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青春,是一種繁華,也是一種落寞;是一場歡悅,也是一場惆悵。那種起起伏伏的悲喜,沒有最恰當?shù)谋磉_。人前的歌,唱一曲,而人后的苦,獨飲那一杯。喝的奶茶,卻說咖啡。少年,多乖張。
聽一樓的風雨,看一窗的云月,多好,卻不想一剎那就低沉了。念誰呢?懵懂得就似那落花,有意還無意。本是繁花滿枝頭,卻嘆息落葉飄飄。
十五六歲少女的心思是最細的弦,風一吹就嗚咽了,雪一落就迷茫了。一切,都是傷春的借口。夜半無眠,窗影婆娑,只聞得那月色一樣的嘆息。春在當時,春在心。街角里傻傻地站著,似有期待,似是別離。
京城幾年,李清照初在青春,再無孩提時的純凈、俏皮、自在,心思漸起,好似風至池塘,漣漪層層。悲花憐草,嘆雨愁風,那到底是怎樣的情思呢?又有誰能說清呢?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如此年華,正若白居易的這詩,那些小憂傷、小嘆息,也就悠悠地來了,悠悠地去了。忽地暗了門,忽地亮了窗。難以思量,無法思量。
那些原本在花叢里嬉戲追逐的蝴蝶,那些原來在池塘邊臥聽的蛙鳴,當然,還有那灘頭倏忽而起的鷗鷺,泉水里閃蕩的月影,這許多純正的快樂,竟然是那么遠了。
李清照畢竟不是李白,沒那“斗酒詩百篇”的豪邁,再說一個女兒家,若真是這般的狂放,那也太失態(tài)了。即便如此,她不過比別家的女孩子多了些拋頭露面的機會,時人也多有微詞呢。
酒是吃得多了,睡得好沉,竟然連夢也沒一個。這一覺,只睡到天光大亮。這時候,早就過了吃早飯的時辰。父母也曾讓人叫過她,只是丫鬟回話說,小姐還在睡覺呢。李格非也便搖了搖頭,嗔怒地嘆一聲,任由她去了。
李清照被父母寵成了公主。這寵,成就了她的酒,也成就了她的詞。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雨夜過后,遲起的人的確不在少數(shù),濕潤的空氣最容易讓人心生懶散,更何況還喝了酒呢?
睡得這么深那么久,酒意竟然還在。伸個懶腰,翻個身,感覺頭依然有些疼。
雨停了,風住了,外面一片晴好。侍女見小姐醒來,便卷起門簾,讓屋里透透新鮮空氣,也散散酒氣。李清照雖然深得家人千般嬌寵,但畢竟是詩禮之家,終不能失了大體,要是父母知道她喝得這么多,怕也是要受責怪的。
李清照是多有醉于酒,可又哪有醉于眾人?她醉于幽,醉于隱,醉于愛。獨醉成詞,對飲成詩。這般的李清照才惹了人愛,才惹了人嫉。愛她醉于酒,嫉她不困于酒。一杯清淺酒,卻有濃淡意,一手好詩好詞好文章。
醉時,是雨夜;醒來,已是清晨。
李清照懶臥在床榻上,睡眼蒙眬中看見侍女的身影晃動,便問道:“外面的海棠怎么樣了?”
