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圖傳
- (明)馮夢龍 鄒守益原著 張昭煒編注
- 9796字
- 2020-03-25 15:55:46
前言
一
王陽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號陽明子,浙江余姚人,明代大儒,以“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著稱。本書是一本獨特的王陽明傳,將明代馮夢龍的《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以下簡稱《靖亂錄》)、鄒守益的《王陽明先生圖譜》(以下簡稱《圖譜》)合而為一,并加詳注而成。馮夢龍文筆超絕,《靖亂錄》是推動陽明傳奇故事廣泛流傳的重要媒介。《靖亂錄》原文包括正文和眉批,本書予以標點分章分段,并將《圖譜》中全部29幅圖分別插入正文相應的位置。除此之外,本書還增加了大量注釋和三幅王陽明手跡。注釋主要分五類:校勘記、生僻詞語注釋、引文查證、傳奇故事增補、征引相關史料及研究成果以考證相關史實或提供其他說法。王陽明的三幅墨寶置于相關的正文之后,并加釋讀。
陽明學以“致良知”為宗旨,良知是真知,致良知是真行,知行合一,方是真學問。本書生動展現了王陽明波瀾壯闊的一生,以及陽明學千錘百煉始成金的歷程:少年王陽明以立志成圣賢為人生第一等事,龍場悟道確立學旨,通過知縣廬陵、平山賊匪患、靖寧藩叛亂等實踐和發展陽明學。事功是良知學的試金石,用兵屢建奇功基于“學問純篤,養得此心不動”;[1]涵育內在道德之本與外在事功協同促進,成就一代大儒。
《圖譜》的作者是王陽明的弟子鄒守益。鄒守益(1491—1562),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吉安府安福縣人。王陽明的主要事功在江西完成,一生精神俱在江右。鄒守益是從學王陽明最早者之一,是江右王門領袖;在學問上深得陽明真傳,在培養弟子方面亦卓有建樹,其子鄒善,其孫鄒德涵、鄒德溥、鄒德泳均是陽明后學中重要人物。江右王門能夠興盛不衰,其中鄒氏家族起了重要作用。嘉靖丁巳(1557),來自浙中王門的學使王宗沐視學吉安時,與鄒守益共倡講會,并為《圖譜》作序。王宗沐認為,孔子的內在精神固然是根本,但其肖像形貌亦可以引發學子信心、堅定其信念,“三千篤信,淪浹肌髓,一旦泰山頹壞,眾志煢然,如孺子之喪慈母,無所依歸”,“茍一有所存焉,亦足以收其將散之心,而植其未廢之教”。這同樣適用于王陽明:
陽明王先生天挺間出……功業、理學蓋宇宙百世師矣。當時及門之士,相與依據尊信,不啻三千之徒。今沒才三十年,學亦稍稍失指趣。高弟安成東廓鄒公輩相與繪圖勒石,取先生平生經歷之所及,與功用之大,譜而載焉。……余少慕先生,十四歲游會稽,而先生已沒。兩官先生舊游之地,凡事先生者皆問而得概焉,然不若披圖而溯之為尤詳也。以余之尤有待于是,則后世可知,而鄒公之意遠矣。
由序言可知《圖譜》之由來,同時也顯示出《圖譜》中圖像的真實性與重要性,是后學追思王陽明的重要依據。王宗沐的盛贊反映出鄒守益苦心作《圖譜》的深遠意義,這當然不限于在王陽明去世三十年后,直至今日,《圖譜》仍是研究王陽明圖像和事跡的重要文獻。本書圖譜部分據1941年影印本《王陽明先生圖譜》,其后跋云:“其《圖譜》一冊,亦當時弟子所輯述者,先生事略具載于斯。明嘉靖間曾刊而行之。三百年來,遺書零落”,由程守中尋得善本影印而成。

此次整理的《靖亂錄》底本為《古本小說叢刊》第四輯(中華書局,1990年)所收之影印本,原書不分章,本書分六章,補加標題:
