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非子
- (戰國)韓非 姜俊俊校點
- 10202字
- 2020-03-26 18:39:57
韓非子卷第一
初見秦第一[1]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2]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3]雖然,臣愿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4]
[1]顧廣圻曰:《戰國策》作張儀說。高誘《注》:秦惠王也。吳師道《補注》云:張儀,誤,當作韓非。非以韓王安五年使秦,始皇十三年也。今案:吳依此,是也。先慎曰:《史記·秦本紀》、《六國表》并以韓非使秦在始皇十四年,《韓世家》屬之王安五年。案秦攻韓,《紀》、《表》未書。始皇十三年用兵于趙,十四年定平陽、武城、宜安,而后從事于韓,則非之使秦,當在韓王安六年。《紀》、《表》為是。吳師道以非為韓王安五年使秦,據《世家》言之,不知作五年者,史駁文也。又案:趙本篇目頂格,下同,不復出。
[2]先慎曰:《秦策》“言”下并有“為”字。
[3]盧文弨曰:“言而不當”,《策》作“言不審”。
[4]先慎曰:《爾雅》:“裁,度也。”“罪”,即指上“言而不當亦當死”而言。《國策》高誘《注》訓“裁”為“制”,失其義。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1]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2]將西面以與秦強為難。[3]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4]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5]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6]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于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7]白刃在前,斧锧在后,而卻走不能死也,[8]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9]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10]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11]聞戰,頓足徒裼,[12]犯白刃,蹈爐炭,斷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13]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14]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15]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16]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17]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18]
[1]舊注:燕北,故曰“陰”;魏南,故曰“陽”。〇先慎曰:高《注》“陰小陽大”。案舊注是,高《注》非也。此不過舉關東地形而言,燕在陰,魏在陽耳。《周禮·柞氏疏》引《爾雅》:“山南曰陽,山北曰陰。”陰陽隨山水所指,無庸取大小為說。
[2]盧文弨曰:《策》作“收馀韓成從”。
[3]盧文弨曰:《策》無“強”字,此倒,當作“強秦”。先慎曰:盧說非,“強”音其兩切。
[4]舊注:知三亡者得天下。〇盧文弨曰:天下得亡之形也,舊注謬甚。宋本“三亡”作“二亡”,注同。吳師道《國策補注》亦云《韓子》作“二”。顧廣圻曰:《策》作“三”,末多“以逆攻順者亡”一句,或此脫。張文虎曰:“三亡”,即下所云“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本脫,依《秦策》。三端也。“天下”二字,承上“臣聞天下”來,謂天下之攻秦者,犯此三亡也。先慎曰:吳據誤本引作“二”,盧說宋本即指吳所引而言,乾道本作“三”,張榜本、趙本并同,不當作“二”,顧、張說是。
[5]先慎曰:乾道本無“以逆攻順者亡”句,張榜本有,與《策》合,是也。上言“三亡”,此不當少一句。《御覽》三百十八引有“以逆攻順者亡”六字,是宋人所見本不脫。今據補。
[6]先慎曰:《策》作“張軍數千百萬”。姚本云“曾作‘張軍聲’”,案有“聲”字者是也。此奪“十”字,當從《策》作“千”,虛張其軍號稱數千百萬耳。下云“秦師數十百萬”,則天下之士民應不止此,況自張其聲乎,“十”字涉下而誤。
