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史研究》文選:人物志卷(下)
- 汪高鑫主編
- 3578字
- 2020-04-07 11:49:54
學習、繼承和發(fā)揚侯外廬先生的治學精神和研究方法
說到人才培養(yǎng)問題,張豈之先生很自然地回憶起了當年跟隨侯外廬先生治學的情景。于是,我們就請張先生講述了侯外廬先生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等著作的撰述情況,并就如何學習和繼承侯外廬先生的學術成就與治學方法等問題,請張先生談談自己的觀點。
1949年初春,我正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念書(1946至1950)。當時正值北京解放,有一批馬克思主義學者從東北來到北京,北大請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講學,侯外廬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侯先生開了一門選修課“中國思想史”。我選修了這門課后,感覺收益很大。最突出的印象是,他分析問題非常深刻,能夠把某種思想文化現(xiàn)象的深層原因挖掘出來,不停留在抽象的、概念的表層,給人的啟發(fā)很大。我們幾個堅持聽他課的同學常到他家里去請教。侯先生要我們讀一些經(jīng)典著作,如《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關于歷史唯物論的通信等。他被任命為西北大學校長后,需要帶一批青年教師去充實師資力量。當時我已經(jīng)從北大畢業(yè),考上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因為沒有導師,只能自己看書。此時便跟隨侯先生去了西北大學任教。1954年中宣部調侯先生來京籌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二所,并任二所副所長。一所所長是郭沫若先生,二所所長是陳垣先生。二所的工作比較繁忙,一切都要從頭做起。侯先生聘請了一批著名學者來作兼職研究員,如白壽彝先生、賀昌群先生、王毓銓先生等。還找了一批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如李學勤、楊超、我等。成立了中國思想史研究室。其他幾個研究室也建立起來了,秦漢史組組長是楊向奎先生,隋唐史組組長是賀昌群先生,明清史組組長是白壽彝先生、副組長是王毓銓先生。
我從西北大學來到由侯外廬先生親自主持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室,大家都坐班,在一間大屋子里面工作,侯先生每天都來,我們的工作是整理、修訂《中國思想通史》第一、二、三卷。這部書是在抗戰(zhàn)時期初版的,印刷質量很差,書中的引文也有很多差錯。我們的任務是將書中引文一條條去核對原文,改正訛誤,以便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個工作本身,其實也是對我們幾位年輕同志的鍛煉。我們可以了解到古文獻在哪里,關于這種文獻有幾種版本,哪一種版本比較可靠,為什么采用某一種版本等等。然后再看引的材料與侯先生、邱漢生先生、趙紀彬先生的觀點是否相合。同時也提出許多問題,隨時同侯先生商量。侯先生對于我們這些年輕助手們總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相待,給予信任。那時,我們幾位年輕人幾乎每天都有一兩個小時就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的若干問題和侯先生交談。這種交談無拘無束,生動活潑。也并不都是外廬先生講,我們也講,甚至發(fā)生一些爭論,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因為對某些學術問題師生間有不同看法或觀點,侯先生責備我們或發(fā)脾氣的情況。他從來都是耐心地與我們探討,也吸收了我們的不少意見。這樣集體合作的工作方式,也是促使我們較好完成任務的一個原因。通過邊干邊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收獲很大。
《中國思想通史》第一、二、三卷修訂完畢后,接下來決定撰寫第四卷。第四卷涉及的內容是唐宋時期,有很大難度。侯先生邀請了白壽彝先生、楊向奎先生、邱漢生先生、趙紀彬先生、韓國磐先生等著名學者參加撰述。侯先生后來總結說:“《中國思想通史》比諸此前三卷,是更大范圍的集體成果?!讐垡屯緦κ穼W史和史學思想的研究有許多獨立自得的成果,楊向奎同志對道教思想的研究也非常精細獨到?!端枷胪ㄊ贰返谒木淼脡垡椭鴦⒅獛?、馬端臨兩章、得向奎為道教章奠定基石,全卷為之增色?!保ā俄g的追求》)邱漢生先生寫的部分,如陸象山、王安石、李贄與泰州學派,即使在今天看來,依然十分豐滿,很有價值,顯示了深厚的功力。關于柳(宗元)劉(禹錫)的思想研究,是經(jīng)趙紀彬先生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除了老一輩的專家外,我們幾位年輕同志也參加了第四卷的編著工作。李學勤、楊超、林英、何兆武和我,在50年代,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侯先生對我們很放手,讓我們承擔較多的科研任務,同時又嚴格要求,一絲不茍。我們先圍繞自己承擔的課題去閱讀原始材料,作資料長編,提觀點,同侯先生一起商量、切磋、辯論,由于討論的問題都是我們在實際研究中遇到的,針對性較強,通過討論可以使我們加深對問題的理解,啟發(fā)自己的思路。寫完的稿子,都經(jīng)侯先生認真審閱,仔細修改。完成任務后,侯先生再給我們加碼,要我們重新拿起一個新的課題。楊超同志當時因病在家休養(yǎng),侯先生看過他的文章后,認為是一個人才,聘到思想史研究室工作。第四卷中關于中國佛學的章節(jié)是非常難寫的,楊超擔任了“隋唐佛教”初稿的寫作任務。