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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立夏前一天夜里,海月橋、南星橋一帶的商肆酒樓,只聽得炮仗聲耀武揚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來往的商船,不知道這是杭人的什么規矩,好奇的人便問緣故,那被問的便白了對方一眼:“忘憂茶行的爆竹,連這也不曉得。”

外人若再謙虛,檢討自己孤陋寡聞,果然不知發生何事,被問的才說:“打了一仗茶葉大戰,忘憂茶行贏了,開市大吉。”

“那也不必這么高興啊,一年里還沒過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價格不但沒降,做郵包生意,還賺了呢。洋人到底在他們那里沒撈到什么好處,也算是給中國人掙回了一點點面子。”

賣盡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憂茶樓開張時沒放的炮仗,都存到這時來放了。他原來還主張在“聚豐園”大請客一次的,這也是茶行的老規矩了。吳茶清沒有同意,說留點面子給那些落井下石的水客,明年見面還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嘆了口氣,對兒子說:“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來要留點分寸,不做滿,也不說滿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氣買了幾百只炮仗,帶著撮著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伙計美美吃了一頓,連茶清伯都經不起人家勸,抿了好幾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張羅,吳升在旁邊幫著她,只有他們倆沒喝酒。

偏偏天醉這種少爺又是百無禁忌的。恰見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說:“小茶,你怎么也不陪我坐下喝幾口,這樣走來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著身子,想掙脫了杭少爺的手,杭少爺又偏不讓。周圍的人,哪里曉得這兩個人之間的夙緣,只當公子哥兒調戲姑娘,習以為常,不足為奇。杭天醉醉眼惺忪,說:“小茶,你陪我喝幾口。我是心里頭高興。我……杭天醉……百無一用之人,原來,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見少爺醉了,只得陪著他喝下了一盞酒。杭天醉原來還站著的,見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樣,軟癱了下去。吳升在旁邊見了,心里好不耐煩。這邊吳茶清出來了,卻說:“小茶,你照料少爺上樓,讓他在你屋里躺一會兒,少爺要干凈的。”

吳升和小茶兩個就一邊架著一個,把杭天醉往樓上拖。吳升一只手還端著一只燭臺,另外一只手抱著杭天醉的腰。那一邊,小茶肩膀上架著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著他的腰。到了樓梯半當中,小茶的手被吳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聲尖叫:“少爺!”

杭天醉糊里糊涂地抬起頭,朝他們倆傻乎乎笑,脖頸斷掉一樣又掉下去。吳升更加死勁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著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連拖帶拉,把杭天醉搬進她房間,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給少爺擦臉,吳升站著,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里頭的意思了,她不明白,為什么她一點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爺,可就是怕這個窮雜役。

吳升見小茶來來去去地給杭天醉洗臉,擦腳,疊枕頭,又拿著把芭蕉扇子,吧嗒吧嗒給他扇涼,就說:“小老板娘一雙腳那么大。”

“你說過了。”小茶說。

“眼睛這么大。”他又比畫了一下。

小茶沒看,不理他。

“小茶,你當心!”

吳升又說,怒氣沖沖。

“當心什么?”

“當心我!”

他幾乎是咆哮地叫了一聲,便沖下了樓梯。

他在樓下給人上菜端水的同時,一股怒氣越來越不可遏制地從丹田涌上。他的同伙們都很高興,有酒喝了,還可以多拿餉金。他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老規矩了——小小年紀出來,掙了錢,到了年紀,回安徽老家結婚。終身大事辦完,再出來掙錢,從此便過那種“三年兩頭歸,一歸三個月”的日子。碰到好的老板,回家還可以帶足三個月的工錢。這樣做到老了,打個包袱,里面是一生的積蓄,然后,滾出杭州城——你這個徽州鄉巴佬,一輩子也就是打了個長工。

有幾個,能像這山羊胡子的吳茶清?有幾個?如果杭九齋不死,哪里有孤兒寡母傾斜的大廈,等待他去支撐?

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匹馬啊……這些人,生來注定就是窮死的命。吳升不一樣,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雖然在人家眼里,他是一錢不值的。他連怎么樣講話都沒有學會,不是講過頭就是沒有講到位,比如他干嗎要在小茶面前比畫小老板娘的腳和眼睛呢?

