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楊華剛走出大廳準備返回小院的時候，洪五叫住了他。

“等一下！”

楊華轉過頭去：“有事？”

此時的洪五正背靠著一根朱紅廊柱仰頭喝酒，他的手中好像永遠不會缺酒壺，目光更不知聚焦何處。

“跟我來！”沒等楊華做出更多反應，洪五已經自作主張往一個方向走去。

看著洪五搖搖晃晃的背影，直到這時楊華才想起之前他在酒桌上明明已經爛醉如泥……心里雖然疑惑，但還是跟上了步伐。

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南京城內，飄香院也占地極廣。除了靠近前街的大廳，廳后還有一個個獨門小院，小院再往后臨近江邊又是一棟棟裝扮得美輪美奐的妝樓。

小院當然是普通藝伎的居所，而妝樓則是有牌面的妓女才能擁有的。

除此之外亭臺樓閣，假山假水應有盡有，處處雕梁畫棟且又詩情畫意。

這其中又要數摘月臺最為有名。

這摘月臺不在何處，就在飄香院臨街大廳的玉宇瓊樓之上。

飄香院的主樓共有三層，一樓為大廳供普通士紳消遣娛樂。二樓為雅間，聚集在這里的多是文人雅士，煮酒飲茶，既可以通過窗口看樓下歌舞表演又不至于太過吵鬧。

至于三樓便是摘月臺了，雖然只有三層卻相當于現代五層樓的高度，在普遍為土木結構的古代，已算是鶴立雞群。

登上這摘月臺，半個南京城便可盡收眼底，向前是綿延的房屋瓦舍，往后是穿城而過的秦淮河水，遠方還有寶塔寺廟，城墻鼓樓。

其實摘月臺的真正奧妙之處不在風景多好，樓有多高。

而是每年正月十五，飄香院都會舉辦一場上元詩會，廣邀南京城內的文人才子聚于停泊在秦淮河畔的河船畫舫之上。

美酒佳肴，徹夜笙歌。

不問出身來歷，不管是寒門還貴族，皆可在此呤詩作對，揮毫潑墨。

你以為這就完了嗎？

才剛剛開始而已！

真正的重頭戲是——屆時飄香院會選出八位尚未出閣接客且容貌清秀的少女打扮成新娘坐于摘月臺上，若是被哪位才子的筆墨打動，少女便會送出信物，將那人召為入幕之賓。

名為梳櫳。

更妙的是若被選中的人是當世文豪，老鴇楊翠花不但不會收取一分一毫，事后還會倒貼一筆銀子，寓意“嫁妝”。

所求的不過是一篇詩文，一副筆墨。

而那被文豪作詩呤唱過的女子，此后必然也會水漲船高。

當然就算不是文豪也不用花任何銀兩。雖然沒有了那份“嫁妝”，但能夠留詩摘月臺，與美人共度春宵這本來就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試問有如此好事，南京城內的那個青年才俊能不為之心動？

關于摘月臺，還有浪蕩子專門寫了一首名為《摘月》的打油詩。

飄香院內酒香飄，

夜半長歌慶元宵。

斗酒十千詩萬卷，

千金難買美人嬌。

二十四橋今猶在，

明月當空桂樹消？

莫問人間最得意，

摘月臺上謫仙人。

此詩一經流傳，因為詞意貼切，再加上飄香院在背后推波助瀾，很快就風靡了南京城大街小巷。

至于寫詩的人到底姓誰名誰反而不再重要。

……………………

兩人順著樓梯登上這摘月臺，四邊檐角各掛了兩只大紅燈籠，所以亭子里并不顯得昏暗。

此時冬雪將化未化，濕冷的寒風最是浸骨，平常也就很少有人會到這上面來。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距離上元詩會還有二十多天，四周也并沒有開始進行特殊的布置與裝扮。

所以此時的摘月臺上只有楊華和洪五兩人，小沅因為要帶灰頭土臉的柳寶去梳洗，并不在楊華身邊。

將楊華引上月臺后洪五卻并沒有著急開口，似乎在醞釀著措辭。

而楊華則用雙眼打量眼前這個四十歲上下，且又嗜酒如命的漢子

要問這么些天來，他對誰最感興趣？

——非洪五莫屬！

喜歡“胡言亂語”，且喜怒無常。在飄香院眾狎司當中是最不合群，卻又是最能打的那個！

人們都叫他酒瘋子。

據小沅說，若不是這幾年每當楊華發病的時候只有洪五能夠制住，他早就被掃地出門了。

可自從穿越后救了自己，之后又救了小沅，然后三拳兩腳打跑收柳麻子父子保護費的地痞。

無論那一件，都讓人刮目相看！

更奇怪的是，他的身世，祖籍，之前做過什么通通沒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五年前突然來到的這飄香院。