[7]盧文弨曰:《策》無此下二十字。“頓”,《國策補注》引作“頡”。《說文》:“頡,直項也。”“頓”字無理。孫詒讓曰:“頓首”疑作“頓足”,下文“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于前者皆是也”,正與此文相應,是其證。王先謙曰:《文選·羽獵賦》:“賁、育之倫,蒙盾負羽。”《后漢·賈復傳》“被羽先登”,謂系鳥羽為標識也。“戴”與“負”、“被”,其義一耳。“千”當為“干”,形近致誤。干,犯也。“不至干人,皆以言死”,謂未至犯敵人時,皆言必死。先慎曰:“頓首”,當依《策》注作“頡首”,猶言抗首也。“頓足”亦通,然與“戴羽”文義不貫。
[8]先慎曰:“也”與“者”同義,說見王氏《經傳釋詞》。《策》無“也”字及下“非”字,有“罪”字,是合“也”、“非”二字而誤,當依此訂正。
[9]先慎曰:“不能故”,《策》作“不能殺”。案“殺”乃“故”字,形近而誤。士民之不死,其故由上之不能。賞罰無信,正不能之實也。若作“殺”,則文氣不屬。
[10]俞樾曰:“事”者,治也。高注《呂氏春秋》、《淮南·內篇》屢見。《詩·卷耳》毛《傳》:“采采,事采之也。”《正義》引《鄭志》答張逸云:“事,謂事事一一用意之事。”蓋“事”訓“治”,故“一一用意”謂之“事”也。此言“有功無功相事”,正“一一用意”之義,謂分別其有功無功,不混淆也。《秦策》作“不攻耳無相攻事也”,與上下文義不屬,蓋后人不達“事”字之義而臆改。其“功”與“攻”,則古字通用。
[11]盧文弨曰:當句。《策》作“也”。
[12]先慎曰:“裼”,趙本及《策》均作“裼”,誤。《爾雅·釋訓》:“襢裼,肉袒也。”郭《注》:“脫衣而見體。”《史記·張儀傳》:“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索隱》:“裼,袒也,謂袒而見肉也。”
[13]先慎曰:《拾補》“者”作“也”。盧文弨云:今從《藏》本、張本,《策》同。
[14]先慎曰:《策》無“死”字,高《注》:“奮,勇也。”
[15]先慎曰:四“對”字,《策》作“勝”。
[16]先慎曰:《策》“其”作“甚”,是也。先言秦之功極大,為下“霸王之名不成”作反勢,若作“其”則文氣平實。“其”當為“甚”之殘字。
[17]先慎曰:“異故”猶“它故”。
[18]盧文弨曰:“謀”上“其”字可省,《策》無。先慎曰:不省亦可,盧說非。
臣敢言之,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1]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而兵強,[2]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濁河,足以為限;[3]長城巨防,足以為塞。[4]齊五戰之國也,[5]一戰不克而無齊。[6]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聞之曰:[7]“削跡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8]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湖、江南,[9]荊王君臣亡走,東服于陳。[10]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荊可舉則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11]中以凌三晉,[12]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荊人為和。[13]令荊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14]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15]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16]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17]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趙危而荊狐疑。[18]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魏氏為和,[19]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20]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21]是故兵終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內,[22]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1]先慎曰:“東”,《策》作“中”,誤。當依此訂。下云“中使韓、魏”,五戰之事備矣。