此時,他還有些朦朦朧朧,他一頭拴在了小茶身上。這個女子美嗎?當然很美。小茶來以后,茶行的伙計們都變了樣,有時他們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湯,走路像是在水上打漂,有時又像是注了興奮劑,性情浮躁,生活與勞作卻都靈動起來。不過,對吳升而言,這又都不是主要的。吳升覺得,他最滿意的是他似乎是可以凌駕于她的,他喜歡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肆無忌憚,因為他在別人面前過于恭順了。

吳升想到小茶坐在凳前,吧嗒吧嗒地給杭天醉扇扇子,手里的一只飯碗就失手打碎了。他撿碎片時,不假思索地便在自己手上輕輕割了一下。他哎喲一聲叫后,血就涌了出來。然后,順理成章地就上樓包傷口去。

他咚咚咚地跑了幾步,象征著光明正大,然后突然一個煞步,他脫下他那雙布鞋,躡手躡腳,賊步蛇行。他在走廊的一半地方就聽到小茶房間的聲音了,你說是呻吟也罷,是嬉笑也罷,這聲音讓吳升毛骨悚然。他用一只手死死卡住那正在流血的手指,一步步,在黑暗中往前摸去。他聽得越來越清楚了,小茶的聲音是不可遏制的遏制,害怕、戰栗、驚慌失措,但又忘乎所以——這個婊子!但杭天醉的低聲掙扎的話卻叫吳升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么一遍遍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

接著,他終于把眼睛貼在了門縫間——他看見了一切:兩個昏黃的身體,裸露著,被燭光照耀著,四肢和軀體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昏暗,并且在極為有力地起伏著,彈跳著。吳升看見了仰起又倒下的小茶的小臉,汗水把她的頭發粘貼在頰間。她的小嘴半張著,吐著氣,像是就要死了。她的脖子軟軟地掛了下來,仿佛抽去了筋骨。

而從背后看上去,杭天醉多么英武有力。修長的裸背,絹黃,無一瑕疵,手和腳長長的,纏在女人身上。他在激烈地蠕動著,仿佛力量永無止境。他在不斷地俯沖時,口口聲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將滅的燭光在他的說話聲中爆跳著,一亮一黑,一亮一黑,在歸于黑寂的一剎那,吳升聽到那男人的長長的迸發出來的號叫——那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太響了,吳升那只血淋淋的手指頭一下子塞進了他的牙齒打戰的嘴中,一股血腥的咸味被他咽了下去。

吳升不清楚,自己含著血淋淋的指頭,在門外的暗夜中,大氣不敢透一聲,究竟僵持了多久。

半夜前他一直不能入睡。他的伙伴們撤了飯局,開始搓麻將。他們叫他時,他謙恭地舉著那只包扎過的手指頭,說:“痛。”

吳茶清也難得地要比伙計們早睡去了,見著獨守在堂前的小老鄉,和藹地說:“吳升,早睡去吧。”

他搖搖頭,說:“我再等等,杭老板還沒下來呢。”

吳茶清像是想起了什么,站在樓梯口,朝上叫了一聲:“小茶,下來。”

吳升的心里泛上了一陣惡意,他那副厚嘴唇幾乎有些激動地顫抖起來了。他沒喝幾口酒,可是卻有一種酒后渴望發泄的委屈。他甚至有些熱淚盈眶了,在昏黑的門角中,一張黑臉扭曲成了極其丑陋的小鬼樣。

接著,他聽到了小茶在樓上“踢拖踢拖”的趿拉著鞋跟的聲音,慢悠悠的,像個疲憊的女人,像懷了孕的女人,像婊子一樣慵懶的女人。吳升恨她,鄙視她,渴望她,心事萬端地斜過頭,像一只歪頭的烏雞。他看見穿一身水粉紅衣衫的小茶,肆無忌憚地在樓梯口打了個哈欠,手指又套上了祖母綠的戒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酒喝多了,困著了。”

燭光中的小茶,美麗得像一個粉紅色的噩夢。她站著,幽紅色,本身如同一支蠟燭。她甚至周身發出了毛茸茸的邊光。吳升不可思議,一個女人被有錢人睡過了,就會變成一支紅蠟燭嗎?如果被他睡過,又會變成什么呢?

