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賈寶玉生存價值的還原批評
- 明清小說補論(增訂本)
- 劉敬圻
- 16480字
- 2020-03-12 17:29:20
這一題目有兩點限制。一是不能談得太寬。只涉及男人的生存價值,只讀解賈寶玉在男人價值選擇方面的言談行狀,一般不正面觸及教育觀、家庭觀、婦女觀、婚戀觀、友朋觀、等級觀、宗教觀諸問題;二是不能談得太玄。只梳理文本中提供的那些明白無誤或模棱兩可的材料,即原生態,盡量箝束讀解過程中的提純情懷與再創造欲望。目的是,對清代以來持續不絕的情緒化的鑒賞方法[49]做出補充,還奢望為一些師友正在進行的哲學的美學的文化學的人類學的深邃思辨,提供盡可能保持原汁原味的原材料。
賈寶玉生存狀態的還原考察
作為男人,又是國公后裔,賈寶玉從抓周那天起就面對著一張無法回避的人生問卷:如何回報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
這里說的價值期待,泛指占核心位置的儒家文化對男人人生使命的界說與要求。這種期待,從先秦到清代已滾動出一個嚴整有序的系統。為敘述方便,姑將這一價值系統作一雖不嚴密但易于把握的歸攏,以便考察賈寶玉對列祖列宗的期待究竟背離到什么份兒上。
一是目標,即信仰、抱負、志向等。無論社會角色如何,好男人總是要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經世致用的。如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50];如孟子所說的“樂以天下,憂以天下”[51];如《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紅樓夢》中,作家借薛寶釵之口概括為“讀書明理,輔國安民”。
二是修養,即完成高遠目標的人品學品保障。“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52]。“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53]“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54]《大學》則把先秦儒家關于修身的零星診斷系統化,并以簡潔明了的公式表述出來:物格,知至,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無非強調說,只有當你進入物“格”了、知“至”了、意“誠”了、心“正”了、身“修”了的境界,才有可能實現家“齊”、國“治”、天下“平”的目標。環環相扣,一套嚴整有序的邏輯程式。其中,修身是本,是整個鏈條的樞紐。而修身的水平如何,則要在處理方方面面的人倫關系中獲得驗證。這是每個男人都逃脫不了的一種拷問。如《論語》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大學》所說的“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如《禮記》中對七種人倫關系所作的理想主義說明等[55]。在《紅樓夢》中,作家先是籠統地提出一個“君仁臣良父慈子孝”的人倫關系準則,后又借賈母之口落實成一個具體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檢驗天平,那就是“不論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還是要行出正經禮數來的。”
最后是途徑,即實現高遠目標的傳統程序。如舉薦、考試、世襲及其他選拔人才的方式。不贅。
羅列以上材料,無非是為以下的讀解(比如一旦必須做出某種價值判斷時)提供方便與參照系。
當年的寧榮二公自然是認同上述價值系統的樣板了。兩座“敕造”國公府,祠堂里的御筆金匾、御筆對聯以及衍圣公題贈的長聯,還有“代”“文”“玉”輩兒孫們所承襲的種種爵祿等等,正是對寧榮二公生存價值的蓋棺論定。
憑著賈寶玉的天賦與背景,想延續祖輩的光榮甚至也輝煌那么一下子,并不是什么難事兒。他是寧榮二公選定的唯一“略可望成”的苗子,他面前已鋪就了金光坦途,他只須依照常規四平八穩地走下去便可。警幻仙子明白無誤地傳達了寧榮二公對他的期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他壓根兒無緣體嘗什么懷才不遇投靠無門的苦滋味。可他始終沒能向著光榮的祖先們靠攏,他對寧榮二公委托警幻仙子所作的煞費苦心的啟示呆若木雞。他成了另一種冥頑不化的不肖子弟:一種不恃強不凌弱不為非不作歹不受酒色財氣蠱惑的良性不肖。一種難以一語道破的極易被誤解極易被誤讀的生存狀態。從而,賈寶玉就有了一種或被溢惡或被溢美或溢美與溢惡交替并存的命運。
誤解賈寶玉性格的始作俑者,恰恰是文本中那些與他至親至愛的人們。如賈政的“酒色之徒”說,王夫人的“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說,賈敏的“頑劣異常,內幃廝混”說,花襲人的“放蕩弛縱”“最不喜務正”說,以及興兒“不習文也不學武”“只愛在丫頭群里鬧”的評價等等,都是讀不懂這一角色的膚淺結論。
與一系列世俗感受迥乎不同的是賈雨村和警幻仙子,然而,他們的體認也各有興奮點與局限性。他們對賈寶玉現象的詮釋盡管超塵脫俗,也只是從某一最醒目的特征入手(如“情癡情種”,如“閨閣良友”,如“正邪兩賦”)去強調這一異樣孩子的不同尋常罷了,還不能取代對賈寶玉生存價值的客觀探討。
與上述一連串帽子或光環相比較,唯有第三回的兩首《西江月》才算得上理解賈寶玉性格的坐標,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狀態的正面速寫(見第一首),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價值的正面衡估(見第二首)。
