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可思議的國度
- 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
- (英)伊麗莎白·皮薩尼
- 13066字
- 2020-03-11 17:06:13
當好大喜功的民族黨(Indonesian National Party)領(lǐng)袖蘇加諾(Sukarno)宣布印尼獨立后,他解放的不是個具有完整實體的國家,而是僅憑想象統(tǒng)一了表面上擁有共同歷史和少許共通文化的一大片破碎島嶼。草草擬就的獨立宣言只提到“將盡快處理其他事宜”,而且是在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日本驟然投降兩天后倉促公布的。日本曾在1942年侵略荷屬東印度[1],陸續(xù)將荷蘭殖民者趕出印尼群島。印尼民族黨本以為這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因為他們極不信任白種人,誰叫荷蘭人用搜刮民脂民膏的手段統(tǒng)治了印尼三百五十年呢,可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日本鬼子跟荷蘭人一樣可惡,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罷了。蘇加諾及其黨羽匆匆宣布獨立的用意,就是想讓印尼諸島脫離任何貪婪外來者的魔掌。
“日本鬼子饒不得啊。”此言出自東印尼一位漁夫母親的嘴里。
2012年年初,我曾在漁夫家過夜。這位母親的臉龐已變得像蜜餞一樣皺巴巴,但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胚子,她說:“他們實在太——殘忍了,只想強奸沒出嫁的姑娘。”
這是我詢問她年紀時所引起的話題,但她摸不清自己究竟幾歲了,只說日本鬼子來的時候她已成年。我問她那時的生活怎么樣,這位老婦人搖了搖頭,然后動作僵硬地使盡力氣站起來解釋:“他們命令一伙男人挖了個坑,然后叫兩個男的在坑邊站好,還給他們的眼睛圍上一塊白布,接著就從后面喀、喀兩下。”
她一邊回憶七十年前親眼目睹的場面,一邊目光炯炯地比劃著蒙眼動作,并舉起一只干癟的手朝自己的脖子后面砍了兩下,然后搖搖晃晃坐回椅子上說:“他們的腦袋滾到了坑里面,其中一具尸體還掛在坑邊,直到有個日本兵推它一把才掉進去。”
數(shù)十年后,某日本公司在她家附近開了個珍珠養(yǎng)殖場,一批來自東京的主管想了解一點地方特色,于是參加當?shù)氐膶в[。“那時我就坐在市場里賣魚,還用日語招呼他們,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都嚇了一跳,沒料到我這賣魚的老太婆居然會講日語,后來他們把我的魚統(tǒng)統(tǒng)買走了,”她笑著說,“我讓他們付了四倍價錢哦。”
歐洲人比日本人捷足先登的主因是,他們在印尼各地市場發(fā)現(xiàn)了香料和其他財富;現(xiàn)今的印尼正是因為這些貪婪的荷蘭商人才團結(jié)起來。歐洲人尚未登陸之前的幾個世紀,阿拉伯和亞洲貿(mào)易商已和印尼群島各封建領(lǐng)地做過生意,他們在海風協(xié)助下遠渡重洋來到印尼,人類史上大部分的遠程貿(mào)易也是由海風帶動。每年的某段時間,赤道附近的信風[2]會改變風向,在中國和印度(為當時兩大生產(chǎn)國和消費國)之間的海面上,為兩國商船提供一條便于通行的運輸航道。12月至來年3月,來自中國的東北風襲向南方。自6月到9月,海上的東南風又迅速朝北吹至印度。因此,舉凡想在印度和中國之間運送絲綢、棉布、瓷器、鐵器、茶葉和銀器的商人,不是得翻越喜馬拉雅山,就是得通過現(xiàn)在的印尼領(lǐng)海。