[2]先慎曰:《策》無“土”字。
[3]先慎曰:《策》作“濟清河濁”,誤。《史記·蘇秦傳》與此同。
[4]王先謙曰:《水經·濟水注》:“平陰城南有長城,東至海,西至濟,河道所由,名防門,去平陰三里。齊侯塹防門,即此也。其水引濟,故瀆尚存。”《續漢·郡國志》“濟北國盧縣”下,劉昭《注》引《史記》蘇代說燕王曰:“齊有長城巨防。”巨防即防門。先慎曰:《策》作“鉅坊”。案“鉅”、“巨”字通。“坊”誤,當作“防”。《史記》亦作“防”。
[5]舊注:謂五破國也。
[6]舊注:為樂毅破齊于濟西。〇先慎曰:見《齊世家》。“無”字,張榜本、趙本作“不”。盧文弨云:《藏》本、張本作“無”,《策》同。
[7]先慎曰:“且”下脫“臣”字,《策》有。
[8]舊注:言禍敗之跡,削去本根,則無禍敗。言秦宜以齊為戒。〇盧文弨曰:《策》作“削株掘根”。顧廣圻曰:當從《策》。
[9]盧文弨曰:“湖”,《策》作“都”,一作“渚”。顧廣圻曰:吳師道云“‘都’,當從《韓》作‘湖’”,今按:吳說非也。《燕策》云“四日而至五渚”,《蘇秦列傳》同。《集解》引《戰國策》“取洞庭五渚”。“渚”、“都”同字,“湖”是“渚”之訛。王先謙曰:《史記·秦紀》:“昭王三十年,取江南為黔中郡。”《正義》引《括地志》云:“黔中故城,在辰州沅陵縣西二十里。”又“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六國表》云:“秦所拔我江旁反秦。”《楚世家》所謂江旁十五邑也。先慎曰:《蘇秦傳·集解》引《戰國策》云:“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渚。”然則五渚在洞庭。案:裴說誤讀《策》文耳。高《注》:“郢,楚都也。洞庭、五渚、江南,皆楚邑也。”《索隱》:“五渚,五處洲也。劉氏以為五渚,宛、鄧之間,臨漢水,不得在洞庭。”“湖”乃“渚”之誤,顧說是。
[10]張文虎曰:“服”,當依《策》作“伏”。《史記·楚世家》:“頃襄王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東北保于陳城。”《六國表》作“王亡走陳”,《白起列傳》作“東走徙陳”。故云“伏”,謂竄伏也。又曰:此秦昭襄王二十九年事,《秦策》以此篇為張儀說秦王文。案儀以秦武王元年去秦入梁,在前三十三年矣。又下文稱秦攻魏,軍大梁,白起擊魏華陽軍,及長平之事,更在其后,足以明《國策》之誤矣。
[11]顧廣圻曰:“弱”,《策》作“強”。高《注》:“言以強于燕、齊也。”下文同。先慎曰:“弱齊、燕”與“凌三晉”對文。齊、燕遠于秦,非兵力所能驟及,我滅敵勢強,則齊、燕自畏而親附,故但言“弱”也。下文兩言“弱齊、燕”,尤其明證,《策》誤。高順文為說,亦未合。
[12]盧文弨曰:張本“凌”作“陵”,下同,《策》同。
[13]王先謙曰:《史記·秦紀》:“昭王二十九年,取郢為南郡,王與楚王會襄陵。”此所謂軍退復和也。《楚世家》:“襄王二十三年,《六國表》昭王三十一年。襄王收東地兵,得十馀萬,復西取秦所拔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下文所謂“與秦為難”也。
[14]顧廣圻曰:《策》無“稷”字,以“廟”字句絕,“令”字屬下。俞樾曰:《策》是也。“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皆三字為句,后人誤以“令”字上屬,成四字句,遂于上句加“稷”字配之耳。“置宗廟令”,義不可通。此言荊人“置宗廟”,非言其置令也。古宗廟亦未聞有令,足知其非矣。下文云“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稷”字亦衍文,“令”下亦當有“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十字。《秦策》闕此句,后人據以刪《韓子》,而“令”字誤屬上讀,故得僅存耳。夫“率天下以與秦為難”,故失霸王之道。若惟是“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則是魏之得猶未足以見秦之失也。然則此句不可闕,因一字之幸存,而全句轉可據補。先慎曰:“令”字下屬,是也。“立社稷主”四字不誤。《白虎通·社稷》篇云:“土地廣博,不可遍敬,五谷眾多,不可一一祭,立社稷而祭之,故謂之社稷主。”《策》無“稷”字,自是脫文,必欲以四句為對文,亦太泥矣。
[15]先慎曰:“以失”《策》無,下同。