然而,麻煩也從這里開始了。由于這兩首《西江月》滿溢著抑揚褒貶兼有、酸甜苦辣俱全的情緒和味道,就很容易引申成正話反說、以貶代褒的調侃文字,甚至是皮里陽秋、諱莫如深的春秋筆法。于是,一種越說越遠越說越玄的溢美傾向,便從對《西江月》刻意求深的接受中蕩漾開來。諸如“可以做共和國國民,可以做共和國國務員,可以做共和國議員,可以做共和國大總統”[56]以及當代讀者熟知的其他種種浪漫結論,便一發不可收。
賈寶玉究竟怎么一個活法?在短短十九年中,在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面前,他究竟拒絕過什么?忙碌過什么?向往過什么?下面,試將文本中已經提供的炫人眼目的現象梳理成三種相互依存的線或面,即:他拒絕什么?他忙碌什么?他向往什么?并略加透析。以求把一個還原到文本的賈寶玉奉獻給讀者,以期對某些浪漫結論做出補充。
賈寶玉拒絕什么?有六不[57]。
不喜讀“四書”之外的正經書[58]。
不愿與一般士大夫諸男人交往[59]。
不習慣峨冠博帶吊賀往還甚至晨昏定省等繁文縟節。[60]
不熱衷舉業并厭棄八股文[61]。
不關心家族盛衰[62]。
不準備盡輔國安民的責任[63]。
一句話,主流文化期待于男人的許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大都被他等閑視之了。
補說:紛紛揚揚一大堆“不肖”,其實主要是在人生目標選擇上出了“毛病”。就是說,沒有沿襲著主流文化指示的路標,去追逐主流文化贊賞的功名。在這一點上,花襲人與興兒捕捉得最為準確,他們一語破的,挑明了賈寶玉最具破壞性的“不肖”因子:不學文,不習武,不喜務正。正是這一核心性的背離,才招致了“于國于家無望”這一價值定位的。其他諸如什么“瘋瘋傻傻”“內幃廝混”“和丫頭們好”之類,雖說也讓親愛者們困惑不解并憂心忡忡,畢竟都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大事兒。《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是一超級“閨閣良友”,處處憐玉惜香,還娶了一大串美慧女子為妻,不照樣功名貫天,光昭日月,“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么?可見,賈寶玉“六不”的主要癥結是在目標選擇與道路選擇上,即在如何呼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方面,與主流文化唱了反調。
倘換個角度考察,賈寶玉也并不是主流價值觀的全方面背叛者,在如何做男人的價值拷問面前,在主流文化的綜合天平上,即使最嚴苛的執行官,也不能把賈寶玉一棍子打死。因為,在整個價值系統的中樞環節上,在立命立業之本的“修身”即倫理精神與基礎學養方面,他并沒有與主流文化鬧僵,他沒有背離“仁、敬、孝、慈、信”的大格(后文還有較細的討論),他只是對列祖列宗對他的功名期待滿不在乎罷了。對“六不”的積極意義的估量應當有一個度。
更何況,再換個角度考察,“六不”里邊,也不排除也包孕了一般紈绔子弟的階層性惰性在內,是大多數貴族子弟紈绔子弟的通病[64]。比如賈府中無論嫡派還是旁支子孫中的絕對多數都是不讀書、不上進、不獨善、不兼善、不熱衷修齊治平的無信仰、無目標、無責任感、無使命感的敗家子,總不宜也不能視他們為反傳統勇士吧?賈寶玉的“六不”與賈府紈绔們的“不肖”是有某種同一性的。他與他們的不同,僅僅是“良性”二字,他是良性不肖子弟。可見,僅僅從拒絕什么放棄什么排斥什么這一層面上把握賈寶玉的人生定位,或由此做出什么價值判斷,是魯莽的,草率的。還必須繼續梳理下去。看看這個聰穎乖覺少年的精神頭究竟消耗到哪里去了。
賈寶玉忙碌些什么?可梳理出五條情節鏈。
其一,賈寶玉有一定的精神文化生活[65]。其日復一日的內容在第二十三回曾有集中交代:
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總共十余種雅俗共賞讓他輕松愉悅的文化娛樂活動。其中,讀書仍居第一位,也是最具有彈性與復合性的一項內容。
讀什么書?李貴說他正在背誦《詩經》,賈政則強調說一定要熟讀“四書”(第九回),我們則眼見他幾番揣摩《南華經》(第二十一、二十二回),還見他與林黛玉共讀《西廂記》(第二十三回),他自己多次翻閱《牡丹亭》(第三十六回),還有茗煙供應的其他種種光怪陸離的通俗讀物等等(第二十三回),不一而足。
在接受書本知識與典籍文化這個十分敏感的問題上,當今的讀者評家大都特別看重賈寶玉的雜學旁收,這無疑是有依據的。這不僅因為賈寶玉的確視雜七雜八的通俗讀物為“珍寶”,而且還因為雜學旁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其知識結構的相對合理與價值觀念的絕對復雜狀態。對此,的確不能漫不經心。
不過,這里要特別說一說“四書”。在文本中,“四書”與在生活中一樣受到師長家長的推重,是天經地義的基礎教材,作為受教育者的賈寶玉也必須從這里起步。“四書”還是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經典性著述,每個讀書人都要憑借著對它的把握程度去換取功名。唯此,賈政才狠狠地宣告:最要緊的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否則,哪怕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第九回)。有趣的是,盡管讀講背誦“四書”一事帶著來自官方來自學堂來自家長毫無商量余地的強制性,賈寶玉對它卻并不反感。他不僅把“四書”排除在口誅筆伐與火焚銷毀的對象之外[66],而且情有獨鐘,已有我們看不見的實際操練,已有我們看得見的相當不錯的掌握。比如第七十三回中聽到趙姨娘的小丫頭傳報謊信,緊忙夜戰,突擊備考,以應付賈政的突然襲擊時,他曾有如下反思:
肚子里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