總之這是一個神秘人物！

不過楊華覺得，就算洪五曾經說過自己的來歷身世，可實在也沒人敢相信啊！

畢竟誰會相信一個動不動就說自己是神醫的人？

說實話，直到現在楊華都在懷疑那天洪五之所以能救活小沅，是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在一陣清脆的風鈴聲中，洪五看著眼前的楊華一臉唏噓道：“少爺你還不知道吶，老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翩翩少年美男子一枚！”

楊華嘴角微微抽搐。

又來了！

原本他看洪五一臉神秘還選了這樣一個幽靜的地方，不像發酒瘋的樣子，卻沒想到會陡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咱們就不能直接說正事嗎？

再說大哥你這刀削斧砍的臉龐，猙獰的五官，簡直都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了，小弟實在看不出哪里和帥沾邊啊！

還是說根本就沒什么正事可談，叫我上來的目的純粹為了聽你吹噓？

誰怕誰啊，互相傷害啊！

老子擼起袖子看你表演！

額……好像有些冷，咱們還是不擼袖子了吧。

“遙想當年，投身軍伍，金戈鐵馬，縱橫塞外……！”

果然！

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一樣的味道。

洪五接下來的臺詞，楊華簡直都能倒背如流了。

事已至此，你既然不義，就別怪我不仁了！

“好好好……！”楊華拍手稱快，比之洪五更加意氣風發道：“麾下甲士三千，與韃靼鐵騎爭鋒。手握三尺長鋒，獨闖王庭大賬……作為天下第一的刺客……”

一陣吹捧，說得洪五是心花怒放，就在他快要飄飄欲仙之時楊華話鋒一轉：“只是老洪啊，你這從神醫到天字一號殺手的跨度不是一般大啊！”

……

許久之后，洪五這才幽幽道：“少爺，往事下酒才有嚼頭，想當年老洪我也是個殺人不眨眼，刀口上舔血的人物！”

呦呵，這是在威脅我楊某人還是咋滴？

楊華反嘴就問道：“怎么老洪你暈血的毛病好了？”

城南這片地界，誰不知道你洪大茶壺見血就暈的事情啊？

真當我人傻好糊弄？

這老滑頭不會是又來騙酒錢的吧？

之前好幾次，洪五就是這樣上來就是一陣吹噓，還真把楊華給唬住了，結局往往是神醫在研制一種藥物還缺點啟動資金，又或者刺客寶刀銹了得去鐵匠鋪里磨磨……諸如此類。

總之就是要錢。

不過楊華轉念一想，這老賊剛從柳寶兒那里誆了一筆銀子，按理說不應該缺錢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楊華目光逐漸嚴肅起來……雙眼仔仔細細得盯著洪五的一舉一動，防止這老小子又鬧什么幺蛾子，免得著了他道。

面對楊華咄咄逼人得目光，就連洪五臉皮這么厚的人也開始不自在起來，搞得像是他又要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樣。

為了緩解氣氛只好干咳兩聲，同時腰板挺直用一本正經的語氣開口道：“少爺這次我叫你來其實是有要事相商！”

楊華已經打定主意不再開口，所以沒有理他。

見楊華無動于衷，洪五只好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少爺你不信我沒關系，反正平常我說這些都沒人信，我這暈血的毛病其實沒那么嚴重，只是在戰場上呆久了見不得死人！”

楊華撇了撇嘴轉過身去，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信你個鬼！

“閑話不多聊，下午的時候少爺你不是說想學練武嗎，其實少爺骨骼驚奇，天資聰慧本就是練武的好苗子！”

這次楊華愣了愣，什么情況，換套路了？

不過這話怎么越聽越順耳呢？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告訴少爺，”洪五先賣了個關子，又提出一個問題：“少爺你知道為什么每次你發病的時候除了我沒人能治住嗎？”

楊華搖搖頭，關于自己的身體健康他還是很在意的。

見重新引起注意，洪五沉著臉往楊華站的位置靠了靠，即便這樣他仍不放心又往四周看了看，直到確認沒有旁人，這才小心翼翼的傾身附耳道：“那是因為少爺你天生神力！”

