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諸葛憶兵 蘇碧銓
- 5005字
- 2020-11-13 16:46:09
二 “坐觀不救亦何心”:《烏臺詩案》所反映的對百姓疾苦的同情
曾給東坡帶來禍患的詩文,卻引起了當時和后來許多士人的興趣,流傳很廣,包括當時御史們搜羅上交的《元豐續添蘇學士錢塘集》中的作品和獄中審訊東坡的卷宗,都基本保存下來了。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至四十五收了《烏臺詩案》中的許多作品,算是節錄本。周紫芝見過一種名為《詩讞》的刻本。他說:“予前后所見數本,雖大概相類,而首尾詳略多不同。今日趙居士攜當涂儲大夫家所藏以示予,比昔所見加詳,蓋善本也。”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中也記載有“當時所供詩案,今已印行,所謂《烏臺詩案》是也”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小說家類”則著錄有:“《烏臺詩話》十三卷,蜀人朋九萬錄東坡下御史獄公案,附以初舉發章疏及謫官后表章、書啟、詩詞等。”
蔡正孫《詩林廣記》后集卷四亦有所載。至清,又有李調元《函海》本《烏臺詩案》。張鑒的《眉山詩案廣證》
,搜羅材料更為豐富。另,《烏臺詩案》亦有《叢書集成》初編本等。這都為我們今天研究“烏臺詩案”提供了最基本的文獻。
東坡因作詩系獄冤枉不冤枉呢?確有被冤枉的一面。
熙寧五年(1072),東坡在杭州作過兩首詠檜詩,即《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第二首寫道:“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此詩《烏臺詩案》未錄,然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記載:“東坡在御史獄。獄吏問曰:‘根到九泉云云,有無譏諷?’答曰:‘王安石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即其《龍泉寺石井》詩)此龍是也。獄吏為之一笑。”后來東坡被貶黃州后,仍有人以此詩句誣陷他。王鞏《聞見近錄》載:“王和甫嘗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蟄龍乎?'(略)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連宋神宗都不以為然的事,居然仍有大臣把它作為東坡對皇帝不敬的把柄,豈不冤枉。
熙寧六年八月,東坡在杭州觀潮,寫下了一組絕句,其中第四首寫道:“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詩后有東坡的自注:“是時新有旨禁弄潮。”因為當時屢有邀一時之名,或貪圖獎賞的年輕人因弄潮而淹死的事情發生,所以皇帝有旨禁止弄潮。東坡的這后兩句詩正是為此而發的。他用《神仙傳》中麻姑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的話,意思是說,東海若知朝廷有此旨意,可能就把東海變為桑田了,弄潮之風俗方能根除。這與皇帝的旨意是完全一致的。然監察御史里行舒亶卻說這兩句是諷刺農田水利法的(在審查中,這種對詩意的理解是“再勘方招”,可見非東坡本意)。傳說農田水利法實行之后,便有人向王安石建議,梁山水泊,方圓數百里,若能將泊中水放掉,便可得良田數千畝。安石問,哪里能容得下這么多水呢。劉貢父說,此事容易,只需在梁山泊之旁開鑿一個同樣大小的水池即可。安石大笑。這當然是諷刺王安石的。舒亶可能是聯想到了此事,于是認為東坡的詩也是諷刺新法的,這也是冤枉。
這一年初冬,大概杭州的天氣較暖,一寺院中有數朵牡丹花開放。知州陳襄作四絕句,東坡亦和作四首。第一首說:“一朵妖紅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閑花得少休。”審查中御史認為,“化工”是指朝廷大臣,此詩便是諷刺大臣屢變新法,令小民不得安閑。其實第二首詩中就有“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的句子,意思是說,這幾朵牡丹花的開放,不過是偶然現象,不太可能是天工造化的結果。否定了上一首“化工只欲呈新巧”的聯想,哪里是諷刺朝廷大臣呢?