“老板呢?”茶清問。

“他還沒有睡醒呢!”女人說。

茶清盯著小茶,足有那么一會兒,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小茶呢,她站著,伸了個懶腰,在伸展開的一剎那,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恍惚地笑了,又收回了手腳,卻不忘看一看手上的戒指。

“把少爺背到門口黃包車上。”吳茶清用下巴努一努。吳升不相信地問:“我?”

“你。”

吳升明白了他目前的地位,他謙恭地迅速地上了樓梯,三步并作兩步。他的仇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一臉陶醉。吳升低三下四地半欠下身子,耳語著說:“杭老板,該回家了。”

“我不回,”老板賭氣地翻了個身,“我就喜歡睡這里。”

吳升恨不得卡死他,那么細的脖子,卡死他很容易。但吳升還是賠著笑臉說:“茶清老板吩咐了,讓我背你下去。”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然后一個猛撲,像抲魚一樣撳住了杭天醉,把他掀在自己身上。把他往樓下送的時候,他覺得這家伙沒什么分量,骨頭沒有幾兩重,往黃包車上一抖肩膀,那人就彈出去了。

小茶跟了出來,幫著扶正杭天醉的身體,用手絹擦他的臉,直到撮著把車拉走了,小茶在后面還叫了一聲:“小心別掉下來,別讓夜風吹著了。”

吳升瞪著木愣愣的大眼睛,看著這個發毛光的粉紅色的女人。女人滿不在乎地轉了個身,消消停停,上了樓。

吳升忍不住叫了一聲:“小茶……”

小茶斜眼看了他一下,問:“干啥?”

“你……做什么了?”他把“剛才”兩個字咽了下去。

“不要你管。”

女人輕飄飄地說,“踢拖踢拖”,揚長而去。

那日的半夜,吳升去了望仙橋,招呼都不用打一個,鬼似的就被從巷子里蠕出來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吳升在這方面毫無經驗,但看上去好像是個老手。因為他喝得半醺,正可肆無忌憚卻又不爛若湖泥。他被一個半老徐娘一把拽住,踅進了一條巷子。他一頭倒在那張爛席前時,心里還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云山霧罩了。早上醒來,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銅鈿不翼而飛。他嚇了一跳,通地跳了起來,不知此身何處。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從一人多高的破瓦頂上朝他翻著白眼,頓時頭痛欲裂。

“有人嗎?”他大叫了幾聲。

他明白,他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買個地方出出氣,結果卻被別人出了氣。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還是人耍了他。接著,那一幕就嘩啦一聲壓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頭就栽在破席上。他看到了燭光,光滑如黃緞子的兩條身體,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復始地跳躍著一句話:“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

他怒氣沖天地蹦下了破席,在這婊子的破窩里亂翻了一遍。他什么也沒找到,現在他懷疑他玩的是個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個叫花子。這使他更生氣,便一腳踢開了房門,搖搖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場忙碌的伙計們見他回來了,小聲地說:“你到哪里去了?老板到處找你。”

吳升朝他們翻翻白眼,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就做了個下流動作,說:“尋婊子去了吧?”

其他幾個伙計就膽小而猥瑣地笑笑,不敢笑響。

吳升犟著頭,徑直入了廚房。今天灶間人多,小茶在燒火,面孔映得紅紅的,臉上還有汗水下來。吳升瞪了她一眼,便就著竹筒里的生水咕嚕咕嚕喝。小茶沒再像上次那樣,叫他不要喝生水。他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咣當一聲扔了竹筒,沖著小茶,大吼一聲:“誰說我不行!”

小茶嚇得拎著個吹火筒就站了起來,癡癡呆呆地也不說一句話。

“當我不曉得啊,誰說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腳,把吹火筒扔了過去,尖聲地叫了起來:“瘋子!”

茶清老板出現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倆。半晌,揮揮手,對小茶說:“把戒指取下!什么地方?”

小茶趕緊便去拽手指。

吳茶清又對著吳升,口氣很重:“干活去!”