在這一自檢式反顧中,明白無誤地傳達了一個信息:賈寶玉對“四書”的熟知程度相當可觀。其中,有三種已達到滾瓜爛熟境地,竟然是帶注背得出的;只是《孟子》的功夫沒有到家。這就是說,“四書”四分之三以上的內容已刻印到賈寶玉腦海之中。看來他對“四書”已有許多時間上精力上的投入,讀“四書”已成為精神文化生活的一個內容,只是不一定(也沒有表現)天天讀就是了。順便說一句,恐怕正因為自幼積蓄了相當不錯的“四書”底蘊,賈寶玉才能在經歷了那么多瘋瘋傻傻若癡若狂的折騰之后,在競技狀態并不理想的情況下,輕輕松松地中它個第七名舉人,比又習文又習武的正經傳人賈蘭還略勝一籌呢。
補說: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書面文化,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習俗文化,分別以必修課與自選課的方式進入到賈寶玉的視野與生活之中。無論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接受還是順乎自然地接受,最終,他還是兼收并蓄了它們。倘要討論賈寶玉對傳統文化的吸納、揚棄、承傳與超越,也有必要從兼收并蓄開始。
其二,賈寶玉有一定的社交往來。其中,拋開被強制參與的“峨冠博帶吊賀往還”不算,還有一些帶有不同程度主體性的、足以說明其生存方式的社交活動。如,一、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躊躇滿志的官場社交;二、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怡然自得的紈绔社交;三、既主動參與又有某種靈犀相通的平民(含沒落世家子弟)及賤民社交。
與秦鐘、蔣玉菡、柳湘蓮之間的相識相交已受到歷代讀者評家充分注意,不贅。這里著重梳理其余。
與北靜王的相互傾慕與多次過往,對梅翰林、慶國公等的禮儀性拜訪等,屬于第一類。在這類場合中,賈寶玉絕無格格不入形單影孤的苦悶,相反,還或濃或淡地流淌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備受寵愛備受賞識的得意之態(見第十四、十五、二十四、四十三、七十八諸回有關描述)。
與薛蟠、馮紫英們渾渾噩噩的游宴活動,屬于第二類。這一類過往的內容純屬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對此,寶玉不僅隨和,也很投入,也善于周旋,也能如魚得水。即使卷入平庸低俗甚至污言穢語的嬉戲之中,也不曾有過什么不適不快如鯁在喉的反映(見第二十六、二十八諸回的有關描述)。
補說:看來,賈寶玉所鄙薄的“國賊祿鬼”主要涵蓋那些干謁權貴、以小事大的可憐蟲們,而不是厭棄所有皇親國戚達官顯宦。此其一。第二,賈寶玉也有燈紅酒綠、游戲人生的時候。他與薛蟠、馮紫英們之間不僅存在有形的往來,還有某種無形的精神溝通,這就是后文即將論及的作為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之一的“富貴閑人”之間的那種同一性。甲戌本第二十八回脂批就把賈寶玉與薛、馮、云兒之間的廝混與《金瓶梅》中西門慶、應伯爵、李桂姐之間的鬼混劃上等號,還不痛不癢地說:“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第三,賈寶玉還有一個“俊友”情結。他與秦、蔣、柳之間既沒有桃園結義式的矢共生死的誓約,也沒有施潤澤、劉小官們那種同舟共濟的舉措,他們之間主要是一種心儀與默契,是對一種無視門第、無視貴賤、無功利需求的人情美的認同。然而,在心儀默契之中,在舉手投足之間,畢竟摻和了某種紈绔時尚,“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第七回回末詩)說的正是這種情結。時至今日,仍有論者為賢者諱,故贅言如上。
在可以條分縷析的文化生活與社交生活之外,賈寶玉還有兩種難以梳理的慣性生存狀態,一是“無事忙”,一是“富貴閑人”。這里,先梳理“無事忙”狀態。
其三,慣性生存狀態之一的“無事忙”。他忙些什么?用魯迅的話說,他忙著“周旋于姐妹中表及侍兒”之間[67],用吳組緗先生的話說,他忙著“到處發揮這種不能自制的感傷的溫情”[68],用張錦池的話說,他忙著對平輩小輩和下人中的女孩子表示“特殊的體恤和尊重”[69],用呂啟祥的話說,他忙著“為人擔憂,替人充役,代人受過”[70],用警幻仙子的說法是忙著做“閨閣良友”。這一切,都是以主動給與、主動介入的方式在運作著。如在晴雯撕扇、平兒理妝、香菱解裙、藕官祭菂、齡官畫薔、寶玉瞞贓以及祭金釧、悼晴雯、惜岫煙、傷迎春以及呵護與關切芳官、春燕、五兒、萬兒甚至二丫頭、紅衣女、抽柴女、畫軸女等等難以盡數的場景中所呈現的“情不情”行狀。一派主動付出無論報償的坦蕩氣象。
補說:賈府的長輩、晚輩、丫頭、小廝乃至周瑞的女婿傅家的婆子們,都已準確無誤地捕捉住賈寶玉無事忙的行為慣性,但可惜又都沒有看懂。賈母是闔府上下最關愛最憂慮也最注意研究賈寶玉生活質量的人,她一旦發現她的愛孫偏偏“和丫頭們鬧”“和丫頭們好”這一十分“難懂”的動向之后,就努力破解它,一心想要理清這個讓她擔心讓她困惑的謎團。她成功了一半。她憑借經常性的“冷眼查看”與“細細查試”的辦法進行了幾番認真鑒定之后,終于以權威的口吻宣布:“這不是什么男女之事!”即并非什么性意識性吸引使之然。賈母畢竟是很有眼光的,她頗有點超塵脫俗的勁頭。但究竟是什么?她依然沒有斟酌出參悟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她只是否決了世俗的偏見,卻沒能抽繹出類似哲學家們才能得出的那種結論。從而,她不無天真地發問:“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平心而論,這“無事忙”的慣性狀態中滿溢著一種很熟悉又很新鮮很珍貴的東西,滿溢著與生俱來與后天養成的、融合著兩種文化精神的仁愛與博愛情懷。那就是脂批所謂的“情不情”,那就是魯迅所指出的“愛博心勞”,那就是吳組緗所說的“尊重同情和無限親愛體貼之心”,那就是一種對柔懦弱小之人恤惜關愛并力求做一點救援之事的行為慣性。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一點上,作家的主旨與作品的面貌與讀者的正常感受之間,具有毋庸置疑的同一性。作家自知地而不是歪打正著地賦予賈寶玉這一特質。而且,在平兒理妝、香菱解裙事件之后他對賈寶玉所作的心理透視中[71],其人道精神與個性意識遠已超越了朦朧而變得十分分明了。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賈寶玉與那些出類拔萃的“姐妹中表”們有了大的不同。不同于薛寶釵的獨善,不同于林黛玉的自戀,不同于賈迎春的淡漠,不同于賈惜春的“冷面冷心”。