他翻閱了大量的佛教典籍,經(jīng)過艱苦的勞動,完成了初稿。任繼愈先生看后評價很高,最后由侯外廬先生修改定稿。像這樣壓擔子的方法,使我們受到了鍛煉。同時,我們幾位同志之間也是互為師長、取長補短的。李學勤在古代文獻資料、考古資料和古文字方面,有很扎實的基礎。何兆武知識淵博,對西方文化有比較深入的研究。林英研究問題深刻細致、勤于思考。我們寫完稿子,往往也是互相傳看,相互之間通過討論磋商解決問題,互相尊重、謙讓,團結和睦,沒有發(fā)生過爭署名之類的事情。這與老一輩學者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例如邱漢生先生,在學術研究方面的高尚品德就十分令人敬佩。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消極悲觀,總是以極其嚴謹?shù)膽B(tài)度傾心竭力地從事學術研究,不計較個人得失,在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堅持不懈地研究宋明理學,對后學的幫助不遺余力。他視力不好,然而對于我們的稿子總是一字一句地看,認真提出修改意見。老一輩學者的言行,對于我們無疑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現(xiàn)在看來,第四卷中由我們年輕同志承擔的柳劉、佛學、朱熹、陳亮、東林黨、西方文化傳人等章的章節(jié)寫得還是成功的。盡管在觀點上難免會有當時的某些痕跡,但總的說還是站得住腳的。而豐富的材料則是這部著作的另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幾位年輕助手后來回憶,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事先沒有想到自己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中竟寫了這么多的章節(jié),這與侯外廬等先生的具體指導和熱情扶植是分不開的。
《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是由侯先生在抗戰(zhàn)時期于重慶北碚寫成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卷及下卷龔自珍章部分經(jīng)修訂后成書的。十七世紀的中國江南一帶已經(jīng)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盡管由于封建勢力強大,未能發(fā)展起來,然而與此相適應的是早期啟蒙思想的出現(xiàn)。這部書就是基于此種觀點而寫成的,所以侯先生曾在1956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書的修訂本時,將書名題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吨袊浪枷雽W說史》下卷部分則是在侯先生去世后,由黃宣民同志校訂,題名為《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于199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吨袊枷胪ㄊ贰返诹砑唇糠值淖龉ぷ饕策M行了。有部分同志協(xié)助他工作,并且我住在他家里一年時間來做這項工作。后來,又由侯先生主編出版了《中國思想史綱》上下卷。以后我又主編了《中國思想史》教材,其中的近代部分寫得就更加平實了。
《中國思想通史》一至五卷,第一次系統(tǒng)論述了中國思想史的發(fā)展過程,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重要研究成果。幾十年過去了,這部書依然受到讀者的歡迎,有許多值得參考的地方,至少是一家之言吧。有些不完善的地方是難免的,但是不可否認這部著作的總體成就。全書以唯物史觀為理論指導,運用大量的資料,展示出中國思想史發(fā)展的豐富內容。這部書近期由人民出版社再版,銷售勢頭仍然很好。
《宋明理學史》也貫穿了侯先生的指導思想,盡管他未能親自執(zhí)筆,這部著作也贏得了海內外學者的肯定。宋明理學內容紛繁復雜,線索太多。之所以做得較好,與邱漢生先生親自主持指導有直接的關系。
作為一位著名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侯外廬先生為我國古代社會史、思想史和哲學史的研究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我們應當繼承和發(fā)揚侯外廬先生留下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吸取其中經(jīng)過歷史考驗而為史學界、哲學界所認同的一些創(chuàng)造性見解,繼續(xù)開辟中國社會史、思想史和哲學史研究的新領域,提出新成果,推進和發(fā)展這些學科的建設。簡要來說,我覺得有以下幾個方面,是值得我們仔細研究,加以繼承和發(fā)揚的。第一,堅持歷史唯物論作為思想史、哲學史研究中的理論指導原則。多少年來,侯先生從未因“左”的東西的干擾而動搖自己的信念和觀點。他進一步認為,馬克思主義不是教條,我們應當在自己所從事的研究領域對其加以發(fā)展和豐富。他從不照搬蘇聯(lián)對于中國社會史的一些結論,而是通過自己的研究得出關于中國歷史的獨特見解。第二,不斷注意發(fā)掘、占有新的材料。侯先生的著作在占有資料方面是非常豐富、完整的,甚至必要的考據(jù)和若干文字及書籍版本的考訂,也不惜展開篇幅加以論述。方以智《東西均》的整理和出版就是一個例子?,F(xiàn)在有一些人認為馬克思主義史學不注意新材料,這種說法是沒有根據(jù)的。第三,注意培養(yǎng)年輕人,并且敢于任用他們,讓他們在實際工作中得到鍛煉。由于侯先生重視人才的培養(yǎng)和梯隊的建設,加上具有比較鮮明的理論特色,我們似乎可以認為已經(jīng)形成了侯外廬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