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非子
- (戰國)韓非 姜俊俊校點
- 5868字
- 2020-03-26 18:39:57
存韓第二
韓事秦三十馀年,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1]秦特出銳師取韓地而隨之[2]怨懸于天下,功歸于強秦。[3]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臣竊聞貴臣之計,[4]舉兵將伐韓。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5]欲贅天下之兵,[6]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7]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8]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9]韓叛則魏應之,趙據齊以為原,[10]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11]趙之福而秦之禍也。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懃于野戰,[12]負任之旅罷于內攻,[13]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14]非所以亡趙之心也。[15]均如貴人之計,[16]則秦必為天下兵質矣。[17]陛下雖以金石相弊,[18]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1]舊注:出貢以供,若席薦居人下。〇先慎曰:乾道本注“人下”二字作“久”字,今從趙本。
[2]先慎曰:“韓”字當在“而”下。“取地”,略地也。下文:“韓與秦兄弟共苦天下。”
[3]王渭曰:“秦”當作“趙”。先慎曰:“秦”字不誤。謂韓則受其怨,秦則得其功也。
[4]先慎曰:乾道本“今”下有“日”字。盧文弨云“‘日’字衍,張本無”,今據刪。
[5]先慎曰:乾道本無“徒”字。顧廣圻云“《藏》本、今本‘從’下有‘徒’字”,今據補。
[6]舊注:贅,綴連也。
[7]先慎曰:諸侯宗廟,必為秦滅。
[8]舊注:韓為內臣,秦猶滅之,則天下從趙攻秦,計為得矣。
[9]先慎曰:《說文》:“摧,折也。”
[10]舊注:若山原然。〇顧廣圻曰:“原”當作“厚”,舊注誤。
[11]先慎曰:與秦爭強也。
[12]盧文弨曰:“懃”,張本作“勤”。
[13]舊注:勞餉者。
[14]王渭曰:當衍“而共”二字。
[15]顧廣圻曰:“趙”當作“韓”。亡韓,貴人之計也。
[16]舊注:均,同也,謂同其計而用之。〇盧文弨曰:張本“人”作“臣”。
[17]舊注:既進退不能,則同于為質者。〇顧廣圻曰:“質”,如字,射的也。舊注誤。
[18]舊注:弊,盡也,盡以召士。〇盧文弨曰:馮氏云:“言其時之久也。注解謬,石何可以召士?”王渭曰:《文選》二十九卷注引“以”作“與”,“以”即“與”也。顧廣圻曰:《七發》注亦引作“與”。王先謙曰:“與金石相弊”,謂與金石齊壽也,雖永壽而無兼天下之日,極言其非計。
今賤臣之愚計:[1]使人使荊,重幣用事之臣,[2]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二國事畢,[3]則韓可以移書定也。[4]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5]則荊、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審用也。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而不勝,則禍構矣。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韓、秦強弱[6]在今年耳,且趙與諸侯陰謀久矣。夫一動而弱于諸侯,危事也;為計而使諸侯有意伐之心,[7]至殆也。見二疏,[8]非所以強于諸侯也。臣竊愿陛下之幸熟圖之!夫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9]
[1]先慎曰:乾道本“愚”上有“遇”字。顧廣圻云:《藏》本無“遇”字,是也。今本“遇”作“進”,誤。先慎案:“遇”即“愚”之誤而衍者,今從《藏》本。
[2]先慎曰:重幣,猶言厚賂。
[3]舊注:齊、趙。
[4]先慎曰:“韓”,乾道本作“轉”。盧文弨云:《藏》本亦作“轉”,是。上已云“從韓而伐趙”,則不待再收韓明矣。顧廣圻云:今本“轉”作“韓”,誤。此言定荊、魏。俞樾云:“轉”字無義,趙本作“韓”是也。此篇名《存韓》,本因秦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故為是說勸之釋韓而伐趙,趙、齊事畢而韓可移書定,正見韓之不必伐也。乃乾道本、《道藏》本皆作“轉”,則字之誤久矣。趙本改“轉”為“韓”,是也。盧、顧以上文已云“從韓伐趙”,此不必更言定韓。今案韓未聞其將伐趙,秦何得從韓以伐趙?且秦之伐趙,亦何必從韓?疑“韓”字是衍文。蓋既使人使荊,又與魏質,則荊、魏不與我為難矣,于是“從而伐趙”。“從而”者,繼事之詞,明其事次第當如此,非從他國之謂也。后人不達其義,妄補“韓”字以實之;盧、顧不知上“韓”字之衍,而疑下“韓”字之非,誤矣。先慎案:俞說是。張榜本“轉”亦作“韓”,今據改。
[5]先慎曰:二國指齊、趙。
[6]顧廣圻曰:“韓”,當作“轉”。俞樾曰:“韓、秦強弱”,各本皆同。顧氏謂當作“轉”,誤。先慎曰:顧說是。如貴臣之計,秦為天下兵質,則秦必弱;如非之計,齊、趙可亡,荊、魏必服,則秦(弱)〔強〕矣。秦計一定,強弱隨之。若韓之強弱,豈非所敢言乎?