其四,賈寶玉還有另一種慣性生存狀態,即消解著生命質量的“富貴閑人”模樣。薛寶釵送他這一綽號時曾言簡意賅地說,人生難得富貴,更難得閑散,寶玉這兩樣都有了,故謂之富貴閑人。這話里自然含有諷勸之意,然賈寶玉并不理會,或故作不理會狀。第二十三回那四首依紅偎翠的即事詩,第二十六回與賈蕓進行的極無聊極平庸極沒要緊的談話,第七十七回對探春所做的“只管安富尊榮得過且過”的勸導,特別是第七十九回中借敘述人口吻所披露的歇斯底里大宣泄等,把賈寶玉的富貴閑人面孔點染得呼之欲出。其中,第七十九回一段文字具有代表性并讓人震驚:
(因司棋被逐、晴雯已死、迎春待嫁、薛蟠娶妻等事,釀成一疾,重病月余,賈母命好生保養,百日內不得外出行走)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百日之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
補說:以上活法,已超出健康有益大俗大雅的文化娛樂范疇,也不是“宣泄苦悶”或“活得不冤”幾個字所能包容的。這里面透發著一種玩忽生命的自耗味道。如果說,“無事忙”體現著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的積極面即正價值,那么,“富貴閑人”這一面則主要展示了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的消極性即負價值。在通常情景中,這種負價值是以百無聊賴、得過且過為表征的,到特定情景中則演化為恣意放縱,無法無天。當然,賈寶玉的無法無天有個永遠的度,他不會威脅與禍害其他人,他只是消耗與浪費著他自己。
以上四種忙法,再加上與林黛玉之間那份極天然極純粹卻又極病態極沉重的情感糾葛,便是賈寶玉的主要生活內容。然而,以上五種忙碌狀態還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存在模式。在“六不”狀態、文化生活的兼容狀態、社交往來的復合狀態以及無事忙狀態、富貴閑人狀態之外,他還有他的向往,關于如何生存與如何死亡的遐想。
賈寶玉向往著什么?
賈寶玉還有獨具個性甚至偏僻乖張的向往與追求。還有對最佳生存方式與最佳死亡模式所作的浪漫設計。
如第五回夢游太虛幻境時,賈寶玉對一處“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景觀表現出極大興趣,說:“這個地方有趣,我若能在這里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著呢。”又如,第二十三回,寫他每日只和姐妹丫鬟們一處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之時,便覺“十分愜意”“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再如,第七十一回與尤氏探春對話中又重申:只要和姐妹們朝夕相守,即使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遂心一輩子了”。
補說:上述“向往”有兩個檔次。眼下,暫且滿足于姐妹丫鬟呵護下的、少受外部擾攪的、擁有多姿多彩文化娛樂活動的大觀園生存圈(有論者稱之為“隱居女兒叢中”[72],是大隱隱于市的一個分支);但終歸更向往一種絕對清幽僻靜的、絕對無人管束的自然與人文環境,即進入一個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世界,真正逍遙真正本色地活著。換言之,他一方面認同了眼下這個相對封閉的世內桃源,一方面又神往著另一個絕對封閉的世外桃源。前者,賈寶玉已經擁有,但卻漸受侵襲并大有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之感;后者,是賈寶玉心向往之但卻撲朔迷離可望而不可即的生存空間。
于是,賈寶玉屢屢想到死。并勾勒了關于“死”的浪漫設計。
恐怕正因為眼下的生活圈每每受到侵襲,而理想的生活圈又可望而不可即,賈寶玉并不怎么留戀人世,不怎么留戀生于斯長于斯卻又漸被悲涼之霧籠罩的大觀園世界。他動輒祈望在眾多姐妹丫鬟共同呵護中了無痕跡地死去,并永不托生為人。第十九回與花襲人的談話,第三十四回的內心獨白,第三十六回與花襲人的對話,第五十七回與紫鵑的對話,第七十七回與尤氏的對話……反復癡迷地傾吐了他對“死”的獨特遐想,即關于“死”的感傷而憂美的浪漫遐想。其要點之一是,要有眾女孩的呵護,“只求你們看著我,守著我”“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其要點之二是,一定要了無痕跡,“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連皮帶骨都化成一股灰”“一股煙”,讓“大亂風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其要點之三是,“自此不再托生為人”,便是死得其所。
一個在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方面都似乎十分富有的少年怎能涌動出這等思維定勢?
