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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秘棄嬰

  • 觀心寶石
  • 李永生
  • 8382字
  • 2020-03-18 18:28:19

一上班,辦公室里好多人都在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說老吳家的門前被放了一個新生的女嬰。

描圖員小何正描述著女嬰的長相,穿什么樣的嬰兒服,戴頂什么樣的嬰兒帽,用什么顏色的包袱皮裹著。接下來小何更是煞有介事地說:“你們看吧,怎么這孩子不放張三家也不放李四家卻偏偏放在老吳家的門口?這一準兒是熟人家生的孩子,瞅準了老吳兩口子沒有小孩,家里條件又不錯,故意專門放在他家門口的!這叫什么呀,這叫對老吳知根知底!”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老吳叫吳書岳,是湖南人,畢業(yè)于華中理工大學,老吳念書的那會兒還叫華中工學院。

老吳是地地道道的一介書生,外表平平但很有內(nèi)秀。無論是專業(yè)理論水平,還是文學藝術(shù)見解以及天文地理知識,都明顯高人一籌。用現(xiàn)在的話說算是復合型人才吧,屬于貌不驚人、才學過人的那種。

我們的社會在很長的時間里,人的運氣指數(shù)和才氣指數(shù)是成反比關(guān)系的,老吳的自身經(jīng)歷又一次印證了這個推論的正確與適用。

吳書岳幼年喪父,是母親獨自把他拉扯長大的。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粗茶淡飯、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好在吳書岳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功課學得極好,以至于讀小學時曾被老師贈予了“神童”的雅號。南方的孩子本來上學就早,再加上他上小學、中學時曾三次跳級,吳書岳十六歲時就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華中理工大學。拎著書包,背著行李,貼身的衣兜里揣了母親給的十五張面值一元的人民幣,吳書岳來到了九曲通衢的江城武漢。

入學后的學習和生活順風順水,因為家庭困難,他享受了一等的助學金,品學兼優(yōu)的他還做上了團支部的學習委員。寫信把這些匯報給母親,母親自然高興,一字一句地把這些來信反復看了多遍,還念給自己的鄰居朋友聽。母親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換回這喜悅的是曾經(jīng)那么多的眼淚和苦難。母親唯一的盼望就是吳書岳早日學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也讓在地下已久的丈夫能為之含笑九泉。如果地下的丈夫為之高興,自己這么多年的寡就沒白守,這么多年的苦就沒白吃!

然而天不遂人愿,母親的美好愿景竟然在一個一切如常的秋日,被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擊得粉碎。大二的下學期,剛滿十八歲的吳書岳在一夜之間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系里黨總支召開的征詢會。

那時候號召群眾給組織提意見,任何方面都可以提,以便黨組織在今后的工作中糾正錯誤、改進作風。年輕氣盛又涉世未深的吳書岳真就提起了意見。吳書岳沒有直接給黨提意見,確切地說他對黨也沒有意見。他一個從小失去父親由母親含辛茹苦靠做小買賣養(yǎng)大的苦孩子,能進入國家的重點高等學府學習,黨還發(fā)給他一等的助學金,對黨感激還來不及呢,哪里會有什么意見。吳書岳提的意見超出了任何人的意料,他竟然對大學的教材提出了意見!

新中國成立后的高等教育體系基本上照搬了蘇聯(lián)的教育模式,包括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各院校專業(yè)的設(shè)置以及教材的選用。有一些規(guī)格稍高的院校甚至直接引進了蘇聯(lián)專家教學。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大學基本上使用的都是翻譯的蘇聯(lián)教材也是順理成章、無可非議的。再說教材問題是高教部定的,那些校長、教授們都沒表示意見,怎么能輪上你一個大二的學生?可吳書岳不僅發(fā)表了意見而且還批評了蘇聯(lián)的教材,竟然還說蘇聯(lián)人的教材在搞學術(shù)霸權(quán)!說從蘇聯(lián)翻譯過來的教材里,所有的發(fā)明、定律都被冠以俄國人的名字,那么多的定律怎么可能都是俄國人發(fā)現(xiàn)的呢?這不是學術(shù)霸權(quán)是什么?說著吳書岳舉起了手上的一本《電工基礎(chǔ)》說:“我們隨便舉個例子,就說這本《電工基礎(chǔ)》吧,電流節(jié)點定律,也叫基爾霍夫定律,是德國物理學家基爾霍夫發(fā)現(xiàn)的,但這本教材里卻標明叫克希荷夫定律,是俄國人克希荷夫發(fā)現(xiàn)的。類似的東西貫穿全書、比比皆是!我說這個可不是無的放矢,不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的啊,這是我特地跑了學校的圖書館又跑了省里的圖書館,查了好幾個版本的民國時期的教材而得出的結(jié)論!那么接下去的問題來了,科學是求實的,科學史是不是也應該是求實的呢?”