端端是小女孩的心思,左不問,右不問,只問那花。
侍女看也沒看,想也沒想,便隨口答道:“挺好的,和昨天一樣。”
小女主嘆了口氣,道:“你真是沒心沒肺的,想那么一場風雨,海棠葉子綠油油的是顯得更豐盈了,花卻一定被打蔫了不少,顯得稀瘦了吧。”
侍女朝門外看了看,說:“小姐,你凈是那書本上的心思,這花也和人似的,肥呀瘦呀的,我哪懂得了呢。”
李清照好酒,似乎是史中的公論,似也與長輩們的寵愛有關,再加上她是家中的長女,李格非家中品酒時,難免會逗弄女兒,讓她喝上一口。大家都想象得到,最初的時候,小清照也定是辣得唇紅目張的,但時間久了,終能與父親對吟成詩。一場夜雨,讓她獨飲成醉,并非是杯中之物的誘惑,從她醒來問那海棠,便透露了她是醉于對花的憐愛,更憂心于風雨之后的香殘色暗。不敢看,不敢想,一杯又一杯。醉了睡了,便了無心事,無懼那孤夜的清冷。可天總要亮的,醉了總要醒。醒了還是不忍看落花,也就賴在床上,終究是放不下,也回避不了,只好問問侍女。
料定了的結局,卻只在問答里自己說破,正是小女孩自說自話似的嘆息。
“知否?知否?”重疊的語句,不是焦慮,完全是嗔怪的語調,只為緩減心中牽掛的憂嘆。
古來愛花的詩詞千千萬萬,李清照這首《如夢令》,一醉一醒,一問一答,一肥一瘦,一多愁善感的小姐,一天真無心的丫頭,諸多繁雜歸于簡約,把一個少女惜花傷春的心事展示得惟妙惟肖。一場細雨,沖了人心頭的浮躁;一陣急風,散了人心中的積愁。只剩一個活潑的小女孩,倚了閑窗俏麗的身影。這時節(jié),懵懂如春水,清淺卻有波瀾,呢喃卻是無邪。無言最是涼涼的、薄薄的清愁。
李清照向來愛酒,與釀賣好酒的酒家打些交道也在意料之中。傳此詞一出,便被酒家索要了去,想來也一定付出了許多壇好酒。精裱后高掛在前堂,一時間轟動汴京,文人墨客爭相前往。說是一些不識得文字的人也都多有圍觀,不僅是為湊些熱鬧,更想聽聽人們對李家這位大小姐的夸贊。
那是怎樣的好酒呢,逗引了李清照的好詞。又是這樣的好詞,成就了酒家的好酒。那酒家,也就座無虛席。
多么素淡的“綠肥紅瘦”,卻掩不住無限才情,將雨后海棠的情景描寫得逼真形象,是化腐朽為神奇的不二妙語。文載,“當時文士莫不擊節(jié)稱賞,未有能道之者”。而后人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贊此句道:“人工天巧,可稱絕唱。”據(jù)說趙明誠和朋友到那酒家小坐,也正是看了這首詞,于是傾情仰慕,也便有了寄心于一輩子的誓言。他遇了,便心心念念了。
姻緣雖然也有偶遇,但懂了才是真愛。想那漢時董永,也不是因為七仙女知了他賣身葬父的孝德,才有了指槐為媒的仙緣嗎?沒有無緣無故的一見鐘情。
李清照的這首《如夢令》,正是好姻緣的含苞待放。
窗外已是“綠肥紅瘦”,那該如何呢?不理那亂,不葬那花。文到這里戛然而止,不說透,最通透。其實這素凈的語調里,也點明了她的年紀。此時京城的她,只有閑愁,還沒有愛情的羞澀。不是不相遇,是還不曾懂。
最美當是這句“綠肥紅瘦”,而文中的一個“試”字,也妙到巔峰。這一字說不盡的忐忑不安,是這般的小心翼翼,多想真是那“海棠依舊”,卻知道那是不可能。悄悄地,怯生生,似乎就聽到心的怦怦跳。純情的孩子,這時,還帶著家鄉(xiāng)泉水清凌凌的味道。
說花季,嘆花季,花為誰開落?知否?知否?
那場宋時的雨,那陣宋時的風,還有那宋時生在李家庭院的海棠,還有那卷簾的丫頭,都是多么幸運的景與人,一首詞便讓她們這樣流傳千古。吟了,唱了,醉了,美了,一念如夢。
◎ 醒時空對燭花紅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晚來風。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浣溪沙》
少年那時,是心靈的蕩漾,一切都似無處安放。問,無人答;答,無人懂。總有別人難解的渴望和希冀,總有獨自的傷情與迷醉。
青春,是不問遠方的飛翔,是說不清楚的迷茫。
哪個少男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時光潺湲,從明水百脈泉到汴京,她已漸至二八年華,有了女孩子的百般心思。這時節(jié),也就寂寥了,也就傷懷了。她不再只有那份天真爛漫,而比那“綠肥紅瘦”更孤單了幾層。白日里還好,有人相陪嬉鬧,還有那方家的詩詞來往。最難過是那晚霞漸散,夜色漫漶。有沒有月亮,都是心底的傷。
唉——長長一嘆,在那高高的繡閣之上。
詞牌名我都很是喜歡,三四字就是有意境、有情感甚至有故事的好詩詞。而《浣溪沙》尤讓我鐘愛,總能想起唐人王軒那首詩:
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
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那是浦陽江邊的西施,“浣紗而魚沉水”,是多么自在的美好年華,以后的歲月卻再無自在,真是讓人感嘆。后人截取這段光陰來作了浣溪沙的詞牌名,當是愿美好都常留世間吧。
李清照也用了這詞牌名,但還是不自覺地一聲長嘆,還好,不是西施的疼痛,只是年華的低吟罷了。雖有柔腸百轉,卻無刻骨之殤。
酒,又是酒,果真就是癡客的杯中物。
那精致的酒樽的確是深了些,那泛著琥珀光的酒的確太香濃,可這些都不怪啊,只因那個他,讓她還不曾喝幾杯就已經(jīng)神迷意癡了。遠遠的鐘聲傳來,伴和在陣陣晚風里漫上了心頭,縹緲柔軟。
那可是大相國寺里的鐘聲嗎?