補說:這一思維定勢自然不是與生俱來的。初入大觀園時,賈寶玉確也由衷地“十分快意”并“心滿意足”過。那是因為他第一次擁有了一塊小兒女自做主人、自作主張的小天地。然日久天長,斗換星移,逐漸發現這大觀園也原來不是一塊飛塵罕到的凈土,人世間的許多麻煩事兒都先后在這里出現,“泥做的”男人與變成“魚眼睛”的女人們的意志,往往攪得這里不得安寧。賈寶玉的不自在感日益濃重。除了與林黛玉之間的是是非非之外,他還有許多莫可名狀的煩惱。賈寶玉其實是相當孤獨的。這位天之驕子,人中鳳凰,在情感深處,在精神隧道中,積淀了無盡的寂寞,一種連林黛玉也觸摸不到的理解不了的寂寞,這當然夠惱人的。賈寶玉的煩惱還來自敏感,一種不同于林黛玉也不同于賈探春的敏感。林黛玉的敏感主要是以自尊自重自憐自虐為軸心的;賈探春的敏感中除了自強自衛情結之外,還包孕了對家庭盛衰的某種關注以及由此生發的某種歷史內涵;而賈寶玉的敏感則主要表現為對大觀園內外所見所聞的人之聚散禍福存亡的“情不情”思考。敏感度愈強,其煩惱則愈甚。于是,賈寶玉擁有了比林黛玉寬廣比賈探春博大的苦悶。賈寶玉的苦悶還來自軟弱。這位備受寵愛的寶二爺寶天王寶皇帝其實很少自主權。平日“行動就有人知道”(第四十七回);而更有甚者,每當關鍵時刻,每當遇到生死榮辱的大事兒,每當家長們動真格的了,他“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第七十七回);甚至連親娘老子的陪房媳婦也狐假虎威地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七十七回)。他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無關宏旨的瑣屑細事上對弱小者援之以手或打打掩護。一旦面對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事,他只能“悵然”,只能“滴淚”,只能“釀成一疾,臥床不起”。他是一個不擁有實權的、有點權也不會用的、更不善于憑借特殊身份以擴張權力的“銀樣鑞槍頭”。正是這些糾纏不休、排解不去的不自在感,逐漸誘發了賈寶玉對現有生存環境的厭倦,催化他完成了由生的遐想到死的遐想的過渡。
從這種意義上講,不應該把賈寶玉關于最佳生死方式的奇思遐想簡單化地視之為虛無幻滅情緒。盡管以上的思維定勢中摻進了許多無奈許多感傷,盡管依循著這種思維定勢將會不可避免地造就出自我封閉型的中國式多余人性格,但其中畢竟躍動著嶄新的生存觀念:不關注儒家的留名青史,不關注道教的長生不老,不關注佛家的善修來世,而只是執著地探尋一種寬松寬容寬和的生活空間,和一種充滿溫情的、不受打擾的、寧靜無痕的死。這是關乎生命質量的前所未見的價值追求。它產生在背離傳統價值期待(雖不徹底)與尊重個性舒揚(雖不高亢)的結合點上。它還是良性的“無事忙”“情不情”狀態的必然延續與深化。
關于生存狀態的結語:對賈寶玉生存狀態的還原考察,再次印證了脂批的感覺全然不錯。無論從哪一角度哪一層面上進行觀照,賈寶玉都是“古今未有之一人”,是“囫圇不解之人”,是“囫圇不解中實可解,可解中又說不出理數之人”,是難以用正邪新舊美丑賢愚等等字眼妄加論斷之人。如果一定要把這種難以一語論定的生存狀態加以道破的話,則可稱之為:一個對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既有背離又有認同,但背離略大于認同,積極背離又略大于消極背離的良性不肖子弟。
賈寶玉文化歸屬的還原考察
上文說過,在接受文化傳統方面,賈寶玉是個雜家。典籍文化與習俗文化,精英文化與市井文化,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借助種種傳播渠道,共同熏染養育著他。由此,其價值取向中就一再呈現二律背反現象。
賈寶玉與儒家種種
無論從總體上看還是從計量分析上說,賈寶玉確實不是儒家正宗信徒。這不僅僅因為上文羅列的那“六不”“五忙”“兩遐想”中的種種背離現象的存在,而且還因為他對人與人生的思考中迸發出某些儒家先師與儒家傳人所陌生的思想火花。
然而,又不能把賈寶玉籠統地視之為儒家文化的叛徒。就像被稱為異端之尤的李贄那樣,賈寶玉也實實在在地接受著儒家文化的血脈,與儒家倫理綱常尤有不解之緣,“他還不能不崇信孔孟之道”[73]。以下,著重梳理他對圣賢、對君主、對親權的尊崇。
賈寶玉對“四書”的推重,在第三、第十九、第三十六、第七十三諸回中被反復皴染過了,上文亦有所強調,從略。
賈寶玉對孔圣并儒家楷模的景仰,竟也是自成系統的。
第五十一回與麝月對話中,就已鄭重嚴肅地引用孔夫子語錄,搬出孔夫子幫忙,以無可商榷的口吻,回答麝月(為什么不將女兒比作松柏)的反詰:“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可知這兩種東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第七十七回與花襲人對話中再次由衷禮贊孔子、諸葛亮、岳飛們,并視若神明:“孔子廟前之檜,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氣,千年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第二十回一段心理描寫中,更將孔子認同為“亙古第一人”,凡他“說下的”話,立下的規矩,賈寶玉是“不敢忤慢”的。第七十三回批駁與誚謗八股文的主要動因,也是怪它“原非圣人之制撰,焉能發圣賢之微奧”云云。
補說:賈寶玉雖不是儒家的正宗傳人,但尊崇孔孟無疑。而且,對孔孟的尊崇顯然超越了對女兒的尊崇。記得甄寶玉曾將女兒與阿彌陀佛、元始天尊作過類比,說女兒兩個字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還要尊貴[74]。可惜甄寶玉沒有把女兒與孔夫子連在一起評說過。在賈寶玉的天平上,在圣賢們的面前,他心目中的至尊至貴至潔的女兒們已退居到無可比擬的次要位置,唯有至圣至靈的萬世師表“亙古第一人”孔子才是無可辯駁不敢忤慢的權威。更發人深省的是,他自己雖不追求修齊治平的輝煌,但對修齊治平的輝煌實現者諸葛亮與岳飛們則由衷景仰。這一現象,與誚謗“國賊祿鬼”的著名怪論以及批判文死諫武死戰的那些妙論[75]相映成趣,互為補充,奏異曲同工之效。此外,他還有意無意間鼓吹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
賈寶玉對朝廷的態度又如何?