會場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沉寂,與會者們的臉上一片愕然。吳書岳似乎意猶未盡,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卻被總支書記擺手制止了。

吳書岳還曾經(jīng)在班會上因為輔導員指定班干候選人的問題,對等額選舉提出過批評,大放厥詞地說等額選舉不能充分反映民意,差額選舉才是民心的試金石。接下來的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了,以反黨、反蘇、反對黨的民主集中制的名義,吳書岳被戴上了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創(chuàng)下了學校“右派”隊伍里的最小年齡紀錄。當然了,同一天榜上有名的還有若干個高年級的同學。由于年齡小、年級低,吳書岳被勒令邊學習邊勞動改造,就這樣戴著一頂“右派”的帽子熬過了大學的后三年。

來院里工作的吳書岳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的激情和棱角,變得事事低調(diào)。能不低調(diào)嗎?“右派”的帽子戴著,屬于被管制的對象之一。別的同學的工資第一年四十六塊,第二年就是五十六塊了,吳書岳卻一直拿著三十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別的同學結(jié)婚的結(jié)婚,有女朋友的有女朋友,多少年后吳書岳卻還是孑然一身。同組的老佟是個好心人,怕吳書岳想不開,有時就問他:“工資夠不夠花?不夠你說話,我這兒有。”還勸慰說,“找老婆的事兒你也別急,慢慢來,那些女人都不識貨。我家是本地人,農(nóng)村有親戚,什么時候我和親戚們說說,不行在農(nóng)村給你找一個。女人嘛,花俏風流都沒有用,找一個樸實又能干的,能給你做飯、洗衣、生孩子就行!”面對熱心腸的老佟,吳書岳感動之余只能報以一個無言的苦笑。

“文革”結(jié)束后的第三個年頭,吳書岳得以平反,被改正了“右派”,這么多年一直扣發(fā)的工資加上利息一次性地補發(fā)了回來。

至于這么多年的人生損失和精神損失就無人問津了。不管怎么說,好日子總算來臨了,吳書岳把湖南老家的母親接了來,日子開始過得有模有樣。這回也不用找什么農(nóng)村大姑娘了,忙倒還真是老佟幫的,吳書岳娶回了老佟老婆醫(yī)院里普外科的護士王麗娜。

可能吳書岳就是個沒孩子的命,王麗娜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兩次懷孕都是宮外孕,結(jié)果兩側(cè)的輸卵管就都手術(shù)摘除了。于是吳書岳就不得不打消了要孩子的念頭。再說自己也都四十好幾了,弄一孩子從頭兒開始,無論是體力、精力還是能力絕對不可能和年輕人相提并論、同日而語,想想?yún)菚酪簿托那獒屓涣恕菚雷钚蕾p豐子愷先生的一段名言:“既然無處可逃,不如喜悅。既然沒有凈土,不如靜心。既然沒有如愿,不如釋然。”

然而今天卻有人把一棄嬰送到了老吳家的門口!

將近十點鐘的時候,吳書岳來了。大家立刻圍攏過去,噓寒問暖。吳書岳喘著粗氣一臉喜悅又一臉鄭重,告訴大家這是上帝特意給他的安排,他已決定收養(yǎng)這個孩子。說到那孩子的模樣和孩子如何瞪著眼睛看著他亂踢亂蹬,這個從未擺弄過嬰兒的老男人竟然是一臉的柔情。

老吳的老婆在外地學習,得兩天后回來,室里的同事們七手八腳地幫吳書岳的忙。有的幫老吳去兒童醫(yī)院給孩子體檢,有的拿來了嬰兒服和尿不濕,盧琪還送來了她兒子小時候的竹搖籃。拿搖籃的時候,丈夫王國海有些舍不得,說那東西留了那么多年,怎么說給人就給人?再說他們將來要再用怎么辦?盧琪白了丈夫一眼說:“你想生,倒是得有人給你生啊!”嗆得王國海一連串地點頭說:“好好好,你拿,你拿。”