相傳,開封大相國寺規(guī)模宏偉,寺內亭臺樓閣星羅棋布,既為佛家圣地,又是游人觀光的好去處,平素本就人來人往,廟會時更是人山人海。李清照常在丫鬟的伴引下去那里游玩。那次偶遇一紈绔子弟強買一位老者的玉壺,紛爭中沖出一青衣少年,力主公道,將那人斥退。少年知老者因家中突遭變故才無奈售賣祖上遺存的珍寶,遂舍金相助。這一小小是非之爭,讓李清照看到了正邪兩顆人心,從此她那懵懂的情感里有了明確的牽掛。
花開也悄悄,花開只剎那。
兩個男子,別樣印象。歲月讓人如此欣喜,一次偶然,成就了千古稱羨的愛情。
如此想來,我倒希望那相遇能更美好一些,也許沒有那小小的紛爭,也就沒了以后的恩怨糾葛。歷史沒有假設,一切都是那么無法改變地發(fā)生了,過往了。如此,讓后來的我們才在掩卷之時有了更多的心頭滋味。也罷,許多的殘缺才是真實的生活,所謂的圓滿,往往附著了許多的粉飾和敷衍。
夜,近了;夜,濃了。那隱隱傳來的,就是大相國寺零落的晚鐘。因為在她的心里,那是初心綻放的地方。她無視那個紈绔子弟,只記得那個英俊少年。
是誰呢?夢里醒來追問。
問了,知了,他叫趙明誠,一個前途似錦的太學生。
剎那,就是一生。當下浮躁的我們,還去哪里尋覓這樣的愛情?浮華萬丈,已是少有清純了。哪里還有相思或是對飲成詩呢,總是爛醉如泥。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一生愛酒,舉杯高歌,以酒釀詩文,不知醉了多少人。李清照也愛酒,斟酒為詞。她存留的詩詞中十約有半和酒有關,那婉約的輕恨淺傷,淡怨?jié)獬睿家灰环褐旯猓沧砹饲Ч拧6褚沟倪@詞,不說相思,不說愛戀,小小的惱,不酒也醉。羅衣未解,濃妝未卸,倚了案幾就睡了。她手邊半展的是什么書卷?沒有人共讀,獨自才更寂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讀什么也不重要了,李清照惆悵地醉了,醉里的夢一樣花香月朦朧,還是醉。那是,心事綿綿泛起。
歲漸青春,歲漸相思。誰不是?
夜未深,瑞腦香卻已經(jīng)燃盡了,習慣了在這種芬芳之中睡覺的李清照悠悠醒來,斷了好夢。這時她嗔怪起瑞腦香來,說香太短不經(jīng)燃,但更讓人覺得,她為聽那鐘聲,當是打開了窗子的,也許是風吹滅了那香,也許是風吹醒了她的好夢。看,她接著又怪金釵太小,攏不住發(fā)髻,零零亂亂的,不成樣子。怨這怨那,其實都是心底的念想難以平息,寂寞如流。
直怨的是,那個他幾時再遇見?