前文曾兩番提及賈寶玉是很瞧不起死諫死戰的文臣武將的。他把他們說得一錢不值。可有沒有注意到,賈寶玉批殺他們的推理方法十分奇怪。在他看來,那些死諫死戰之臣之所以可惡,就因為他們自以為無限忠烈,可實際上卻給朝廷抹了黑,并把國家推到困境中去了。用王蒙的話說,他批得十分聰明,是以更加維護朝廷的角度來批文武之死的,是用極封建來批封建[76]。如果認為賈寶玉的這一段談話頗為偏執偏激或標新立異或危言聳聽或正話反說,那么,以下幾處文字則足以證實他對朝廷態度的一貫性,即并非忽冷忽熱忽陰忽陽忽左忽右的。在這一側面,也構成一個穩定的性格子系統。
譬如:第十七回大觀園題對額時,賈寶玉曾強調說“第一行幸之所,必須頌圣方可”,故題詞為“有鳳來儀”。第三十六回與花襲人對話中又強調說,“要知道那朝廷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給他”。第六十三回與芳官對話中更兩番強調說,“幸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又“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太平了”。
補說:天子受命于天,君為臣綱,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事之常也。賈寶玉接受了并恪守了這些觀念。雖然他不想做什么經世致用的治世能臣,雖然他在生命實踐中并沒有幫上朝廷什么忙,但在觀念形態上他卻毫不猶豫地認同了天子的至高無上。在這個涉及修身之本的大問題上,賈寶玉的取向是透明的,他絕不模棱兩可。
面對父母親長的威嚴,賈寶玉又如何動作?
對賈寶玉來說,“四書”呀、朝廷呀、種種至尊至圣的權威們呀,畢竟是高遠的、抽象的、純精神的,而父母親長們的威懾力量則是切實的、具體的、每日每時無往不在的。高遠抽象的精神權威們并不直接實施對賈寶玉的彈壓,從而談起他們的時候便只有敬意而無畏懼,父母親長的威懾則不同,它直接體現為讓人不自在不舒暢的禮與法的箝束,甚至還立即釀就出苦果,從而,賈寶玉對親權的態度就是畏懼大于崇敬了。
第二十回的一段心理透視(“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亙古第一人孔子說下的,不敢忤慢”)是很有囊括力的。這是賈寶玉貫穿首尾由衷恪守的大原則。由此,路經賈政書房時,盡管有周瑞“老父不在家”的提示,也堅持繞道從角門出府,說什么“雖鎖著也要下來的”。挨打療傷的全過程中,連花襲人都咬著牙說:“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狠手!”賈寶玉卻不曾對乃父有過半句牢騷。至于長輩兄輩的過失與劣跡之類,更是不進諫,不抗爭,不憤慨,持鴕鳥態度:直面金釧兒受侮,他一溜煙跑掉了;路遇司棋被逐并央告他“好歹求太太去”,他非但不代她請命反倒畏于家仆“告舌”,直待他們“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大有阿Q鼻祖的味道[77];賈母因賈赦逼鴛鴦作妾一事遷怒于王夫人之際,他不僅不具有賈探春的諍子風貌,反倒扯起“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破旗,乖巧地說:“通共一個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尤有甚者,晴雯、四兒、芳官等人先后蒙冤被逐,他非但百依百順龜縮一旁不予辯誣,并乖乖而恭順地將行刑劊子手王夫人送到沁芳橋頭,而且毫無調查研究、不分是非曲直、陰陽怪氣、炕頭英雄般地盤詰起花襲人來。一派小丈夫小女人氣。
補說:先秦儒家對“孝”的界定是比較合理比較全面的,它至少包含著“悅親”為孝、“諍子”為孝[78]兩大范疇。賈寶玉對孝道的恪守中并沒有領會先秦儒家的全部積極內核,他接受的只是其中的一半。在這一點上,他遠遜于薛寶釵(她曾有諫母之舉,并卓有成效),甚至賈探春(她曾有諫祖母之舉,也立竿見影),甚至賈璉(他也曾有諫父之語,雖無收效),甚至平兒襲人之輩(她們曾有批判抱怨赦、政等男主人的議論)[79]。
或以為妥協忍讓,息事寧人,大事化小,是賈寶玉為人處世的慣性原則,其實不然。賈寶玉也會發火,也有莽言相撞,無端詰問,怒不可遏,讓人下不來臺的時候。比如攆茜雪,斥李嬤嬤,逐晴雯,踢襲人,還有一言不合便拉下臉來譏誚排拒史湘云等等。只是他發火的對象絕對不超出奴婢輩與姐妹行就是了。可以斷言,父為子綱,子為父隱[80],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等古訓,還是很深入賈寶玉之心的,至少在人倫關系準則(而不是人生奮斗目標)方面,結結實實規范著他的一言一行。
由此看來,賈母在與甄家女人談話中對賈寶玉“守禮”程度所作的總估量[81],是有某種誤差的,顯然偏于保守,顯然是低調子的,這可能與具體對話環境所要求的自謙語氣與活潑口吻有關?其實,賈寶玉何止“見了外人”才“行出正經禮數來”為“大人爭光”呢,他在家族內部,在大小場合中,在人前與背后,甚至在向林黛玉表白心跡的個別談話中,都從不曾須臾忘記親長至上的做人原則。即使在猜燈謎之類的娛樂活動中,他也不忽略“悅親”之道,還能夠極其自然地與賈政配合默契,弄虛作假,以逗賈母愉悅與歡欣。在這一類“中性”的“悅親”行為中(薛寶釵點戲點菜時盡量揣摸與迎合老太太的口味亦屬此類),傳統美德的可敬與恪守禮數的造作便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了。由此更增加了價值判斷的麻煩,須十分小心十分細心地把孩子與臟水分開。
