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諸葛憶兵 蘇碧銓
- 1787字
- 2020-11-13 16:46:14
一 問題的提出
作為我國古典詩歌史上的兩大類型,“唐音”與“宋調”標志了兩種審美范式與體性特質,但針對兩者孰優孰劣引起的爭論,自南宋至今,從未間斷,也未獲得一致的認識,堪稱聚訟紛繁的一大公案。而其爭論主要是圍繞嚴羽提出的詩歌特質展開的。嚴羽說: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
所謂“近代之公”,即指“宋調”的主要作家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及“江西詩人”等。在嚴羽看來,他們的詩歌議論說理,用今天的話來說缺乏形象思維,與唐詩吟詠性情,注重形象思維不同,故雖工卻“終非古人之詩”。嚴羽的這個界定為后世唐宋詩之爭奠定了基調,特別是其中所總結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不僅成為古今絀宋詩者的眾矢之的,而且成了古今申宋詩者進行辯護的出發點。其辯護主要有兩方面。一如葉燮所說:“有謂‘唐人以詩為詩,主性情,于《三百篇》為近;宋人以文為詩,主議論,于《三百篇》為遠’。何言之謬也!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議論尤多。長篇如《赴奉先縣詠懷》《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無議論!而以議論歸宋人,何歟?彼先不知何者是議論,何者為非議論,而妄分時代邪?且《三百篇》中,二《雅》為議論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詩也!如言宋人以文為詩,則李白樂府長短句,何嘗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關吏》等篇,其中豈無似文之句!為此言者,不但未見宋詩,并未見唐詩。村學究道聽耳食,竊一言以詫新奇,此等之論是也。”一如翁方綱所云,“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宋詩的“實處”則根植于“宋人之學,全在研理日精,觀書日富,因而論事日密”;故“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從各自讀書學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然此外亦更無留與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只剩得一段豐致而已。明人則直從格調為之。”
認為“刻抉入里”的議論說理是宋詩特有的表現;也因為如此,“宋調”能在“唐音”以后自創一格,在史詩上樹立了又一里程碑。
類似葉燮、翁方綱的辯說為當代申“宋調”者所認同。在他們看來,以議論為詩和以文為詩,是《詩經》以來的一種傳統,吟詠性情與議論說理,是中國詩歌史上常見的兩種表現方式與特質,并非宋詩所獨專;具體到“唐音”與“宋調”,則具有不同的特質。如繆鉞先生作于1940年的《論宋詩》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析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錢鍾書先生在總結“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的同時又指出:“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歷元、明、清,人才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
則揭示了“唐音”與“宋調”賴以生成的不同的主體性情,并認為這兩種特質構成了唐宋以來詩歌的兩大畛域。
繆鉞、錢鍾書兩位先生不作“唐宋優劣論”,而在前人的基礎上,對“唐音”“宋調”不同的體性特質作了進一步提煉,當代諸多申“宋調”者對“唐音”“宋調”的總體認識基本上未出其右。不過,從今天看來,所謂“以豐神情韻擅長”“以筋骨思理見勝”,以及“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等等,均屬概念性的表述。概念固然是對相應事物的本質的一種提煉,但任何事物的本質都是在自身多元復雜的運動過程中形成的。如“宋調”作者的“沉潛”秉性是如何形成的?它具有何種時代內涵?又怎樣作用于詩歌創作?既然議論說理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種傳統,那么“宋調”中的“理”有何內涵特征?它與作者的“沉潛”秉性有何關系?又如何反映到詩歌中來的?筆者認為,“宋調”的體性特質就是在這些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運動過程中形成的。揭示這個過程及其關鍵環節所起的作用,不僅是考察“宋調”的應有之義,而且還會豐富或深化現有概念的內涵,修正人們對“宋調”的既有認識。本文試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宋調”的體性特質及其成因,以期得到應有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