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衣房和臥室是我的領(lǐng)地,客廳和廚房是她的領(lǐng)地。前門和洗手間是中立區(qū)域。我從廚房拿食物的時候,急急忙忙,彎腰駝背,像在偷東西。我一邊吃,一邊從熨衣房高高的窗戶往外看,聽著她的電視節(jié)目。主角們總是在大喊大叫,所以不看畫面也跟得上情節(jié)。星期五我們視頻會議的時候,吉姆問怎么那么吵。
“是柯麗,”我說,“記得嗎?她和我住在一起,直到她找到工作?”
同事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給予我表揚和同情,反而陷入了內(nèi)疚的沉默。特別是米歇爾。一個穿著紫紅色毛衣的人從吉姆身后信步穿過辦公室。我伸長了腦袋。
“那是——那是誰???”
“菲利普,”米歇爾尖聲說,“他送了一臺咖啡機給員工廚房。”
他又走了過去,拿著一只小杯子。
“菲利普!”我叫起來。那個身影茫然地停下來。
“是謝麗爾?!奔分钢聊徽f。
菲利普朝電腦走來,俯身進入了視線。他看到我的時候,把巨大的指尖指向攝像頭——我也飛快地指向自己的攝像頭。我們“接觸”了。他微笑著走開,離開了屏幕。
“你們在干嗎?”吉姆說。
開完會以后我穿上浴袍來到廚房。我厭倦了躲藏。如果她態(tài)度粗魯,我就隨她去。她穿著一件大大的T恤,上面印著擊,托,殺……我們喜歡這樣!她要么是下面什么都沒穿,要么是短褲被T恤完全遮住了。她好像在等水燒開。這是好事,可能她重新考慮了微波爐的事情。
“熱水夠兩個人嗎?”
她聳聳肩。我猜想等到倒水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從我的筒里拿出馬克杯:盡管水池里堆滿了餐具,我還是只使用自己的那套。我靠在墻上,按摩肩膀,沒精打采地對著空氣微笑。去,去,去,隨她去。我們等著水燒開。她把叉子插在我的香料平底鍋里一層層鈣化的食物上,仿佛它是活的。
“這是在增添口味。”我戒備地說,暫時忘記了隨她去。
她笑起來,呵,呵,呵,我沒有繼續(xù)辯解,反而加入了她,笑聲不知道怎么地讓這變得滑稽,真的滑稽——平底鍋,甚至我自己。我的胸口感覺輕盈和開放,我驚訝于宇宙和它惡作劇的方式。
“你為什么笑啊?”她的臉突然沉了下來。
“因為——”我指指平底鍋。
“你以為我在笑平底鍋?哈哈哈笑你對臟鍋的態(tài)度很怪,還有你做事情的滑稽方式?”
“不是。”
“是的,你就是這樣想的,”她朝我走近一步,直沖著我說,“我笑是因為”——我感到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白頭發(fā),我的臉,臉上粗大的毛孔——“你非常可悲。非常非常,可悲。”說可悲的時候她用手掌按住我的胸骨,把我按平在墻上。我不由哼了一聲,心臟開始猛跳。她能用手掌感覺到。她露出興奮的表情,用了一點力,又用了一點力,每次都停一會兒好像是在給我機會回應(yīng)。我準備說嘿,你快要越界了,或者你正在越界,或者好吧,可以了,你已經(jīng)越界了,但是突然我感到我的骨頭真的受了傷,不僅是胸口,我的肩胛骨正被碾進墻壁,我想要活著,想要完整,想要不受傷。于是我說:“好吧。我是很可悲,”水壺叫了起來。
“什么?”
“我很可悲。”
“你可悲不可悲關(guān)我什么事。”
我飛快地贊同地點點頭,表示我多么徹底地站在她那一邊,反對我自己。水壺在尖叫。她松開手,把水倒進塑料杯面里——她并沒有讓步,只是厭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走開了,一個雙腿麻木的自由女性。
我蜷縮在床上,壓抑著我的癔球。剛剛我身處的情況應(yīng)該叫什么?怎么分類?我曾經(jīng)被打劫過,二十多歲在西雅圖的時候,之后有過類似的感覺。但是當時我去了警察局,而現(xiàn)在這種情境我不能這樣做。
我給在奧哈伊的老板打了電話,卡爾立刻接了。
“公事還是閑聊?”他說。
“是柯麗的事情,”我低聲說,“她過來住很好,但是我覺得——”
“等一下。蘇珊——接電話!柯麗惹麻煩了!不是那個電話——是走廊的那個!”
“喂?”電話斷斷續(xù)續(xù),蘇珊娜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你在用那個破電話!”卡爾大叫。
“我沒有!”蘇珊吼,“我在用走廊的電話!我們?yōu)槭裁匆瑫r接電話?”她掛了走廊的電話,但是仍然能從卡爾那頭聽到她遠遠的聲音?!澳銙炝穗娫?,我自己和謝麗爾講?!?