斷了那夢,醒來空蕩蕩的,也沒旁人。小丫鬟呢,許是早早去側房里睡了,畢竟那也不是她想訴說的人。還好,還有燭火相伴,搖搖曳曳的,說些愁緒。
杯酒、疏鐘、晚來風,金釵、燭花、瑞腦香,五六短句,包羅龐雜,幾乎不說情懷,但無一物不情意滿滿,由近及遠,由遠到近,條理有致,既映襯了作者平素生活,又展示了內心情感起伏。
從玩船、看水,到嘆花、說夢,李清照一天天長大了。詞中景與物的變換,也說明了她從小鎮(zhèn)走向都市的生活變遷。以前她們身邊都是什么?不過是藕花、鷗鷺、蘋花汀草。如今呢?海棠、金樽、畫闌、瑞腦香。從自然之趣,到繁華相鄰。一個原本常常置身于田原之中的小姑娘,變成了才情高秀、深居閨閣的少女。
都說李清照是少拘于禮、多行于市的不羈女子。的確,她原本寄居于明水小鎮(zhèn),父親不在身邊,多有自由,骨子里有了這樣的天性。而且她比當時的許多大家閨秀多了些詩詞場所的行走,但從她的詩文之中,還是能感知到她更多的時候還是端坐繡閣的,不然怎會生發(fā)一而再、再而三的幽嘆?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李格非位居高官,再寵愛自己的女兒,也不至于讓她放浪形骸。
李清照聞名于當時,更多的是因為她清麗自然、婉約俊秀的詩詞。其實,她移居汴京多年,還是無人識得她的,就連李格非的至親好友,也少見過她的容顏。相傳當年大晟樂府因詩詞之會力邀,她也是一再推辭的。后來聽人說那廟會上遇見的青衣少年也將參加,她這才破例前往。
心有所愛,又怎懼那風霜雨雪?也由此讓她混沌的愁緒,有了一次晴朗朗的綻放,決定了暖意融融的愛情走向。其實這之前她幾次悄悄地出行,也多是為了再有大相國寺廟會那樣的相遇。
其實不管是她自己,還是今天仰慕她的我們,都應該感激她有那樣的天性,若不然,也就沒了《漱玉詞》,沒了那段愛情,沒了這千古第一才女。有的,也許只是這晚來風里惆悵的酒和“空對燭花紅”的幽怨。
愛情,有時候真是需要一分勇敢。也許你半步的猶豫,就失了一世良緣。沒有誰愛那彼岸花,只惹得斷腸千年。
那窗,亮著,曬一夜清輝。不為等星星,不為等月亮,她只為等那顆心。
那窗,亮著,在千年之前的樓閣上。寂寞,是少時最美的詩詞,在遠方,也在心上,是了無塵灰的清純。
◎ 和羞走,倚門回首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
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
少年那時,時光妖嬈,是那萬般的美好。而少男少女的心事卻似那花間的蝴蝶,倏忽而飛,倏忽而落,倏忽而遠,倏忽而近,讓人難以捉摸。但若人細了心,總會在那飄忽中尋到些什么。
那時李清照正是蓓蕾年華,從《如夢令》那“綠肥紅瘦”中慵懶試問的春愁,到《浣溪沙》“醒時空對燭花紅”的相思,心意點點,從模糊閑思到漸漸有所棲息,霧幔輕輕撩起。
愛意來了,那個他,正是夢里翩翩少年郎。遇見,竟然這樣美好。
用所有的愛意,幻想這個世界,畫一個未來的彼此。
這一天,太陽初起,她沒有賴在床上,而是早早來到了后花園,獨自蕩起了秋千。
秋千,源起于人類的始祖,他們常常以藤蔓為索,在蕩動中攀山越崖,后在春秋時期,成為北方人庭院中的游戲,以木架、繩索、踏板等構架而成。因蕩秋千的飛來飛去的感覺,如心在云端,漸漸廣為人愛,唐宋之時大盛于天下,而且各地多有秋千的變種。在我小的時候,還常見秋千架子,很為孩子們喜歡。尤其是女孩子蕩起秋千,實在是美,再系一兩條絲帶,就是仙女在飛了。不過,現(xiàn)在少有蕩秋千的了,偶爾在廣場的一角會有類似的架子,但與在花間草叢中蕩秋千,完全不是一個滋味。
想想,就嘆一聲:渴望富足,更需要快樂。
南唐詞人馮延巳吟:“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
唐宋八大家領袖歐陽修詠:“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棲。”
而宋代的詩人李冠也問:“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
詩僧惠洪的《秋千》詩,更是將女子蕩秋千的風情描述得惟妙惟肖:
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
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
下來閑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
古代文人多寫秋千,尤以描繪佳人為最。的確,秋千為女子所愛,蕩秋千不僅可“擺疥”,更重要的是可“解閨悶”。想那時的女子,多居深閣,少在市井或是原野里行走,如此蕩一蕩秋千,那心中的悶恨,也就剎那間被風吹散了。
忽而天上,忽而人間,也不知這秋千蕩了多久,李清照有些累了,坐在踏板上活動著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發(fā)麻的手指。這時,她忽然發(fā)覺本就很薄的衣衫,再被汗水濕透,越發(fā)顯出少女的嬌媚身姿來,不覺竟然有些臉紅。
一句露濃花瘦,又怎能只解作那清晨的景,我卻當作李清照羞答答的自戀來讀。
哪個女子不愛自己的青春?不可說與別人,不可讓別人說破,這是一種美麗的幽懷。
一園陽光,四圍花香,一位略倦怠的少女斜依在秋千架上,心事嬌艷,恰似一幅精美的盛唐仕女圖。誰知,這畫面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亂。
她急忙跳下秋千架,僅穿著薄襪就跑開了去。
那是誰呢,如此闖進別人家的后花園中?可是一個陌生的惡者,如此莽撞,如此無禮?
