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諸葛憶兵 蘇碧銓
- 3326字
- 2020-11-13 16:46:13
二 “詩人”的新語相
今天我們提起宋代的代表詩人時,可能腦海中都會率先浮現出蘇軾、黃庭堅、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人的名字。除此以外還可能有人會想起王禹偁、楊億、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王安石、陳師道、陳與義、劉克莊等人的名字,但這里列舉的詩人無一例外都是士大夫。在宋代他們確實在詩壇上充當了最重要的角色,這點通過他們在《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等宋元歷時性、總合性的詩話總集中被言及的頻度之多可以很容易得到確認。士大夫強有力地引領著宋代詩壇是古今共識。
然而南宋后期,宋代詩壇上“詩人=士大夫”的牢固認識或者說關系開始呈現出變化征兆。這點如實體現在南宋后期士大夫詩人的代表劉克莊(1187 —1269,字潛夫,號后村居士,莆田人)的言論中:
詩必與詩人評之。今世言某人貴名揭日月,直聲塞穹壤,是名節人也。某人性理際天淵,源派傳濂洛,是學問人也。某人窺姚姒,逮莊騷,摘屈宋,熏班馬,是文章人也。某人萬里外建侯,某人立談取卿相,是功名人也。此數項人者,其門揮汗成雨,士群趨焉,詩人亦攜詩往焉。然主人不習為詩,于詩家高下深淺,未嘗涉其藩墻津涯,雖強評,要未抓著癢處。天臺劉君瀾抄其詩四卷示余,短篇如新戒縛律,大篇如散圣安禪,詩之體制略備。然白以賀監知名,賀以韓公定價,余未知君師友何人,序其詩者方侯蒙仲。余謂蒙仲文章人,亦非詩人也。詩非本色人不能評。賀韓皆自能詩,故能重二李之詩。余少有此癖,所恨涉世深,為俗緣分奪,不得專心致意。頃自柱史免歸,入山十年,得詩二百余首,稍似本色人語。俄起家為從官詞臣,終日為詞頭所困,詩遂絕筆,何以異于蒙仲哉?君足跡遍江湖,宜訪世外本色人與之評。儻得其人飛書相報,余當從君北面而事之。
此文是為江湖詩人天臺人劉瀾的四卷詩集所作的跋文。劉瀾生平經歷不詳,但在元代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虛谷,別號紫陽山人,徽州歙縣人)《瀛奎律髓》卷十三“冬日”類中選錄了他的一首五律《夜訪侃直翁》,并且有如下簡介:
江村劉瀾,字養原,天臺人。嘗為道士,還俗。學唐詩,亦有所悟。然干謁無成,丙子年(景炎元年,1276)卒。予熟識之。……
另外,元代韋居安(? —?吳興人,景定年間進士)的《梅礀詩話》中也有一則簡短記載:“以詩游江湖,后村、西澗二公嘗跋其吟稿?!?img alt="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0CD38/16367935104174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64075-88t7oYpki5gFaqfm6sV6rQjwXvVUa19J-0-b0517b339e0fc46b25635ede56895bb1">“西澗”可能是指葉夢鼎(? —1277,字鎮之,臺州寧海人)。
綜合以上二則材料,劉瀾是一位活躍在南宋末期、尊奉晩唐體的江湖詩人。有詩集四卷,但現已散佚不傳。
劉克莊跋文中提到的“入山十年”是指他淳祐十二年(1252)得祠祿里居莆田的約八年間。即其66—73歲時。劉克莊于景定元年(1260)11月被朝廷召還,任權兵部侍郎兼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翌月又兼史館同修撰。文中“為從官詞臣,終日為詞頭所困”即是指這次任職。大約是其74歲的時候。文中出現的愛徒方澄孫(1214—1261,字蒙仲,號烏山,莆田人)在次年(景定二年)九月罹病突然去世(時年48歲),但上面的跋文中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說明此文可能是在這之前所作的。劉克莊還曾為劉瀾的詞集作序,其中提到了這篇跋文中的內容,因此創作時間可能比這篇跋文晚一點。因此兩篇文章的執筆時期概率最大的是在景定二年(1261)的上半年。
當時劉克莊75歲,離他去世還有七年。綜上,這篇跋文是劉克莊回憶自己往昔時寫下的,可以看作是他晚年對人生的總結。
劉克莊在文中斷言,只有“詩人”才能品評詩歌,先作序的方澄孫雖然是文章家但不是“詩人”,因此沒有評詩資格。然后提到自己雖然年輕時沉迷作詩,但步入仕途后逐漸無法專心于此,“入山十年”期間曾經一度像個作詩的行家,但這次被召還朝中擔任詞臣,每日與文辭困斗,完全喪失了這種發展趨勢,結果變成了與方澄孫一樣的文章家。
如上所述,晩年的劉克莊最終認識到自己不算是“詩人”。在他的認識中“詩人”和文章家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是指像李白和李賀那樣專門以作詩為主業的專業詩人。