第一章《早年傳奇》:自王陽明之父王華事跡開始,至弘治十八年(1505)王陽明與湛若水定交,包括王陽明的家世、瑞云而生、夢馬伏波、鐵柱宮遇高道、結廬陽明洞等早年傳奇故事。
第二章《龍場悟道》:自正德元年(1506)至正德九年(1514),包括王陽明上疏忤旨、謫戍貴州、龍場悟道、起復廬陵等經歷。
第三章《破山中賊》:自正德十年(1515)至正德十三年(1518),敘述掃除南、贛匪患事跡。
第四章《靖寧藩亂》:正德十四年(1519),記載平定宸濠叛亂始末。
第五章《忠泰之變》:自正德十四年八月上疏諫止武宗皇帝親征,至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再至南昌。講述王陽明靖寧藩亂后遭小人詆毀及拈出“良知”的過程。君子以小人為礪石,王陽明拈出“致良知”,陽明學宣告成功。
第六章《此心光明》:自正德十五年于南昌收王艮開始,至王陽明去世。王陽明晚年平廣西思、田叛亂,打八寨、斷藤峽,易如反掌;弟子盈門,所收王艮日后開創別開生面、盛極一時的泰州學派,鄒守益、陳九川、何秦、黃弘綱、聶豹等成為江右王門的中流砥柱,王畿、董澐等奠基浙中王門……此心光明復何言,須至下丹圣果圓。
本書的傳奇故事既有政途的艱險坎坷,也有軍事的波瀾壯闊;既有在百死千難、遭遇迫害時的不屈不撓,也有在靖亂時的當機立斷、痛快淋漓。中間如梅花間竹,穿插了許多奇遇異聞。而貫穿所有傳奇經歷的主線則是陽明先生修身講學、圓證良知的全過程。只有抓住這條主線,才能了解所有這些百回千折、輝煌功業不過是修行途中的風景、功到自然成的結果。當今社會以科技為第一生產力,在王陽明的世界中,良知是第一生產力。良知如春,事功如花,春到花自開;陽明學如日月,日月行而百化興。良知不僅是內在的道德源泉,而且能夠鍛煉強大的內心,激發創造力,展現生命的盎然春意;致良知不僅可以養成圣賢人格,而且能夠轉化應用到深度思辨的哲學、超越生死的宗教、直透性靈的文學、全心為民的政治、戰無不勝的軍事、探索鉆研的科學等領域,潤沃身心,促進個人發展,成就輝煌事業。
二
馮夢龍與陽明后學頗有淵源,馮夢龍酷嗜泰州學派的李贄之學,奉為蓍蔡。李贄批點《忠義水滸傳》,其門人攜至吳中,馮夢龍與袁宏道門人袁叔度見而愛之,相對再三,精書妙補。[2]陽明后學李贄的童心說、袁宏道的性靈說對馮夢龍的文學創作有重要的影響。
《靖亂錄》是馮著《三教偶拈》的一種,據序言:“宋之崇儒講學,遠過漢唐,而頭巾習氣刺于骨髓,國家元氣日以耗削。”宋儒嚴于理氣心性之辨,但若雕琢章句、空發議論,不向躬行踐履、治國為民處著力,不免有頭巾腐儒之譏、空談誤國之嫌。如同打蛇打七寸、殺人向咽喉處著刀一樣,陽明學直接面向當下的問題,在為政、軍事中致良知。馮夢龍作《靖亂錄》的動機正是有鑒于此:“偶閱《王文成公年譜》,竊嘆謂文事武備,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為小傳,使天下之學儒者,知學問必如文成,方為有用。”[3]對比馮夢龍所看到的儒者:“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今日講壇如聚訟,惜無新建作明師。”[4]這種講學像打官司的空談風氣在明末死灰復燃,他由此呼喚像王陽明一樣的真儒來主持正學,挽救大廈將傾的明朝。
王陽明十四歲時習學弓馬,留心兵法,多讀韜鈐之書,嘗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備。區區章句之儒,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5]馮夢龍贊譽王陽明:“真個是卷舒不違乎時,文武惟其所用,這才是有用的學問,這才是真儒。”[6]像王陽明這樣的文武兼備之才,又何嘗不是國家危亡時所祈盼的呢?《靖亂錄》當作于甲申前一年,當時境況如何呢?
