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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人物志》

劉邵《人物志》三卷十二篇,隋唐志均列入名家。涼劉昞為之注。唐劉知幾《史通·自序篇》及《李衛公集·窮愁志》均有稱述。此外罕有論及者。宋阮逸序惜其由魏至宋,歷數百載,鮮有知者。然阮乃云得書于史部,則實不知本為魏晉形名家言。其真相晦已久矣。按漢魏之際,中國學術起甚大變化。當時人著述,存者甚尠。吾人讀此書,于當世思想之內容,學問之變遷,頗可知其崖略,亦可貴矣。茲分三段述所見,一述書大義,二敘變遷,三明四家(名法儒道)。

書中大義可注意者有八。

一曰品人物則由形所顯觀心所蘊。人物之本出于情性。情性之理玄而難察。然人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茍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故識鑒人倫,相其外而知其中,察其章以推其微。就人之形容聲色情味而知其才性。才性有中庸,有偏至,有依似,各有名目。故形質異而才性不同,因才性之不同,而名目亦殊。此根本為形名之辨也。漢代選士首為察舉(魏因之而以九品官人),察舉則重識鑒。劉邵之書,集當世識鑒之術。論形容則尚骨法。昔王充既論性命之原,遭遇之理(《論衡》第一至第十),繼說骨相(第十一),謂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其原理與劉邵所據者同也。論聲則原于氣稟。氣合成聲,聲應律呂。故整飾音辭,出言如流,宮商朱紫發言成句,乃清談名士所尚。論色則誠于中形于外。誠仁則色溫柔,誠勇則色矜奮,誠智則色明達。此與形容音聲,均由外章以辨其情性,本形名家之原理也。論情味則謂風操,風格,風韻。此謂為精神之征。漢魏論人,最重神味。曰神姿高徹,神理雋徹,神矜可愛,神鋒太,精神淵箸。神之征顯于目(邵曰:“征神見貌,情發于目”),蔣濟作論謂觀其眸子可以知人。甄別人物,論神最難。論形容,衛玠少有璧人之目,自為有目者所共賞。論神情,黃叔度汪汪如千頃之陂,自非巨眼不能識。故蔣濟論眸子,而申明言不盡意之旨。蓋謂眸子傳神,其理微妙,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宣也。《抱樸子》曰:“料之無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將病諸。”《人物志》曰:“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二語均有鑒于神鑒之難也。

二曰分別才性而詳其所宜。凡人稟氣生,性分各殊。自非圣人,材能有偏。就其稟分各有名目(此即形名)。陳群立九品,評人高下,各為輩目。傅玄品才有九。《人物志》言人流之業十有二焉。有清節家,師氏之任也。有法家,司寇之任也。有術家,三孤之任也。有國體,三公之任也。有器能,冢宰之任也。有臧否,師氏之佐也。有智意,冢宰之佐也。有伎倆,司空之佐也。有儒學,安民之任也。有文章,國史之任也。有辯給,行人之任也。有雄杰(驍雄),將帥之任也。夫圣王體天設位,序列官司,各有攸宜,謂之名分。人材稟體不同,所能亦異,則有名目。以名目之所宜,應名分(名位)之所需。合則名正,失則名乖。傅玄曰,位之不建,名理廢也。此謂名分失序也。劉邵曰:“夫名非實,用之不效。”此謂名目濫雜也。圣人設官分職,位人以材,則能運用名教。袁弘著《后漢紀》,敘名教之本。其言有曰:“至治貴萬物得所而不失其情。”圣人故作為名教,以平章天下。蓋適性任官,治道之本。欲求其適宜,乃不能不辨大小與同異。《抱樸子·備闕篇》云:“能調和陰陽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簡書也。能敷五邁九者,不必能全小潔,經曲碎也。”蔡邕《薦趙讓書》曰:“大器之于小用,固有所不宜。”皆辨小大,與《人物志·材能篇》所論者同(持義則異)。當世之題目人物者,如曰龐士元非百里才,此言才大用小之不宜也。《昌言》云:“以同異為善惡。”《抱樸子》云:“校同異以備虛飾。”《人物志》曰:“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異。”曰能識同體之善,而或失異量之美。曰取同體也,則接論而相得。取異體也,雖歷久而不知。皆論知人與同異之關系也(參看《論衡·答佞篇》賢佞同異)。