[7]盧文弨曰:“伐”,張本、凌本作“我”,趙敬夫云:“意秦之伐之也,不必作‘我’。”
[8]先慎曰:乾道本“疏”作“疎”。盧文弨云“從《藏》本作‘疏’”,今依改。
[9]先慎曰:乾道本“攻”上無“夫”字,“間”作“聞”。盧文弨云:“夫”字脫,張、凌本有“夫”字。“聞”一作“間”。顧廣圻云:“聞”當作“間”,“間”,反間也。先慎案:盧校是,今據改。《存韓》文止此,下乃附見其事。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之未可舉”,下臣斯,[1]甚以為不然。[2]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3]虛處則?然[4]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矣。[5]夫韓雖臣于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6]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若不絕,是悉趙而應二萬乘也。[7]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于強也,今專于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矣。韓與荊有謀,諸侯應之,則秦必復見崤塞之患。[8]非之來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于韓也。[9]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于秦,而以韓利窺陛下。[10]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11]此自便之計也。臣視非之言,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12]因不詳察事情。今以臣愚議:秦發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13]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入見;大王見,因內其身而勿遣,[14]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15]因令象武[16]發東郡之卒,窺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蘇之計,[17]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強齊以義從矣。聞于諸侯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18]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計,無忽。秦遂遣斯使韓也。
[1]先慎曰:乾道本“言韓”下有“子”字。俞樾云:“子”字衍文。韓非因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故上此書,言韓之未可舉。誤衍“子”字,義不可通。趙本無“子”字,亦當從之。先慎案:張榜本亦無“子”字,今據刪。
[2]先慎曰:《拾補》“甚”上有“臣斯”二字。盧文弨云:舊本不重,一本有。先慎案:“臣斯”二字誤復。以下皆李斯言。
[3]盧文弨曰:“腹心”,舊本倒,今從《藏》本、張本,與下同。
[4]舊注:?,妨心腹虛也。而病為妨,喻秦虛心待韓,韓終為妨。?,音艾。〇盧文弨曰:注“?,音艾”,凌本音改。案《說文》:“苦也,胡概切。”《玉篇》:“恨,苦也。”
[5]舊注:謂疾得冷,卒然而走必發矣。喻秦雖加恩于韓,有急,韓之不臣之心必見矣。〇顧廣圻曰:“虛處”逗,平居也,與“極”對文;“則?然若居濕地著而不去”十一字為一句,“?”,《說文》“苦也”,《廣韻》云“患苦,胡概切”,舊注皆誤。“以極”逗,“走”字衍。俞樾曰:顧氏視舊讀為長,然“平居”不得謂之“虛處”,且“走”與“處”對文,則“走”字非衍也。按此當以“虛處則?然若居濕地”為句,“虛”乃衍字也,蓋即“處”字之誤而復者。“著而不去”為句,“以極走則發矣”為句。“極”,猶“亟”也,古字通用。《荀子·賦》篇“出入甚極”,又曰“反覆甚極”,楊《注》并云“極,讀為亟”,是其證。此言腹心之病附著不去,平居猶可,“亟走則發矣”。“亟走”,喻急也。舊注“卒然而走”,是正讀“極”為“亟”也。下文“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若有卒報之事”與“亟走”之喻相應。顧訓“極”為“困”,而刪“走”字,未得其旨。先慎曰:俞說是。乾道本注“冷”作“令”,今依趙本。
[6]俞樾曰:“報”,讀為赴疾之赴。《禮記·少儀》篇“毋報往”,《喪服小記》篇“報葬者報虞”,鄭《注》并云“報,讀為赴疾之赴”,是也。
[7]王渭曰:“趙”當作“秦”。
[8]先慎曰:謂諸國兵將復至函谷。
[9]先慎曰:非之來秦,為存韓也。則說雖為秦,心必為韓,故云“為重于韓也”。
[10]舊注:“窺陛下”之意,因隙而入說,以求韓利。
[11]舊注:見重于二國。
[12]王先謙曰:浸淫而聽納之。
[13]舊注:疑伐己也。
[14]盧文弨曰:凌本“大王”二字重。張本不重,是。
[15]王先謙曰:韓遣韓非入秦,在王安六年。其時滎陽、上黨悉已入秦,存者獨潁川一郡地耳。非存韓之說不得已而為宗社計。李斯所云深割者,即盡入其地之謂也。
[16]王渭曰:“象”,當作“蒙”。蒙武見《始皇本紀》、《蒙恬列傳》。
[17]先慎曰:蘇即荊蘇,秦使之齊,絕趙交也。
[18]先慎曰:荊疑四國,必不欺秦。