她正想惱呢,一個“客”字道破了來者的身份,那人她識得。
識得也罷,又何以惹了她這樣的慌亂,鞋子也顧不得穿,金釵掉了也顧不得拾,就那樣發(fā)髻散亂地躲避。本來快走幾步閃向內堂,卻又半側了身,倚了廊門偷偷回頭看。不想與來客的目光相撞,少女便彎一段綠枝在手,假裝嗅聞青梅果。其實,那小小的果子成熟期還早。
走就走了,可誰惹了這懷春少女臉頰的緋紅?誰又惹了她的回首?若只是一個了無情懷的人,她只會匆忙地閃到內堂了。
“和羞走”寫得妙啊,說出了真相,道出了原委。
亂,若還有幾分是因為衫薄衣濕的窘態(tài),那羞,卻透出了心旌搖蕩。
的確,香艷的體態(tài)真的不好示人,但惹的卻不是惱,不是恨,不是怒,而是粉嫩嫩的一個“羞”。
那當是一個翩翩少年郎,而且正是那個醒時夢里的心心念念,于是才有了她的欲走還回首。
那人,當是趙明誠。
雖然說趙明誠在酒樓上讀了那“綠肥紅瘦”詞句,就許下了愛的誓言;雖然說李清照在大相國寺廟會上偶見那少年的正義之舉,也萌動了初心。可這也并不能成為趙明誠深入李家后花園的理由,也難成為李清照如此之羞的因素。畢竟那不是真正的相見,只是彼此心底里的念想。
良緣,畢竟是天注定。這些如果只是心靈試探春天的設想,命運又給了他們踏向情感花開的諸多相遇。傳那年京城大旱,烈日如炬,熱流席卷天地,一時間草木萎敗,莊稼枯萎,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各地紛紛舉行求雨儀式,以乞上蒼普降甘霖,解天下蒼生之苦。開封的求雨儀式在景德大佛寺舉行,李迒便求父親帶他去看熱鬧。李格非本有些猶豫,可愛子一再央求,他也只好答應了。李清照自是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于是三人便去了景德寺廟會。在這里,他們和趙明誠不期而遇。趙明誠的彬彬有禮,讓李格非格外喜歡,并將兒子、女兒一一引見。于是有了李清照和趙明誠的第一次四目相望,有了兩顆心的真正碰撞。
剎那,那些各自的思念,立時成了彼此的相思,有了情感的抵達。
從此,趙明誠和李迒這一對相差了好幾歲的少年,成了好朋友,這也成了趙明誠常常登李家門的好借口。
李清照的老前輩蘇軾也是寫過秋千的,他的《蝶戀花》這樣寫道:“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墻里墻外,行人佳人,兩兩不相見。誰多情,誰無情?誰又恨了,誰又惱了?