今日流賊之亂,從古未有。然起于何地?縱自何人?炎炎燎原,必有燃始。當事者從不究極于此,其可怪一也。守土之臣,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死。今賊來則逃,賊退復往,甚則倉皇而走,仍然梱載而歸。互相彌縫,恬不知恥,其可怪二也。兵部務精,以眾相夸。紀律無聞,羈縻從事。官兵所至,行居觳觫。民之畏兵,甚于畏賊,其可怪三也。餉不核舊,耑務撮新。奸胥之腹,茹而不吐。貪吏之橐,結而不開。民已透輸,官乃全欠,其可怪四也。京師天府,固于磐石。游騎一臨,不攻自下。百官不效一籌,羽林不發一矢,其可怪五也。衣冠濟濟,聲氣相高。腳色紛紛,跪拜恐后。舉天下科甲千百之眾,而殉難才二十人,其可怪六也。[7]
王陽明為政務在開導人心,使百姓安居樂業,從根本上鏟除流賊根苗,其靖亂功績顯赫,多是主動出擊,哪可能有“賊來則逃,賊退復往”的懦弱之兵呢?陽明治軍有方,紀律嚴明,軍民一心,與明末的怪相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有像陽明一樣的真儒當政,必無此六怪。馮夢龍為王陽明作傳的動機密切關聯著他所處的時代巨變,反映出當時士人評判學術、探究國家衰敗原因、積極救亡圖存的深刻思考和真切期盼。

三
《三教偶拈》于儒釋道三教代表人物各選其一:道教為許遜,題名《許真君旌陽宮斬蛟記》;佛教是道濟,題名《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許遜、道濟、王陽明共同的特征是:有濟世的情懷,能夠為百姓做事,深受人民愛戴。
三教合一是明季思想發展的主流,馮夢龍以濟世作為儒釋道的根基:“是三教者,互相譏而莫能相廢,吾謂得其意皆可以治世。”“于釋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凈;于儒教,吾取其平實。所謂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8]三教在治世上各有所長,取三者之長以濟世:“崇儒之代,不廢二教,亦謂導愚適俗,或有藉焉,以二教為儒之輔可也。”[9]這表明馮夢龍以儒家為統領的思想傾向。
王陽明出入釋道,其中與道教的關系尤為密切。王陽明少年立志成圣,經婁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圣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10]九華山地藏洞老道點撥王陽明,直透性靈,備言佛老之要,漸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兩個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個講師,只未到最上一乘。”[11]《陽明先生年譜》中有大體相同的記述,但并未提及朱熹(考亭)。業師杜維明先生注意到,周濂溪(周敦頤)與程明道(程顥)的“精神努力在許多方面預示著守仁后半生的精神取向。還應該指出,許多思想史家論證說,守仁實際上屬于程明道傳統,而朱熹則是程頤(伊川)的真正的繼承者。在儒學傳統中,把周濂溪和程明道挑出來給予特別關注,并不是信口開河。