[16]顧廣圻曰:“周”當作“意”。下文云“天下皆比意甚固”,《策》兩“意”字皆作“志”。王先謙曰:高《注》:“華下,華山之下也。”案據《史記·紀》、《表》、《世家》參之,秦昭王九年,魏、齊、韓共敗秦軍函谷;十一年,齊、韓、魏、趙、宋、中山共攻秦。文蓋指此。《天官書》:“中國山川東北流,首在隴、蜀,尾沒勃、碣。”張守節所謂“自南山、華山渡河,東北盡碣石”者,是函、崤諸山皆華岳支麓,故函谷亦得稱為華下。戰國之兵,始終未逾秦關一步,華山之下,固非天下所能軍也。“比意”猶言“合謀”。
[17]先慎曰:《策》無“下”字。
[18]盧文弨曰:《策》作“荊孤”,是。顧廣圻曰:“狐”當從《策》作“孤”,衍“疑”字,《策》無。俞樾曰:《存韓》篇云“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則“狐疑”字不誤,盧、顧說非。先慎曰:彼趙云“破膽”,則楚云“狐疑”,既趙云“危”,則楚不得僅云“狐疑”也。“孤”、“危”之與“破膽”、“狐疑”,語言輕重大相徑庭。從《策》作“孤”為是。
[19]王先謙曰:據《史記·六國表》、《魏世家》“秦昭王三十二年,魏安釐王二年也,秦軍大梁下,韓來救,予秦溫以和”,又《穰侯傳》“穰侯圍大梁,納梁大夫須賈之說而罷梁圍。明年,魏背秦,與齊從親”,即其事也。
[20]先慎曰:“令”下脫“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句,說詳上。
[21]舊注:穰侯營私邑,謀秦,故非諷云“兩國”。〇王先謙曰:高《注》:“穰侯,魏人。治,猶相也。穰侯相秦,欲興秦而安魏,故曰‘欲成兩國之功’。”案舊注非,高《注》尤謬。穰侯得罪憂死,下文明斥其非,不須諷也。《史·傳》云:“宣太后異父弟,姓魏氏,其先楚人。”則非魏人明矣。又屢用兵于魏,何云“安魏”乎?蓋穰侯志在并國拓地,故云“欲成兩國之功”耳。
[22]先慎曰:《策》“露”作“靈”,“疲”作“潞”。黃丕烈《札記》云:此當各依本書。《策》文下句言潞病,“潞”、“露”同字,此句不得更言“暴露”。“靈”者,“零”之假借。“暴”謂日,“靈”謂雨也。其《策》文作“潞病”,不與作“疲病”同,高《注》可證。先慎案:此及《策》并當作“暴靈”于外,“潞病”于內。“靈”乃霝之借字。《說文》:“霝,雨也。”《詩·定之方中·傳》:“零,落也。零當作霝。”亦假靈為之。《鄭風》“零露兮”,《正義》本作“靈”,《箋》云:“靈,落也。”是“靈落”即“霝落”矣。“暴靈”二字之義,當如黃說。“潞病”,高《注》云:“潞,羸。”《呂覽·不屈》篇“士民罷潞”,“罷潞”與“潞病”義同。淺人多見“暴露”、“疲病”,少見“暴靈”、“潞病”,故改“靈”為“露”,改“潞”為“疲”,而古義俱湮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所居也。[1]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2]下不能盡其民力,[3]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4]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5]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6]拔邯鄲,筦山東河間,[7]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華,[8]絳上黨。[9]代四十六縣,[10]上黨七十縣,[11]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12]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為燕矣。[13]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14]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燕,[15]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16]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17]大王垂拱以須之,[18]天下編隨而服矣,[19]霸王之名可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20]乃取欺于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21]軍乃引而退,并于李下,[22]大王又并軍而至,[23]與戰不能克之也,[24]又不能反運,罷而去,[25]天下固量秦力三矣。[26]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27]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28]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29]愿大王有以慮之也。[30]
