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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可與合,又不可以容”:《烏臺詩案》所反映的蘇軾心態(tài)

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制度歷來都是以人治為特色的,所以,每一時代的人們總是期盼著圣賢的出現(xiàn),而當社會政治矛盾比較尖銳的時候,人們的目光自然也會集中到人事問題上。蘇軾不滿新法,也不滿朝廷新進之人。他既不愿依附權(quán)臣新貴,也不肯屈己從人,那種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最是能反映出黨爭背景下士人進退維谷的尷尬狀況。他在詩歌中對新黨之士進行諷刺,實際上也正是他自己內(nèi)心矛盾的自我開釋與寬慰。只是這些諷刺有時過于辛辣,便不免得罪者多,這也成了他之所以被御史們特別嫉恨的重要原因之一。

熙寧六年(1073),東坡在杭州任上時曾作《次韻答章傳道見贈》一首。詩曰:


并生天地宇,同閱古今宙。視下則有高,無前孰為后。達人千鈞弩,一弛難再彀。下士沐猴冠,已系猶跳驟。欲將駒過隙,坐待石穿溜。君看漢唐主,宮殿悲麥秀。而況彼區(qū)區(qū),何異壹醉富。鶢鶋非所養(yǎng),俯仰眩金奏。髑髏有余樂,不博南面后。嗟我昔少年,守道貧非疚。自從出求仕,役物恐見囿。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竇。效顰豈不欲,頑質(zhì)謝鐫鏤。仄聞長者言,婞直非養(yǎng)壽。唾面慎勿拭,出胯當俯就。居然成懶廢,敢復齒豪右。子如照海珠,網(wǎng)目疏見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坐令傾國容,臨老見邂逅。吾衰信久矣,書絕十年舊。門前可羅雀,感子煩屢叩。愿言歌緇衣,子粲還予授。《蘇軾詩集校注》卷九,第833—834頁。


詩中“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竇。效顰豈不欲,頑質(zhì)謝鐫鏤”數(shù)句,是被御史們拈出作為東坡攻擊大臣的重點證據(jù)的材料。東坡在供狀中解釋道:“所引梁冀、竇憲,并是后漢時人,因時君不明,遂躋顯位,驕暴竊威福用事,而馬融、班固二人皆儒者,并依托之。軾詆毀當時執(zhí)政大臣,我不能效班固、馬融茍容依附也。”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次韻章傅”條,《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這里當然有牢騷,有不平,但同時又是詩人自我心態(tài)的調(diào)整和袒露,不完全是要去詆毀別人。詩中先以老莊泯高下、混智愚、齊生死、一古今的思想為說,然后談到自己出仕前尚能守此自然之道,而出仕后就不免為外物所役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詩人的應(yīng)對方式是既不欲隨波逐流,依附權(quán)貴,也不愿婞直強項,觸其逆鱗。所以,也就只剩忍辱退避的“懶廢”一途了。這種情形正反映了北宋黨爭背景之下士人的可悲心態(tài)。

《烏臺詩案》中還有一首被御史們作為重要證據(jù)的詩,即《徑山道中次韻答周長官兼贈蘇寺丞》:


年來戰(zhàn)紛華,漸覺夫子勝。欲求五畝宅,灑掃樂清凈。學道恨日淺,問禪慚聽瑩。聊為山水行,遂此麋鹿性。獨游吾未果,覓伴誰復聽。吾宗古遺直,窮達付前定。餔糟醉方熟,灑面呼不醒。奈何效燕蝠,屢欲爭晨暝。不如從我游,高論發(fā)犀柄。溪南渡橫木,山寺稱小徑(自注:太平寺俗號小徑山)。幽尋自茲始,歸路微月映。南望功臣山,云外盤飛磴。三更渡錦水,再宿留石鏡。緬懷周與李,能作洛生詠。明朝三子至,詩律嚴號令。籃輿置紙筆,得句輕千乘。玲瓏苦奇秀,名實巧相稱。九仙更幽絕,笑語千山應(yīng)。空巖側(cè)破甕,飛溜灑浮磬。山前見虎跡,候吏鐃鼔競。我生本艱奇,塵土滿釜甑。山禽與野獸,知我久蹭蹬。笑謂候吏還,遇虎我有命。徑山雖云遠,行李稍可并。頗訝王子猷,忽起山陰興。但報菊花開,吾當理歸榜。《蘇軾詩集校注》卷十,第992—993頁。