為了表示組織上的關(guān)懷,處里還破例給了老吳一個禮拜的假。

第四天早上,老吳早早地就來到了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目光有些呆滯。

林陽來得早,過去問老吳:“哎,老吳休假怎么跑到辦公室來了?小孩怎么樣?”沒想到老吳把頭一低,眼淚就下來了。他告訴林陽,昨天晚上老婆王麗娜回來了,為孩子的事情和他大發(fā)一次雷霆,堅決不同意收養(yǎng)這個孩子,而且還撂了狠話:“你要領(lǐng)養(yǎng)這孩子也行,那咱就不過了,你就領(lǐng)著孩子和你媽過吧!那時你別說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就是領(lǐng)養(yǎng)十個孩子才好呢,因為再和我王麗娜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林陽聽了深為吳書岳不平,于是又來了直脾氣,劈頭就說:“哎,老吳,這就是你老婆的不對了啊。你要是自己能生,那老吳領(lǐng)養(yǎng)有毛病;自己又不能生,又不讓別人領(lǐng)養(yǎng),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吧?那你將來老了怎么辦?我說老吳,這孩子對你的將來至關(guān)重要,這件事不能聽你老婆的。”

吳書岳說:“話雖這么說,小林,我是覺得吧,這幾年王麗娜也不容易。你說懷孕一次宮外孕一次,懷孕一次摘掉一側(cè)輸卵管。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右派”了,落實了政策后條件還不錯,真要離了婚再找個女人也不難,我是覺得真到了那一步,難的不是我,而是王麗娜!你想啊,一個二婚的女人又沒有了生育能力,說得容易,嫁給誰去啊?我是一邊舍不得這個孩子,一邊又放不下王麗娜才左右為難的,唉。”老吳說著嘆了一口氣。

林陽被老吳的一番話感動至極。

這時上班的人來齊了,大家又開始為吳書岳的事情七嘴八舌。除了出差的老馬等幾個人不在,幾乎所有人都發(fā)表了意見。

盧琪說:“按道理王麗娜和老吳一樣應該也是很需要這個孩子的,她自身的身體狀況決定她應該比老吳要孩子的態(tài)度更積極才對。而她這么激烈地反對這件事兒,想必是一定有什么顧慮。解鈴還須系鈴人,老吳你呀先回去,也別急也別吵,坐下來心平氣靜地和老婆談?wù)劊瑔枂査南敕ǎ艺翌檻]的原因。原因找到了,咱們再想解決的辦法。”

“是是,我也是被氣糊涂了。”老吳沖著盧琪點著頭。

“看看,還是盧琪姨會做思想工作啊,我們說十句都不如盧姨說一句。”柳宏一臉笑意,依舊滿口奉承、甜甜膩膩。

盧琪說了句:“柳宏你呀!”就不再說話,把臉扭向了別處。也許是因為柳宏那些不實在的糗事太多,也許是因為對那一貫甜膩膩的聲音產(chǎn)生了疲勞甚至反感,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和林陽走得近從而體悟到了林陽與柳宏兩個同齡人身上的巨大反差,盧琪對她這個曾經(jīng)滿意的徒弟漸漸冷淡了下來。

盧琪分析得有道理。王麗娜不肯收養(yǎng)這個孩子確實是因為她有她的顧慮,而且這個顧慮曾經(jīng)被描圖員小何說穿過,那就是孩子的家人對吳書岳兩口子的狀態(tài)知根知底!王麗娜對老吳說,要是你媽從湖南帶回來一個和我們沒有任何瓜葛,家人不了解我們?nèi)魏蔚准毜暮⒆樱乙欢〞B(yǎng),這一點我可以向你老吳保證。但這個孩子不行。能把孩子送到咱家門口,這孩子家人一定十分了解我們家的情況。你這養(yǎng)來養(yǎng)去不等于替別人養(yǎng)了嗎?將來孩子大了,難免會聽到些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風言風語,孩子家人又知道孩子的具體下落,保不齊來里應外合,我們一輩子的心血不就付之東流了嗎?

盡管吳書岳引經(jīng)據(jù)典說了一大堆關(guān)于人性、關(guān)于養(yǎng)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這樣的道理,最終還是沒有說服老婆,結(jié)果只好妥協(xié)。

林陽說:“要不我來養(yǎng)吧,反正我爸媽現(xiàn)在都退休了,身體都很好。哥哥家的孩子也都上小學了。我可以先讓父母幫我?guī)В人麄兣粍恿耍⒆右查L大了,我就可以自己帶。”

盧琪說:“林陽你真是異想天開。《收養(yǎng)法》規(guī)定沒有成家的人是沒有收養(yǎng)資格的!”