忘憂茶樓開張后的日子里,杭天醉帶著小茶舊地重游去了。臨行前他靈機一動,約上了吳升。

“吳升,吳升,你不是隆興茶館小跑堂的嗎?去,跟著一起去開開眼,看看我和這殺豬的開茶館是怎樣的不同。”

小茶就歡天喜地地坐上了撮著的黃包車,旁邊有小杭老板陪著,一路拉過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著眼,撮著就未免難為情。小茶渾然不覺,一路小跑跟在旁邊的吳升則氣得咬牙切齒。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會讓這兩個家伙胡作非為,而撮著也竟然以為順理成章?難道這跑碼頭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里在夢中,她卻早就是他獨占的了,是他無論怎樣地糟踐都逆來順受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現在春風得意的樣子,她跨過茶館的門檻時想不起他曾經把她從門檻上推下來;她上樓梯時想不起她怎么樣翻著跟頭跳上去;她在樓上小戲臺子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圈,還嘖嘖地夸著雕梁畫欄,不知她比戲子還賤,賤貨!賤貨!

但是那不長眼的有錢少爺卻偏抬舉她,那就是一對一的賤。你看他還小心扶著她坐在廊欄前,又買了瓜子、松子給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樣子——他媽的又賤又迷人。她還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兒喂廊下掛著的鳥兒,那樣子又純得滴水,叫吳升無法想象燭光下的淫亂。

奇怪的是吳升一方面氣得頭昏眼花,一方面卻又一絲不茍地在那掛著名畫的茶室里張羅,把天醉、小茶,甚至撮著,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吳升,我看我還是把你從茶行里叫回來開茶樓算了,你干老本行,看著都舒服。”天醉說。

“那是伺候人的活兒啊,”吳升說,“哪能干一輩子?”

“這倒也是,我看出來了,吳升是個有抱負的人。有抱負好,我會助你的。”

“謝謝杭老板。”吳升就欠著身子做奴才狀。小茶在旁邊看了,打了個寒戰。現在,一下子,她什么都想起來了。許多年以前,少爺給了她松仁兒,吳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來給她吃。他還哭了呢,他為什么哭?

夏季的日子里,沈綠愛過得很平靜。丈夫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在茶莊,大部分時間,是在候潮門茶行。春茶生意過后,丈夫又開始張羅到桐廬收鮮棗,到塘棲收蓮子,加工后,運銷香港和廣東。再有的時候,丈夫便是在茶樓中度過了。茶樓開了張,白天有人來斗鳥、吟詩,夜里聽評彈和大書。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家,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回來了,見著妻子,很客氣,小心翼翼地告訴她,到哪里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經睡下了,聽了他的解釋,她連頭也不回。

她對她依舊是處女的狀況,也已經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現在已經成了整個家族的公開的秘密。她的母親和婆婆為此專門開過幾次神秘的會議。接著,各種各樣形色詭譎的郎中,開始出現在忘憂樓府。她的丈夫,開始吞吃各種各樣的中藥。

沈綠愛冷漠地看著這些人鬼鬼祟祟地竊竊私語,一段時間以后,婆婆問她,有沒有好一點。

“沒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點心啊。”婆婆說。

“這不關我的事。”她漠然地說,心中懷著對這個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個什么樣的兒子。

“這種事情,兩個人的,也難說哦。”婆婆微言大義地說。

終于,一個老卡卡的女人被一頂小轎子抬進了院子,她們把她和沈綠愛單獨地關在了屋子里。

接著,沈綠愛便聽到了她從來也沒聽到過,也想象不出來的許多古怪問題,她雖落落大方,也被問得面紅耳赤,連連搖頭。

那老巫婆又開始向她傳授她的房中術,沈綠愛覺得又羞怯又好奇,她從來沒有想到人生來還有這么許多亂七八糟的動作。她又蠢蠢欲動了。

半夜里,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躺下了。她翻了個身,輕聲問:“這么晚?”

“是啊,聽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說幾句話,把身翻了過來,丈夫像一只弓蝦,頭朝外,頃刻間,鼾聲響起來了。

她嘆了一口氣,想,天亮時再說吧。

她幾乎一夜沒有睡,快天亮時,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頭斜過來,奇怪地問:“天還沒亮呢,你干什么?”

沈綠愛吃了一驚,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膽怯、心虛和惱火。丈夫的眼睛里充滿了陌生,仿佛在說,你是誰啊!

