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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梅園”的畫室門虛掩著,風卷著松香墨的氣息撲面而來。言瑟瑟推開門的時候,正撞見葉眉伏在畫架上,白翳覆蓋的雙眼圓睜著,仿佛在凝視空中的某一個地方。他的右手攥得死緊,指縫里露出半幅畫的邊角,朱砂涂就的夕陽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發現時門窗都從里面鎖著,沒有被破壞的跡象。”
江獨的聲音壓得很低,指著地上翻倒的硯臺,墨汁在青磚上漫開,畫出一道扭曲的痕跡。
“護院說昨夜聽見畫室有爭執聲,像是在搶什么東西,他敲門卻沒人應。”
言瑟瑟蹲下身,白皙的手指拂過葉眉的下頜。老人的嘴角沾著點杏仁碎屑,舌尖上殘留著淡淡的苦杏仁味,有點像王敬那里喝的安神茶的味道。
言瑟瑟掰開死者緊握的右手,半幅畫掉落在地,上面七個分銀子的人影里,最右側那人的臉被濃墨涂得漆黑,墨團下隱約能看出藏青錦袍的衣角。
“是被毒死的。”
江獨掰開葉眉的嘴巴,低頭嗅了嗅他嘴里發出的奇怪味道。
“毒藥是摻在杏仁糕里,藥效發作的時候,他應該劇烈掙扎過,掙扎的時候手里抓了這畫紙,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顏料。這種顏料有些特別,是這福壽園專門用的朱砂,你看,它里面摻了特殊的金粉。”
云起正在查看畫架后的暗格,木板早已經松動,輕輕一扣就打開了,里面藏著個褪色的布包,打開后露出幾錠銀子,元寶底部刻有“官銀”二字,邊緣已經發黑。
“這就是當年失竊的鏢銀。”
他用指尖捻起銀錠上的灰塵。
“這銀錠至少在地下埋了二十來年,上面的泥土倒像是福壽園老槐樹下的那泥土,里面還帶著點紅土。”
言瑟瑟則認真地看著那半幅畫。畫中的夕陽被葉眉用朱砂反復涂抹,顏料厚得像層痂。她對著光舉起畫紙,發現背面用淡墨寫著行小字:王二換臉,藏于福壽。
墨跡被水跡暈得發糊,卻在“換臉”二字下,則畫了道橫貫鼻梁的線,很像王敬左眉眉骨處那道疤痕。
“葉眉知道王敬的秘密。”
她將畫紙折好放進袖中,里面放著一個香囊,里面裝的是薄荷,此刻,薄荷味驅散了些尸氣。
“葉眉失明是近幾年的事,應該是被人用銀粉傷了眼,那畫中的血夕陽,其實是他記憶里的血色。”
莊園外,花殺的馬蹄聲在巷口響起,她正提著一個麻袋翻身下馬進來,靴底上沾著的草屑里混著點銀灰色粉末。
“姑娘,王爺,奴婢截住了王敬的管家。”
說著,她將麻袋扔在地上。
“奴婢扒了他的衣服,發現了這個。”
花殺打開袋子,從里面拿出件深藍色衣袍,袖口繡著的“王”字被血浸透,針腳里纏著根銀發,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這衣服的夾層里還藏著張人皮面具,眉眼和那王敬一模一樣。”
言瑟瑟展開面具,皮革的褶皺里嵌著點胭脂,像是葉眉的那盒“醉春風”的顏色。
“葉眉肯定見過王敬換面具,王敬可能不是王敬。”
她想起畫中那張被涂黑的臉,看著是王敬,可仔細看,又與現在的王敬有些區別。
“去調查一下王敬的家中情況,看看都有誰,重點查查看他有沒有長得像的兄弟。”
“是!”