它有一個審慎的意圖,即降低朱熹的重要性。的確,據這段軼事的另一種敘述,朱熹實際上被看做儒學的講師。這一陳述隱含著對這位宋代大儒的嚴厲批評。講師可能善于辭令,口若懸河,但由于他的內心經驗的品質仍然離儒學的典范教師的理想有差距,所以他還不能以他的全部身心來講學”。[12]朱熹為講師之說與馮夢龍對于宋儒的頭巾之譏相呼應。在馮夢龍看來,程頤與朱熹可能在境界修為方面尚有欠缺,加之打著程朱理學幌子的末流好以純儒自居,排斥釋道,自然與二氏存有隔閡。地藏洞老道為陽明指出了學習的典范,周敦頤正是從內在的孔顏樂處啟發程顥,陽明由此踐行,同樣是儒家的好秀才,這對于陽明反思朱子學,開創學問新氣象有重要導向作用。
《許真君旌陽宮斬蛟記》又見于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四十卷《旌陽宮鐵樹鎮妖》。王陽明與許遜的傳說有些聯系,如《許真君旌陽宮斬蛟記》結尾:“正德戊寅年間,寧府陰謀不軌,親詣其宮,真君降箕筆云:三三兩兩兩三三,殺盡江南一檐耽。荷葉敗時黃菊綻,大明依舊鎮江山。后來果敗。諸靈驗不可盡述。”[13]許遜靈驗之符的傳說表明朱宸濠不得人心,失道寡助,注定失敗。用王陽明比附許遜,表明后學對于王陽明的極度尊崇,如陽明后學董穀以陽明靖宸濠之亂比附許遜鎮蛟:
嘉靖八年春,金華舉人范信,字成之,謂余言:寧王初反時,飛報到金華,知府某不勝憂懼,延士大夫至府議之,范時亦在座。有趙推官者,常州人也,言于知府曰:“公不須憂慮,陽明先生決擒之矣。”袖出舊書一小編,乃《許真君斬蛟記》也。卷末有一行云:“蛟有遺腹子貽于世,落于江右,后被陽明子斬之。”既而不數日,果聞捷音。范語如此。余后于白玉蟾《修真十書》,始知真人斬蛟之事甚詳。其略云:真人既制蛟于牙城南井,仍鑄鐵柱鎮之,其柱出井數尺,下施八索,鉤鎖地脈。祝之曰:“鐵柱若亞,其妖再興,吾當復出。鐵柱若正,其妖永除。”由是水妖頓息,都邑無虞。復慮后世奸雄竊發,故因鐵柱再記云:“地勝人心善,應不出奸讎。縱有興謀者,終須不到頭。”又曰:“吾沒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間,此妖復出,為民害。豫章之境,五陵之內,當有地仙八百人出而誅之。”真人生于吳赤烏二年正月二十八日,至晉寧康三年八月朔,年一百三十六歲,拔宅上升云。余考傳記,旌陽存日至今正德己卯,大約適當一千二百四十年之數。且所記鐵柱井,今在洪都南城鐵柱觀中,而真人亦有廟在省城,其有功于南昌甚大。觀江西士人言:寧王初生時,見有白龍自井中出,入于江。非定數而何哉?[14]
王陽明主要的事功在江西完成,江西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自然對他推崇備至。江西陽明學發展興盛,陽明的傳奇故事在民間廣為傳播,由此再結合流傳已久的許真君斬蛟傳說,自然成為民間創作題材。由《靖亂錄》可知,陽明酷愛劍法,心儀馬援,曾在鐵柱宮學靜坐之法,這與許真君有些相似;豫章蛟龍為害百姓,無惡不作,將朱宸濠比作蛟龍的遺腹子亦在情理之中。“康王夢蟒蛇一條,飛入宮中,將一宮之人登時啖盡,又張口來嚙康王。”[15]正如康王所夢,朱宸濠果然敗家叛亂,不僅劫持鄱陽湖中的來往船只,而且殃及南昌、九江等地百姓,朱宸濠何嘗不是一個惡蛟呢?
