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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福壽園的晨霧剛散，“松竹園”的管家李大林蹲在老槐樹下擇菜，竹籃里的青菜沾著露水，他的手卻一直在發抖。

言瑟瑟也蹲下身來，遞過一塊剛出爐的米糕，李大林驚喜的接過，指甲縫里還留著洗不掉的墨痕，與王敬棋室硯臺里的墨色如出一轍。

“唉！老奴聽說這周鏢頭和‘松鶴園’的王老爺年輕時都在‘振威鏢局’當差。”

李大林咬了口米糕，碎屑掉在衣襟上。

“周鐵山是大鏢頭，王敬老爺主管文書，兩人當年走南闖北形影不離。后來呀，那一年庚子年冬天丟了批鏢銀，聽說兩人就翻了臉，還在鏢局門口動手干了一仗，據說呀，這周鐵山打斷了王敬三根肋骨呢！”

說著，他突然捂住嘴，像是說漏了嘴。

“那……那批……那批銀子，聽說能購買半個江州城。”

言瑟瑟聽他講完，手里的米糕也吃完了，拍拍手，再次走進了周鐵山生前住過的“松竹園”。

她這次主要在周鐵山的臥房查看，當她摸到周鐵山床上的床板時，發現木頭的接縫處已經積了層薄灰，卻在最右側的縫隙里卡著半張泛黃的紙。

她用頭上的發簪撬開床板，一本牛皮封面的手札掉了出來，封皮上燙著的“鐵山”二字已經磨得模糊，紙頁邊緣卷曲如枯葉。

言瑟瑟翻開手札，上面字跡潦草，比較符合周鐵山的性情。

“庚子年冬，大雪。與諸兄七人……”

上面有因為激動濺下的墨團，有一滴大墨團恰好濺在“七人分金”四個字上。

“陳老大拿了三成，王二吞了兩成，剩下的我們五人各分一成。他說要留著打點官府，我看是想獨吞……若有一日事發，天誅地滅。”

頁腳處還畫著個簡易的鏢車，車輪上標著一個“柒”。

云起站在窗前，手上拿著一幅“福壽園”的布局。這座莊園除了中間的五進大宅院，其他院落呈北斗七星狀，散落的七座院落分別對應七個星座，王敬住的“松鶴園”是天樞，周鐵山的“松竹園”是“天璇”，而“松梅園”的葉眉，則住在代表“搖光”的位置。

“三十年前的鏢銀失竊案，主謀應該是這七人。”

他指著手中的卷宗，繼續說道：

“陳云水是當年的鏢局總領，五年前已經病逝在福壽園了，剩下的幾人里，有三人去年已經病逝了，住在福壽園的這三人里，周鐵山剛被殺，還剩下最后的兩個……”

“葉眉。”

言瑟瑟接過卷宗，畫師的畫像上，男子眉眼溫和，右手卻握著一支小狼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畫像背面還寫著行小字：“壬寅年秋，目盲，遷居福壽園。”

她找出王敬的棋譜，翻到最后一頁的簡易地圖，“井”“槐”“石”正好連成北斗的斗柄，指向的是西邊的“松梅園”方向。

“松梅園”偏離主院，環境安靜又清幽，門環上的銅綠里卡著片干枯的桃花瓣，與“福壽園”隨處可見的梅樹花瓣相同。

云起推開門時，濃重的松煙墨味撲面而來，墻上掛滿了畫作，卻沒有一幅畫完整的天空，所有的天際線都被涂成了血紅色，像凝固的晚霞。

“客人來了？”

畫室深處傳來個沙啞的聲音，葉眉坐在畫架前，雙目覆著層白翳，手指卻準確地摸到硯臺。他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斷口處的老繭磨得發亮。

“我雖然看不見，但能聞出你們身上的味道，有福壽園的樟木味，還有……血腥味。”

云起的目光掃過最角落的畫。那幅畫上，七個老人圍坐在槐樹下分銀子，每個人手中都握著枚鏢頭，其中穿藏青袍的老者，袖口繡著仙鶴，面目和住在“松鶴園”的王敬一模一樣。而畫中周鐵山的位置，鏢頭深深扎進桌面，銀錠滾落在地上，染成了紅色。

“庚子年冬天，我們七人在鏢局后院分贓。當年，那批鏢銀是我們監守自盜，然后買通當時的知府大人，編造了一個鏢銀被盜賊搶劫，下落不明，我們七人雖然在卷宗上，但只是作為鏢局的押鏢人一筆帶過。”