[1]舊注:趙居邯鄲,燕之南,齊之西,魏之北,韓之東,故曰“中央”。兼四國之人,故曰“雜”。〇先慎曰:乾道本注“中”上衍“東”字,依趙本刪。
[2]先慎曰:高《注》:“趙王都邯鄲,無險固,故曰‘不便’。”
[3]俞樾曰:“下”,當從《秦策》作“上”。惟以“上”言,故曰“其民”,若以“下”言,則但曰“不能盡其力”足矣。上文曰“號令不治,賞罰不信”,此正上之所以不能盡民力。民力之不盡,其故在上,不在下。當言“上不能”,不當言“下不能”也。
[4]顧廣圻曰:“萌”,《策》作“氓”,本書例用“萌”字。先慎曰:《說文》:“民,眾萌也。”后人于經傳中“萌”字皆改作“氓”,如《周禮·遂人》“以興鋤利萌”,《說文》引作“萌”,而今本皆作“氓”。又《說文》“眾萌”字,毛本作“氓”之類,是也。幸本書尚存其真。
[5]先慎曰:高《注》:“趙括封于武安,武安君將趙四十萬拒秦,秦將白起(抗)〔坑〕括四十萬眾于長平下,故曰‘拔武安’。”
[6]先慎曰:“則”下當有“是”字,此與下文“然則是趙舉”文法一律。《策》有“是”字。
[7]顧廣圻曰:乾道本“河間”作“可聞”,《藏》本亦作“可”,皆訛。盧文弨曰:《策》作“完河間”,無“山東”二字。先慎曰:“完”,即“筦”字殘闕,當依此訂正。《樂記》鄭《注》:“筦,猶包也。”謂秦軍包舉其地。“可聞”乃“河間”之訛,改從張榜本、趙本。
[8]顧廣圻曰:當從《策》作“逾羊腸”。高《注》:“羊腸,塞名也。”
[9]顧廣圻曰:當從《策》作“降代、上黨”。
[10]盧文弨曰:“四”,《策》作“三”,疑是。
[11]顧廣圻曰:“七十”,《策》作“十七”。王渭云:即《趙策》“今有城市之邑七十”。今按《史記·趙世家》,彼亦作“十七”。
[12]先慎曰:乾道本“代”上有“以”字。盧文弨云:凌本無“以”字,《策》同。張文虎云:“以”字疑即上句“也”字訛衍。先慎案:張榜本亦無,今據刪。
[13]先慎曰:秦兵力所不及,則齊、燕將分取之。此皆趙地,故下云“趙舉”。
[14]先慎曰:《策》作“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
[15]先慎曰:乾道本“燕”上有“強”字。盧文弨云:衍“強”字,凌本無。先慎案:《策》無“強”字,今據刪。上兩言“弱齊、燕”,即其證。
[16]盧文弨曰:“沃”,《策》作“流”。王先謙曰:《水經·河水注》:“黎陽縣東岸有故城,險帶長河,謂之鹿鳴城。濟取名鹿鳴津,亦曰白馬濟,津之東南有白馬城,河水舊于白馬縣南泆,通濮、濟、黃溝。故蘇代說燕曰:決白馬之口,魏無黃、濟陽。”《魏世家》無忌說魏王曰:“決熒澤水,灌大梁,大梁必亡。”后王賁攻魏,卒引河溝灌大梁而取之。先慎曰:“沃”、“流”二字義同。《說文》“沃”作“”,溉灌也。高《注》:“流,灌也。”
[17]先慎曰:高《注》:“從者,山東六國。敗,從不成也。”
[18]俞樾曰:《策》作“大王拱手以須”,吳師道《補》云“《韓》作‘須之’”,然則《韓非》異于《國策》者,但句末多“之”字,其“拱手”字必與《策》同。若作“垂拱以須之”,則吳師道何以不及乎?此必后人所改,當依《國策》訂正。
[19]先慎曰:《拾補》“編”作“遍”,“服”作“伏”。盧文弨云:“遍”字高誘注《國策》本同。吳師道《補注》作“編”,云:“以繩次物曰編。”張本、凌本此亦作“編”字。顧廣圻云:《藏》本同,今本“編”作“遍”,誤。先慎案:吳說是。
[20]盧文弨曰:“曾”,《策》作“尊”。先慎曰:“尊”字誤,當依此訂正。
[21]先慎曰:乾道本無“卻”字。顧廣圻云:今本“兵”作“負”,誤。“而”下有“卻”字,《策》有。高《注》:“卻,退也。”吳師道引此無。“弩”,《策》作“怒”,吳引作“拏”,不合。先慎案:“而”下當有“卻”字,依今本增。“棄甲兵弩”四字不成文,“兵”當作“與”。《說文》“與”古文作,“兵”作
,二字篆形相近而誤。
[22]先慎曰:乾道本“退”作“復”,“李”作“孚”。盧文弨云:“復”乃“”之訛。“李”,吳《注》引《韓》作“孚”。先慎案:“孚”乃“李”之誤,《策》作“李”。高《注》:“李下,邑名,在河內。”張榜本、趙本“復”作“退”、“孚”作“李”是,今據改。
[23]盧文弨曰:“至”,《策》作“致”。先慎曰:張榜本作“致”,誤。
[24]顧廣圻曰:七字為一句。
[25]盧文弨云:“運”,或改作“軍”。顧廣圻曰:“又不能反運”句絕,“反”當作“及”,“運”讀為“餫”。“罷而去”為一句,“罷”讀為“疲”。《策》作“又交罷卻”,按無“不能運而”四字不同也。俞樾曰:“運”乃“軍”之誤,上云“大王又并軍而至”,此云“軍罷而去”,文義正相應。蓋不能勝則宜退,既不能克又不能反,故其軍至于罷病而后去也。先慎曰:顧說較長,不能及運,言饋運不繼也,文義甚順,當從之。張榜本“運”作“交”,依《策》改,非。
[26]先慎曰:“固”下當有“以”字,與上文一律,此脫。
[27]先慎曰:張榜本“觀”作“親”,誤。
[28]舊注:言諸侯知秦兵頓民疲,則從益堅,固曰“不難矣”。〇先慎曰:乾道本“難”作“能”。盧文弨云:案注是“難”字。《策》作“豈其難”。注曰:上當有“故”字。王渭云:“能”當作“難”。先慎按:張榜本作“難”,今據改。“幾”,猶殆也。