許遜鐵柱中所記的“縱有興謀者,終須不到頭”暗合降箕筆云“荷葉敗時黃菊綻,大明依舊鎮江山。”《許真君旌陽宮斬蛟記》與董穀所記傳說有呼應之處:蛟龍被許遜追殺時,化作美少男子逃至長沙,與刺史賈玉之女成婚,生三子。后為許遜識破,拔劍誅三子。許遜欲殺賈玉之女時,賈玉夫婦跪請哀告,未殺。由此可呼應董穀所言蛟有遺腹子之事。許遜在長沙擒蛟后,“遂鎖了孽龍,徑回豫章。于是,驅使神兵鑄鐵為樹,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鐵索鉤鎖,鎮其地脈,牢系孽龍于樹。且祝之曰:‘鐵樹開花,其妖若興,吾當復出。鐵樹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跡,城邑無虞。’”[16]這與董穀所記許遜言“其妖再興,吾當復出”如出一轍。
《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講的是濟公的故事。王陽明與道濟也有一些關聯,道濟顯圣的凈慈寺,正是陽明上疏忤劉瑾、遭廷杖、出獄后的養病之地。王陽明擒獲朱宸濠獻俘后,亦養病于西湖凈慈寺。當然,最有趣的是王陽明于西湖虎跑泉點化那位閉目塞聽、枯坐三年的小僧,以禪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17]眉批:“絕妙禪理!”這真似道濟再現。
四
《靖亂錄》傳入日本,經翻印后,流傳甚廣,同時也為研究者所重視。[18]國內《靖亂錄》清代以來少見流傳,2007年鳳凰出版社《馮夢龍全集》收入此書,但較少為人所注意。這種現象也映射出中日陽明學發展的差異,梁啟超讀《泰州學案》按語謂:
日本自幕府之末葉,王學始大盛,其著者曰大平中齋、曰吉田松陰、曰西鄉南洲、曰江藤新平,皆為維新史上震天撼地人物。其心得及其行事,與泰州學派蓋甚相近矣。井上哲次郎一書曰《日本陽明派之哲學》。其結論云:“王學入日本則成為一日本之王學,成活潑之事跡,留赫奕之痕跡,優于支那派遠甚。”嘻!此殆未見吾泰州之學風焉爾。抑泰州之學,其初起氣魄雖大,然終不能敵一般輿論,以致其傳不能永,則所謂活潑赫奕者,其讓日本專美亦宜。接其傳而起其衰,則后學之責也。[19]
泰州學派中敢于赤手搏龍蛇之士充分發揚了陽明的豪杰氣概,勇于擔當,洋溢著良知學剛健活潑的精神,展現了鳳凰翔于千仞之上的氣象。雖然在陽明后學展開過程中,泰州學派末流猖狂自恣,流弊甚多,但是陽明學內在的精神氣質依然不減,李贄盛贊泰州學派:“蓋心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一代高似一代,所謂大海不宿死尸,龍門不點破額,豈不信乎!”[20]據《心齋先生弟子師承》:“計得諸賢四百八十七人,可謂盛矣。上自師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農吏,幾無輩無之。考諸賢所出之地,幾無省無之。”[21]陽明后學還有江右王門、浙中王門、止修學派等,中國陽明后學成活潑之事跡、留赫奕之痕跡者如過江之鯽。為什么初起氣魄大,其傳不能永呢?梁啟超的話題關聯著陽明學發展的困境。陽明學至三傳弟子后的衰落與首輔張居正禁學、魏忠賢迫害正義之士等外部高壓的政治環境有關,隨著清廷確立,陽明學也幾乎成為絕響。學難以講,道如何修?同時,內部學派分化,良知異見層出,這需要深入分析陽明學發展的內在理路以及流弊產生的根源。只有對流弊有深刻的警醒,才能有效保證真精神的順暢發用。當然,學術本身具有“自愈”功能,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方以智、王夫之、黃宗羲等對此都有深刻的反思。吾輩今日“宜接其傳而起其衰”,既要深入發掘陽明學的內核精神,又要澄汰其流弊,既需要在義理上把握辨析,也需要以儒家典范為榜樣,在其事跡中體會學習,汲取內在的精神力量,轉化成自我人格培養、增進事業的源泉。
本次整理的《靖亂錄》參校本為日本弘毅館翻刻本,分為上中下三卷,每卷字數相當,但從內容的角度意義不大。其優點是字跡特別是眉批較清晰,但較之于原本增加了一些翻刻錯誤。
筆者在研究陽明學過程中,只關注過少量翻譯的日本陽明學研究成果。業師杜維明先生曾多次說起岡田武彥先生,這次修訂正值岡田先生的《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中文版出版,得以參考,筆者近來又購得一套《岡田武彥全集》,其中還有《王陽明全集抄評釋》等,岡田先生的研究方法及深耕易耨的治學精神值得學習。他在書中大量征引《靖亂錄》,并予以說明:“可能有讀者會問,《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是傳記小說,其中肯定會有虛構的成分,為什么還要引用呢?這是因為通過閱讀這樣的小說,讀者可以更容易理解陽明思想的精髓。陽明思想中最出彩的‘體認’,其實是一種情感。”[22]馮夢龍作《靖亂錄》時,將自己的真實情感灌注其中,讀者也應懷著一種全身投入的真情,方能與之共鳴,心靈得以滋養。梁啟超也曾講道:王陽明學說宗旨的形成,“他自己必幾經實驗,痛下苦功,見得真切,終能拈出來”。陽明學是修養身心、磨煉人格的學問。如果對此把握不準,則學生以“吃書”為職業,學校和教師只是在“販賣”知識。[23]誠若如此,何談有本有根的真學問?更不用說事功與濟世了。