這首詩也寫于熙寧六年。詩中“奈何效燕蝠,屢欲爭晨暝”兩句,原有本事。東坡此年曾到杭州所轄諸縣例行巡查,快到臨安縣時,縣令蘇舜舉前來迎接。蘇舜舉本是與東坡同年的進士,十分熟悉。一見面自然無話不說。蘇舜舉便與東坡講了自己前些天去州府卻被“貓頭鷹”押回的事。東坡笑問其故,蘇舜舉說,我草擬了一個不同人戶免役錢交納的計算條例,上呈州府,結(jié)果大家都不以為然,轉(zhuǎn)運副使王庭老反倒著人將我趕出城來。東坡又問這“貓頭鷹”的稱呼從何而來。舜舉說,我聽過一個小故事。燕子以日出為早晨,日落為夜晚,蝙蝠則相反,以日落為早晨,以日出為夜晚。二鳥爭執(zhí)不下,便去找鳳凰評理。半路遇到一鳥,此鳥告訴燕子說,你們不用去了,今天鳳凰休假了,都是貓頭鷹代理事務(wù)。蘇舜舉用這個故事諷刺王庭老等不辨事理,東坡也就把它寫到了詩里。御史們因此便認為東坡是諷刺朝廷大臣,甚而上綱至“指斥乘輿”,則遠離事實了。詩中固有對奉行新法者的不滿,然詩人選擇的仍是退避。在這首招游詩中,他起筆就說自己近年安貧樂道之心漸漸勝過了馳逐名利之欲,所以才會有此山水之行。眾人皆醉,你蘇舜舉又何必去與他們爭競個晨昏呢,倒不如隨我去作山林之游的好。其心態(tài)的低沉消極令人可悲。

《烏臺詩案》中對新進之士的諷刺,常是通過比興寄托的方式進行的。如《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


嘉谷臥風雨,稂莠登我場。陳前漫方丈,玉食慘無光。大哉天宇間,美惡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飛蚊殷回廊。茲時不少假,俯仰霜葉黃。期君蟠桃枝,千歲終一嘗。顧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紛紛不足慍,悄悄徒自傷。《蘇軾詩集校注》卷十六,第1773頁。


此詩“以譏今之小人勝君子,如莨莠之奪嘉谷也”,又“言君子小人進退有時,如夏月蚊虻縱橫,至秋月息。比庭堅于蟠桃,進必遲;自比苦李,以無用全生”。《東坡烏臺詩案》“和黃庭堅古韻”條。雖不免過于坐實,然御史們的解讀倒也能切中要害,道出其比興之義。詩末說:“顧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紛紛不足慍,悄悄徒自傷。”心態(tài)抑郁、低沉,可以想見。

再如《和錢安道寄惠建茶》:


我官于南今幾時,嘗盡溪茶與山茗。胸中似記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為君細說我未暇,試評其略差可聽。建溪所產(chǎn)雖不同,一一天與君子性。森然可愛不可慢,骨清肉膩和且正。雪花雨腳何足道,啜過始知真味永。縱復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戇寬饒猛。草茶無賴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頑獷。體輕雖復強浮泛,性滯偏工嘔酸冷。其間絕品豈不佳,張禹縱賢非骨鯁。葵花玉不易致,道路幽險隔云嶺。誰知使者來自西,開緘磊落收百餅。嗅香嚼味本非別,透紙自覺光炯炯。粃糠團鳳友小龍,奴隸日注臣雙井。收藏愛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鉆權(quán)倖。此詩有味君勿傳,空使時人怒生癭。《蘇軾詩集校注》卷十一,第1051—1052頁。


建茶以比君子,草茶則是小人。君子“森然可愛”,小人則“體輕浮而性滯泥”, “乍得權(quán)用,不知上下之分,若不諂媚妖邪,即須頑獷狠劣”。《東坡烏臺詩案》 “謝錢顗送茶”條。雖用比興,卻界限清楚,一揚一抑,褒貶分明,諷刺辛辣。所以他也有些擔心,“此詩有味君勿傳,空使時人怒生癭”。忍不了要說,又不欲人傳,在黨爭情勢下的矛盾心態(tài)是真實的。

《烏臺詩案》中也有較直接地抨擊那些道貌岸然的利祿之徒的,像《和劉道原寄張師民》所寫的:“仁義大捷經(jīng),詩書一旅亭。相夸綬若若,猶誦麥青青。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顛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蘇軾詩集校注》卷七,第662頁。自然屬之。然東坡對此所表達的,也不過是不愿與之為伍,待其酒盡而醒罷了。而《烏臺詩案》中更常見的,還是“獨鶴不須驚夜旦”,“敢向清時怨不容”式的自潔自怨《蘇軾詩集校注》卷七,第657頁。(《和劉道原見寄》),是“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夸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讀書不用多,作詩不須工,海邊無事日日醉,夢魂不到蓬萊宮”式的自嘲、自毀和自解。《蘇軾詩集校注》卷六《送劉攽倅海陵》,第505頁。幽怨、無奈,其心態(tài)也十分復雜。

熙豐年間,當大多數(shù)詩人的創(chuàng)作都盡量避開新法、新政等敏感話題的時候,東坡卻選擇了勇敢地面對。唐人杜甫“逢祿山之亂,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孟棨:《本事詩·高逸》,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頁。東坡以其對國家社稷的責任感和憂患感、以其坦誠正直的品格和辛辣的詩筆,真實地反映了熙豐變法這一重大的政治和社會題材,反映了熙豐新法實行的實際狀況和實行過程中存在的弊端,取得了獨特的成就,因而也同樣具有“詩史”的意味。熙、豐時期,是東坡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重要階段,《烏臺詩案》中的作品,是蘇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宋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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