“你一整天都對我很兇,蘇珊?!?
蘇珊娜接起電話,但是把聽筒拿到嘴邊前停了一下?!澳隳懿荒茏唛_?我不需要你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
“你是要給她錢嗎?”卡爾低聲說,卻仿佛比他平常的聲音更響。
“當然不給。你以為我總是在發(fā)錢——”蘇珊娜用手捂住電話。我等著,心想既然他們都認為不應(yīng)該給我錢,那有什么好吵的。
“謝麗爾!”她拿起電話。
“你好?!?
“很抱歉,我現(xiàn)在并不享受這段婚姻?!?
“哦,不?!蔽艺f,盡管他們向來如此,要么如此,要么就互相如癡如醉。
“他讓我感覺一無是處,”她說著,又對卡爾說,“好啦,走開——這是私人交談,我想說什么都可以,”接著又對我說,“你好嗎?”
“很好?!?
“我們還沒有感謝你收留柯麗,但是我們真的很感激,”——她的聲音變得含糊,吞吞吐吐,我能想象她的睫毛膏都暈了——“她現(xiàn)在看到了好榜樣。你要知道她在奧哈伊長大?!?
卡爾拿起電話。
“請不要介意這些戲碼,謝麗爾,你不必聽她講,隨時想掛電話都行。”
“去你的,卡爾,我正要說重點。每個人都覺得搬出城去撫養(yǎng)孩子是個了不起的主意。好吧,那么你的孩子反對墮胎和反對槍支管理時就不要吃驚。你應(yīng)該見見她的朋友。她去試鏡了嗎?”
“我不太清楚。”
“你能讓她聽電話嗎?”
我想知道如果我現(xiàn)在想掛電話還能不能掛。
“我可以叫她給你回電話?!?
“謝麗爾,親愛的,讓她接個電話?!彼芸吹贸鰜砦遗滤呐畠骸?
我打開門??蔓愒谏嘲l(fā)上吃拉面。
“是你媽?!蔽野央娫掃f給她。
柯麗一把接過,大步流星地去了后院,砰地關(guān)上了門。我看著她在窗前走過,嘴巴說個不停。這家人對彼此有著巨大影響,他們始終處于激情的陣痛中。我抱著手肘,看著地板。地毯上有一條鮮橙色的奇多芝士條。旁邊是一只空的無糖可樂罐頭,罐頭旁邊是一條綠色蕾絲丁字褲,襠部有白色痕跡。這還只是我腳邊的區(qū)域。我摸了摸喉嚨,硬得像石頭,但還沒有到只能把唾沫吐掉而不能吞咽的程度。
柯麗沖進來。
“有個叫什么來著的人,”——她看了看屏幕——“菲利普·貝特爾海姆打了你三個電話?!?
我在車里回他電話。當他問我好不好的時候,我相當于是大哭了——我的喉嚨抽緊,皺著臉,發(fā)出一個聽不見的尖利高音。接著我聽到一陣抽泣,菲利普在哭——大聲地哭。
“哦,不,這是怎么了?”我們隔著屏幕觸碰手指的時候他看起來還不錯。
“沒什么,我沒事,就是之前我說過的事情?!彼┲ず谋亲印?
“懺悔。”
“是啊。我真傻?!?
他笑起來,于是哭得更厲害了。他喘著氣說:“這樣——可以嗎?我能不能就這樣——哭——一會兒?”
我說當然可以。我可以下次再和他說柯麗的事情。
起初我的允許仿佛制止住了他,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爆發(fā)出一種新的哭泣,看得出來他喜歡這樣——他哭得好像一個孩子,喘不過氣的,失控的,安慰不了的小男孩。但我還是安慰了他,我說:“噓-噓-噓,”還有“就這樣,哭出來就好?!泵烤湓挿路鸲紕倓偤?,讓他哭得更厲害了。我真的感覺到了一部分,仿佛我正在幫助他到達某個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他懷著感激和震驚而哭泣。這樣想真是非常不可思議,而隨著時間流逝,我有時間這樣想。我看著自己家的窗簾,希望柯麗沒有在里面打碎東西。我懷疑可曾有過任何男人哭得那么厲害,甚至成年女人都不這樣。我們或許會在下坡的某個時刻互換角色,到時候他會引導(dǎo)我大哭。我能想象他溫柔地哄我落下眼淚;帶來不可阻擋的寬慰?!澳阏婷?。”他會說,撫摸我沾著淚痕的臉頰,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褲子前。車子座椅幾乎毫不費力地放平了;他開始新一輪的抽泣時,我悄悄解開褲子,手往下滑。我們會擤擤鼻涕,脫去衣服,但是只脫需要脫的衣服。比如,我會穿著襯衫、襪子,甚至鞋子,菲利普也一樣。我們會完全脫去褲子和短褲,但是不會疊好,否則穿的時候還得再抖開。我們會把褲子以之后方便再穿上的方式放在地上。接著我們并排躺在床上,擁抱,接吻,菲利普會爬到我上面來,把他的家伙塞在我的兩腿之間,然后用低沉,命令的口吻說:“想想你的東西?!蔽視⑿?,感謝他允許我進入內(nèi)心,閉上眼睛——想象自己來到一個熟悉的房間,我們的褲子放在地上,菲利普在我上面和里面。他用低沉命令的口吻說:“想想你的東西?!蔽倚睦锍錆M感激和寬慰,比上次更強烈。我閉上眼睛,再次想象我自己來到一個熟悉的房間,一個幻想,套著一個幻想,再套著一個幻想,持續(xù)不斷,劇烈累計,直到我深深進入自我,再也無法前進。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東西,我喜歡在性交或者自慰的時候想這些。它在我腹股溝突然抽緊時結(jié)束,伴隨著一陣放松的疲乏。
我重新扣好褲子的時候,他放慢了哭泣,試圖喘過氣來。他擤了幾次鼻子。我說:“就這樣,會好的。”他又哭了一小會兒,大概只是出于禮貌地回應(yīng)我。最后終于安靜了。
“這樣真的真的感覺很好,”
“是啊,”我贊同,“不可思議?!?