五
正德十二年丁丑(1512),王陽明作《諭俗四條》,以勸善為首:
為善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愛之,朋友鄉黨敬之,雖鬼神亦陰相之。為惡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惡之,朋友鄉黨怨之,雖鬼神亦陰殛之。故“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4]
王陽明注意到,“破山中賊”后,要從根源上鏟除匪患,必須進一步“破心中賊”:注重教化百姓,移風易俗,消除作惡的根源。“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出自《易傳·文言》,用今天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家庭成員共同積攢、放大正能量,則家庭興旺,事業發達,而籠罩著負能量的家庭則相反,這是儒學在民間發揮宗教信仰功能的理論基石。勸人積善是馮夢龍小說的一貫主旨,他說:“六經《語》《孟》,談者紛如,歸于令人為忠臣、為孝子”,“為樹德之士、為積善之家,如是而已矣”,“而通俗演義一種,遂足以佐經書史傳之窮”。[25]這在《三教偶拈》中也有集中體現:道濟之父李茂春為人純厚;漢代蘭期勉修孝行,感動仙靈:“夫孝至于天,日月為之明;孝至于地,萬物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為之成。”“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孝道所至,異類皆應。”[26]許遜的祖父許琰為人仁慈,罄家資救饑荒。值黃巾大亂,許都遭大荒,許遜的父親許肅將自己的倉谷盡數周給各鄉。“有監察神將許氏世代積善,奏知玉帝,若不厚報,無以勸善。”玉帝準奏,宣玉洞天仙身變金鳳,口銜寶珠,下降許肅家投胎。有詩為證:“御殿親傳玉帝書,祥云藹藹鳳銜珠。試看凡子生仙種,積善之家慶有余。”[27]由此形象詮釋了《孝經·感應章》“孝悌之至,感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
與高深嚴肅的典籍相比,小說自有獨特的作用:小說“資于通俗者多”,“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雖日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28]孝子賢臣的鮮活事跡是普及教化、移風易俗的最佳方式,這種方式深入人心,易曉易記,能在民間迅速傳播。
《靖亂錄》通過一些具體的事例展現孝忠等儒家核心價值,勸善止惡,如其中的兩個反面典型:講到陽明殺池仲容后,馮夢龍言:“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29]這不正是積善有余慶、積不善有余殃的另一種表達嗎?朱宸濠作惡多端,不但自己身敗名裂,而且導致整個寧王世家至此終結。
王陽明一家是《靖亂錄》中為善的典型,陽明之父王華積德行善,不但自己得中狀元,也因此感得神仙送子。馮夢龍講述王華拒絕“欲借人間種”的美姬,并與王華中狀元一事相關聯,由此暗喻不邪淫、不貪色、不為惡,能夠感神明、得功名、增福報。并記述陽明出生時,岑夫人夢神人衣緋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兒來家。積善有余慶,得貴子通常是余慶的重要特征,并伴有吉祥的征兆。但這些神異的事跡并非馮夢龍杜撰,而均有相關史傳來源。王華的事跡見于《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海日先生行狀》,王陽明降生的傳說則陽明年譜、傳記均有記載。而陽明弟子錢德洪所記尤為詳盡:“岑夫人夜夢五色云中,見神人緋袍玉帶,鼓吹導前,送兒授岑曰:‘與爾為子。’岑辭曰:‘吾已有子,吾媳婦事吾孝,愿得佳兒為孫。’神人許之。”[30]王華孝友出于天性,以身示教;子承父德,由此烘托王陽明的忠孝。王陽明上疏救戴銑遭廷杖,王華時為禮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眉批:“是父是子。”[31]王陽明靖寧藩叛亂時,王華不懼危禍,“咸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于公。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將與鄉里子弟共死此城耳’”。[32]王華的善義之舉使得陽明能夠不分心于家事,專注于靖亂,陽明的成功離不開家人的支持。馮夢龍在《靖亂錄》中以王華開端,并在后來的行文中插入王華的事跡,父子一體,父子一心,彰顯積善之家有余慶的宗旨。