想那趙明誠也是讀過這詞的吧,他不想做那墻外的行人,他要笑可聞人可見,如許,才有了闖入花園的孟浪。
不求別的,只求遇見,哪怕片刻,哪怕只有目光一縷也就夠了。
說來,命運真的很眷顧他倆,讓他們初心成錦繡,相念、相識、相戀、相攜,成為“賭書潑茶香”的神仙伴侶。
宋朝對于女子的禮教相對較為寬泛,但天下依然是男人的,或文章?lián)]灑,或刀劍勁舞,可盡展風流。雖然偶有詩詞,女子終不能登堂入室,待歲及婚姻,還多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結了姻緣,從此寂寥一生。想那當時才情可與李清照齊名的朱淑真,雖有追逐愛情之心,熬敗了花枝也難以成真,無奈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嫁了,在日子里周周折折落得一身狼藉,所寫詩詞也被娘家人斥為有傷風化而付之一炬,只留下了百不存一的《斷腸集》,惹后人斷腸。能留下幾句悲嘆已然不錯,還讓人有處可嘆息,可扼腕。想那多少才冠四方的好女子,都無聲無息地沉沒于紅塵之中了,甚至連一道淚痕都尋不見。說是那霜已落滿了秋千架,也沒等來讓人“和羞走”的客人。
有人說,人生需要一次機會也許就可以,可歲月很多時候殘酷得連一次機會也不給。讓人不是遺憾于錯過,就是落寞于不曾擦肩。記得有篇名為《你的肩膀上有蜻蜓嗎》的美文,那是一個很讓人心疼的故事,不過,那也是緣分。很多人的肩膀上,空空的,風都沒有在那里棲息過。
青梅你嗅,竹馬誰騎?紅塵男女,都難逃宿命左右。
李清照卻不,一步一心動,一步一相思。她念了,就遇了;她遇了,就愛了;她愛了,就舉案齊眉了。初心即真心。她和他的相望,沒有半寸江湖,不管那是幾月,都有一案墨香如花,相坐成詩詞。
情竇初開的李清照,青梅熟成紅豆,在舊時光里,是一段無限美好的存在。
◎ 淡云來往月疏疏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通犀還解辟寒無?
——《浣溪沙》
世間的文人墨客,多寫紅綠文字。想想天地間若是沒有花朵,真是清淡到讓人心灰意冷。放眼四望,靈魂往哪里棲息?怎樣的歡呼,也抵不了一場花開。
花開是一場艷遇,又豈止于愛?
花落是一次傷別,又何止于情?
所有的云卷云舒,所有的月圓月缺,所有的你來我往。花開花落,就是人生,就是世界,就是萬物的讖語。
李清照作為一代詞宗,又是一個女子,花在她筆墨里姹紫嫣紅處處。誰又不說她的一生不是一場盛大的花事呢?天真的蓓蕾,多情地初綻,絢麗地盛開,委頓地零落。
一抹顏色的深淺,其實是一段時光的相送。去了,再不會回來。
初時的李易安,依水而立,紅影嬌麗,既有鄉(xiāng)間少女的天真爛漫,又有書香閨秀的高秀清拔。她就是那一株紅蓮,近如鄰家女孩,遠如畫中佳人。她也一直想做一個守己心、訴我情的女子,所以她的文字多來自生活日常,淺吟低唱,少有大起伏。
這詞,也是如此,既不拘泥于禮教,又不肆意于曠野,收放在閨閣窗前的思緒。不忸怩,不做作,不粉飾,直說春心。
愛,便如此明了,是她的初心,也是她一生的格局。浮沉南北,愛恨兩分明。
晚風雖然不再大了,但還有許多的涼意,日子是一天天向暖,本是應該歡喜的。可那雪里相伴一季的梅花,卻開始凋落了。是真的嗎?從最初的懷疑,到定睛審視后的確認,她好不失落。
梅花,多為人愛。我想是因為它的風骨,更主要的是開在空曠的冬天。它更多是給了人們希望,給了人們安慰。有誰不記得那最失落時候的一次相遇呢?茫茫蒼蒼,唯一的顏色會讓你心生堅韌,可以讓你到達遠方的驛站。若于愛,會成為你一輩子里燦燦的一點紅。想那林逋不就是嗎?功名利祿都拋卻了,愛梅花一輩子。大家都知道他的《山園小梅》寫得好,尤其是那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那“疏影”何以依稀?那“暗香”何以浮動?卻原來是那一枚玉簪。
那當時雪中的相遇,如那梅的紅。一別,再無愛,從此余生是孤山。
寂寞是一種色彩,清淺是歡,濃深是愁。
李清照的梅,只是小小的寂寞,還沒有林逋那樣的刻骨之別,所以只是清淺,只是閨中的冷歡。
那天的相遇,讓人眼前一亮。好久再無消息,就像梅的零亂,哪有心好好打理一下發(fā)髻,梳理好了又給誰看呢?又有誰看呢?淡淡云影遮住的月亮模模糊糊的,也無法映照我的心。
亂發(fā),晚風,落梅初。一個被風吹亂了發(fā)絲的少女,連整理一下的心情都沒有,只是傻傻站在庭院之中,看那落梅,看那時隱時現(xiàn)的月亮,那是一個多癡情傷春的女子啊。
人說,心簡單,景就簡單。心有芊芊華章的李清照,情也自有千千結。點點花開落,點點心歡愁。一抹云的來,一抹云的去,就會惹得她陰晴不一,心神不定。那明明滅滅閃爍的,可是有人來約?