雜役吳升再一次進入忘憂樓府的時候,秋風已經起來了。

對吳升來說,沒有一個秋天,比這個秋天更加傷感了。

夏末的時候,小茶去和吳茶清告別,她臉色不好,鼻翼上出現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說:“茶清伯,我要走了。”

吳茶清正在打算盤,噼啪噼啪,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問:“有地方住嗎?”

“就住在——”

“——不要再說。”

吳茶清手掌用力一搖,擋住她的話:“我曉得你活得下去就夠了,別樣事情,我不想曉得。”

小茶膝蓋頭一軟,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吳茶清的目光,從她面孔上移下來,移下來,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來,又坐下了,松了口大氣,把抽屜打開,一長條銀圓包好,取了出來。

“拿去吧,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吳山腳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里去住。她懷孕了,這對她來說是無可選擇的事情,至于她這算是妾,是外室,還是其他什么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來吧,”吳茶清揮揮手,“過得好就過,實在過不好,再來尋我。”

小茶在進入自己的小院落前,還經歷了一件事情。轎子抬到清河坊的時候,路堵住了,說是前面有個女叫花子死了,沒人收尸,正橫在路口呢。

天醉從轎上下來,一會兒就上了小茶的轎,說:“我手頭沒帶銀圓,你給我幾個。”

小茶的那筒條子就打開了,銀圓滾在地上,咕嚕嚕響,杭天醉取了幾個。小茶看著杭天醉給人錢,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顛,一包東西掉了下來,打開一看,是一只茶盞,僥幸沒有打破。

老太婆那張臉,爛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個生楊梅大瘡的妓女,年老色衰,臟病染身,最后落一個暴尸街頭的下場。

杭天醉撿了那茶盞,又撩起轎簾,要把它遞給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討飯佬的。”

“她是小蓮,”杭天醉說,“這茶盞是我給她的。”

“小蓮是誰?”

“給你吃松仁兒的人。”

“我可不認得她。”

“不要問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興了,小茶連忙接了那茶盞,抖抖簌簌的,也沒地方放。最后,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盞打了進去。

但是,她討厭這只茶盞,許多年來,見到這只茶盞,那張腐爛的老臉就會從她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吳升一直跟在他們的后面,一直跟蹤到吳山腳下。他親眼看見小茶進了那個門口有一株獅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墻,圓的洞門,用瓦片疊成的墻窗。門是朱紅色的,對開的,兩個銅門環掛在那里,那么無動于衷,仿佛誰住在那里都與它無關。吳升走近了,貼著門縫往里望,他吃了一驚——他看見撮著在院子里搬著家具。他也知道了?那么還有誰不知道?難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腳老婆,也允許了小茶的存在?

吳升知道,有錢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么,他吳升是敗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著拉著空車,走過他的身旁。吳升說:“杭老板有喬遷之喜了?”

撮著吃了一驚,見是吳升,才說:“我當是誰!草帽壓得那么低。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吳升便撒謊:“正要到茶莊去取銀子,賣家只相信你們茶莊用印子戳的銀圓,路過這里,就見小茶往這個院子進來。新鮮,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著再也不吭聲了,悶著頭往前面拉車,吳升心里那口惡氣出不掉,是不肯罷休的,說:“撮著,你跟著你家少爺,膽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著把頭抬了起來,很誠懇地說:“吳升,你這個人,就是沒有分寸不好,問東問西,問得太多了,要有禍祟的。”

吳升倒是被這個三十來歲的同行的一席話說得悶住了。他盯著撮著那副牛眼,黃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兩肉來,腦后那根辮子盤在脖子上,像根爛井繩。吳升想,莫非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將來?

“輪不著你來教訓我!”他咬著牙齒,對撮著說。

“不是自家的東西,想都不要去想。”撮著繼續說。

“輪不著你來教訓我!”吳升咆哮了,跺起了腳。

“你要吃虧的。”撮著再一次認真地停下了車,“你這個人,要心太重了!”

吳升進了忘憂茶莊,賬房先生是個胖子,見了吳升便說:“我這里沒有現錢。”

“茶清老板說好了,叫我來取的,人家只相信你們這里的銀圓。”吳升見了旁人,依舊是很乖巧的,盡揀一些好聽的說。

“你?”

