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太陽已當空高照。
艙內空氣滯悶。身側,自是早就,空空如也。
習慣性地伸出左手腕——其實保持這個習慣也不錯,可以不時地提醒自己是現代人。至于能不能穿回去——想也沒用,雖然知道“理論”上是怎么來的。還可以怎么回去。但最嚴重的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來的。也可能,我還在現代,不過幾乎排除了做娛樂電視節目的可能性——哪個電視臺會這么損。我被招募去做關于控制人意識的科學實驗的假設尚未被證明不成立——可是為科學獻身雖然光榮,也不用事先不告知吧,還是告知了,然后我同意讓自己失憶?太嚇人了。
河道內各式船只漸漸多了,河道兩側亦是行人車馬漸多。
就快到了——
新水鎮,杜玖扮作布匹商人南下的第一站。
“杜林,你和他們三個留下看船。郭錦,你一人隨我一同去看貨。唐義,記得我交待的事,辦完立即回來。”
杜玖冷聲吩咐道,神色淡漠,活脫脫的一張撲克臉。
撲克臉轉向我,冷聲道,“你隨我去看貨。之后我還有事,你先隨郭錦回去。”
“好。”緊跟上他的腳步,問道,“老爺,以前來過這兒?”
自南下開始,在公共場合,對杜玖的稱呼就從“大人”變作了“老爺”。
“嗯。”
“老爺,來過這里很多次?”
“嗯。”
“都是買布?”
“嗯。”
“去哪家布坊?”
“嗯。”
他要“嗯”到什么時候……
“哪家?”我堅持不懈。
“嗯。”“嗯”先生顯然心不在焉。
“啊?”
無語了。
“你,剛才說什么?”
杜玖終于反應過來,微瞇起眼,側過臉望向我,目光冰冷。
心臟被凍得緊縮了下。
“妾身是問,老爺這是要去哪家布坊?”
我還是很有耐心的。
“雙玉,離碼頭不太遠。”他答道,眉頭微皺,“如果你……”
“不,不會!”我趕緊回答。剛才下船時他問我要不要坐轎子,我立即回說不要。古代的街我還沒逛過,而且運動有益健康!他聽到我的回答時,冰冷漆眸中難得流露出了一點驚訝。
心下暗暗猜測,或許前幾位陪他來的都討厭步行吧。
“杜老爺!”
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雙手叉腰站在那里的是一個官服模樣的人,矮短身材,暗黃色的肥肉臉,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圓圓的啤酒肚在這個時代應該是富貴的象征。簡短來說,四個字,很官樣兒。
“秦縣令大人,敝人正要去雙玉布坊看貨。”杜玖面不改色地答道,而跟在他身后五步遠的那個郭錦幅度極小地皺了皺眉。
“哦,是嘛!今年的布,可是又較去年的貴了不少,不知對杜老爺有否影響?”秦縣令滿面堆笑,露出滿口黃牙,可卻皮笑肉不笑,總覺得怪怪的。
杜玖并不答話,秦縣令也不在意,抖了下腿,渾身肥肉一顫。
“這位?”秦縣令用目光指著我問杜玖,隨即了然地一笑,再看向我的眼神變得有些猥瑣,“杜老爺還真是青春年盛!如夫人真是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比下去了!杜老爺好福氣!”
怎么聽著這么不舒服?再抬眸望向杜玖,唇角掛著半分恰當的微笑,似對秦縣令的越界之舉全未看見。
“小女子見過秦大人。”屈膝做了個萬福,面上依舊微笑著。
你們的事,我管什么?
“一路南下,顛簸辛苦,不知杜老爺是否得空到陋宅小歇片刻?”
“秦大人既慷慨相邀,敝人自當趨赴。”杜玖說完,側過頭瞥了郭錦一眼,“郭錦,雙玉的貨你先挑著。還有,那家新海布坊的綢緞似可與雙玉一比,你先留心,價錢務必注意。”
“杜老爺真是心細。生意人無利不往,杜老爺這般特地挑了新水小鎮,不知是否因為此間布較別處要好?可這價錢,可不比別處便宜。杜老爺果然是厲害商人,貨比三家,最不容易吃虧了。”
一番廢話,秦縣令這是夸人,還是罵人呢?
“既是生意人,自當如此。”杜玖冷冷答道。
“哦,這真巧!這剛好兩頂空轎,這便委屈杜老爺和如夫人乘這市井轎子到敝宅一敘了。”
秦縣令說完,徑直走入自己所乘的官轎。
心下納悶,一個地方官對一個朝廷命官態度竟如此輕薄?
又或是,他并不知杜玖的真實身份?
“怎么?”
杜玖的臉,突然放大倍數極高地闖進視界。
往后一跌,就要摔倒。
杜玖卻只冷眼看著,并不來扶。
“走了。”
杜玖雖是冷臉,但他眉宇間的沉穩竟讓我稍稍放松了一點。
還未走出幾步,一個瓷瓶子驟然自眼前飛過,“啪啦”一聲,撞碎在地。
“……你這禿賊,又拿著假銀票來坑人了!以為我們錢莊都是一群吃白飯的?!我告訴你!你這假銀票就是做得再真,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往這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正好見一家當鋪前,伙計打扮的年輕人嘴里罵著,踹了摔倒在地的禿頂男子幾腳,卻不想被后者緊緊抱住了一條腿,掙脫不得,罵得愈發狠了。
禿頂男子衣著破爛,面黃肌瘦,顴骨高突,眼窩深陷,頭發臟亂,神色恍惚,口中念念有詞。
“……把家都賣了!禿賊!瞧你這邋遢樣!你這條爛命打死了都不值一文!還想贖?!好啊!你有本事!誰知道你這假銀票是哪里偷來的?!啊?!也不好好瞧清楚了!……”
那男子身邊散落了十幾張長方形土黃紙張,其上朱字朱印,應是伙計口中所說的假銀票。
杜玖輕哼了聲,轉過身,對那幾個等著抬轎的小廝道,“如夫人才從船上下來,頭昏眼花,坐不了這轎子,你們先過去。”
話還未說完時,郭錦已拿了些散銀分給那幾個小廝。那幾個小廝得了銀子,嬉笑著謝了恩,抬了轎子一溜煙地走了。
“老爺,不過去了?”郭錦問道。
杜玖幅度極小地搖了下頭,冷聲道,“先去布坊,并不繞遠。”
那當鋪伙計和禿頂男子還在糾纏,周圍已聚了越來越多的人。
那禿頂男子,是賭徒……一聽伙計罵到“錢”字時,便兩眼放光,如饑腸轆轆的病狼一般,神色雖恍惚,卻隱隱有些得意,還不時地回罵一句聽起來很像“老子今兒就贏死你”之類的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