然不必諱言,除去上述幾首詩,其余則多含諷刺。據宋人朋九萬所編的《烏臺詩案》,自熙寧二年至元豐二年,東坡詩文中被御史們列為攻擊朝政直接罪證的作品,大約詩歌五十首,文十馀篇。就其主要內容看,所涉無非兩類:一是批評新法,二是諷刺朝臣。對于御史們的指責,前面已談到,東坡并不完全否認,他所不能認同者,“以諷諫為誹謗”也。所以,我們既不必糾結于東坡是否曾批評新法、諷刺朝臣,也無須刻意為東坡辯護。但東坡的批評既然是出于善意,那么,這些作品中雖有對新法、對朝中臣僚尖銳的批評和辛辣的諷刺,然從中我們可以更多地感受到的,卻是他對下層百姓的同情和對國家社稷的命運與前途的那份責任感與憂患意識,是他對儒家士大夫志節的堅守和自我心態的調整,以及對讒佞、矯激等不良士風的糾正。這也許是我們今天重新審視東坡《烏臺詩案》所尤應關注的吧。
最初,蘇軾在詩中所表達的,只是一種對朝廷新政的不滿,是忠言直諫卻不被采納的牢騷和憤懣,并無具體的批評和指責。像他在《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所寫:“吾君方急賢,日旰坐邇英。黃金招樂毅,白璧賜虞卿。子不少自貶,陳義空崢嶸。古稱為郡樂,漸恐煩敲搒。臨分敢不盡,醉語醒還驚。”意謂方今正是用人之際,你為何要出守外任呢?何況既是遠出為郡,那就將不免鞭笞催督百姓,哪有什么樂趣可言。這里當然對新法有微辭,然也只是在表達一種隱隱的擔憂而已。他對新派的批評,也并不具體。比如他說:“但苦世論隘,聒耳如蜩蟬。”
說:“異趣不兩立,譬如王孫猿。”
說:“士方在田里,自比渭與莘。出試乃大謬,芻狗難重陳。”
主要還是一種對新進之士的反感。
待到熙寧四年(1071)到任杭州之后,蘇軾開始觸及新法實行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具體問題,他的批評也變得具體、尖銳起來。雖然他在赴杭任的路上剛說過:“我詩雖云拙,心平聲韻和。年來煩惱盡,古井無由波。”“作詩聊遣意,老大慵譏諷。”
然以蘇軾之性格,“我褊類中散,子通真巨源”
,面對新法實行中出現的弊端和給百姓帶來的痛苦,他是不會視而不見的。比如他在初至杭州所作的《李杞寺丞見和前篇復用元韻答之》中便說道: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誤隨弓旌落塵土,坐使鞭棰環呻呼。追胥連保罪及孥(自注:近屢獲鹽賊,皆坐同保徙其家),百日愁嘆一日娛。白云舊有終老約,朱綬豈合山人紆。人生何者非蘧廬,故山鶴怨秋猿孤。何時自駕塵車去,掃除白發煩菖蒲。麻鞋短后隨獵夫,射弋狐兔供朝晡。陶潛自作五柳傳,潘閬畫入三峰圖。吾年凜凜今幾余,知非不去慚衛蘧。歲荒無術歸亡逋,鵠則易畫虎難摹。
這里當然有對鹽法、保甲等新政的不滿,但詩人不肯鞭棰督責,追捕鹽販,收坐同保,甚至想棄官歸去,他所“愁嘆”的,還在下層百姓的疾苦。
再如《山村五絕》:
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
細雨蒙蒙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但令黃犢無人佩,布谷何勞也勸耕。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不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游。
這是一首組詩,五首詩是一個整體,自不應斷章取義。第一首反用唐牛僧孺“太平無象”的話,寫出山村平安寧靜的自然和生活景象。期盼天下太平,是詩人的美好愿望,也是整首組詩情感抒發的基調和前提。第二、三兩首詩都被指為諷刺鹽法。北宋鹽業專營,本就是朝廷的一大宗進項。為了保持官營的絕對壟斷性,官府禁止私鹽,販鹽者有時便武裝押運,以抵抗官府。而食鹽官賣,銷售層層加碼,價格上漲,且流通渠道不暢,反使偏遠地方的百姓無鹽可食。故前一首用西漢龔遂事,說但能鹽法寬平,令人不至于帶刀帶槍地去販私鹽,而是賣刀買犢,從事農耕,哪里還需要派人勸農呢。后一首中“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兩句,是更直接地批評鹽法。東坡說,哪里是百姓聽高雅的音樂聽得入迷,連吃東西都分不出什么味道來了呢,分明是幾個月沒鹽吃了。詩中所表現的,是東坡對山村百姓貧困生活的同情,他希望朝廷能改變目前的做法。第四首中“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兩句,當然也是對青苗法的批評。因為青苗法的施行,雖本意或能給農民提供一些小額貸款,幫助生產,但實行過程中官府卻只想著賺錢,在一些農家子弟到城里借貸或交稅的時候,故意搞些娛樂活動,吸引農民消費,把錢花掉,根本起不到幫助生產的作用,等到秋天還得再連本加利地還給官府。所以東坡在詩中諷刺青苗法的實行,不過是讓常常在城里游逛的農家子弟落一個說話口音也像城里人罷了。這也是希望朝廷能糾正新法實行中的弊端。至于第五首詩,雖然有些牢騷,但詩人所憂心的,決不只是一己的進退,而是國家能否真正太平,農民能否安居樂業,與第一首詩正相照應。