要之,盡管賈寶玉不屬于儒家正宗傳人,但以宗法觀念為根基的儒家倫理精神(連同它的諸多正負價值)卻滲入到賈寶玉生命本體中去了。
賈寶玉與老莊、與禪
賈寶玉與老莊的關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專題。在張畢來《漫說紅樓》第四章第四節,在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第三章,在王蒙、呂啟祥[82]、張錦池[83]等的論著中,已有周詳深邃的探討,不贅。這里,只重申與補說五句話。第一,賈寶玉與老莊的關系不像作者、作品與老莊的關系那么復雜,那么難以穿透。第二,賈寶玉不是老莊一派,他沒有從根本上接受與領悟老莊哲學,他不能像老莊那樣冷峻地看待儒家與灑脫地對待人生。第三,賈寶玉確有通向老莊的悟性。他欣賞老莊的虛無逍遙和無為。他對老莊的親近也屬于毫無強制色彩的自選范疇。第四,賈寶玉對老莊思想的親近還徘徊在總體的感性觀賞與部分的淺浮領會階段,屬于“前老莊”情思[84]。如續《莊子·胠篋》時的“意氣洋洋”,讀《莊子·列御寇》《莊子·人間世》時的“不覺淚下”“不禁大哭”等等,便是“前老莊”的證明。第五,盡管如此,賈寶玉終歸從老莊那里看到一種不同于儒家訓示的思維模式。這種模式不只是幫助他暫且擺脫一下小兒女及其他情感情緒的困擾,而且在他關于最佳生死方式的浪漫設計中,也發揮著某種積極的酵母作用。
賈寶玉與禪的關系比起賈寶玉與老莊的關系來,多了一層表面上的麻煩,這就是在續書中他果真當了和尚。但縱觀全書,賈寶玉顯然不是佛(更不是道教)的虔誠信徒。雖然在續書中披上了大紅猩猩氈斗篷飄然而去,可文本提供的全部材料中卻沒有發現他對佛(或道教)如何如何的崇尚與禮敬。他還漫不經心地說過“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一類的話,此其一。賈寶玉也并不怎么“毀僧謗道”,花襲人對他的這一批評有點無的放矢。文本中不時出現的那些對僧人道人的大不敬描寫,如說女兒兩個字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還更尊榮,如對靜虛老尼、馬道婆、張道士、王一貼、水月庵主們的明嘲與暗諷,都不能算到賈寶玉賬上,此其二。賈寶玉畢生又畢竟與一僧一道糾纏不清。這除了藝術構思強加于他的因緣與制約關系以外,他本身也有一種對佛的習俗性認同,如動輒“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以及某種參禪的積極性等,此其三。賈寶玉參禪那點水平還不及他對老莊的那點悟性。盡管他也曾以偈的形式傳達過極欲擺脫塵緣糾纏的心理需求,盡管他也曾悲愴地呼出過“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類似徹悟之聲,但那一切都不過是一種“精神冷飲”[85]而已,遠沒有達到“禪”的境地。其參禪水平甚至難望釵黛項背。林黛玉就嘲笑他的“偈”遠非徹悟,她代續的“無立足境,方是干凈”兩句,竟成點睛之筆。他的佛教知識也極其有限,連薛寶釵轉述的禪宗五祖六祖交接班的佳話也不曾聽說過。他只好在與釵黛的舌戰中退卻下來,并在心理上認輸:“誰又參禪了,不過是一時的玩話罷了。”“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一次參禪的努力,就如此草草收場,接下去,依然是在無盡的熱鬧與無盡的煩惱中打發日子。此其四。
要之,不可把賈寶玉與老莊與禪的關系看得過于親密。
賈寶玉與古已有之的逸士高人傳統
第二回作家借賈雨村之口開列了一個近三十人的并不謹嚴縝密的大雜燴名單。名單中的人物活躍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等級中間,是帝王后裔、公侯之家、清貧之族、薄祚寒門與市井奇人中的精神貴族。他們的倫理風貌與生存價值被認為介乎大仁大惡之間,而他們的聰明靈秀與乖僻邪謬之氣卻被認為達到了極致。賈寶玉便被作家借賈雨村之口指認為他們之中的一個分支——“情癡情種,逸士高人”的同黨或門徒。
補說:文本中并沒有正面提供賈寶玉如何如何接受了大名單中的某某人的某某影響的活材料(大名單中有個崔鶯,賈寶玉很喜歡《西廂記》,這或許是唯一的旁證?),但從賈寶玉整個生存狀態看,還真的給人以與某某或某某同一血統或血統比較相近的感覺。或者說,從外部氣質上看,他很像“情癡情種,逸士高人”這一傳統的積極面與消極面的雙向承傳者。
大名單中的某些人從上古到清代已形成一種流品,一種風神,一種自我標榜相互標榜也被史家標榜的特殊系統。這些人的生存狀態是偏離正統的,不論其社會角色如何,無一例外地背棄了經世致用、勵精圖治、建功立業的價值期待,以隱于朝、隱于市、隱于山林的形式保持了自己某種可貴可愛或自以為可貴可愛的個性與本色。這些人的文化人格又是封閉的,一種自賞自慰自娛自耗式的瀟灑。用一位時尚學者的話說,他們消除了志向,漸漸又把這種消除當作了志向,信奉一種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實際上導向了總體上的并不完善。賈寶玉也像他們一樣,一面高揚著特立獨行的人文品格,一面又把自己封鎖在一種自賞自慰自娛自耗的文化牢籠之中。無論怎樣,“逸士高人傳統”一說,有助于對賈寶玉性格的理解,但還不能視之為解開賈寶玉性格之謎的那把總鑰匙。