花殺應了一聲,利落地退下。
驗尸棚搭在“松梅園”后院的老槐樹下,葉眉的尸體已經被清理干凈,咽喉處沒有淤痕,卻在手腕內側發現了圈淡紅色的勒痕,應該是被人用軟布勒過,但力道很輕,不像是束縛,更像是警告。
“下毒前他掙扎的比較厲害,你看,這兒的牙齒有新的缺損。”
江獨用銀針撥開死者的牙齒,左側的臼齒上果然有處新的缺損,牙齦還有出血的情況。
“他咬過兇手,對方應該受傷了。”
“找個人去看看園子里誰有新傷,可能在手上或者胳膊上。”
言瑟瑟吩咐了一聲,后面一個衙役領命迅速地出去了。
驗尸結束,言瑟瑟重新走進葉眉的畫室,把一地狼藉的畫具稍微整理一下,想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云起進來的時候,夕陽透過槐樹葉落在她的發頂,金粉般的光斑隨著她的動作跳動,讓他想起畫中那抹濃重的夕陽紅,原來最烈的色彩,往往藏著最深的傷痛。
不一會兒,衙役回來了,也帶來一個好消息。
“姑娘,王爺,小的發現只有王敬的左手第四指有道新傷,還有,他今天早上讓人去給他取過金瘡藥,說是他練劍的時候劃傷的,但這兩天卻沒有人看到他練劍。小的一看那傷痕,也不是劃傷,就是咬傷。”
“干得不錯,找人先把王敬看住,等明天去審審他。”
衙役領命帶人去了“松鶴園”,言瑟瑟和云起則繼續在畫室查看。
“這里有東西。”
言瑟瑟打開了一個鎖著的抽屜,在里面找到了張未完成的白描畫。紙上是一個老人,戴著人皮面具一樣的東西,正對著鏡子撕扯,面具下露出的半張臉有道橫貫鼻梁的疤痕,和現在的王敬完全不一樣。
白描的角落還寫著“庚子年冬,殺兄奪銀”。
這幾個字的字跡潦草得幾乎辨認不出,應該是葉眉失明前最后的記錄,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了。
“葉眉一直在等機會。”
言瑟瑟將白描畫遞給云起,兩人的手指在畫紙的邊緣相觸,露出的暖意已經讓兩人習以為常。
“葉眉在失明前,就一直在收集證據,那幅分銀子的畫,他反復都在修改,應該是想把更多的線索告訴我們。”
“王敬到底是誰?還有那最重要的主謀是誰?這個案子還有太多的迷點,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完整推演出案子的全貌,云起,我們還有得查。”
云起接過畫紙,仔細地端詳著,聽聞言瑟瑟的話后,他收起畫紙,放于袖中,道:
“迷點多,就慢慢解,有得查,就好好查,不查個水落石出,我們不離開江州。”
有人用三十年才敢邁出揭開真相的第一步,他們又何懼可以多走幾步呢?
夜幕降臨時,兩人并肩走出“松梅園”,門口的幾棵梅樹已經吐露了新芽,早已經過了梅花綻放的季節。
“瑟瑟……”
云起的聲音平靜中帶著點緊張。
“嗯?”
言瑟瑟有些不解,帶著疑惑的回應了一聲。
“我們算是……情投意合嗎?”
“啊?”
言瑟瑟沒想到云起竟然會問這個。
“不算!”
“啊?”
云起震驚地停下了腳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怎……怎么不算?”
從未有如此緊張的時刻,他想不明白,這段時間相處的默契,為何不算情投意合。
“我們本來就情投意合!”
“轟……”
云起感覺自己的心要炸了,腦子里說不定已經炸開了像瀏湘城那樣絢爛的煙花,這種感覺真的是無法言喻的愉悅。
“可我不是能安于后宅的……我……”
言瑟瑟的話還沒有說完,云起就打斷了她。
“我怎么舍得讓你埋沒于后宅,這么好的探案能手,可是世間少有,比我厲害多了!”
聽云起這么說,言瑟瑟心滿意足,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伸手握住了云起的大手晃了晃,說道:
“那我們攜手并進!”
云起的全身都蔓著暖意,再也不復從前那冷靜自持的樣子,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將握緊的兩只手變成十指緊扣,說話的聲音里溢滿了開心。
“攜手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