葉眉的指尖在畫紙上摩挲，像是在觸摸回憶。

“當年，我們拿到了大批銀子，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辦，陳老大說要把銀子找個地方埋起來，找來找去，就找到了這個當時還是廢棄的園子，說等風頭過了，我們再分。王敬當時不放心，非要每個人都留件信物，作為證據，他自己選了枚刻有“王”字的鏢頭……”

說著，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痰音。

“周鐵山那時候最小，但脾氣卻是最犟的，他說要寫手札為證，誰獨吞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言瑟瑟注意到他畫架下的炭盆里，有未燒盡的紙灰。

她用鑷子夾起片殘片，上面還能看清“初七”二字，墨跡與周鐵山的手札字跡如出一轍。

“周鐵山約初七見面的人是你？”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貼在葉眉的耳邊一樣。

葉眉的手猛地攥緊畫筆，顏料滴在地上，暈開朵暗紅的花。

“他說他要揭發王敬。”

老人的聲音發顫。

“說當年王敬不僅吞了銀子，還殺了沈老大……我沒敢去，我怕……”

他的指甲深深摳進畫紙。

“我這雙眼呀，就是做了那件事后的報應，是老天爺在罰我呢！”

云起走到畫架旁，發現每幅畫的角落都藏著個極小的“囚”字，與周鐵山棋盤上的留下的字形完全相同。

“這些畫是你上個月畫的。”

他的手指逐一點過顏料的干濕度。

“周鐵山每個月給你的五十兩銀子，不是買筆墨的，而是讓你畫這些，他是想讓我們看到真相。”

“他應該也是后悔了當年做那件事。”

回“松竹園”的路上，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言瑟瑟一邊走，一邊翻看周鐵山的手札，后面幾頁記著近年來的事。

“甲辰年春，陳老大“病故”，王敬送他入葬時，袖里藏著鏢頭。丙午年冬，趙老三吃了王敬送的杏仁糕，夜里咳血而亡……”

最后一頁只寫了半句：“初七，與葉眉相約于井邊，帶齊七人信物。”

“王敬在逐個滅口。”

如今早已經是春天了，可言瑟瑟的手指冰涼。

“周鐵山發現時，已經晚了。”

突然，他發現云起手背上的劃傷，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劃傷了。

“你的傷該上藥了。”

她收起手札，從袖中掏出個小瓷瓶，是上次他給她的金瘡藥，如今倒過來給他用。

言瑟瑟拉過云起的手，認真地給他上藥。云起低頭時，一下就聞到了她發間的皂香味，混著淡淡的墨味。藥膏涂抹的動作很輕，他能感覺到她指尖的微顫，像蝴蝶停留在手腕上，殷紅慢慢地蔓上了耳梢。

“葉眉的畫里有個細節，你注意到沒有。”

云起轉移話題，克制自己忽略鼻翼間源源不斷的馨香和手背上的癢癢。

“你是說那個像李大林的老人嗎？”

言瑟瑟果然也注意到了。

福壽園已經到了用晚飯的時間，李大林正拎著一籃子吃食回院子。云起攔住她時，竹籃里的杏仁糕還冒著熱氣。

“周鐵山床板下的手札，是你幫忙藏的吧！”

她的目光落到他手背上的燙傷疤痕上，形狀就是那鏢頭尾端。

“你也是當年的七人之一，李老六，李天響。”

李天響手里的竹籃“哐當”落地，杏仁糕滾了一地。

“我……老奴……只是這里的一個小管家……”

他的聲音里滿是驚恐，抖得不成調。

“當年，我也只是個小跟班，他們分銀子的時候，我……我也只是分了一點……”

說著，他跪倒在地上。

“王敬說，只要我幫他做事，他就給我錢……我好賭……我對不起周鏢頭啊！”

暮色漸濃，言瑟瑟站在井邊，看著那七枚鏢頭在燈籠下泛著冷光。周鐵山的手札、葉眉的畫、王敬的棋譜，就像三張拼圖，在這一刻慢慢地拼出了輪廓，三十年前的罪惡，從未隨著時間被淹沒，反而在福壽園里，愈發清晰。

云起走到她身邊，給她披上了一件外衣。夜里的風帶著水汽，吹得人發冷。

“葉眉說，陳老大的尸骨就埋在老槐樹下，明天讓江獨帶人挖出來。”

他的聲音在風聲里顯得格外清楚。

“周鐵山留下的這些線索，是想讓我們替他完成最后的審判。”

言瑟瑟望著“松梅園”的方向，葉眉的屋子里還亮著燭光，血紅色的窗紙在風中搖曳。

她知道，有些罪惡，哪怕過了三十年，也終究要在陽光下，露出最丑陋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