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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園的雨絲斜斜切進窗欞,周鐵山的棋室里彌漫著陳舊的樟木味道。
言瑟瑟推開雕花木門時,桌上的棋盤正對著天光,黑白棋子在濕漉漉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棋盤上,黑子被人刻意地擺成個歪斜的“囚”字,最中間的“卒”位空著,像一顆被挖走的心臟。
“這盤棋昨晚沒有下完。”
云起的指尖懸在棋盤上方,沒有碰觸。棋盤的邊緣有道新裂痕,木茬支棱著,沾著點半干的暗紅。
“裂口里好像有東西。”
他小心地用手指捏扯出來,是一根花白的頭發,發根處裹著的血痂已經發黑,顯然不是新鮮留下的。
言瑟瑟湊近細看,棋盤的檀木紋理還嵌著些細碎的纖維,是上好絲綢的料子,與周鐵山領口找到的絲帕殘片質地相同。
“勒死周鐵山的人,在這里動過手。”
說著,她數著棋盤上黑子的數量,不多不少正好十六枚,“囚”字用了十六子,加上空位的“卒”位,一共十七子,如果沒有記錯,卷宗上記錄著三十年前那樁鏢銀失竊案,涉案的正是十七人。
難道他們都是涉案舊人?
棋室的博古架上擺著一排青花瓷瓶,最底層的那只缺了個口,斷茬處沾著薄荷膏的痕跡,斷裂的碎片與花壇里找到的碎瓷片也很相似。
云起取下瓶子時,里面掉出一疊信札,泛黃的紙頁上字跡清瘦有力,一點不像周鐵山這樣的武夫寫的字,而且每個“壽”字的最后一筆突然歪斜,拖出一道道長長的弧線,像條被勒緊的繩索。
“你看這弧度……”
云起將信紙覆在周鐵山的尸檢圖上。
“你看,這‘壽’字的長撇與咽喉淤痕的走向完全重合。還有這里……”
他點了點信里的日期。
“這里每封信都是月初寫的,但是在初七前后的時間,字跡抖得格外厲害,就像知道會出事一樣。”
言瑟瑟想起王敬的那本棋譜,上面的字跡和這信札的字跡極為相似,只是如果是王敬的信札,為什么藏在周鐵山的屋子里呢?
還有那棋譜的最后一頁,是有人勾勒白描的一幅簡易的地圖,分別標注著“井”“槐”“石”三個記號,正是福壽園的古井、老槐樹,還有假山的位置,那些和周鐵山的死有沒有關系?
“花殺去古井了。”
江獨抱著卷宗進來,雨珠打濕了他的頭發,水滴順著臉頰往下流,可懷里的卷宗卻被保護的很,半點沒有被打濕。
“我問了福壽園的老奴仆,說這口老井三十年前被填過,是去年的時候,松鶴園住的王敬讓人重新挖開的,還特意囑咐了不準任何人靠近。”
他從卷宗里翻出了一份地契。
“這福壽園現在是陳家的產業,陳家和周鐵山、王敬都有交情,他們一直住在這兒,就是因為和陳家交好,才包了這院子好些年。”
言瑟瑟一愣,事情好像越來越復雜了。
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打在外面的芭蕉葉上,噼里啪啦作響,屋里的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
花殺帶著一身潮氣出現在回廊盡頭,她扛著一個濕透的木盒,靴底沾著黑泥,顯然是剛從井里爬出來。
“我在井底找到了這個。”
她將盒子扔在桌上,銅鎖已經銹死,被她用匕首撬得變形都沒有打開。
“沉在井底第三塊磚縫里,裹著層油布,防水得很。”
云起捏著銅鎖,手上微微用力,就將銅鎖打開了。木盒打開的瞬間,一股鐵銹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七枚舊鏢頭躺在紅綢里,每個鏢身都刻著不同的姓氏,“周”字那枚的尖端缺了塊,與周鐵山心口的傷口形狀完全吻合。刻著“王”字的那一枚,尾端纏著根銀線,與周鐵山身上找到的荷包上用得銀線一致。
“這應該是他們三十年前的信物。”
言瑟瑟用鑷子夾起“王”字的鏢頭,上面還有一處細微的刻痕,是個“貳”字。
“王敬應該是排行老二。”
“周鐵山是老七。”
“這里的應該是老大,老三、四、五、六……當年的主謀應該就是他們這七人。”
言瑟瑟突然注意到木盒紅綢上的針腳,是斜紋繡法,與福壽園小管家的統一衣服的針腳相同。
“如果是王敬殺人,他應該有個幫手。”
她想起那個說“周鐵山自己扎死自己”的管家李大林。
“那個叫李大林的管家在撒謊,他不僅知道井里有東西,這東西,應該也是他幫忙藏的。”
云起正在對著一幅簡易的地圖研究,上面老槐樹的位置被圈了個紅圈,旁邊寫著“亥時”。
而此時井邊的老槐樹下,花殺正淋著雨用洛陽鏟往下挖,泥土里翻出些腐爛的木片,上面隱約能看出“陳”字的刻痕。挖著挖著,又挖出了一枚玉佩,用雨水沖洗了上面的泥土,玉佩現出真顏。上面的龍紋已經被磨平,下方刻了一個小小的“陳”字。
這應該是陳家的玉佩,難道陳家當年也是主謀之一?