在風向不定的過渡期,印尼群島的貿(mào)易活動往往陷入停頓,外來貿(mào)易商就利用這幾個月,停留在某些熱鬧的港口裝卸貨物、整修船只、補給食物,甚至跟當?shù)嘏油ɑ椋槺銥橄乱慌馊〉秘浽础H舛罐⒎酆蜁窀傻亩∠慊ò鷣碜詵|方的烏魯古群島(Maluku),西端的亞齊區(qū)和蘇門答臘的蘇丹國可供應胡椒,地方領(lǐng)主爭相吸引商人和船長們前來自己的封地,有的港口是供應販賣胡椒的最佳渠道,有的商港以提供安全倉儲名聞遐邇,有的港埠收費低廉,貿(mào)易商也比較不易遭人搶劫。據(jù)說馬可·波羅在1290年左右從中國返回意大利的途中,曾通過印尼海域,他如此形容爪哇港口的繁忙盛況:“此地迭有船舶往來,屢見買賣貨物、獲利豐厚之商賈,島上珍奇繁多,不及備載。”
如果你隨便挑個印尼現(xiàn)代貿(mào)易城的市場逛一逛,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那里的景象和氣息,非常接近馬可·波羅在七百多年前所描述的見聞。你會看到一堆歪七扭八的攤子緊挨著彼此,每個攤子皆以老舊的包裝箱、廢棄的家具、沒人要的木板條、上屆的競選旗幟任意拼湊而成,沒有人在乎攤販的外觀,擺在桌上的貨色才重要。某個攤位將一大摞紅辣椒堆放在一塊白色粗麻布上,看起來像座火山似的。隔壁的攤位擺著幾個如同魔術(shù)方塊的木箱,第一箱塞滿肉豆蔻粉,第二箱裝滿胡椒粒,第三箱是干燥丁香花苞,另外二十二個排排站的箱子,則是盛滿姜黃、老姜、南姜、香菜子,還有各式各樣你瞧不出是什么但用舌頭一嘗就能辨識的香料。你還會看到一堆被草繩綁住腳的螃蟹,在一塊石板上吐泡沫。市場角落佇立一間老雜貨鋪,店里一根柱子上掛著一頂頂可供辛勤耕作的稻農(nóng)遮陽之用的棕櫚葉斗笠,店內(nèi)還擺著一根根竹掃帚和椰纖掃把、一個個可放在小火爐上燉湯用的平底大肚陶鍋。
如今全國市場也出現(xiàn)大量專利藥品販賣者,他們拿著時新道具四處兜售商品。我參觀某個市場時,瞧見一群觀眾正聚精會神地聆聽一名江湖郎中透過吵死人的迪斯科音響,努力推銷某種可治百病的藥草,身旁擺著一具面向觀眾的人頭模型,人頭從中一分為二,半邊是俊秀的年輕臉蛋,另半邊露出面部的肌腱和突起的眼球。不遠處有位婦人沉默不語地坐在幾片看來像泥巴、上頭布滿窟窿、中間穿著繩子的圓餅上,我猜那是某種植物的塊莖,但其實是泥巴筑成的蟻窩。她向我打包票,只要切下一塊上等蟻窩熬煮成汁,即可用來治糖尿病和高血壓。婦人隔壁有位長了一對招風耳、留著兩撇八字胡的老翁,把攤位分成兩半:一半賣的是裝在可樂瓶里、看起來黏糊糊的黑藥水,他又是干咳又是吐痰地向我解釋,這叫“山王水”,能治肺癌,是以某種長在火山上的植物根部提煉而成;攤位的另一半擺著幾小堆煙草,還有用來卷煙草的干葉子。
市場里的商人一律用“國語”而非“方言”與我和其他可能樂于掏腰包的顧客交談。他們彼此通用的語言,其實是貿(mào)易商使用了數(shù)千年的一種馬來語。很久很久以前,一波又一波的外國商人,紛紛乘著商船從印尼群島之間的幾道海峽,通過操著各種方言的島嶼社區(qū)。波斯人在7世紀統(tǒng)治過印尼,爾后阿拉伯人取而代之,繼而又有來自印度西部古加拉特邦以及東部柯羅曼德爾海岸的印度人上岸,中國人則在12世紀開始大量出現(xiàn),這些外來者的共通點是熱衷于貿(mào)易。后來擁有各種膚色、出自各類族群的諸島居民,在為一籃籃珠母貝、一捆捆檀香木、一籠籠天堂鳥、一袋袋胡椒粒以及一堆堆軟綿綿的海參討價還價時,一律說馬來語,就跟現(xiàn)在一樣。盡管各島居民私下交談時,還是習慣采用數(shù)百種土語,但幾乎人人都會說印尼話,給觀光客帶來一大便利。印尼話是公眾場合的語言,來自不同背景、聚集在大城里的印尼人,在日常生活中也都說印尼話。