只有兩個人在的時候,林陽問盧琪:“你剛才說的那個《收養(yǎng)法》,真是那么規(guī)定的嗎?”

盧琪環(huán)顧一下周圍說:“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是學法律的,我那只是瞬間的靈感。你瘋了,你還是個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不明不白地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別人怎么看你啊?好說不好聽啊!你傻透了,這件事千萬不能再提了!聽見了沒?”說著還使勁兒擰了一把林陽的胳膊。林陽撫摸著自己被擰痛的胳膊一臉的茫然。

孩子最后被負責打掃設(shè)計大樓衛(wèi)生的保潔員梅姨抱走了。吳書岳依依不舍地望著梅姨遠去的背影……

梅姨去抱孩子的時候,盧琪、林陽、老佟、小何等好幾個同事都去了吳家。吳書岳哭得老淚縱橫,好像不是要抱走一個僅和自己在一起不到一周的棄嬰,而是一場與真正的親生骨肉的生離死別。吳書岳哽咽著告訴梅姨,撿到孩子那天剛好下著小雨,自己就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小雨,讓梅姨回去再斟酌著改吧。梅姨看著老吳也紅了眼圈兒說:“不改了,咋的你吳工也當了她幾天的父親,就用你起的名兒,叫小雨。”說著從兜里掏出了手絹遞給了滿眼是淚的老吳。

一切就緒,梅姨抱著孩子起身要走,老吳急忙說“等一下”就去了臥室。老吳在臥室里翻騰了半天,出來后把一串水磨鉆的項鏈掛在了孩子的脖子上。那是一串大人戴的項鏈,對孩子來說太大了,只好一半掛在孩子的脖子上,一半懸露在小被子的外邊。

項鏈上的鉆粒在燈光下光芒四射,那孩子好像成了被光環(huán)烘托著的一尊小觀音。

林陽知道,項鏈的鉆石是人工合成的,價值并不貴重,但那三層心緣的造型和精致的做工還是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在心里感嘆:老吳啊,真是個好人!

梅姨的接手對這次老吳的棄嬰收養(yǎng)事件而言,似乎是一個最為完美的結(jié)局。一個小生命牽動了那么多人的心,而當僵局出現(xiàn)時沒有人能夠有勇氣、有能力去把這個無辜的生命接到自己的手中,只能為之或出謀劃策,或唏噓不已。現(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人接手了,而且這個人又是大家都認識的公認的好人——梅姨。

在院里梅姨的地位屬于最為低下的一層。在技術(shù)干部和管理干部多如牛毛的設(shè)計院,工人編制只是少數(shù),只有實驗室和試驗車間的工人、描圖員、司機和保潔工是工人編制。即使在這少數(shù)的群體里,梅姨也屬于地位最為低微的一層。在十幾年前,設(shè)計院里的工人階級有的成了革委會的主任、成員,有的成了各個處室的書記、副書記,有的成了某某專案組的組長,而梅姨卻從來沒有改變過保潔員的身份,也從未離開過她保潔員的崗位。其實梅姨是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但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對那些快速躥紅的工人領(lǐng)導有些不屑一顧,甚至嘲笑他們“土鱉”。“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人家個個都是知識分子,你們非要去領(lǐng)導人家,你領(lǐng)導得了嗎?咱親眼見過的,那么復雜的工程設(shè)計,你們懂嗎?人家念了多少書,你們這些人念了多少書?人家念的書摞起來不知道要比你個子高出去多少!那倒下來還不把你給砸死!”“人哪,要知道天高地厚,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過好自己的日子,別一天價兒雞飛狗跳的,那‘現(xiàn)世報’見得還少嗎?”