楊華當場石化。！！！？

怔怔半響后才回過神來，他首先咽了口口水壓壓驚，順便瞟了一眼自己約莫一百八十斤的身體，再緩緩轉頭去去默默注視著洪五。

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楊華已經臨界于惱羞成怒的邊緣，洪五輕咳一聲后說道：“少爺你先不要驚訝，咱老洪的話還沒有說完吶！”

只見他眉頭皺起，用手托住下巴思索一陣之后這才開口道：“敢問少爺最近是否總覺胸悶氣短，頭暈嗜睡，并且伴有渾身乏力，惡心干嘔……？”

剛開始聽到洪五前面的話楊華還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可越到后面越覺得不對勁，不過還沒等他想出哪里不對勁，洪五已經打了響指：“這就對了，少爺這其實是半月前你病發后神力消耗過多的后遺癥！”

聽了這話，楊華陷入沉思。

據小沅所說半個月前，也就是他穿越之前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剛發過一次病，并且以往發病的時候又確實沒人能夠架住，只有洪五敢靠近。

想到這里，楊華在心里疑問：難道自己真的是智慧與力量的化身，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選之子？

又或者上天看我前世太羸弱，所以特地賜了一個霸王雄姿！

嗯……這么想來，之前小沅說我五歲習文，六歲學武，七歲的時候就能拳打隔壁李嬸家的老黃狗，八歲的時候被街上的教書先生稱為小先生……

這他喵是完全可能，也很有道理的哇！

更何況，子不語，怪力亂神。

先有力拔山兮的項羽，后有恨天無把恨地無環的李元霸，難道說以后歷史上還要加上我這個橫掃古今英雄的楊狂人？

想一想那些威名震鑠古今的大將，那一個不是智勇無雙，武力驚人？

話說穿越這么多天來，要說楊華沒有想過自己今后該何去何從那是假的。

要說參加科舉考取功名，混個鐵飯碗。

可他不會寫八股文啊！

再一個。

出身青樓，這其實就已經斷了科舉入仕這條道路，什么匡扶社稷想想就行。

要說經商吧，楊華覺得憑借自己超前的目光以及對歷史大方向的預知說不定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可就算辛辛苦苦十年八年后你富可敵國了又怎樣。

亂世將起，將來不管是起義的百姓，還是財政空虛政權又岌岌可危的大明王朝，到時候第一個要拉去祭刀的就是楊華這種沒什么根基，又富得流油的大地主。

楊華才不去當這個冤大頭。

坐擁日賺斗金的飄香遠再去小打小鬧又沒意思，所以這段日子里楊華一直處于一種“混吃等死”的狀態。

可現在情況不同了，既然咱們天生怪力，文得不行大可以來武的啊！

雖然同為科舉。

但大明朝重文輕武，文官向來高人一等。

士兵的地位，排在是士、農、工、商之后。

僅比下九流要好上一點。

在那些權臣眼里，什么將軍也就是沒腦子，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大老粗！

因為不受重視，武舉的規則，要比文舉寬松很多！

再加上以飄香院的財力，上下活動活動。

楊華覺得……有戲！

考個武狀元不過分吧？

有了武狀元，也就有了自保的能力！

有了自保的能力，就不用擔心長得太肥被拉出去祭旗！

完美解決了問題！

一手面包，一手大棒！

兩手都要抓！

財，富可敵國！

武，楊家軍一出，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事到如今，迷茫半個多月的楊華總算確定了方向。

總結一下：第一步減肥，第二步學武，如果有可能再順便考個武狀元。

……

兩人之后在月臺又聊了很多，楊華原本打算摸清洪五這個隱藏在飄香院“神秘高人”的身份，可一想到之前他那滿嘴跑火車的樣子，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最后楊華提出學武，洪五欣然答應。

條件是每天一壺飄香院上等佳釀，醉美人。

完成交易后，楊華趁著夜色匆匆下了月臺，而洪五則獨自留在亭子里豪飲買醉。

一輪下弦月悄悄爬上摘月臺的飛檐翹角，今夜飄香院大廳內十分罕見斷了伎樂，只因為臺下觀眾都被突然出現在青樓說書的柳麻子吸引了過去。

倒不是都覺得他講得故事有多好，只是覺得稀罕。

柳寶兒梳洗過后又穿上了她那件縫滿補丁的舊棉襖，抱著洪五給她的酒壺安靜坐在角落里看柳麻子眉飛色舞的講故事。

李嬤嬤打著燈籠像個夜游神一樣巡視著飄香院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