商業(yè)影響了印尼群島的宗教和語言。自7世紀以降,與印度商人同行的學者,將印度教和佛教傳入蘇門答臘南邊的室利佛逝[3]王國——日后成為當?shù)卦∶窠⒌牡谝粋€海上商業(yè)帝國,統(tǒng)治者靠貿(mào)易累積龐大財富,足以建立軍隊,征服鄰島,將佛教渡海傳播至爪哇,招納遠在今日泰國和柬埔寨南邊的封臣國。金碧輝煌的廟宇開始在爪哇中部平原和丘陵勃然興起,世上最大的佛寺“婆羅浮屠”[4]于9世紀在爪哇落成。另一個崇拜印度教的王朝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令人驚艷的“巴蘭班南”寺廟群[5]。
下一波商人是穆斯林,分別來自南亞、華南和中東。由于共同的宗教信仰有如商業(yè)潤滑劑(商人可一起用餐禱告,順便談生意),印尼諸島的貿(mào)易商遂成為最早接受伊斯蘭教的一群人。爪哇的王公貴族們逐漸揚棄梵文姓名,開始采用蘇丹稱號。到了16世紀初,爪哇島的統(tǒng)治者幾乎悉數(shù)改信伊斯蘭教,唯獨崇奉印度教的巴厘島仍保留印度式宮闈和種姓制度。
印尼群島擁有許多不同的封建領(lǐng)地,各地居民從不認為自己歸屬于某個領(lǐng)土完整的大國。然而,由于商人頻繁往返于各島,世居島上的小老百姓變得樂意包容和接納彼此的差異,養(yǎng)成一種幾近調(diào)情的好客態(tài)度,這些島嶼也成為誘惑外來者探險的地方。
不過,這么開放也有缺點,導致印尼成為歐洲人的俎上肉,也改變了彼此的經(jīng)商手法。
君士坦丁堡于15世紀中葉遭土耳其人攻陷后,歐洲的基督徒商人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向亞洲的穆斯林商人采辦貨物。當時,香料是歐洲富裕家庭食品柜中不可或缺的食材——在沒有冰箱的年代,香料可防止肉類腐敗及掩蓋臭味。歐洲人若想繼續(xù)擁有供應無缺的胡椒、丁香、肉豆蔻,勢必得直接遠赴種植這些香料的島嶼搜尋貨源。1497年,葡萄牙探險家達伽馬(Vasco da Gama)繞著非洲南端航行,并發(fā)現(xiàn)通往東方的海路后,這個心愿終于可望實現(xiàn)。葡萄牙人迅速找到正確航道,可直奔盛產(chǎn)寶貴香料的馬魯古群島(昔稱摩鹿加群島或香料群島),第一個目的地就是遍植丁香的火山島特爾納特(Ternate)。該島蜿蜒崎嶇的海岸邊,坐落著一個熱鬧非凡的城市,城中尚保留兩座葡萄牙碉堡和一座蘇丹宮遺址。如今,較大的那座碉堡一部分是軍營,一部分為政府辦公處。有些軍眷將洗凈的衣物披掛在碉堡內(nèi)的舊大炮上晾曬,幾輛掛有紅色公家牌照的休旅車載著身穿制服的公務員通過一道凱旋門前往破舊的辦公室。至于那座蘇丹宮,則是風華盡失地站在市立足球場后方的小土丘上,像是一棟突兀的鄉(xiāng)下木屋。
那座王宮曾經(jīng)富麗堂皇。1579年,英國探險家德雷克(Francis Drake)臨時起意登陸特爾納特島,作為環(huán)球航行的最后一站,并寫下參觀蘇丹宮的感想。這位海盜出身的航海家什么金銀財寶沒見過呢,但依然對當?shù)氐奶K丹腰纏金布、腳踏紅鞋、手戴碩大金鏈和六枚戒指(鑲有兩顆鉆石、兩顆綠松石、一顆紅寶石和一顆翡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端坐于王位,右側(cè)立一面寶扇(其上密布刺繡,滿綴藍寶石),宮中悶熱至極,扇葉以涼風送爽,為國王舒心。[6]