賬房從眼鏡上面對他看。

“押鏢的在門口等著呢。”吳升又說。

賬房說:“原來倒是準備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開銷,還要到賬上來取?”吳升裝作不曉得,其實卻明白了,這些錢派了什么用場。

賬房說:“你這窮得叮當響的光棍,哪里曉得大有大的難處!拆了東墻補西墻的事情,再平常不過的。”

“那我們那頭怎么辦?老板等著銀子呢!”

賬房見四周無人,才說:“我給你指點一個人。”

“誰?”

“你去找少奶奶。”

“茶莊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撐著嗎?”

“如今杭少爺升上來主管了。他又不是個真正在上面費心思的人。掙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對他,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茶清伯又走了,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爺也就對著少奶奶心里發點怵,別的還有誰在眼里?”

那賬房因為和吳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來,常到賬房處隨便支銀圓。有時,拉開了抽屜,有多少就拿多少,連數都不數。那賬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說:“等不得,有三個買主盯著金冬心那幅《寒梅圖》呢,就看誰先把錢送到了。”

“那也得數一數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錢還不知道怎么用?”

這么說著,人和聲音已經在外面了。

賬房正愁著沒有一個人替他傳話,這個賬,他是越來越沒法做了。老天開眼,吳升,就給他把機會送上門來。

吳升見有機會去親自面對少奶奶,激動得眼睛都亮了起來。他的心里有一團火在燃燒,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沖上去。

然而他畢竟年輕,沒有經驗,沒有嘗試,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應該怎么樣的。他雖然生性能察言觀色,又會弄虛作假,但畢竟是在雜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墊底的過程中翻些小浪花,這和大戶人家富人們之間的耍心計,層次完全不一樣。

吳升首先在第一條上就失敗了,他連陣腳都沒有穩住。重新見到少奶奶沈綠愛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發軟。這種女人,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吳升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幾上放著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幾只。那女人穿一身淺色綠綢衣,正用茶爐煮開了水,往那十幾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荸薺色的茶幾上,長長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卻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綠色茶葉的環繞升騰而顯現了輪廓。茶在杯中的沖泡中起伏旋轉,十足地像是一個長長綠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漸漸地,那些茶一根根地豎了起來,簇簇擁擁,爭先恐后擠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靜氣地展示綠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時間很短,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齊刷刷地一排十幾只杯中的茶,幾乎同時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綠愛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全神貫注,不動聲色,屏心靜氣。吳升在一旁晾著,便大氣也不敢透。他一點也不明白,有錢人家搞這些東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確是很好看的,很奇異的,而且,很香。

“說吧。”

她終于開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著一層冰霜。吳升心中一驚,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應該說什么,怎么說了。

“賬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錢。”他慌慌張張說。

“這不關我的事。”她開始拿起兩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較它們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顏色更好?”她問他。

他胡亂地看了一下,指著一杯顏色偏綠的,說:“它。”

“算你聰明,這是沸水稍涼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說出個道理來!”

“水太燙了,泡不出好茶。”吳升說。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著他,說:“講對了,講對了。”她站了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做人也一樣的,懂嗎?”

吳升慌了起來,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

“賬房那里取不到錢。”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這不關我的事。”少奶奶有些驚訝地說。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吳山租了房子,還養了一個女人。她叫小茶。是從我們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沒想,就咕嚕咕嚕地往外倒個底朝天。

“你說什么?”

“很長時間了。大家都曉得了,就你不曉得。”

沈綠愛輕飄飄起來。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種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覺,她嘴里吐出的字,一個個像氣泡,可以在天上飛。她聽見她自己對自己說:“你滾開!”

吳升想,少奶奶要昏過去了。他又興奮又恐懼,又解氣又心慌,他語無倫次地喊了一句:“他們睡覺,我門縫里看見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嗦著往回跑。他還期待著一聲驚叫,但是沒有。他從假山后面看見少奶奶坐在茶幾后面,兩只手要去掀茶幾。吳升眼睛閉上,準備聽那驚心動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聲。他再睜開眼睛時,卻看見少奶奶坐在煙霧升騰的熱茶后面,捧著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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