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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揭示宋元詩的負面特征——“傖”

我們知道,相對清奇雅正的唐詩美學主流,日益走向日常化、生活化、口語化的宋詩仿佛天生帶有粗鄙的原罪。自從錢謙益倡導宋元詩風,就不斷招致詩壇的抵斥。時人斷言:“詩必襲唐,非也。然離唐必傖。”孫廷銓:《梁蒼巖蕉林近稿序》, 《沚亭文集》卷下,康熙刊本。傖也就是粗野,在內容上意味著與文雅相對的鄙俗,在風格上意味著與細膩相對的粗糙。事實表明,學宋元詩的確難免流于傖即鄙俗粗糙的結果。但問題是,誰也無法否認,這些“傖”的苗頭都是在杜詩中萌生的,翁方綱也注意到杜詩以紹古之緒“雜入隨常酧酢布置中”,首開日常應酬之風的趣向,但出于尊杜的價值觀,縱然注意到杜詩這種世俗色彩,也沒影響他對杜甫這部分詩作的評價,反而是宋元詩人一再被他目為“傖”有關翁方綱詩論中的“傖”,張然《說“傖”氣——從一個角度談翁方綱的詩論與創作》(《江漢論壇》2006年第10期)一文曾有專門討論,可參閱。。從蘇舜欽“尚不免于孱氣傖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03頁。,到元代玉山唱和中楊維楨原唱與諸公和作“縱集妍麗,皆不免傖俗氣耳”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72頁。, “傖”仿佛是一個時期詩歌的通病:


張耒:氣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稱著色,一著濃絢,則反帶傖氣,故知蘇詩之體大也。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22頁。

唐庚:其詩有“滿引一杯齊物論”之句,然新而帶傖氣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1頁。

陳與義:蓋同一未得杜神,而后山尚有樸氣,簡齋則不免有傖氣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2頁。

周必大:未能免于傖俚,已入楊誠齋法門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4頁。

范成大:《巫山圖》一篇,辨后世媟語之誣,而語不工。且云“玉色赪顏元不嫁”,此更傖父面目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5頁。

楊萬里:(詠秦檜詩)篇末用杜語,亦帶傖父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6頁。

楊萬里:(進退格寄張功甫姜堯章)叫囂傖俚之聲,令人掩耳不欲聞。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37頁。

陳唐卿:亦有打渾處,然傖俚矣。打渾最要精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40頁。

王彧:《和二宋落花詩》,頗傖劣。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45頁。

劉因:純是遺山架局,而不及遺山之雅正,似覺加意酣放,而轉有傖氣處。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48頁。


傖既然意味著內容的鄙俗、風格的粗糙,那么翁方綱目為粗的評價,也等于是傖的另一種說法。如《石洲詩話》卷四云:


清江三孔,蓋皆學內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學為此種,其弊必流于真率一路也。言詩于宋,可不擇諸!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21頁。


清江三孔博學多才,自然不會有鄙俗之氣,所不能消除的粗只能是肌理之粗,聯系《詩話》同卷所舉王令“肌理亦粗”、唐庚“肌理粗疏”、周密“肌理頗粗”之類的批評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443頁。,可信他所感覺到的宋元詩之“傖”很大程度是和肌理之粗相聯系的。這其實是宋元詩的通病,而且很大程度上與學杜不當有關,清初馮班即已斷言:“今人學杜甫者,只欠細潤。”馮班評方回評張祜《金山寺》, 《瀛奎律髓》卷一,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到乾隆間紀曉嵐評《瀛奎律髓》中宋詩,更不離粗、野、鄙、俚、滑、俗等字,就是蘇、黃兩家也未能幸免,質言之仍不出一個“傖”字。翁方綱出于為尊者諱,矛頭避開了兩人—— 既然要樹他們為典范,又豈能不維護典范的尊嚴?但對宋元詩整體的評價卻不容寬假,因為這同時意味著師法的界限。不劃清這一界限,隨意學宋元詩的粗率之風,最后必將流于傖的結局。翁方綱上文用“真率一路”指傖,或許矛頭指向主率意言情的袁枚性靈派。眾所周知,袁枚性靈說的直接源頭是南宋楊萬里,《隨園詩話》開篇第二則就舉楊萬里的說法,表示深愛其言:“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第1—2頁。而上舉兩則詩話表明,楊萬里在翁方綱眼中恰恰是不脫傖父俚氣的作者。這樣看來,他提醒學宋詩者留意宋元詩之粗,實際上也就是要將南宋、元詩排除在詩史傳統的視野之外,以免學者沾染其“傖”氣,重蹈宋元詩的流弊。

翁方綱論詩慣于在詩歌史的大背景下把握具體詩人、具體作品的得失和意義,這是他詩歌批評的一個重要特點。憑藉博學和透徹的歷史眼光,他論宋詩也不乏精彩見解,但從詩學史的意義來說,還是這三點最為重要:(一)鞏固了蘇東坡的宋詩宗師地位。蘇東坡在詩歌史上雖擁有遠比黃庭堅更具有說服力的大家地位,但除了騁才使氣和熔鑄雅俗這兩種讓人佩服卻未必欣賞的能力外,似乎也沒有更多強硬的優點。繼王漁洋發掘蘇東坡七古聲律的典范性之后,翁方綱更由正面實作溝通了蘇詩與杜甫的關系,就使得蘇東坡作為大家的內涵有很大充實。(二)提升了黃庭堅詩歌的典范性。通過逆筆之說,實現了黃庭堅與杜甫的溝通,從而使黃庭堅順理成章地與杜甫、韓愈并列為清代后期詩壇的不祧之宗,同時也擴大了宋詩在嘉道以后詩風中所占的份額。(三)以“傖”的評價限制了南宋、元詩的典范值,甚至將其排除在典范序列之外,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袁枚性靈詩學對楊萬里的推崇,使宋詩傳統的影響源僅限于北宋,并以杜、韓、蘇、黃、元的典范譜系對嘉、道以后詩歌以杜、韓、黃為宗主的師法路徑有所啟迪。當然,我還沒看到這些見解在嘉、道以降的詩論中被祖述和稱引,但能感覺到它們溶解在當時的詩學主流中。我想這很大程度上是伴隨著宋詩的普及,與桐城派的文法觀念融匯交織在一起,隨著桐城派文學教育的強大影響普及和滲透到詩學中去的。將翁方綱的逆筆說與方東樹的頓挫說聯系起來看,很容易看出其中的消息潛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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