又如,熙寧十年(1077),東坡時在徐州知州任,京東提點刑獄李清臣因天旱去沂山求雨有應,作詩送與東坡,東坡和作一首,題曰《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
高田生黃埃,下田生蒼耳,蒼耳亦已無,更問麥有幾。蛟龍睡足亦解慚,二麥枯時雨如洗。不知雨從何處來,但聞呂梁百步聲如雷。試上城南望城北,際天菽粟青成堆。饑火燒腸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半年不雨坐龍慵,共怨天公不怨龍。今朝一雨聊自贖,龍神社鬼各言功。無功日盜太倉谷,嗟我與龍同此責。勸農使者不汝容,因君作詩先自劾。
在這首詩中,龍神被御史們指為大臣,“半年不雨坐龍慵”,是責備朝臣不作為。其實,詩人憂心的是“高田生黃埃”“更問麥有幾”和“饑火燒腸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他要責備的是自己無能為力。
還比如《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
白發相望兩故人,眼看時事幾番新。曲無和者應思郢,論少卑之且借秦。歲惡詩人無好語(自注:公擇來詩皆道吳中饑苦之事),夜長鰥守向誰親(自注:貢父近喪妻)。少思多睡無如我,鼻息雷鳴撼四鄰。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綠蟻濡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巳三回。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這里雖也有對花樣翻新的變法的諷剌,但詩人更關注的還是朋友詩中所寫到的“吳中饑苦之事”;雖也有對朝廷削減公使錢過度的不滿,然令詩人痛心的還是蝗災、干旱和棄嬰隨處可見的凄慘景象。這不能不令人想到詩人此前和賈收的那首《吳中田婦嘆》:“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茅苫一月隴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汗流肩赪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糟粞。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兩首詩對讀,無疑更能見出東坡的悲憫情懷。其憂慮之深、諷刺之辛辣、筆觸之尖銳,更甚于他作。這首詩竟然逃過了御史們的審查,我們真應當替東坡慶幸。
即使并非寫農村題材的作品,東坡也總是時時表現出對下層百姓的同情。比如東坡的那首《戲子由》: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眼前勃蹊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讀書萬巻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勸農冠蓋鬧如云,送老虀鹽甘似蜜。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余杭別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旗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棰。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伎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這首詩被御史們指責頗多。首先是對科舉試律令的批評。北宋與唐代一樣,進士科舉考試是考詩賦。王安石變法,改以經義、策論取士,不擅經義策論的,考律令、《刑統》、判案也可以入仕。舉子們讀書的范圍越來越小,越來越功利,當然不好,所以東坡作詩諷刺,慨嘆不讀書就能做官,讀書多的反不如讀書少的仕途得意。其次是對朝中新進的鄙視。因為無論是對志“氣不屈”的子由的稱揚,還是對自己“氣節消縮”的自嘲,都是以侏儒、優旃或陽虎等為參照的。然這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詩中對朝廷派遣官員四處察訪的譏諷,是以不忍“坐對疲氓更鞭棰”為前提的,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仍是對下層百姓的同情。其他像“疲民尚作魚尾赤,數罟未除吾顙泚。”“居官不任事,蕭散羨長卿。胡不歸去來,滯留愧淵明。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牛羊爭。歸田雖賤辱,豈失泥中行。寄語故山友,慎毋厭藜羮。”
雖然是“督役”者的身份,但當詩人完全混跡于泥濘中的勞役人群的時候,早已是“人如鴨與豬”,詩人的感情與百姓似乎更接近了,他的反對開鑿運鹽河耽誤農事,與其說是從政治上所作的判斷,倒不如說是從其切身的體驗出發為百姓做出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