三曰驗之行為以正其名目。夫名生于形須符其實。察人者須依其形實以檢其名目。漢晉之際,固重形檢,而名檢行檢之名亦常見。《老子》王弼注曰:“圣人不立形名以檢于物。”夏侯玄《時事議》云:“互相形檢,孰能相失。”《論衡·定賢篇》云:“世人之檢。”傅玄曰:“圣人至明,不能一檢而治百姓。”皆謂驗其名實也(檢本常作驗)。劉邵有見于相人之難,形容動作均有偽似。故必檢之行為,久而得之。如言曰:“必待居止然后識之。故居視其所安,達視其所奉,富視其所與,窮視其所為,貧視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賢否。此又已試,非始相也。”(劉注云:“試而知之,豈相也哉?”)《人物志》八觀之說,均驗其所為。而劉邵主都官考課之議,作七十二條及《說略》一篇,則《人物志》之輔翼也。

四曰重人倫則尚談論。夫依言知人,世之共信。《人物志》曰:“夫國體之人,兼有三材,故談不三日,不足以盡之。一以論道德,二以論法制,三以論策術。然后乃竭其所長,而舉之不疑。”然依言知人,豈易也哉。世故多巧言亂德,似是而非者。徐幹《中論·核辨篇》評世之利口者,能屈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人物志·材理篇》謂辯有理勝,有辭勝。蓋自以察舉以取士,士人進身之途徑端在言行,而以言顯者尤易。故天下趨于談辯。論辯以立異,動聽取寵,亦猶行事以異操蘄求人知(《后漢書》袁奉高不修異操,而致名當世。則知當世修異操以要聲譽者多也)。故識鑒人倫,不可不留意論難之名實相符(徐幹云:“俗士聞辯之名,不知辯之實”)。劉邵志人物,而作《材理》之篇,謂建事立義,須理而定,然理多品而人異,定之實難。因是一方須明言辭與義理之關系,而后識鑒,乃有準則。故劉邵陳述論難,而名其篇曰材理也(按夏侯惠稱美邵之清談,則邵亦善于此道)。

五曰察人物常失于奇尤。形名之學在校核名實,依實立名因以取士。然奇尤之人,則實質難知。漢代于取常士則由察舉,進特出則由征辟。其甄別人物分二類。王充《論衡》于常士則稱為知材,于特出則號為超奇。蔣濟《萬機論》,謂守成則考功案第,定社稷則拔奇取異。均謂人才有常奇之分也。劉邵立論謂有二尤。尤妙之人含精于內,外無飾姿。尤虛之人碩言瑰姿,內實乖反。前者實為超奇,后者只系常人。超奇者以內蘊不易測,常人以外異而誤別。拔取奇尤,本可越序。但天下內有超奇之實者本少,外冒超奇之名者極多。故取士,與其越序,不如順次。越序征辟則失之多,順次察舉則其失較少。依劉邵之意,品藻之術蓋以常士為準,而不可用于超奇之人也。然世之論者,恒因觀人有謬,名實多乖,而疑因名選士之不可用。如魏明帝曰:“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吏部尚書盧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當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識異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為職,但須有以驗其后。今考績之法廢,故真偽混雜。”明帝納其言。詔作考課法。盧毓、劉邵同屬名家。毓謂選舉可得常士,難識異人。循名案常,吏部之職。綜核名實,當行考績。其意與劉邵全同也。

六曰致太平必賴圣人。劉邵曰:“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夫品題人物基于才性,圣人之察,乃能究其理,而甄拔乃可望名實之相符。邵又曰:“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蓋天地設位,圣人成能。人主設官分職,任選材能,各當其宜,則可以成天功。是則人君配天,正名分為王者之大柄。誠能以人物名實之相符,應官司名分之差別,而天下太平。然則太平之治,固非圣王則莫能致也。魏世鐘繇、王粲著論云:“非圣人不能致太平。”司馬朗以為伊顏之徒,雖非圣人,使得數世相承,太平可致。按劉邵曰:“眾人之明,能知輩士之數,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輩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識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奧也。”夫圣人尤中之尤,天下眾輩多而奇尤少。甄別才性,自只可以得常士。超奇之人,已不可識,而況欲得圣人乎。圣人不可識,得之又或不在其位。則胡能克明俊德,品物咸宜,而致治平歟。依劉邵所信之理推之,則鐘王之論為是,而司馬朗之說為非也。