“我很吃驚,我通常不在其他人面前哭。和你卻不一樣?!?
“是不是感覺我們認識的時間比實際更長?”
“有點?!?
我可以告訴他,或者我不能告訴他。我決定告訴他。
“可能是有原因的。”我冒險說。
“是吧。”他又擤了擤鼻子。
“你知道什么原因嗎?”
“給我一點線索?!?
“線索。讓我想想……實際上,我不能給你線索。沒有零碎的部分,它是一體的?!?
我深深呼了口氣,閉上眼睛。
“我看見一片崎嶇的苔原和一個匍匐著的猿人,和我很像。她用動物內(nèi)臟做了一個袋子,現(xiàn)在她把袋子給了她的同伴,一個強壯的,毛茸茸的猿人,和你很像。他用粗壯的手指在袋子里摸索,掏出來一塊彩色的石頭。是她給他的禮物。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有點?你在說兩個和我們很像的洞穴人。”
“兩個就是我們的洞穴人?!?
“對,我不太肯定——好吧。轉(zhuǎn)世投胎?”
“我不明白這個詞語?!?
“嗯,對,我也不明白?!?
“但是當然,我還想象我們在中世紀,穿著長袍抱在一起。我想象我們都戴著王冠。我想象我們在四十年代?!?
“1940年代?”
“是啊?!?
“我是1948年出生的。”
“那就對了,因為我正在想象我們是一對四十年代的老夫婦。這可能就是上輩子的事情?!蔽彝O聛怼N艺f了很多話,太多了嗎?這取決于他接下來說什么。他清了清喉嚨,接著沉默了。可能他什么都不會說,這是男人最糟糕的地方。
“是什么讓我們不斷相遇?”他安靜地說。
我對著電話微笑。他問我問題真是太好了。此刻,蜷縮在暖洋洋的車里,面對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這可能是我所有的輪回中最美好的時刻。
“我不知道?!蔽业吐曊f。我輕輕地把頭靠在方向盤上,我們在時間長河中一起沉默地游蕩。
“你星期五晚飯有什么打算,謝麗爾?我準備好懺悔了。”
這個星期剩下的日子飛逝。一切都很棒,我原諒所有人,包括柯麗,盡管沒有當著她的面。她還年輕!在員工廚房里站著吃午飯時,吉姆說服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起我們當時來,暴露更多身體;比如他的侄女:非常身體女孩。
“他們太粗俗了?!蔽艺f。
“他們不害怕展示情感。”他說。
“這樣也未必是好事吧?”我提議。
“這樣很健康?!彼f。
“從長遠來看是這樣,沒錯?!蔽艺f,“可能吧。”
“他們擁抱得更多,”他說,“比我們多?!?
“擁抱?!蔽艺f。
“男孩和女孩擁抱,不摻雜愛情?!?
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得出結(jié)論很重要,因為你不會希望各種想法只是一再繼續(xù),沒有分類,沒有結(jié)論——如今的女孩,當她們沒在不摻雜愛情地擁抱男孩時,就普遍表現(xiàn)得很好斗。我年輕時的女孩生起氣來情緒內(nèi)向,她們割傷自己,變得抑郁,現(xiàn)在的女孩則啊啊啊叫著把人按在墻上。誰又能說哪種方式更好呢?過去女孩自己受傷,現(xiàn)在另外一個無緣無故的人受傷,女孩自己倒沒事。就公平來說,可能還是過去好。
星期五晚上,我又穿上細條紋襯衫,涂了一點點灰褐色眼影。我的發(fā)型看上去很好——有一點像朱莉·安德魯絲,有一點像杰拉爾丁·費拉羅[2]。菲利普按喇叭的時候,我匆匆穿過客廳,希望可以繞開柯麗。
“過來?!彼f。她正站在廚房門口,吃一塊白吐司。
我指指門。
“過來?!?