如果劉克莊的這種認識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具有一定普遍性的話,那么就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擁有士大夫地位的人幾乎都無法看作“詩人”。原因是士大夫都追求“官—學—文”的總合,南宋后期的實際情況是“學”比“文”、“官”比“學”更優先、更受重視,士大夫通常將作詩看成“文”的冰山一角,一般不可能將此擺在最優先位置。即便是像劉克莊這樣對詩學上非常有“善相感”(sympathy)的人,也很難將“詩人”的身份維持到底。反而像劉瀾這樣以作詩為專業的江湖詩人才能做到。劉克莊也可能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這篇跋文完成大約二十年以后(1281),自稱“景定詩人”的鄭思肖(1241—1318,字億翁,號所南,連江人)為自編詩集《中興集》(二卷)寫了一篇自序。當時宋朝已經滅亡,他作為一介遺民回顧了理宗朝(1224—1264在位)的盛世和度宗朝(1264—1274)的冷清。以下引用的是他贊美理宗朝人才濟濟的部分,其中具體列舉了許多人名:
思肖生于理宗盛治之朝,又侍先君子結廬西湖上,與四方偉人交游,所見所聞廣大高明,皆今人夢寐不到之境。中年命于涂炭,泊影鬼區。仰懷理宗時朝野之臣,中夜倒指,嘗數一二名相:崔公與之、李公宗勉、游公侶、杜公范、吳公潛、董公槐。閫臣:孟公珙、彭公大雅、余公玠、趙公葵、陳公鞾、向公士璧。名臣:徐公元杰、蔣公重珍、度公正、徐公嶠、潘公牥、郭公磊卿、張公端義、劉公漢弼、章公琰、李公韶、張公忠恕、王公遂、劉公宰、蔡公范、王公邁、曹公豳、杜公淵、徐公經孫、蕭公山則、陳公昉、黃公自然、洪公天錫、范公丁孫、李公伯玉。道學:真公德秀、趙公汝談、袁公肅、蔡公抗、趙公汝騰、錢公時、徐公霖。文臣:李公心傳、洪公咨夔、魏公了翁、危公科、程公公許、劉公克莊、湯公漢、劉公子澄。詩人:①徐抱獨逸、②戴石屏復古、③敖臞庵陶孫、④趙東閣汝回、⑤馮深居去非、⑥葉靖逸紹翁、⑦周伯弼、⑧盧柳南方春、⑨翁賓旸孟寅、⑩曾蒼山幾、?杜北山汝能、?翁石龜逢龍、?柴仲山望、?嚴月澗中和、?李雪林龏、?嚴華谷粲、?吳樵溪陵、?嚴滄浪羽、?阮賓中秀實、?章雪崖康、?孫花翁惟信。其他賢能名官、豪杰人物、老師宿儒、仁人義士,僻在遐方異縣、深山窮谷,誠匪車載斗量所可盡。如斯諸君子,落落參錯天下,當時氣焰,何其盛哉!
鄭思肖列載了6位宰相、6位外任大臣(“閫臣”)、24位名臣、7位道學者、8位文臣,之后又列舉了徐逸等共計21位理宗朝的代表“詩人”。其中⑩有可能是將曾原一誤記為曾幾。從社會身份上來說,除了?翁逢龍曾經歷任州級知事,屬于中層士大夫以外,其他人或者是下級士大夫(③~⑨???)或者是布衣(①②⑩????~?)。
當中②戴復古、③敖陶孫、④趙汝回、⑥葉紹翁、⑦周弼、?柴望、?李龏、?嚴粲8人見于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中華書局1995年版)中所列138位江湖詩人中。另外,②③⑥⑦?的5人在現存陳起書籍鋪刊行的江湖小集系列中有他們的詩集。如上所示,鄭思肖所認為的“詩人”主要是指活躍在江湖這個舞臺上的專業詩人以及淪落在最底層的寒士詩人。順便提及,即使用鄭思肖的尺度來衡量,劉克莊也不在“詩人”的行列,而是歸在“文臣”的行列。
至少到南宋中期為止,提起“詩人”自然而然首先聯想起的是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尤袤、蕭德藻等人。即使是曾經宣布過新“詩人”認識的劉克莊也將南宋中期的詩壇概括如下:
乾淳間,則范至能、陸放翁、楊廷秀、蕭東夫、張安國一二十公,皆大家數也。
這句話是劉克莊為自己編選的《中興絕句續編》所作自序中的一段。這篇自序創作于上揭跋文的五年前,即“入山十年期間”于寶祐四年(1256)所作,因此與作跋文時的認識應當沒有太大的差別。此時他想起往日代表南宋中期的詩人,結果列舉的是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人)、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會稽山陰人)、楊萬里(1124—1206,字廷秀,吉水人)、蕭德藻(? —?,字東夫,閩清人)、張孝祥(1132—1170,字安國,號于湖居士,歷陽烏江人),五人無一例外都是士大夫。既然是士大夫,他們五人便不可能是專業詩人。因此劉克莊是用今天和過去兩種不同的尺度在仔細回想“詩人”。那么為何劉克莊要用兩種尺度衡量呢?其原因只可能是他所處的現實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就是說,當他環顧周圍,發現現實是:那些打造詩歌潮流,自認為是“詩人”并且非?;钴S的人大多數都已不再是士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