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諸葛憶兵 蘇碧銓
- 2486字
- 2020-11-13 16:46:13
一 序言
筆者最近幾年一直以中國十三世紀(宋末元初)傳統文藝發生的質變為主要課題,層層深入地進行研究。私以為,中國文學以這段時期為界線,開始正式進入“近世”。為使本稿議論更加流暢,筆者在正式論述前,先從目前為止已探論過的問題中簡略梳理出與本稿直接相關的論點,有如下幾點:
(一)如何認定“近世”文化特性的問題。首先,“近世”(Early Modern)是幾種時代區分論中的一種,由于四分法“古代—中世—近世—近代”的提倡,其重要性也得到強調,被定性為從“中世”(the Middle Ages)到“近代”(Modern)的過渡期。從政治社會上來說,“近代”是指 “國民國家”(Nation-state)這一世界通用的國家體制運行下大眾文化全盛的時代。以此為準繩,“近世”也被看成一定程度上孕育了這種特征的時代。如果從文化層面進行限定的話,可以定位為一個庶民們作為社會階層中的多數派正以文化接受者和創造者的姿態發揮著愈來愈大作用的時代。因此可以說,“通俗化”“世俗化”才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關鍵詞。
(二)梳理中國近世特有的問題。根據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的觀點,中國近世是從十世紀中期的北宋開始直至二十世紀初的清末為止。在這將近一千年的時間里,共同的社會基盤是科舉社會。不過還可以根據科舉制度的變化分為:前期=宋元(約400年)、后期=明清(約550年)。前后期的區別在于:明初創設了“舉人”(孝廉)、“生員”(秀才)這種新的官方身份,舉子身份得到保障,其結果使得科舉的事業規模以及社會影響力都得到增加。盡管有這種區別,中國近世時期的共通點是:由于科舉這一制度的存在,促進了支配階層“士”和被支配階層“庶”這兩種階層間身份的流動。而這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了政治權力的“通俗化”和“世俗化”。
而且從言語文化上來說,中世為止的“文言”(以及“官話”)是“士”的象征,而近世時庶民也開始能夠準確使用。如果將這點看成科舉“投影”下的一部分便非常容易理解。每三年實施一次的科舉產生的是極少數的及第者以及大量的落第者,尤其是后者,近世前期朝廷沒有保障他們的身份,不得不淪落到民間。盡管落第了,但常年累月的學習使他們也具備了大體與及第者相當的文言運用能力。因此只要科舉繼續實施,就會最終創造出一種構造:具備“士”的言語文化素養的民間人不斷增加。也就是說,科舉也是一種將秦漢以來的“士”文化(傳統文化)移植到“庶”身上的裝置。中世為止對庶民來說本是毫無交集可言的上層言語文化,在科舉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教育單位作用下,也成了與庶民們格外親近的存在,而且實際上他們使用起來毫不遜色于士人,這部分庶民的增加明確體現出傳統言語文化的“通俗化”“世俗化”。
(三)梳理近世言語空間的相關問題。“近代文學=國民文學=用口語俗語創作的小說”的文學史觀起源于西歐,在“國民國家”(Nation-state)產生相對滯后的亞洲諸國,它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被動接受的思潮,但卻仍然發揮著功能,各國的文學史都是按照這種觀點進行構想和制作的。例如中國文學史中相當于近世的宋代至清代部分,代表作品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敘述時主要強調文體上“從文言到白話”,文學樣式上“從詩到小說”的“進化”,為了與近代“用口語俗語創作的小說”這一既定目標達到無縫接軌而進行了一些人為操作。實際上這段期間各種樣式的“文言”作品不僅沒有被白話所取代,甚至直到清末為止一直處于量產狀態。而且從言語階層上的地位來說,“文言”也一直占據著頂點地位。這種實際情況與今天仍然通行的文學史描述之間顯然存在明顯齟齬甚至乖離。
為了解決這種矛盾我們應該持以下態度:并不是非此即彼地將中國近世的言語空間單一理解為文言或者白話,而是:“文言的通俗化”和“白話的高雅化”是分頭并行的,一方面按照文、白的用途分棲共存,另一方面兩者的融合也逐漸明顯,以至于出現了一個更為多樣復雜的言語空間的時代。為此有必要對一直以來沒有得到充分研究的文言系作品也予以強烈關注,將文、白都納入視野進行總合研究。
不過在此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文言通俗化”并不簡單意味著言語現象的通俗化。文言一直占據言語階層頂點的原因,極端而言是為了能與孔孟相接續,確保作為書面語言的權威性和傳統性,因為千載不變所以才尊貴。那么“文言通俗化”又是如何實現的呢?它是隨著使用人口的擴大,即不屬于“士”的人們開始運用這種文體才成為一種現象的。這點從第(二)條中科舉持續實施帶來的變化也可以明了。
(四)這種變化究竟從何時開始顯現的問題。根據史學界的判斷,中國的近世是與北宋王朝的建立一起開始的,而作為傳統文化核心的言語文化并沒有與之相應地發生劇變,其變化更像靜水流深,是一點點在暗中緩慢地進行的。作為一種顯著現象突現出來是在十三世紀以后從南宋到元代這個時代?!鞍自捀哐呕眲t是朱熹和他的門人強力推行的。他們頻繁編纂并上梓儒家語錄,使白話文體作為出版言語獲得了社會地位。另一方面,“文言通俗化”的實現還鮮明體現在杭州書肆商人陳起以原則上一人一卷的小集形式陸續編刻當代小詩人的詩集。陳起策劃制作的當代詩集(江湖小集)僅現存的傳本就有60種以上,而且大多數作者都是布衣或者下級士大夫。
促成這種變化產生的因素目前已經非常清楚明了,即中國近世的象征——新媒介形式的雕版印刷的普及和出版業的繁榮。印刷出版從十一世紀的北宋以來,行業逐步正規化,并隨著時代進步而發展,南宋中后期以都城杭州、福建建安、江西廬陵等地為中心,民間出版資本也急速成長起來。以這些變化為背景,陳起的出版策劃才成為可能。雖然位于傳統文化核心位置的士大夫們基本上對生前刊行自撰詩集持消極態度,但由布衣和下級士大夫構成的江湖詩人們卻積極地刊行自撰詩集,其中甚至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出版與當代詩歌緊密關連在一起的現象。這樣在中國文學史上民間詩人首次作為重要詩人群體登上了舞臺。筆者從這種現象中看到了文言文學通俗化的身影。也就是說,可以將這些看成是促使文言詩作為近世文學開始正式創作的標識。
本稿以上述四點為基礎,重新審視宋末元初的“詩人”。在形勢動蕩的宋末元初,“詩人”是何種人物的認定發生了巨大變化。筆者傾向于將這種變化也看作近世一個重要標識。以下具體分析對“詩人”概念理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