七曰創大業則尚英雄。英雄者,漢魏間月旦人物所有名目之一也。天下大亂,撥亂反正則需英雄。漢末豪俊并起,群欲平定天下,均以英雄自許,故王粲著有《漢末英雄傳》。當時四方鼎沸,亟須定亂,故曹操曰:“方今收英雄時也。”夫撥亂端仗英雄,故許子將目曹操曰:“子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也。”(此引《后漢書》)而孟德為之大悅。蓋素以創業自任也。又天下豪俊既均以英雄自許,然皆實不當名。故曹操謂劉備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而玄德聞之大驚。蓋英雄可以創業,正中操賊之忌也。劉邵《人物志》論英雄,著有專篇,亦正為其時流行之討論。其所舉之例為漢高祖,所謂能成大業者也。志曰:“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英雄者,明膽兼備,文武茂異。若膽多則目為雄,韓信是也。明多則目為英,張良是也。此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傅巽目龐統為半英雄,亦當系謂其偏至)。若一人兼有英雄,則能長世,高祖項羽是也。然成大業者尤須明多于膽,高祖是也(參看嵇康《明膽論》)。按漢魏之際,在社會中據有位勢者有二。一為名士,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等是也。一為英雄,劉備、曹操等是矣。魏初名士尚多具名法之精神,其后乃多趨于道德虛無。漢魏中英雄猶有正人,否則亦具文武兼備有豪氣。其后亦流為司馬懿輩,專運陰謀,狼顧狗偷,品格更下。則英雄抑亦僅為虛名矣。

八曰美君德則主中庸無為。此說中糅合儒道之言,但于后述之。

漢末晉初,學術前后不同。此可就《人物志》推論之。本段因論漢晉之際學術之變遷。

《隋志》名家類著錄之書除先秦古籍二種共三卷外,有:

《士操》一卷,魏文帝撰;

《人物志》三卷,劉邵撰。

此二書之入名家,當沿晉代目錄之舊。其梁代目錄所著錄入名家者,《隋志》稱有下列諸種:

《刑聲論》一卷,(撰者不明);

《士緯新書》十卷,姚信撰;

《姚氏新書》二卷,與《士緯》相似(當亦姚信撰);

《九州人士論》一卷,魏司空盧毓撰;

《通古人論》一卷,(撰者不明)。

以上共九種二十二卷,與《廣弘明集》所載梁阮孝緒《七錄》名家類著錄者相合(惟卷數二十三當有誤字)。然則劉邵書之入名家,至少在梁代即然。《刑聲論》者,疑即形聲,言就形聲以甄別人物也。其余諸書,從其名觀之,亦不出識鑒人倫之作。至若姚信,乃吳選部尚書,而《士緯》現存佚文,如論及人性物性,稱有清高之士,平議之士,品評孟子、延陵、揚雄、馬援、陳仲舉、李元禮、孔文舉,則固品題人物之作也。《意林》引有一條曰:“孔文舉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陰向陽,雄倬孤立。”其說極似《人物志·九征篇》所載。然則魏晉名家與先秦惠施、公孫龍實有不同。

名學有關治道倫常,先秦已有其說,茲不具論。《漢書·藝文志》論名家而謂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名學已視為研究名位名分之理。《隋志》云,名者所以正百物,敘尊卑,列貴賤,各控名而責實,無相僭濫者也。其說仍襲《漢志》。然控名責實,已攝有量材授官,識鑒之理亦在其中(晉袁弘《后漢紀》論名家亦相同)。《人物志》、《士緯新書》之列為名家,自不足異也。

