰為鄰的蕭山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里”等證據,足以證明陽明洞在會稽山無疑。(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9頁。)“已卜居蕭山之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里耳。書屋亦將落成,聞之喜極。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復有何樂!”(《與王純甫》,《王陽明全集》卷四,第174頁。)此信下注明“壬申”(1512),距陽明建陽明洞已過去十二年,在此之前,陽明應居于陽明洞的舊基。此處陽明本人所講是建設書屋,由此更印證了黃綰與鄒守益之言。
另據王華的門人陸深所言:“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余,迂道拜先生于龍山里第。扁舟載酒,相與游南鎮諸山,乃休于陽明洞天之下,執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大業日遠,子必勉之。’”(《海日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4頁。)王華與陸深所游陽明洞天應該是新落成的書屋或書院,而真正講學的盛況則發生在嘉靖癸未(1522)至丁亥(1527):“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后,四方來游者日進。癸未年已后,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后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卷三,第134頁。)陽明苦心經營的陽明洞真正發揮作用,也完成了王陽明早年在獄中“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讀易》,《王陽明全集》卷十九,第747頁)的夙愿。綜上,陽明洞在會稽山,王陽明在陽明洞附近造書屋、建書院,1512年基本建成,至1522年,陽明洞真正發揮了講學的作用。陽明洞是王陽明的精神寄托,是陽明講學的重要場所。
另據王陽明《和九柏老仙詩》,署名“弘治辛酉(1501)仲冬望日,陽明山人王守仁識”。游九華在辟陽明洞之前一年,王陽明便有“陽明山人”的稱號。(束景南《陽明佚文輯考編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0頁。)王陽明可能很早就心系陽明洞,馮夢龍所講的因隱居陽明洞而號“陽明”是不準確的。
[28] 據王畿言陽明:“筑洞天精廬,日夕勤修煉習伏藏,洞悉機要,其于彼家所謂見性抱一之旨,非惟通其義,蓋已盡得其髓矣。自謂嘗于靜中,內照形軀如水晶宮,忘己忘物、忘天忘地,與空虛同體,光耀神奇,恍惚變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滁陽會語》,《王畿集》卷二,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33頁。)
[29] 王思輿是陽明的早期道友,王思輿名文轅,號黃轝子,山陰人,習靜隱居,勵志力行,與陽明為莫逆。成化、弘治間,學者守成說,不敢有私議朱子者,故不見信于時,惟陽明與之為友,獨破舊說,蓋有所本云。及陽明先生領南贛之命,見黃轝子,黃轝子欲試其所得,每撼激之動,語人曰:“伯安自此可勝大事矣。蓋其平生經世之志,于此見焉。”其后黃轝子歿,陽明方講良知之學,人多非議之,嘆曰:“使黃轝子在,于吾言必相契矣。”(見季本《王思輿傳》,《季彭山先生文集》,《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06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896頁。)
[30] 出自瞿佑(1347—1433)《西湖四時曲》,瞿佑為錢塘人,字宗吉,號存齋,有《存齋詩集》《剪燈新話》等著作。
[31] 此為林逋所作《西湖》,《林和靖集》卷二,后一句又作“細風斜雨不堪聽”。林逋“字君復,錢塘人,隱西湖之孤山,真宗聞其名,詔長吏歲時勞問,和靖其賜謚也。”(《四庫提要·林和靖集》。)
[32] “嗟予瞻眺門墻外,何能仿佛窺室堂?也來攀附攝遺跡,三千之下,不知亦許再拜占末行。”(《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王陽明全集》卷十九,第743頁。)
[33] “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興。晩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于甘泉多矣。”(《別湛甘泉序》,《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58頁。)
[34] 此處當來自前文陽明在陽明洞中行導引之法時之所悟:“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35] 出自朱子《行宮便殿奏札二》,《晦庵朱先生文公文集》卷十四。原文為:“此循序致精,所以為讀書之法也。”“此居敬持志,所以為讀書之本也。”(《朱子全書》第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69—670頁。)
[36] 據《文簡穆玄庵先生孔暉》:“穆孔暉字伯潛,號玄庵,山東堂邑人。弘治乙丑進士,由庶吉士除簡討。為劉瑾所惡,調南京禮部主事。瑾敗,復官。歷司業、侍講、春坊庶子、學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贈禮部右侍郎,謚文簡。陽明主試山東,取先生為第一。”“蓋先生學陽明而流于禪,未嘗經師門之鍛煉,故陽明集中未有問答。”(《明儒學案》卷二十九,《黃宗羲全集》第7冊,第739頁。)
[37] 王陽明《別湛甘泉序(壬申)》:“晩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于甘泉多矣。”“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于斯道,斃而后已者。”(《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57—258頁。)另據湛若水所記:“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會甘泉子于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泛觀于四方,未見此人。’遂相與定交講學。”(《陽明先生墓志銘》,《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