花殺拿著玉佩就去找言瑟瑟。
云起又在棋室的橫梁上找到個暗格,里面藏著一本賬冊,記載著周鐵山這三十年來的收支,支出最多的一筆都指向同一個名字:葉眉。
“葉眉,城西的畫師,住在福壽園的‘松梅園’,你看……”
他指著上面的記錄給言瑟瑟看。
“上個月初七,周鐵山給了葉眉五十兩銀子,用途是‘筆墨費’,但從福壽園的入住記錄看,這葉眉是個瞎子,這些年早已經不畫畫,根本用不了這么多的筆墨。”
言瑟瑟蹙了蹙眉頭,把那賬冊拿過來,從頭到尾又仔細地翻了一遍。發現周鐵山聯系最多的人都是在這福壽園住著,除了葉眉、王敬,還有福壽園的東家陳云水,他住在福壽園最大的院落“延年堂”。
外面的雨已經慢慢地停了,夕陽透過窗欞照在棋盤上。云起還在棋室里仔仔細細地搜查,言瑟瑟則將那七枚鏢頭一一排開,上面“周”“王”“陳”三個字格外清晰,剩下的四個形式被鐵銹覆蓋,她用絹布擦了擦,看到上面顯示出“李”“趙”“劉”“葉”字的輪廓。
她翻了翻江獨送來的福壽園入住名冊,這四個姓氏也分別有人在福壽園居住,都是五年前前后搬進來的,彼此之間好像都沒有關系,卻都是周鐵山賬冊上出現過的名字。
“陳云水是陳一,王敬是王二,趙虎是趙三,劉明錄是劉四,葉眉是葉五,李天響是李六,周鐵山是周七,云起,你過來,看一下對不對?”
云起聞聲過來,看著言瑟瑟擺成一排的鏢頭,還有分別對應的名字,他回憶了一下當年那鏢銀失竊案,這幾人雖然沒有在案,但在卷宗里都有提及。
棋盤上黑子擺成的“囚”字愈加清晰,上面空著那“卒”位顯得無比重要。
“最中間的這個,才是關鍵。”
“是的,不管是三十年前,還是現在,他才是主謀。而周鐵山的這棋局,應該是在等我們找到真相,他要的不是掩蓋,而是要揭露。”
言瑟瑟說著轉頭,正好撞上云起的目光,他眼里的了然與她的不謀而合,周鐵山的這盤棋,從一開始就是給他們下的。
云起將賬冊放進證物紙袋,收好。
“走吧!”
他的手順勢牽上了言瑟瑟的手,這次,言瑟瑟沒有躲開,潮濕的空氣里,細小的暖意開始蔓延。
“葉眉在西邊的‘松梅園’,我們一起去看看這位失明的畫師,看他能不能看見三十年前的真相。”
回廊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福壽康寧”四個字被晚霞映照在暮色里泛著朦朧的光,看著無限美好。
只是,在這兒,是不是真的能“福壽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