現存尹文子非先秦舊籍,或即漢末形名說流行時所偽托之書(茲已不可考)。其中所論要與漢晉間之政論名理相合(《隋志》名家有尹文而無公孫龍、惠施)。據其所論,以循名責實為骨干。如曰:“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王伯厚《漢志考證》名家下曾略引此段)檢形定名,為名家學說之中心理論。故名家之學,稱為形名學(亦作刑名學)。

溯自漢代取士大別為地方察舉,公府征辟。人物品鑒遂極重要。有名者入青云,無聞者委溝渠。朝廷以名為治(顧亭林語),士風亦競以名行相高。聲名出于鄉里之臧否,故民間清議乃隱操士人進退之權。于是月旦人物,流為俗尚;講目成名(《人物志》語),具有定格,乃成社會中不成文之法度。一方由此而士人重操行,潔身自好,而名教乃可以鼓舞風氣,獎勵名節。一方清議勢盛,因特重交游,同類翕集而蟻附,計士頻踧而脅從(崔寔語)。黨人之禍由是而起。歷時既久,流弊遂生。輾轉提攜,互相揄揚。厲行者不必知名,詐偽者得播令譽。后漢晉文經、黃子艾恃其才智,炫耀上京。聲價已定,征辟不就。士大夫坐門問疾,猶不得見。隨其臧否,以為予奪。后因符融、李膺之非議,而名漸衰,慚嘆逃去。黃晉二人本輕薄子,而得致高名,并一時操品題人物之權,則知東漢士人,名實未必相符也。及至漢末,名器尤濫。《抱樸子·名實篇》曰:“漢末之世,靈獻之時,品藻乖濫,英逸窮滯,饕餮得志,名不準實,賈不本物,以其通者為賢,塞者為愚。”(《審舉篇》亦言及此)天下人士痛名實之不講,而形名之義見重,漢魏間名法家言遂見流行。

漢末政論家首稱崔寔、仲長統。崔寔綜核名實,號稱法家。其《政論》亦稱賢佞難別,是非倒置。并謂世人徒以一面之交,定臧否之決。仲長統作《樂志論》,立身行己,服膺老莊。然《昌言》曰:“天下之士有三可賤。慕名而不知實,一可賤。”王符《潛夫論》主張考績,謂為太平之基。文有曰:“有號則必稱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實,則官無廢職,位無非人。”徐幹《中論》曰:“名者所以名實也。實立而名從之,非名立而實從之也。故長形立而名之曰長,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長短之名先立,而長短之形從之也。仲尼之所以貴者,名實之名也。貴名乃所以貴實也。”劉廙《政論·正名篇》曰:“名不正則其事錯矣。”“王者必正名以督其實。”“行不美則名不得稱,稱必實所以然,效其所以成。故實無不稱于名,名無不當于實。”據此諸言,可征形名、名形之辨,為學術界所甚注意之問題。

《人物志》者,為漢代品鑒風氣之結果。其所采觀人之法,所分人物名目,所論問題,必均有所本。惜今不可詳考。惟其書宗旨,要以名實為歸。凡束名實者,可稱為名家言也。(《后漢書·仲長統傳》注曰:“名實,名家也。”)《材能篇》曰:“或曰人材有能大而不能小,猶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雞,愚以為此非名也。”蓋名必當實,若非實事,則非名也。《效難篇》曰:“名猶(疑由字)口進,而實從事退。”又曰:“名由眾退,而實從事章。”(此二語似系引當時常用語)前者名勝于實,眾口吹噓,然考之事功,則其名敗。后者實超于名,眾所輕視,然按之事功,則真相顯。二者均月旦人物普通之過失也。夫邵既注意名實,察人自重考績,故作都官考課之法。其上疏有曰:“百官考課,王政之大較。”且核名實者,常長于法制。邵作有《法論》(《隋志》入法家),又受詔作新律十八篇,著《律略論》。按魏律以刑名為首篇,蓋亦深察名實之表現也。