我走了過去。
“什么聲音這么吵?”
“我的手鐲?”我說著晃了晃手腕。我?guī)е粚Χ.旐懙氖骤C,以防男式襯衫讓我看起來沒有女人味。她用大手抓起我的胳膊,慢慢捏緊。
“你打扮過了,”她說,“你想打扮漂亮,而這個”——她捏得更重——“就是你打扮出來的結(jié)果?!?
他按了兩次喇叭。
她又咬了一口吐司?!笆钦l?”
“他叫菲利普?!?
“是約會嗎?”
“不是。”
我盯著天花板??赡芩傔@么做,所以知道皮膚在徹底破裂前可以承受一定分量的壓力。希望她能記住這個尺度,不要過度。菲利普敲了敲前門。她吃完吐司,用空出來的手溫柔地壓低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著她的眼睛。
“我希望你對我有意見的時候就和我說,不要和我父母說。”
“我對你沒意見。”我飛快地說。
“我也是這樣告訴他們的。”我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菲利普又敲了門。我們依然保持。菲利普再敲。我們還是保持。接著她松開了我。
我打開一道剛好可以擠出去的門縫。
我們安全地駛出居民區(qū)以后,我叫他停車,我們檢查了我的手腕;什么痕跡都沒有。他打開車內(nèi)燈:沒有。我描述了她個子有多大,她抓我有多重,他說他可以想象,她捏的時候可能覺得只是普通力量,但是對于一個像我這么脆弱的人來說,卻會受傷。
“我沒有那么脆弱?!?
“和她相比你當然是脆弱的?!?
“你最近見過她嗎?”
“好幾年沒有見過了。”
“她骨架很大?!蔽艺f,“很多男人覺得這樣很迷人?!?
“當然啦,這種身形的女人有足夠的脂肪儲備,即便她丈夫不能帶肉回家,她也能喂奶給她的孩子吃。我很自信我是有能力帶肉回家的?!?
奶、脂肪儲備、肉這幾個詞語比起瘦瘦的詞語來,更快地在窗上蒙了霧氣。我們仿佛在奶油色的云里。
“要不我們不要去餐廳了,”菲利普說,“去我家吃晚飯好不好?”
他開起車來像是住在他的路虎里面,勝券在握,不打閃燈,在車道間飛快穿梭。起初我不斷回頭看有沒有撞到什么,我們是不是要死了,但是過了一會兒戒備心便煙消云散,我陷入加熱的真皮座椅。窮人才害怕。這可能是我最開心的時刻。
他頂層公寓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灰。地板是一整片光滑的白色平面。沒有私人物件——沒有書、賬單,或者朋友送給他的愚蠢的發(fā)條玩具。洗手液裝在黑色的石頭液壓瓶里;有人把它從塑料盒里倒出來,裝進了這個鄭重其事的瓶子。菲利普放下鑰匙,碰碰我的胳膊?!跋胫朗裁疮偪竦氖虑閱??”
“好啊?!?
“我們的襯衫。”
我做出震驚的表情,有點太過頭了,于是迅速調(diào)整為困惑的驚訝。
“你是女版的我?!?
我的心臟墜來墜去,仿佛掛在一根長繩上。他說他希望我喜歡壽司。我問他洗手間在哪里。
洗手間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我坐在馬桶上,留戀地看著雙腿。它們很快就會永遠地和他的腿交織在一起,即便它們想要孤獨,也再不會孤獨。但是無法避免。我們有過好時光,我和我自己。我想象射殺一只老狗,一只忠誠的老狗,因為我對于自己來說就是一只老狗。去啊,孩子,接住。我看著自己順從地往前跑。接著我放低步槍,實際上是我的肚子開始痛。沒有想到會這樣,可是一旦開始痛最好能夠解決。我沖了水,洗了手,幸好我往馬桶里看了看。它還在那里。不得不想象這是那只狗,挨了槍子,卻不肯死。這樣會不可收拾,我可以一再沖水,菲利普會想里面是怎么了,我不得不說,這只狗不肯優(yōu)雅地死去。
就你現(xiàn)在對自己的了解,這只狗是你嗎?