梅姨是“大躍進”年代從農(nóng)村招工進來的工人。那時候農(nóng)村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整天沒日沒夜地干活兒,要完成生產(chǎn)隊和公社的任務(wù)指標,個人卻連頓飽飯都吃不上。說是要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還說要“行動軍事化、作風戰(zhàn)斗化”,于是就在生產(chǎn)隊部旁邊征了兩間民房辦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戶都不許做飯了,一日三餐全在食堂里吃。離食堂近的農(nóng)戶還好,收了工回來得及時還能吃上頓飽飯,生產(chǎn)隊的干部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苦的就是這些工作地和家離食堂都遠的人,經(jīng)常是匆匆忙忙趕到食堂,結(jié)果卻是只有些殘湯剩飯了。說那就回家做一頓飯吧,可家里已經(jīng)沒有做飯的鍋了,家里做飯的鐵鍋已在大煉鋼鐵時被投進了生產(chǎn)隊的小高爐。十六歲的梅姨那時最大的奢望就是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飽飯。

吃不飽肚子的梅姨和自己的相好劉平安商量要不要到外面去闖一闖,恰巧生產(chǎn)隊的會計到省城辦事回來,說城里正在招工,兩人二話沒說,連夜就離家趕往了省城。

招工時梅姨因為年齡小又是女孩就被定成了保潔員的工種,劉平安去了水文勘測大隊。水文勘測大隊的工作條件艱苦,長年作業(yè)在野外,一般人都不愿意報名。劉平安去的原因是勞資部門承諾兩年后讓他考駕駛本,當司機。能當上司機,那是劉平安做夢都在想著的美事。

招工讓梅姨和劉平安一步邁進了天堂。

一日三餐有飽飯吃了,集體宿舍條件也不錯,每月十八塊錢的工資去掉了飯伙錢還略有盈余。不像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那會兒,干一天活累個半死記上了十個工分。且不說這一個工分秋后算賬時值上幾分錢,關(guān)鍵是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現(xiàn)錢啊!小姑娘愛美,每當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皮鼓走進村里,女孩子們就立馬圍攏過去,擺弄著那些五光十色的發(fā)夾、頭繩、雪花膏、蛤蜊油之類的東西愛不釋手。

然而姑娘們苦于囊中羞澀,在一陣擺弄、稀罕后不得不把那些可愛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后來不知哪位聰明的姑娘想出來個轍,問貨郎大叔能不能用雞蛋換,貨郎大叔倒也爽快,用煙袋桿指著姑娘們的腦門說:“看你們那一臉眼饞的相!換就換吧,權(quán)當是我?guī)湍銈冑u雞蛋了,別讓我虧上就行。”于是姑娘們一陣歡天喜地。可惜這種“易貨貿(mào)易”只做了一次,貨郎大叔就再也不干了。原因是那天換了雞蛋的大叔回去時因為下雨路滑跌了一跤,一擔子雞蛋沒剩了幾個。用大叔的話說:“人家有詞兒叫雞飛蛋打,我這叫啥呀,叫貨飛蛋打!”大叔說話時手里舞動著煙袋桿,瞪著眼睛還不斷咽著唾沫。

招工后的第三年,梅姨和劉平安結(jié)婚了。

正值饑餓的年代,職工食堂也是定量供應了,和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大家都只能吃個半飽。梅姨在吃午飯的時候經(jīng)常是只吃上一點兒,就把剩下的窩頭悄悄地裝進飯盒。晚上和丈夫見面的時候,梅姨會一臉神采飛揚問丈夫:“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這時劉平安也笑瞇瞇地說:“那你也得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當謎底同時揭開時,兩個人會看著那兩份窩頭咯咯地笑個不停,繼而眼睛里又笑出了淚花。然后兩人就背靠背地坐在設(shè)計院對面的河灘上,嚼著又香又甜的窩頭,望著布滿星光的夜空,暢想著兩個人未來的美好生活。

沒有房子住,幾個已婚年輕人商量著就把單身宿舍串在了一起。六個人的宿舍,對應著六對兒無房夫妻。宿舍門上貼了一張輪流值日表,線繩上的箭頭指向誰時,這天的宿舍衛(wèi)生就由這個人來做。同時,晚上六點至十點這個時段,這間宿舍就成了此人的婚房,其他五人可以去打牌、喝酒、散步、聊天,總之不可提前回來。這一“制度”大家居然嚴格遵守,從來無人違反。后來有人對劉平安戲言:你們宿舍是自我管理得最好的,因為你們有‘輪流值日’啊!

婚后不久,劉平安就要出差去湖南,那是湘西沅江上游的一項剛剛規(guī)劃的水電工程。勘測大隊的一批人要在那里工作幾個月的時間。

宿舍的“舍長”早上宣布:“明天劉平安要出差去沅江了,這一去少說也得三個月,今天不管值日輪到誰,打掃衛(wèi)生照常,不過晚上的時間要留給平安,還有大家今晚都晚回來倆小時。怎么樣?沒意見吧?”