王者通天地之性,體萬物之情,作為名教。建倫常,設百官,是謂名分。察人物彰其用,始于名目。以名教治天下,于是制定禮法以移風俗。禮者國家之名器(劉邵勸魏明帝制禮作樂),法者亦須本于綜核名實之精神。凡此皆漢晉間流行之學說,以名實或名形一觀念為中心。其說雖涉入儒名法三家,而且不離政治人事,然常稱為形名家言。至于純粹之名學,則所罕見。然名學既見重,故亦兼有述作。魏晉間爰俞辯于論議,采公孫龍之辭以談微理。其后乃有魯勝注墨辯,為刑(依孫校作形)名二篇。爰俞之言今不可知。魯勝則仍襲漢魏名家之義。其敘曰:“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又曰:“取辯于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又自謂采諸眾集為刑(形)名二篇,略解指歸云云。如其所采亦有魏晉形名之說,則是書指歸,必兼及于政治人事也。

魏晉清談,學凡數變。應詹上疏,稱正始與元康、永嘉之風不同。戴逵作論,謂竹林與元康之狂放有別。依史觀之,有正始名士(老學較盛)、元康名士(莊學最盛)、東晉名士(佛學較盛)之別。而正始如以王何為代表,則魏初之名士,固亦與正始有異也。魏初,一方承東都之習尚,而好正名分,評人物。一方因魏帝之好法術,注重典制,精刑律。蓋均以綜核名實為歸。名士所究心者為政治人倫。著書關于朝廷社會之實事,或尚論往昔之政事人物,以為今日之龜鑒,其中不無原理。然純粹高談性理及抽象原則者,絕不可見。劉邵之論性情,比之于宋明諸儒;論形名,較之惠施公孫龍之書,趣旨大別。后世稱魏晉風氣概為清談玄學。而論清談者,多引干寶《晉論》。如曰:“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然魏曹羲,何晏、鄧飏之黨與也。其《至公論》曰:“談論者以當實為清。”則談并不主虛薄也。又曹羲之言,乃論清議臧否,而魏初論人物者固亦甚貴名檢也(當實為清,本循名責實之意)。

魏初清談,上接漢代之清議,其性質相差不遠。其后乃演變而為玄學之清談。此其原因有二:(一)正始以后之學術兼接漢代道家(非道教或道術)之緒(由嚴遵、揚雄、桓譚、王充、蔡邕以至于王弼),老子之學影響逐漸顯著,即《人物志》已采取道家之旨(下詳)。(二)談論既久,由具體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學問演進之必然趨勢。漢代清議,非議朝政,月旦當時人物。而魏初乃于論實事時,且繹尋其原理。如《人物志》,雖非純論原理之書(故非純名學),然已是取漢代識鑒之事,而總論其理則也。因其亦總論理則,故可稱為形名家言。漢代瑣碎之言論已進而幾為專門之學矣。而同時因其所討論題材原理與更抽象之原理有關,乃不得不談玄理。所謂更抽象者,玄遠而更不近人事也。

上項轉變,可征諸于《人物志》一書。其可陳述者凡二點:(甲)劉邵論君德,本道家言。人君配天,自可進而對于天道加以發揮。此項趨勢最顯于王弼之書,待后論之。(乙)《人物志》以情性為根本,而只論情性之用。因此自須進而對于人性本身加以探討,才性之辯是矣(按魏中正品狀,品美其性,狀顯其才。故當時不論性情而辯才性。此蓋與實際政治有關)。才性論者,魏有傅嘏、李豐、鐘會、王廣。嘏與會均精于識鑒(嘏評夏侯玄、何晏等事,見《魏志》本傳注及《世說》。會相許允子事,見《魏志·夏侯玄傳》注)。李豐曾與盧毓論才性(豐主才性異,見《魏志·毓傳》)。毓本好論人物,作《九州人物論》。而豐亦稱能識別人物(《魏志·夏侯玄傳》注)。蓋皆是與劉邵同類人物也(王廣待詳)。按何邵《荀粲別傳》(《魏志·荀彧傳》注及《世說》注)云:

太和初到京邑,與傅嘏談。嘏善名理,而粲尚玄遠。

《世說·文學篇》云:

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

注引《傅子》曰:

嘏既達治好正,而有清理識要。如論才性,原本精微。

合觀上文,嘏所善談者名理。而才性即名理也。虛勝者,謂不關具體實事,而注重抽象原理。注故稱其所談,原本精微也。至若玄遠,乃為老莊之學,更不近于政事實際,則正始以后,談者主要之學問也。又《世說·德行篇》注引李秉(原作康,誤)《家誡》,言司馬文王云:

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

按自東漢黨禍以還,曹氏與司馬歷世猜忌,名士少有全者。士大夫懼禍,乃不評論時事,臧否人物。此則由漢至晉,談者由具體事實至抽象原理,由切近人事至玄遠理則,亦時勢所造成也。

綜上所言,正始前后學風不同,談論殊異。《人物志》為正始前學風之代表作品,故可貴也。其后一方因學理之自然演進,一方因時勢所促成,遂趨于虛無玄遠之途,而鄙薄人事。《世說·言語篇》曰:

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桓云: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劉曰:此未關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

魏初名士談論,均與政治人事有關,亦金華殿語也。東晉名士聽講《禮記》,雖覺入心,而嘆其未關至極。則風尚之已大有變遷,蓋可窺矣。

《人物志》一書之價值如何,茲姑不論。但魏初學術雜取儒名法道諸家,讀此書頗可見其大概。故甚具歷史上之價值,茲略述于下。

漢魏名家亦曰形名家,其所談論者為名理。王符《潛夫論》曰:“有號則必稱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實,則官無廢職,位無廢人。”此謂典制有號,相稱則官無廢職,人物有名,見效則位無廢人。然則名理乃甄察人物之理也。傅玄曰:“國典之墜,猶位喪也。位之不建,名理廢也。”據此,則設位建官亦謂之名理。荀粲善談名理,據《世說》注,似其所善談者才性之理也,此皆名理一辭之舊義。后人于魏晉玄學家均謂長于名理,失其原義矣。按名家以檢形定名為宗而推之于制度人事,儒家本有正名之義,論名教者,必憲章周孔,故《人物志》自以為乃依圣人之訓。其序曰:

是故仲尼不試,無所援升。猶序門人以為四科,泛論眾材以辨三等。又嘆中庸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勸庶幾之論,訓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無信以明為(應作依,名見《九征篇》,依《全三國文》據宋本作偽)似之難保。

劉邵敘列人物首為圣人,有中庸至德。次為兼材,以德為目(伊尹、呂望又如顏子)。次為偏至之材自名。此乃三度,謂出于仲尼之三等也。此外則抗者過之,拘者不逮,謂出于孔子所言之狂狷。至若亂德之人,一至一違,稱為依似,則是孔子所斥悾悾無信之人。劉邵分別品目,大較不出于此,均自謂本于儒教也(書中引儒義尚多,茲不贅)。應詹上疏謂元康時乃以玄虛弘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正始之間則不然,蓋魏世名分禮法本為時尚,讀者并為儒書,家教猶具典型。即阮嵇放達,亦似有疾而為,非以亂道(戴逵《放達為非道論》)。晉興以后則不然矣。

名法二家均言循名責實,其關系尤密,此可于劉邵、盧毓二人見之。劉作《人物志》,盧作《九州人士論》,同主依名選士,考課核實。毓與邵同定律,于刑律均有著述。毓所舉之名人有阮武。武亦為法家,亦能知人,比為郭林宗。其所作《政論》言弩有法準,故易為善,明主張法于天下以制強梁之人。其告杜恕依才性能用為言,則亦兼名法家言也。又建立綱常,尊卑有序,設官分職,位人以材,本儒教正名制禮之義。然《韓非子》曰:“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此人主之所執。”則名分卑尊擇人任官,在儒家為教化,而在法家則為主術。教化所以導善,主術乃以防奸。魏晉相繼,篡逆疊起,權臣執柄,君臣危之,則不得不申尊卑之防。篡殺既成,竊國者自危,尤不得不再申正名之義。曹魏父子嚴刑峻法,司馬父子獎挹忠孝,其跡雖殊,用意則一。故不但儒名二家相通,而其實則常實為法術之運用也。又考課之法原載儒書,然其意固在綜核名實,則又法家之言。故論者多譏其專在止奸,而失于立本。故盧毓劉邵立考課之法而傅嘏上疏有曰:“建官均職,清理民物,所以立本也。循名考實,糾勵成規,所以治末也。”杜恕奏有曰:“世有亂人無亂法,若使法可任,則唐虞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又曰:“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最風俗之流弊。”據此則考績托言源出圣王之治,而實陰取申韓之術也。按傅嘏論才性出于名家,杜恕作《體論》乃儒家言(《隋志》),殊少法家趣味。劉邵重考課,修刑律,其學雖合儒名,而法家之精神亦甚顯著也。