是的。
沒必要殺了它,親愛的女孩,他會說,并把漏勺伸進馬桶。我們需要一只狗。
但是它太老了,還有奇怪的改變不了的習(xí)慣。
我也是,親愛的。我們都是。
我又沖了一次水,沖下去了。我以后可以告訴他。
我們默默吃飯,我看到他的手微微發(fā)抖,知道是時候了。他要懺悔了。我坐在他對面開過上百次董事會,但是我從沒仔細看過他的臉。這就如同知道月球是什么樣的,卻沒有停下來找找月球上的人類。他的皺紋從眼角刻到臉頰。他的頭發(fā)濃密,兩側(cè)卷曲,頭頂稍稀疏。胡子拉碴,眉毛雜亂。我們像老朋友那樣彼此微笑,從某種層面來說我們確實是老朋友。他長長吁了口氣,我們又笑了一會兒。
“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彼_始了。
“說吧。”
他又笑起來?!澳悻F(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我把有些事情太當真了,但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是又不是。”我說。
“正是這樣,是又不是。對其他人來說是的,對我來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并不是說這不是大事——非常巨大,只不過——”他停了停,長長地吁了一聲。然后他低下頭,一動不動?!拔摇瓙凵弦粋€人……那個女人和我在各方面都很配,她挑逗我,讓我動感情,使我低聲下氣。她十六歲。名叫柯爾斯滕?!?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柯麗,仿佛她正在房間里,看著我的臉沉下來。她仰起頭,發(fā)出沙啞的呵,呵,呵。我把指甲按進一片薄得像紙一樣的生姜里。
“你怎么”——我試圖吞咽,但是我的喉嚨徹底鎖住了——“認識柯麗斯滕的?”
“柯爾——耳朵的耳”——他摸著自己的耳朵,耳垂晃動,耳洞里探出一束灰色的毛——“斯滕。柯爾斯滕。我們在顱骶治療課上認識的?!?
呵,呵,呵。
我點點頭。
“很厲害,是吧?十六歲?她遙遙領(lǐng)先。她是個非常聰明、進步的人——而且她的出身很不好,她的母親神志不清,吸毒。但是柯爾斯滕卻”——他眼神痛苦地喘了口氣——“升華了?!?
我假裝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實際卻只是含在嘴里存著。
“她對你也有相同的感覺嗎?”
他點點頭?!笆聦嵣鲜撬谕七M。”
“哦,所以你們還沒有……”
“沒有。直到最近她都在和其他人約會。是我們的老師。他是個年輕人,和她的年齡接近很多。一個非常好的人——從某些方面來說,我認為她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
“或許他會讓她回心轉(zhuǎn)意?!蔽艺f。
“謝麗爾,”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們需要你的祝福?!?
他的手又熱又重,只有真正的手是這樣的。上百只想象中的手都不會那么溫暖。我盯著他粗粗短短的指甲。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嗯,我想,而且她也想——但是吸引力太強了,我們幾乎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嗎,還是禁忌的力量?我和她說過你的事情,還有我們的關(guān)系。我解釋說你是多么強大,多么女性主義,你一個人住,她認為我們應(yīng)該聽聽你的意見?!?
我又把酒吐回杯子?!澳阍诮忉屛覀冴P(guān)系的時候,是怎么說的?”
“我說你……”——他低頭看著我紅色的關(guān)節(jié)——“是一個很值得我學(xué)習(xí)的人?!彼恿税褎藕臀沂种附徊妗!拔腋嬖V她你在男子氣概和女性能量間平衡得多么好?!蔽覀兊氖种竵砘爻閯樱圃斐鲂⌒〉牟ɡ??!澳憧梢詮哪行砸暯莵砜磫栴},又不會被陽氣蒙蔽?!?
現(xiàn)在我們雙手相握,互相直視對方的眼睛。我們之間的過往壓在我們身上,成百上千輩子的做愛。我們站起來,彼此只有一英寸熾熱的距離,我們的手掌壓在一起。
“謝麗爾?!彼吐曊f。
“菲利普?!?
“我沒法睡覺,我沒法思考。我快要瘋了?!?
現(xiàn)在只有半英寸了。我心臟悸動。
“我們沒有長輩,”他哀嘆,“沒有人能指導(dǎo)我們。你能指導(dǎo)我們嗎?”
“但我比你年輕?!?
“可能吧?!?
“我是比你年輕。我比你小二十二歲?!?
“而我比她大四十九歲?!彼粑?,“你就告訴我這樣行不行。我不希望你這樣的人認為我是——我甚至說不出口。這和她的年紀沒有關(guān)系——你看得出來,對嗎?”
我每次吸氣,肚子柔軟的圓弧便抵住他的腹股溝,我每次呼氣,它又溫柔地收回。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我的呼吸變得又急又快,沖刺般的呼吸,而菲利普拽著我的手。再過一秒鐘,我就要用我天真的沒有指頭的肚子撫摸和探索他了,上下震顫。我走開了。
“這是個艱難的決定?!蔽覐牡厣蠐炱鸩徒恚⌒牡厣w在那排沒有吃過的粉色魚肉上?!拔业谜J真想想?!?
“好的?!狈评照f,挺直身體,眨著眼睛,好像我突然打開了燈。他跟著我來到衣帽間,我找到了我的手提包和夾克。“然后呢?”