[29]俞樾曰:“皆”字衍文,蓋即“比”字之誤而復者,《秦策》無“皆”字。
[30]先慎曰:高《注》:“慮,謀也。”
且臣聞之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茍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于淇溪,[1]右飲于洹溪,[2]淇水竭而洹水不流,[3]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4]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5]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于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6]城且拔矣。襄主鉆龜筮占兆,以視利害,[7]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于是乃潛行而出,[8]反知伯之約,[9]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復襄主之初。[10]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11]臣昧死愿望見大王,[12]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13]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14]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15]
[1]先慎曰:趙本“溪”作“谿”。盧文弨云:“谿”,《策》作“谷”。先慎按:《御覽》六十四、八百九十六,《事類賦》二十一引“飲”下并有“馬”字,無“谿”字,下同。
[2]盧文弨曰:《策》作“水”。
[3]先慎曰:《御覽》、《事類賦》并引作“洹水竭,淇水不流”。
[4]先慎曰:《策》“千”下有“領”字。張榜本、趙本“日”作“夜”,非。高《注》:“一日,甲子之日也。太公望為號到牧野便克紂,故曰‘一日’。”
[5]先慎曰:高《注》:“傷,愍也。”《策》“傷”上有“不”字,誤。
[6]盧文弨曰:《秦策》、《趙策》俱作“三年”。先慎曰:此誤,下《十過》篇正作“三年”。
[7]盧文弨曰:《策》作“錯龜數?”,此“筮”上疑脫一字。顧廣圻曰:“筮”,當從《策》作“數?”二字。案《飾邪》篇“鑿龜數?,兆曰大吉”,凡三見,可證此為脫誤。先慎曰:吳師道《補》云:“錯,《韓》作‘鉆’。”是《韓》之異于《國策》止一“鉆”字。其“數?”必與《策》同,當依以訂正。
[8]先慎曰:乾道本“潛”下有“於”字。張文虎云:《秦策》、《呂氏春秋》、《淮南子》皆無“於”字。案“於”疑“游”字之訛,蓋《韓子》作“游”,他本作“行”,讀者旁注異文,轉寫并存,又以形近訛為“於”耳。游者,泅水也。此時城為水灌,不沒者三版,故泅水而出。孫詒讓云:《十過》篇云:(趙)〔張〕孟談曰:“臣請試潛行而出,見韓、魏之君。”“潛”下亦無“於”字。先慎案:趙本正無“於”字,今據刪。
[9]先慎曰:乾道本無“反”字。顧廣圻云:今本“知”上有“反”字,《策》同。先慎案:有“反”字是,今據補。高《注》:“知伯與韓、魏攻襄子,張孟談辭于韓、魏,韓、魏與趙同,故曰‘反知伯之約’也。”
[10]盧文弨曰:《策》作“以成襄子之功”。先慎曰:張榜本“初”作“功”。
[11]先慎曰:乾道本無“以”字,“天下”二字不重,“可”作“何”,無“而”字。盧文弨云:“一本‘此’上有‘以’字,《藏》本‘兼’下有‘而’字,‘何’作‘可’,《策》同。”顧廣圻云:“今本重‘天下’,《策》有。”今據補改。
[12]先慎曰:《策》無“愿”字,姚校:“劉作‘愿望’。”
[13]盧文弨曰:“誠”,《策》作“試”。
[14]張文虎曰:依上文“親”當作“弱”。先慎曰:此即承上“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而言,不當作“弱”,張說誤。
[15]先慎曰:《拾補》重“為”字。盧文弨云:舊少一“為”字,今據吳《注》引增,上“為”如字,下去聲。“者”下張本有“戒”字,《策》作“以主不忠于國者”。顧廣圻云:當從《策》作“以主為謀不忠者”。“主”謂為主首也。“為謀”,造謀也。此文例言大王,不言王,“王”字必誤。吳師道引此無“也”字,是。重“為”字,非。先慎案:姚本《國策》與盧引同,鮑本與顧同,故所引各異。又《策》“國”上有“于”字。今案“王”當作“主”,顧說是也。“為”上“以”字當衍,“以徇國為主謀不忠者也”作一句讀,文氣自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