魏文帝重法術,明帝獎經術,形名家言通于二家亦甚流行于世。然其時道家之學亦漸盛,終成正始玄風。故正始以前名士中頗兼老氏學而可稱為過渡之人物。夏侯玄少知名,士大夫中聲望極重。荀粲好道家言,贊泰初為一時之杰。何晏喜玄理,謂其深而能通天下之志。玄亦復崇奉自然,在魏代玄學家泰初之地位頗高,而時亦較早。然玄亦以知人見稱于世,為中護軍拔用武官無非俊杰(以此為司馬氏所忌)。書議時事,評九品中正,陳建官之意,最中時弊。其論古無肉刑,與李勝往復,則知亦留心于法意。故夏侯泰初者上接太和中名法之緒,下開正始玄理之風也。鐘會少嘗受《易》與《老子》,反復誦習,曾論《易》無互體,與王弼之意相同,史亦稱其與輔嗣并知名,則會固擅長玄學。會又長于識鑒,善論才性,集傅嘏等之說而為《四本論》,此論在魏晉甚流行,故史又稱會精練名理也。《魏志》本傳曰:“及會死后,于會家得書二十篇,名為《道論》,而實刑(應作形)名家也。其文似會。”夫論以道名而內容為形名,其故何在,頗堪探索。

今本《尹文子》序曰:“其學本于黃老,大較刑(形)名家也。”高似孫《子略》論,亦言其雜取道法。《四庫提要》云:“其書本名家者流,大旨指陳治道欲自處于虛靜,而萬事萬物則一一綜核其實。故其言出入于黃老申韓之間。”魏代名家本采納黃老之說,《尹文子》所陳與鐘會之《道論》想大體不殊。《尹文子》似是漢末名家偽托之書,茲以無確證,姑不詳疏。然魏世任嘏作《道論》,其書固亦為名家,其佚文多言政治人事,而《御覽》引一條曰:

木氣人勇,金氣人剛,火氣人強而躁,土氣人智而寬,水氣人急而賊。

此論人物之理與劉邵九征之說雖不全同,但任子《道論》,固亦形名家言也。

何晏、王弼已為正始之玄學家,與魏初名士不同(晏之《道論》自與任子《道論》有殊),然猶受時代之影響。平叔具有法家精神。選人各得其才(傅咸語),則亦善名家之術。至若輔嗣著書,外崇孔教,內實道家,為一純粹之玄學家。然其論君道,辨形名,則并為名家之說。《老子注》自未受《人物志》之影響,然其所采名家理論,頗見于劉邵之書也。

《人物志》中道家之說有二:一為立身之道,一為人君之德。其言有曰:

老子以無為德,以虛為道。

君子知屈之可以為伸,故含辱而不辭。知卑讓之可以勝敵,故下之而不疑。

君子之求勝也,以推讓為利銳,以自修為棚櫓,靜則閑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是以戰勝而爭不形,敵服而怨不搆。

《老子》曰:“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故君子以爭途之不可由也,是以越俗乘高,獨行于三等之上。何謂三等?大無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下略)

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讓敵者,勝之也。下眾者,上之也。

卑弱自持為劉邵教人立身之要道。《人物志》本為鑒人序材之書,此義似若與題無干,而書末竟加有釋爭一篇,則其于《老子》之說深為契賞,可以知也。

劉邵以為平治天下必須圣人,圣人明智之極,故知人善任。知人善任則垂拱而治,故能勞聰明于求人,獲安逸于任使(序文)。此人君無為而治之一解也。晉裴上疏有曰:

故堯舜勞于求賢,逸于使能,分業既辨,居任得人,無為而治,豈不宜哉!