在德瑞克那個年代,蘇丹王座早已不再安穩(wěn)舒適。葡萄牙人打著自由貿(mào)易的口號,用大炮給蘇丹宮轟出了好多窟窿,他們并非只要一些香料,而想全部搬走。葡萄牙人以為貿(mào)易是一場零和游戲,只要某方敗陣,則他方必勝,但事后證明,那些洋人不太擅長玩這種游戲。
根據(jù)德瑞克的記載:“葡萄牙人……欲立專制政府以號令地方百姓……殘殺國王。”他們的計劃引火自焚;特爾納特老百姓群起反抗,趕走了葡萄牙人。于是其他歐洲人——西班牙人、英國人、荷蘭人——接踵而至,競相在馬魯古群島采購香料賣到歐洲,導致產(chǎn)地價格上漲,歐洲利潤下跌,令遠洋貿(mào)易商大感不悅。1602年,荷蘭商人決定采取行動,聯(lián)合成立荷蘭東印度公司。
東印度公司是全世界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初期投資者達一千八百人。公司成立后大肆宣傳,帶動了世界最早的股市交易;第一艘商船尚未起航,初期投資者便哄抬價格,出售手中股票。十七位董事承受巨大壓力,必須為股票持有人創(chuàng)造利潤。他們提高獲利的第一步是:壟斷香料市場,剔除來自其他歐洲人的競爭,實行策略則是:賄賂+籠絡+暴力。
17世紀的馬魯古群島一如今日,北部的許多人家每逢采收季節(jié),就把丁香樹上一簇簇的粉紅花苞打下來,孩子們將摘下的花苞鋪在棕櫚葉編成的圓盤上,大人們再把盤子抬到椰子葉搭蓋的屋頂上晾干。那些花苞經(jīng)過連日的風吹日曬,變得皺皺、黑黑、彎彎的,歐洲人會把它們放在圣誕節(jié)喝的熱葡萄酒里添加香氣。7月是曬丁香花苞的季節(jié),如果這個時節(jié)你在馬魯古群島的某個小島附近航行,恰巧海上飄來一陣風,那么你可能還沒見著陸地,就聞到圣誕節(jié)氣息了。
東印度公司打算買下每一朵丁香花苞,沒想到事與愿違——馬魯古群島北部幾乎家家種丁香樹,他們寧可把花苞賣給穆斯林商人,也不愿交到這些渾身是毛的白種異教徒手上。后來東印度公司十七位董事想了個餿主意:砍倒馬魯古群島所有的丁香樹,只保留安汶島(Ambon)上的植株。他們?yōu)檫_目的不擇手段,于是付給當?shù)靥K丹一大筆錢,開啟了長達三百多年賄賂和籠絡地方領(lǐng)主的傳統(tǒng)。
肉豆蔻市場較易壟斷,因為當時全世界只有一個地方生長這種香料:班達群島(Banda)。這些蕞爾小島與世隔絕、地處深海之上,大多數(shù)地圖幾乎看不見它們坐落于何方。荷蘭人的籠絡策略對它們起不了作用,因為這些小島擁有堅不可摧的村落式民主傳統(tǒng),荷蘭人在當?shù)馗菊也坏娇梢孕匈V或恐嚇的蘇丹、國王、中央政權(quán)。班達島居民與荷蘭人簽下貿(mào)易協(xié)議后,卻把肉豆蔻賣給英國人。1609年,東印度公司派軍到當?shù)嘏d建一座碉堡,竟遭島民伏擊,犧牲了一位海軍上將和三十三名部下。十二年后,荷蘭人采取了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報復行動。
2012年元旦我在班達島四處閑晃時,發(fā)現(xiàn)東印度公司迄今仍陰魂不散。例如,當?shù)啬抽g教堂走道兩旁盡是該公司為歷任總督立下的墓碑,一座廢棄花園前面兩扇厚重的鍛造鐵門上刻有該公司標志VOC[7],這標志不僅被嵌入路石、圍墻和大炮中,還被用來裝飾散布于該島的幾座碉堡拱門。其中氣勢最雄偉的貝爾基卡碉堡威風凜凜地俯瞰港口,儼然在警告駛近的船只:別給荷蘭人惹麻煩。去過班達島的觀光客,恐怕會認為東印度公司比較像軍隊,不太像經(jīng)商企業(yè)。要是你看過當?shù)夭┪镳^懸掛的一幅油畫,這感受會更強烈。