“然后等我想好了我會告訴你的?,F(xiàn)在麻煩送我回家吧。”
柯麗半睡半醒地在看電視。我回家的時候,她吃驚地抬頭看著我,好像這不是我的家似的。看到她漂亮的臉蛋和巨大的下巴我就生氣。我把手提包扔在咖啡桌上,在她搬進來之前,我一直把包放在那里。
“你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找個工作?!蔽艺f著擺正了椅子?!盎蛘呶覒?yīng)該打電話給你父母,告訴他們這里的情況?!?
她朝我緩緩微笑,瞇起眼睛。
“發(fā)生了什么?”她說。
我張開嘴。卻無法說出她冒犯我的簡單事實。突然我感覺猶豫,仿佛她知道什么我的事情,仿佛在法庭上,我才是犯錯的人。
“而且不管怎么說,”她拿起遙控器,“我有工作了?!?
這好像不太可能。
“太好了。哪里?”
“超市,我們?nèi)ミ^的那個。”
“你到拉爾夫商店填了申請表格,然后去面試了?”
“沒有,是他們問我的——上次去的時候。我明天開始上班。”
我能想象一個男人顫抖著雙手把名牌別在她的胸口,我想起菲利普如何談?wù)撍闹緝?。幾個小時之前我們坐在他的車里,我還在想,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說她了,我們還有很多話要對彼此講。我扯起她的睡袋一角,抽出一個沙發(fā)靠墊。
“這個沙發(fā)不應(yīng)該被當作床來用。你得拍打靠墊,這樣它們才不會永久變形。”我拍打了一遍,又去扯另外一個——她正坐在上面的那個。我的肌肉用力;我知道這是個可怕的主意,但我還是不斷扯那個靠墊。扯。扯。
我甚至都沒有看到她起身。她用胳膊卡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后拉。我摔倒在沙發(fā)上——喘不過氣來。我還沒能找到平衡,她就用膝蓋推著我坐了下來。我愚蠢地在空中亂抓。她按住我的肩膀,專注地看著我臉上驚恐的表情。然后她突然松開手,走開了。我躺在那里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她咔嗒一聲鎖上了浴室的門。
菲利普早晨一醒來就打來電話。
“柯爾斯滕和我都在想你有沒有思考好。”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我按著小腿上方后側(cè)的一塊烏青。
“隨便問?!狈评照f。
“她美嗎?”
“這會不會影響你的決定?”
“不會?!?
“很美。”
“她的頭發(fā)是什么顏色的?”
“金色?!?
我朝手帕里吐了口唾沫。我的癔球晚上腫起來了——我完全不能吞咽。
“不,我還沒有想好。”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我頭腳顛倒地躺在床上。他愛上了十六歲的女孩。多年來我把自己訓(xùn)練成自己的傭人,這樣當極端悲慘的情況發(fā)生時,我可以有人照顧。但是我的家不再像過去那樣井井有條;柯麗毀掉了幾年來的用心維護。所有的餐具都在外面,總體的混亂已經(jīng)不適用拼車系統(tǒng)——我和骯臟的動物生活之間沒有間隔。于是我在杯子里小便,打翻了一個,又沒有清掃。我把面包嚼成泥,喝水潤濕,直到可以像馬一樣嘖嘖咽下去。只有液體可以滑過癔球,而且必須假想一個吞咽情節(jié)。喝面包漿的時候,我是黑神駒[3]。喝普通水的時候,我是海蒂[4],把金屬長柄勺伸進井里。這是電影的結(jié)尾,她住在阿爾卑斯山。喝橙汁的時候,我是《甲殼蟲貝利》漫畫里面的長官,長官和甲殼蟲貝利來到佛羅里達,暢飲橙汁。咕咚,咕咚,咕咚。這樣有用,因為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些角色在吞咽,不假思索地——只不過是宏大故事中一個短暫的時刻。每種飲料都對應(yīng)一個情節(jié),除了啤酒和葡萄酒,因為當我發(fā)明這個技巧的時候,還不到能喝酒的年紀。我張著嘴,方便口水流出來。不僅是十六歲女孩,還是漂亮的金發(fā)十六歲女孩。她讓他發(fā)瘋。有人從后門進來。是里克。電視響了。不是里克。
她從拉爾夫商店回來;比我預(yù)想的晚。我坐直了身體,聽她胡亂地跳轉(zhuǎn)電視頻道。我的背被她摔過的地方還在痛,但是這正好讓我對癔球分心。我的脖子好像不屬于自己,仿佛商人放錯地方的公文包。我輕叩喉嚨的時候,發(fā)出骨頭的聲響,突然肌肉收緊,收緊,像是抽緊的繩結(jié)——我慌亂了,在空中揮手——不要,不要,不要——
接著喉嚨鎖住了。
我在網(wǎng)上讀到過這樣的情況,但是從未發(fā)生在我身上。胸骨甲狀肌過分僵硬而卡住。有時候是永久的。
“測試,”我低聲說,看看自己是否還能說話,“測試,測試?!蔽曳浅P⌒牡孛竭呑郎系乃幤?,脖子一動不動。我想著海蒂的情節(jié)喝完了所有紅。完全沒有好轉(zhuǎn)。我謹慎地直著脖子來到電話旁邊,打給布魯瓦亞爾醫(yī)生,但是他在阿姆斯特丹;錄音電話讓我打911或者給露絲-安妮·蒂貝茨醫(yī)生留下姓名和電話。我記得有機玻璃陳列架上的兩沓名片——這是另外一位醫(yī)生。那個負責(zé)給候診室的蕨類植物澆水的人。我掛了電話,又打回去留下了我的姓名和電話。對治療師來說這個留言太短了。
“我四十三歲,”我依然低聲地補充。“普通身高。棕色頭發(fā),現(xiàn)在變成了灰色。沒有孩子。謝謝,請回電。謝謝?!?