李斯往詔韓王,未得見,因上書曰:“昔秦、韓勠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1]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2]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于關下矣。[3]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4]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5]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天下,[6]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展轉不可知。’[7]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8]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9]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復強。今趙欲聚兵士卒,以秦為事,[10]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后秦。[11]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于韓。[12]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曩奸臣之計,使韓復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13]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愿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臣斯愿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葅戮,愿陛下有意焉!今殺臣于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構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于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于耳,[14]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15]則反掖之寇[16]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17]城固守,[18]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19]道不通,則難必謀,[20]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21]愿陛下熟圖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愿大王幸使得畢辭于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愿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22]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于韓,愿陛下幸復察圖之,而賜臣報決。”[23]
[1]先慎曰:《韓世家》:“釐王二十三年,趙、魏共伐韓,韓使陳筮告急于秦,秦昭王遣白起救韓,八日而至,大破趙、魏之師。”據《六國表》,事在昭王三十一年。
[2]王先謙曰:韓自懿侯后事見《世家》者,如昭侯十一年如秦,宣惠王十九年以太子倉質秦,襄王十年太子嬰朝秦,釐王時兩會秦王,非不世世事秦,而無世不被秦兵;常出兵佐秦伐諸侯,其得秦救,惟釐王二十三年一役而已。所謂“戮力一意,以不相侵”,特策士之游談,初無關于事實也。
[3]王先謙曰:秦昭王九年,齊、魏、韓共擊秦于函谷,十一年齊、韓、趙、魏、宋、中山五國共攻秦;韓襄王十四、十六年事也。先慎曰:乾道本“關”作“闕”。盧文弨云:《藏》本作“關”,下云:“先為雁行以攻關。”先慎案:“闕”乃“關”字形近而訛,即函谷關。今據《藏》本改。
[4]王先謙曰:秦割地以和,見《表》及《秦紀》,此飾言之。
[5]王先謙曰:據《表》、《(記)〔紀〕》、《世家》,秦昭王二十七年,楚頃襄王十九年,韓釐王十六年也。自是連三年秦擊楚,破之,遂拔郢。先慎曰:乾道本“先”作“失”,非也。顧廣圻云“今本‘失’作‘先’”,今據改。
[6]先慎曰:謂與秦為兄弟也。
[7]先慎曰:“展轉”,猶反覆也。
[8]王先謙曰:據《秦紀》及《表》,昭王四十五年攻韓,取十城,未知即此事否?四十七年,秦即攻上黨,亦未嘗解兵。
[9]先慎曰:乾道本“臣”作“人”。盧文弨云:張本“人”作“臣”。先慎案:下文亦作“臣”。作“臣”者是,今據改。
[10]先慎曰:“兵”字疑衍,上文“夫趙氏聚士卒”,無“兵”字,即其證。
[11]先慎曰:乾道本不重“欲伐秦”三字。盧文弨云:舊不重,今依張、凌本補。顧廣圻云:《藏》本重“欲伐秦”三字,非也。先慎案:重三字文義較足,未必乾道本獨是,而眾本皆非也。顧說太泥,今據補。
[12]王先謙曰:此言魏遣使于秦,約共攻韓,秦欲送其使于韓,所以誑恐之。
[13]先慎曰:乾道本無“得”字。顧廣圻云“《藏》本、今本‘不’下有‘得’字”,今據補。
[14]先慎曰:“邊鄙殘”句,“國固守”句。“于”上脫“盈”字。
[15]顧廣圻曰:“敗軍”當作“軍敗”,“軍”句絕,“敗”下屬。王先謙曰:言割城而又敗其軍,于義自順,無庸倒文。
[16]舊注:“反掖”者,謂麾下反以禽君掖也。〇盧文弨曰:反于掖下,言內變將作也,注迂晦。王先謙曰:謂韓本國之寇,與下“秦興兵”對文。
[17]先慎曰:乾道本不重“聚散”二字。顧廣圻云:《藏》本、今本重“聚散”。先慎案:城盡則聚者散,聚者散則國無軍。重“聚散”二字,語乃明顯,今據補。
[18]顧廣圻曰:《藏》本、今本“城”上有“使”字。先慎曰:“城固守”與上“城盡”對文,無“使”字是。
[19]王先謙曰:或云“一”字當在“道”字下,非也。古城邑大者,皆謂之都,不必王所居方為都。孟子云“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是也,《韓世家》“公仲請王賂秦以一名都,楚陳軫言秦得韓之名都一”,正與此文“一都”相類。
[20]王先謙曰:《說文》:“慮難曰謀。”
[21]顧廣圻曰:“用”當作“周”。周,密也。
[22]先慎曰:乾道本無“見”字。顧廣圻云“《藏》本、今本有‘見’字”,今據補。
[23]趙用賢曰:此當時記載之文,故并敘李斯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