“沒意見!”大家齊聲作答。劉平安紅著臉給大家鞠躬:“謝謝弟兄們!”

那一夜小兩口如膠似漆、難舍難分。新婚宴爾,丈夫卻要遠行,梅姨想著丈夫未來幾個月里的辛苦奔波,心里未免有些隱隱作痛。雖然不算“暮婚晨告別”,但的確是有些“無乃太匆忙”。梅姨哪里能想到這晚的一別竟成了和丈夫的永別。

沅江工程是在一個苗族地區(qū),緊靠一座山清水秀的苗寨。苗寨依山而建,面朝沅江。清澈的沅江就在寨子的身旁涓涓流過,像半裹在寨子身上的一條銀白色的緞帶,柔軟、飄逸。

沿著沅江逆流而上,江面陡然收窄,水流變得湍急,陡峭的峽谷撲面而來。谷口仿佛是一座開啟的牢門,奔騰的沅水就在這里一下子得到了自由和解放。

未來的沅江大壩的選址就是這里。

劉平安已隨隊來這里三個多月了,負責每天接送勘測隊的工程師們以及設(shè)備儀器由上游的工作場地到駐地的苗寨。勘測隊的人都習慣稱工作場地為前方,稱駐地為后方。劉平安覺得很有意思——又不是打仗,咋還叫前方后方?閑下來的時候,劉平安就幫勘測隊的伙房買買菜、拉拉糧,抽空趴在方向盤上,用撿來的作廢數(shù)據(jù)紙背面給妻子寫寫信,日子也還快活。

勘測隊的工作馬上就要告一段落了。和所有人一樣,劉平安也很興奮,很快就可以見到妻子了,再不用搜腸刮肚地在一頁紙上表達自己的思念。劉平安還想到了回去后的第一個夜晚,“舍長”一定又會破例安排自己“值日”。想到這里,劉平安渾身燥熱了起來,整個身心都在撞擊著一種熱辣辣的沖動。他已給妻子買好了禮物,那是一件女孩子穿的苗服和一串戴在頭上的銀飾。苗族姑娘頭上戴的銀飾可真漂亮,每一件都那么讓人喜愛,可惜兜里的錢有限,不能每種都買。劉平安把銀頭飾掛在駕駛室的后視鏡下面,那銀頭飾隨著車子的加速減速前后搖擺,還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劉平安看到了這銀頭飾就仿佛看到了妻子熱情洋溢的笑臉。

這天早上,劉平安一如既往地把勘測隊員們送到了前方,然后駕著車子往后方走。看著后視鏡下?lián)u擺不停的銀頭飾,想著不久就可以見面了的妻子,他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一路下坡的車子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劉平安怎么也不會想到,轉(zhuǎn)過前面的山口等待他的竟是一場死亡之約。

那個山口是一個接近九十度的急彎,也許是因為減速不夠,也許是心里高興忘記看這段的路況,轉(zhuǎn)過彎去意外就發(fā)生了。一輛縣里“送文藝下苗寨”的卡車拉著二十幾個文工團員一路歌聲地迎面駛來,而這段路卻是因為山上滾石沒來得及清除而無法會車的一段!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對面的歌聲瞬間變成了一片刺耳的尖叫。正面,是二十幾個鮮活的生命,右面是十幾丈深的峭崖深澗。劉平安猶豫了一瞬間,迅速向右打舵,汽車飛出公路劃了一條拋物線的軌跡落入了深深的谷底,瞬間燃起了大火。

人們在谷底找到了汽車的殘骸和劉平安被燒焦的遺體,那場面簡直慘不忍睹。整個人都燒成了焦黑色,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東西仍在陽光下閃亮,那是劉平安手里緊緊攥著的買給梅姨的銀頭飾……

劉平安因公犧牲,以犧牲自己的方式換取了那么多人的生命。被救的文工團員們還有文工團單位集體證明了劉平安的壯舉。

不久,院里的申報獲批了,梅姨成了烈屬。

院里決定給梅姨調(diào)整一份輕松體面的工作,她謝絕了,要提前分給她住房她也不肯接受,在梅姨看來,那烈士的稱號是丈夫用生命換來的,自己用它去換取任何好處都是對丈夫本人和自己感情的雙重褻瀆。

再后來,梅姨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那串過了火的銀頭飾就一直掛在她的臥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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