蒂貝茨醫(yī)生周二到周四接診。當我建議今天周四去見她時,她反建議下周二。喝六天的液體,我會餓死的。她感覺到了我的痛苦,問我是否有危險。我說等到下周二的話,有可能。她說,如果我現(xiàn)在就過去的話,我們可以在她的午飯時間見面。
我開車去了相同的大樓,坐了相同的電梯,到了相同的樓層。門上布魯瓦亞爾醫(yī)生的名字換成了露絲-安妮·蒂貝茨醫(yī)生,執(zhí)照臨床社工——一塊塑料標簽插在一個鋁制長條里。我看了看走廊,心想還有多少間其他辦公室是共用的。大部分病人永遠不會知道;肯定不太有人需要兩個不相關(guān)的專家的服務(wù)。前臺區(qū)域沒有人,我看了十五秒高爾夫雜志,門開了。
蒂貝茨醫(yī)生高個子,有一頭無精打采的灰發(fā),以及一張中性的馬臉;她讓我想起什么人,但我不太確定是誰。這可能是好治療師的征兆,所有人都看她臉熟。她問房間夠不夠暖和——她可以打開一個小取暖器。我說溫度正好。
“你今天來是為什么?”
她的日程計劃上放著一個飯盒。她在上一個病人之后飛快地吃過了?還是她在餓著肚子等待?“你想吃飯的話就吃吧,不用管我。”她耐心地微笑?!澳銣蕚浜昧司烷_始吧?!蔽以谄ど嘲l(fā)上側(cè)過身體,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腿不夠地方放,于是我又轉(zhuǎn)正坐好;她不是那種治療師。
我和她說了癔球癥,還有我卡住的胸骨甲狀肌。她問我能不能想起來什么觸發(fā)事件。我還不想說菲利普的事情,于是就描述了我家的客人,她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的樣子,晃著她巨大的,沉重的腦袋,像一只奶牛,一只臭氣熏天的公牛。
“公牛是雄的?!钡儇惔尼t(yī)生說。
但就是這樣。女人會說很多話——擔(dān)心很多事情——會付出和讓步。女人會洗澡。
“她不洗澡?”
“幾乎從來不洗?!?
我描述了她對我家的徹底漠視,并且演示了她對我做的各種事情,我壓住自己的胸口,捏自己的手腕。很難把自己的腦袋往后扯。
“這樣看起來可能不痛,因為我自己做不好。”
“毫無疑問這樣會痛,”她說,“那你怎么反抗的?”
我松開胳膊,坐了回去。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反擊了嗎?”
“你是說自衛(wèi)?”
“當然?!?
“哦,不是這么回事。這真的更算是惡劣態(tài)度?!蔽覍ψ约盒πΓ驗槁犉饋砦蚁袷窃诜裾J?!澳懵犝f過掌心機構(gòu)嗎?自衛(wèi)幫助你燃燒脂肪和鍛煉肌肉?差不多都是我編造出來的。”
“你喊了嗎?”
“沒有。”
“你對她說不要這樣了嗎?”
“沒有?!?
蒂貝茨醫(yī)生沉默了,像一個沒有更多問題的律師。我皺起臉來,我的癔球痛苦地腫脹,她遞給我一盒紙巾。
我突然想起來為什么她看著那么臉熟了。
她是布魯瓦亞爾醫(yī)生的接待員。太令人生氣了。她到底是不是露絲-安妮·蒂貝茨,或者她也是露絲-安妮·蒂貝茨的接待員?她對蒂貝茨醫(yī)生做了什么?我得要報告。但是我應(yīng)該打電話給誰?這個冒充喬裝的女人肯定會接電話。我慢慢收拾起手提包和毛衣。最好還是不要再和她繼續(xù)摻和。
“今天真的很有幫助,謝謝你?!?
“你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
“我覺得不需要了。這是一個二十分鐘的問題,而你已經(jīng)解決了。”
她遲疑地抬頭看著我。
“我還是得按照整個療程來收費。”
我已經(jīng)提前寫好了支票,便從包里取了出來。
“如果可能的話,請把那三十分鐘捐贈給付不起治療費的人。”
“我不能那么做?!?