馮夢龍認為“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33]在儒家看來,求忠臣于孝子之門,孝親很容易轉化成愛國,這種愛是一種充滿深情的、積極的責任擔當。當王陽明在平漳南匪寇后,主動乞假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由此進一步襲破山賊、平定寧藩叛亂。晚年平思、田叛亂后,看到八寨、斷藤峽等處的山賊據險作亂,又因湖廣歸師之便,密授方略而襲平。其忠孝之心并不會因為劉瑾等奸佞的迫害而屈服,反而經過百死一生的磨煉而龍場悟道;也不會因為妒賢嫉功的江彬、許泰等小人的猜忌而損減,反而促成拈出“良知”,學問修養更加純熟。像王陽明這樣的孝子忠臣,又何嘗不是馮夢龍在國家危亡時強烈呼喚的呢?陽明學是中國文化寶庫中瑰麗的明珠,積淀在民族記憶深處。雖然幾經摧折,但筆者堅信陽明學在中國的根仍然活著,復興的基礎依舊雄厚。如果讀者在閱讀中有所啟發,能結合自己所處的境遇,活學活用,推動當下的事業的開展、社會的進步,方不愧真正有用的學問,才可以說是把握了陽明學的真精神。
張昭煒
2017年5月
[1] 錢德洪《征宸濠反間遺事》,《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32頁。
[2] 許自昌《樗齋漫錄》卷六,參見《相與校對〈忠義水滸傳〉》,《馮夢龍集箋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0頁。
[3] 《三教偶拈敘》,本書,第224頁。
[4] 本書,第210頁。
[5] 本書,第14頁。
[6] 本書,第5頁。
[7] 《中興實錄敘》,《甲申紀事》,《馮夢龍全集》第15冊,第247—248頁。
[8] 《三教偶拈敘》,本書,第223—224頁。
[9] 《〈醒世恒言〉序》,《馮夢龍全集》第3冊,第1頁。
[10] 《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譜一》,第1348頁。
[11] 本書,第20頁。
[12] 杜維明《宋明儒學思想之旅——青年王陽明(1472—1509)》,《杜維明文集》第三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第63—64頁。
[13] 《三教偶拈》,《馮夢龍全集》第10冊,第204頁。
[14] 董穀《斬蛟》,《碧里雜存》,明刻本,第15—16頁。
[15] 本書,第133頁。
[16] 《三教偶拈》,《馮夢龍全集》第10冊,第194—197頁。
[17] 本書,第26頁。
[18] 參見中田勝《“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考》,二松學舍大學《人文論叢》(23),1982年,第1—10頁。
[19] 《節本明儒學案》,商務印書館,1916年,第351—353頁。
[20] 李贄《大孝一首》,《為黃安二上人三首》,《焚書》卷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80頁。
[21] 《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頁。
[22] 《前言》,《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第3頁。
[23] 梁啟超《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飲冰室文集》之四十三,《飲冰室合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9年,第23—24頁。
[24] 《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四,第1010頁。
[25] 《〈警世通言〉敘》,《馮夢龍全集》第2冊,第663頁。
[26] 《三教偶拈》,《馮夢龍全集》第10冊,第146頁。
[27] 《三教偶拈》,《馮夢龍全集》第10冊,第150—151頁。
[28] 《〈古今小說〉序》,《馮夢龍全集》第1冊,第2—3頁。
[29] 本書,第112頁。
[30] 錢德洪《瑞云樓后記》,《徐愛 錢德洪 董澐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70頁。
[31] 本書,第48頁。
[32] 陸深《海日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0—1551頁。
[33] 馮夢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警世通言》卷二,《馮夢龍全集》第2冊,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