不敢看,卻還是偷偷地看了。看了,就笑自己,笑自己傻,笑自己癡。其實,那本沒有誰,不過是游移的月影在地上的飄忽,疏疏落落地晃了人的心。
那時候,總是盼著來到京城,覺得那高樓長街很有氣勢,那富貴人家的房間里擺著各種飾物真是美。可是來了,卻覺得不是心里的好,真不如家鄉(xiāng)自在。那時候和鄰家的小玩伴可以這里那里瘋玩,瘋也瘋了,野也野了,就像一朵開在田間地頭的花,頂著鮮汪汪的露珠兒,多自在。如今,可不行了,這大京城,真是規(guī)矩多,去看一次廟會,還要跟爹娘央求很久。爹那里還好說話,娘那里總是要有些嘮叨,說女子還是要端莊些。一句端莊,就如枷鎖一樣,斷了李清照出去看看的念頭。于是更多的時候她只能悶在庭院里,看著這傷感的景。
這一傷感,她也就沒了心趣,呆呆地躺在低垂的小帳子里。帳子很漂亮,掛著一排五顏六色的絲穗。可這精美的幔帳卻掩不住她的心事,遮不住她的寂寞。那玉鴨香爐里的瑞腦殘香早就燒沒了,可她真是沒心情去重新點上一盤。讓它空著吧,女主人的心不也是空的嗎?誰又能點燃她的思緒呢?
忽然,她覺得冷了。柜子里好似還放著一塊辟寒的犀牛角。其實,那本是父親李格非的,可為了表達對女兒的愛,更怕女兒在冷冬里會不適應,父親便特意給了她,并告訴她,這物件很珍貴,而且有驅寒生暖的功效。
李清照本來想去拿來看看,可又一想,那犀角,本來在父親手里就已經(jīng)存了很久,又在她這兒放了這么長時間,實在不知道還是否有取暖的功效。
她只在那里胡思亂想,怨憂著。
長大了,就是這樣。越富貴,越冷清;越深閨,越寂寞。詞句不著一個愁字,確是說透了愁,說夠了愁。
這本是向暖的日子,李清照卻說得如此凄冷。她不忍看那落梅,不舍那梅花的離去。百花盛開又能怎樣,她就只愛這一枝,獨愛這一朵。
李清照一生愛梅。在她的詩詞里,梅頻繁出現(xiàn),說出了她的專情,說出了她的真愛。梅完全是她本心的呈現(xiàn)。
不要說什么千年的諾言,只要這一輩子,只要你唯一的相伴。有你在,就是花一樣美的每時每刻。
其實,趙明誠就是李清照一眼的緣,只一眼,她就愛了,就以心相許了。她以種種的方式,靠近對方。趙明誠也是這樣,見了,就愛了,愛了,就是一生。
心有一朵香,再無眾顏色。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李清照和趙明誠,就是這么愛的。
也許有人會說,他們有過種種的情感曲折,這樣的盛贊太不真實,至少太不嚴謹,有為了贊美而贊美之嫌。
愛情,不是一加一的數(shù)學題,也要容得了犯錯。挽得回,喚得歸,才說明他在乎,說明他一直沒舍。多一點包容,才成就了許多的愛情經(jīng)典。
李清照和趙明誠也如此,雖有波折,但終是一路牽手,相伴而行。趙明誠臨終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的遺言,正是相許一生的證明。之后的李清照,雖歷經(jīng)蹉跎,她舍卻萬千,卻不舍趙明誠的遺愿,將《金石錄》編著完成,也是愛他一生的承諾。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白頭吟》
為愛寂寞,也是一種幸福。愿世間所有的愛情,都成為最美好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