“謝謝你。”
柯麗在拉爾夫商店,所以我待在家里,做熱壓按摩,慢慢放松我的喉嚨。我不時用一只熱的金屬勺子壓住喉嚨,有人說這樣有用。就當我覺得好像有感覺的時候,菲利普打來電話。
“我今晚要見柯爾斯滕。我八點去接她?!?
我沉默。
“那么我八點前能聽到你的答復(fù)嗎?還是……”
“不行?!?
“今晚都不行,還是只是八點前不行?”
我掛了。顫抖的憤怒靜靜地從我的胸口升入我的喉嚨。腫塊又卡住了,緊得好像生氣的男人的拳頭?;蛘呶业娜^。我看著自己青筋畢露的手,慢慢握成拳。這是她說的反擊嗎?想到接待員自鳴得意的馬臉,我的癔球更硬了。我跳起來掃視我的DVD收藏。我可能根本沒有那張碟片。我有:《適者生存》。這不是我們最新的片子;這是四年前卡爾和蘇珊娜給我的圣誕節(jié)禮物。我當然有很多機會在老工作室學(xué)習(xí)防身術(shù),只是不想在同事們面前出丑。我們的DVD(以及流媒體)除了可以燃燒脂肪和鍛煉肌肉,最大的優(yōu)點是你可以獨自練習(xí),沒有人在旁邊看。我按了播放鍵。
“嗨!我們開始吧!”這是夏米拉·泰伊,健美運動員。她不再參賽了,但是她依然很昂貴,而且很難請到?!拔医ㄗh你在鏡子前練習(xí),你能看到自己的屁股變小?!蔽掖┲抡驹诳蛷d里。踢腿被稱為踢腿,但是拳擊被稱為“砰”。“砰!砰,砰!”夏米拉說?!拔宜X也在砰!很快你也會!”膝蓋踹腹股溝的動作被表演成了康康舞——“來吧,康康舞!”如果有人扼住你的脖子,用“蝴蝶招式”可以掙脫,并且可以強壯你的上臂?!斑@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夏米拉最后打趣說,“你擁有了全新的肌肉體格,可能會招來更多打!”我跪下來,汗水從身體兩側(cè)往下淌,流進我的松緊腰帶。
柯麗九點回家,帶著一盒垃圾袋。我希望這是她的橄欖枝,因為我們家沒有垃圾袋了,而且我真的沒有任何想要和她過不去的念頭。但是她用所有垃圾袋裝了衣服,發(fā)霉的浴巾,食物和電子設(shè)備,顯然都已經(jīng)在她的車里放了很長時間。我看著她打包了四袋東西放在客廳墻角。每次咽口水都需要集中精力,但是我堅持住了,有些癔球患者只能吐口水,他們到任何地方都必須帶痰盂。
十一點十五分,菲利普發(fā)來消息。她想讓我告訴你,我隔著牛仔褲揉了她。我們覺得這不算。沒有高潮。都是大寫,好像他正朝著他頂層公寓的窗外大喊。讀了這條消息以后,畫面很難抹去——緊繃繃的褲襠,他粗短的毛茸茸的手,野蠻地揉搓。我能聽見柯麗在客廳里反芻般地把冰塊嚼得嘎嘎響。咀嚼聲太響了,以至于我心想她是不是故意這樣做想要激怒我。我把耳朵貼在門上?,F(xiàn)在她在模仿那種模仿——咀嚼聲上有對雙引號。等我意識到這種念頭不會停止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她的自我復(fù)制翻了四倍,然后是十六倍,她的眼球蹦出腦袋,被瘋狂揉搓的牛仔褲,毒螯般的牙齒,舌頭在房間里四處抽打,冰塊四濺。我唾在了袖子上,猛地拉開門,沖向沙發(fā)。她在睡袋里抬頭看我,安靜地反復(fù)嚼著一塊冰塊。
“請你可不可以請不要再發(fā)出那樣的聲音了?”我不該說兩次請,但是我的聲音很低,眼睛直視著她。我的手以戒備的姿勢放在身前。我的心臟在身體里拼命跳,發(fā)出敲擊的聲響。如果她做了一個DVD上沒有的動作怎么辦?我低頭確認我的姿勢穩(wěn)固。
她斜眼看著我,打量著我游移的手和站得穩(wěn)穩(wěn)的腳,然后仰起頭來,在嘴巴里塞滿冰塊。我從她手里搶過杯子。她朝空空的手心眨眨眼睛,慢慢嚼著冰塊,吞下,視線越過我看著電視。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我們不會打起來。但是她知道我想這樣做。她知道我都準備好了——一個四十三歲穿著襯衫的女性,準備好大干一場。而她此刻正在心里發(fā)笑。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