裴本以善名理見稱,并作《崇有論》以尊名教,與喜玄虛者不同,尚為魏初學術之余響。與其說有相似者為郭象,《莊子注》有曰:

夫在上者患于不能無為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斷,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則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于役矣。

郭象之說其所據雖別有妙義,而此處解無為之治與上文無異也。此解亦見于王弼《老子注》,其文曰:

夫天地設位,圣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者,能者與之,資者取之,能大則大,資貴則貴,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則冕旒充目而不懼于欺,黈纊塞耳而無戚于慢,又何為勞一身之聰明以察百姓之情哉?

魏明帝至尚書門欲案行文書,尚書令陳矯跪阻曰:“此自臣職分,非陛下所宜臨也。若臣不稱其職,則請就黜退,陛下宜還。”帝慚而反。此具見當時此類學說當世上下共知,今世推克特它(Dictator)大權獨握,百事躬親,在下者亦不敢進以此言,即言之,在上者亦必所未喻也。

知人善任,治平之基。知人必待圣王,圣人之所以能知人善任,則因其有中庸至德。中庸本出于孔家之說,而劉邵乃以老氏學解釋之。《人物志》曰:

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

夫中庸之德,其質無名,咸而不堿,淡而不,質而不縵,文而不繢,能威能懷,能辯能訥,變化無方,以達為節。

若道不平淡與一材同用好,則一材處權,而眾材失任矣。

主德者聰明平淡,總達眾材,而不以事自任也。

圣德中庸,平淡無名,不偏不倚,無適無莫,故能與萬物相應,明照一切,不與一材同用好,故眾材不失任(無名)。平淡而總達眾材,故不以事自任(無為)。和洽謂魏武帝曰:“立教觀俗,貴處中庸,為可繼也。”亦是同意。

知人善任,名家所注意。中庸應變乃采道家之說。此不獨在政治上有此綜合,而其所據乃有形而上之學說也。此則見于《尹文子》。《尹文子》固形名家而參以道家。其書首曰:“大道無形,稱器有名。”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依宇宙說,道無名無形,而器則有名有形。就政治說,君德配天,上應天道。故君亦無名,不偏,而能知用眾材,百官則有名而材各有偏至。器以道為本,臣亦君為主。此合虛無名分為一理,鑄道德形名于一爐也。

劉邵仍是名家,此義僅用之于政治,王弼乃玄學家,故既用此義于解君德,而且闡明其形上學之根據。《論語》皇疏四引王弼云:

中和質備,五材無名。

此稱美圣德,文意與《人物志》全同。《老子》曰:“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王注曰:

樸,真也。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為之立官長,以善為師,不善為資,移風易俗,復使歸于一也。

夫道常無名,樸散則為器(有名),圣王亦無名,但因天下百行殊類而設官分職,器源于道,臣統于君也。故三十二章注又曰:

道無形、不系、常、不可名,……樸之為物,以無為心也。亦無名,故將得道,莫若守樸。

道無形無名,圣君法天,故莫若守樸。圣德守樸則中庸平淡,可役使眾材(如智勇等)而為之君(即不為人所役使)。故注又曰:

夫智者可以能臣也,勇者可以武使也,巧者可以事役也,力者可以重任也(百官分職)。樸之為物,憒然不偏,近于無有,故曰莫能臣也(謂君也)。

故三十八章注有曰:

載之以道,統之以母(無名無形)。故顯之而無所尚,彰之而無所競。用夫無名,故名以篤焉。用夫無形,故形以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舉其末,則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華不作。故母不可遠,本不可失。仁義,母之所生,非可以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為匠也。

君德法道,中和無名,因萬物之自然(故二十七章注曰:“圣人不立形名以檢于物。”《后漢紀》卷三袁論首段可參看),任名分而恰如分際(故三十二章注曰:“過此以往,將爭錐刀之末”),則可以成天功而躋于至治也(《列子》注引夏侯玄語,疑亦可如上解,茲不贅)。

總上所言,劉邵、王弼所陳君德雖同,而其發揮則殊異,《人物志》言君德中庸,僅用為知人任官之本,《老子注》言君德無名,乃證解其形上學說,故邵以名家見知,而弼則為玄學之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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