賈寶玉與明中葉以來的人文傳統與市民情緒
上文說過,在接受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的過程中,賈寶玉是一兼收并蓄的專家。憑著他的靈氣與悟性,在博覽群書的同時,必定廣泛觸及并自知不自知的吸納典籍文化市井文化中包孕的個性意識與人文精神;此外,在家族內外不同等級不同階層的人際交往中,也會接受與感悟到使之耳目一新使之振聾發聵的新興市民情緒,比如清節凜凜的齡官,無所忌憚的芳官與天馬行空的柳湘蓮們對賈寶玉性格的激活作用,就不可低估。
齡官是《紅樓夢》奴婢群中唯一一個視賈府為“火坑”的人,還是賈府內外唯一一個不買賈寶玉賬的女孩兒(第三十六回)。賈寶玉“和丫頭們好”的慣性行為唯獨在她那兒遭到重創,她讓怡紅公子經歷了“從未經過”的“被人厭棄”的苦痛,她給他上了一課。她讓他“自此深悟”,懂得了“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還懂得了女兒們的眼淚他“并不能全得”。賈寶玉以他獨有的寬仁、博大與善解人意領受了齡官的冷遇,并以“訕訕地紅了臉”與悄悄地退出來的表情動作,完成了他對人之個性的直面認同及對有個性之人的理解與尊重。
柳湘蓮無疑是賈寶玉男友中至為高潔而又風采可人的佼佼者。他與寶玉之間的互敬與默契,他對薛蟠的疏離與懲治,他對寧府聚麀亂倫的率真批判,他對尤三姐之死的哀痛與懺悔,都引發了賈寶玉的內省與自慚,并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反觀環境與反觀自我的某種覺醒。回憶一下,諸如“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第四十七回)一類的客觀冷峻的判斷,在全書中是絕無僅有的,只有面對柳湘蓮這般純正明凈獨立自主的朋友,才有可能激發他,讓他傾吐出這份壓抑已久近乎麻木的無奈與酸楚。
此外,他還領略過芳官、荳官、葵官、蕊官、藕官們共同營造的那種不平則鳴,勇猛自衛、慷慨豪邁,一窩蜂拔刀相助的人文氣候。
正是在良好天賦與多種文化張力的交叉啟迪下,賈寶玉對人,對人之個性,對人之不幸的世俗關懷,日見濃烈。即使一些極瑣碎極細小的人與人的碰撞中,也能刺激他產生帶有哲理味的形而上的思考。他在自己狹小的勢力范疇內,在自己暫且可以作得主的場合中,本能地或自覺地與“能說不能行”“行動就有人管”的可悲處境唱起了對臺戲。于是,就有了他在大觀園內發表的尊重呵護個性的宣言(見第二十回對賈環的開導,第三十一回與晴雯的對話,第六十三回生日夜宴時的“怡紅風俗”等);于是,就有了與兄弟小廝相處中所展示的尊重與呵護個性的放達風神(見第二十回寶玉心理描寫中寬松自在的兄弟關系,第六十六回興兒論寶玉時描述的寬松自在的主仆關系等);于是,就有了無論園內園外,無論是在人與人還是人與自然交往中所表露的、為傅家婆子們所不解的“呆氣”,即對弱小無助的小人物小動物們送上的一份份微不足道卻彌足珍貴的溫情(見第三十五回傅家婆子所作的似是而非的判斷,第五十八回中關于“物不平則鳴”的議論,以及遍及全書的“情不情”故事等)。
凡此,正是賈寶玉身上唯一能夠與儒家修身學說相媲美、相對峙、相抗衡、相雜糅、相融合的頗有勢均力敵之概的新的文化基因。
關于文化屬性的結語
生存狀態的囫圇不解與文化承傳的兼收并蓄是成正比的。其文化淵源愈豐厚駁雜,其價值取向便愈加模棱兩可,難以論定。
在閱讀中,在感覺上,在通常情況下,總認為賈寶玉與儒家文化傳統最為疏遠,可一旦走出感覺的誤區,一旦把人物整個兒還原到文本之中,一旦在比較研究中進行觀照,則發現,原來賈寶玉恰恰與儒家文化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一定意義上說,其價值取向的模棱兩可,正是儒家文化既強大而又失控這一處境的生動反映。唯其強大,便有了賈寶玉在消極與積極意義上的認同;唯其失控,便有了賈寶玉在消極與積極意義上的悖反。
賈寶玉關于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的言談行狀中,雖說閃爍著古已有之的仁者愛人、惻隱為仁的傳統光澤,但主要活躍著一種從傳統文化與新興市民情緒中汲取的朦朧而執拗的尊重“人”與人之個性的人文精神。
由此,可以認為,賈寶玉(一個上流社會“略可望成”的聰俊靈秀偏僻邪謬的少年)囫圇不解的生存狀態與價值取向正是一個訊號,一架天平,一種風雨表,它有意無意地提醒人們,在18世紀中葉,在曹雪芹筆下,即使那些偏離正統的不安分的異樣少年們身上,儒家文化的主流地位并沒有從根子上動搖。這一類異樣少年的出現,正是或主要意味著對儒家文化主流地位的深刻懷疑與嚴正警告。
余論
如果一定要為賈寶玉的活法來一次價值定位,可以說:一、修齊治平的價值系統已失去了對他的感召力與約束功能,尊重人與尊重個性已成為他的思維定勢與行為慣性。二、作為一個活潑潑的生命個體,他賴以生存的臍帶還綰結在以君父為綱的儒家倫理價值系統的母體之中,他還不是擁有獨立結實挺拔的人文主義精神脊梁的新人。三、他是什么?他是一種偉大的過渡。是從《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實現傳統價值達到極致的典型)到魯迅筆下的狂人(懷疑傳統價值達到極致的典型)之間的一座炫人眼目的橋梁。
1996年夏秋
(原載《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