油畫中央有個體格壯碩的日本武士傭兵,他全身赤裸只纏一塊腰布,雙腿鮮血四濺地站在死人肢體堆中,一腳踩著從某個被砍下的頭顱掉出來的一顆眼球。一條條錦蛇扭動身軀爬出尸體胸腔,一只只斷掌自深紅血灘伸出來。背景有個光溜溜的嬰兒爬到呼天搶地的母親大腿上,她穿著伊斯蘭服飾,在那面無表情的日本武士準備舉劍砍殺一名班達島英雄之際,懇求對方垂憐。一名荷蘭佬揮舞著來復槍,另一名荷蘭士兵踢倒一個犯人。畫面中間還有五名班達島長老眼神茫然地俯視著刺穿他們身體的長矛,數(shù)艘飄揚著荷蘭旗幟的戰(zhàn)艦停在海灣遠處。
這是一幅歌頌暴力的畫作,所描繪的事件也充滿血腥味。1621年,東印度公司野心勃勃的新任總督庫恩(Jan Pieterszoon Coen)帶頭發(fā)動這場大屠殺。十二年前,他還是一名年輕商人,曾目睹上司遭到班達島統(tǒng)治者偷襲殺害,于是以牙還牙,采取滅族行動。他派手下除掉他們認為成不了好奴隸的島民,把剩下的居民運到海外,致使當?shù)厝丝趶囊蝗f五千人銳減至數(shù)百人。庫恩濫用武力雖遭十七位董事申斥,卻還是從董事們手上領(lǐng)到了三千基爾特(guilder,荷蘭貨幣單位)獎金。
丁香與肉豆蔻壟斷事業(yè)固然為東印度公司貢獻了巨大收益,不過他們也為鞏固這些事業(yè)付出了高昂代價。該公司因爪哇親王之間時起紛爭,而陷入一連串所費不貲的戰(zhàn)役,以至于沒有心思經(jīng)營與中國之間的高獲利貿(mào)易,接著就開始出現(xiàn)虧損,最終于1798年破產(chǎn)。當時東印度公司只差四年就可以舉行成立兩百周年的慶祝活動,而且員工多達五萬人,擁有近一百五十艘商船和數(shù)十艘戰(zhàn)艦。由于該公司顯然“大到不能倒”,荷蘭王室遂接收其財產(chǎn)及債務,并接管荷屬東印度殖民地,直到一百五十年后遭日本入侵為止。
不過,荷屬東印度究竟涵蓋哪些島嶼,始終是個無解謎題。東印度公司倒閉之前,已在爪哇島和盛產(chǎn)香料的馬魯古群島建立起威信,控制蘇拉威西島的繁忙港埠望加錫,并且在蘇門答臘島設有一兩個前哨站。接下來一個半世紀,荷蘭王室循序漸進地將觸角伸向更廣大的領(lǐng)域,但接管這些島嶼的荷蘭殖民統(tǒng)治者也和往日的東印度公司一樣,對賺錢興趣比較大,不太關(guān)心當?shù)厝怂阑睢K麄兛车固K門答臘的叢林,以種植橡膠與可可;為取得咖啡、茶葉、蔗糖、煙草,而鏟除爪哇、蘇拉威西和其他島嶼的灌木林;并大肆開發(fā)土地,以便挖掘錫礦、金礦和鑿井取油。要是有哪座島或哪個地區(qū)生產(chǎn)不出荷蘭商人感興趣的東西,殖民者就讓當?shù)赝鹾罾^續(xù)作威作福,直到19世紀80年代才畫下句號。
在印尼旅行的本國人和外國人,第一個會聽到的問題是:“你從哪里來?”印尼是個商業(yè)國家,當?shù)厝艘豢吹缴婵祝匀欢粫@么問,因為他們想知道這個陌生人可能帶來什么生意、購買哪些東西、出現(xiàn)何種行為。不過,從這個問題也能看出印尼人對其他國家(包括對前殖民者)抱有哪些好玩的想法。
從前我一聽到這問題就頭大,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雖然我媽是在英國長大的蘇格蘭人,但我十四歲以前從未住過英國,往后三十五年歲月中,也只在那里正式住過五年。我曾祖父是紐約意大利移民,我爸媽就是在移民局排隊通關(guān)時認識的,那時我爸靠著搭便車環(huán)游世界,我媽也是搭順風車游遍歐洲。我在美國中西部一座城市(我老把它的名字拼錯)出生,在德國、法國和西班牙長大,這輩子住在印尼的時間,其實比待在其他任何國家的時間來得長。但我每天都聽到一堆印尼人問我:“你從哪里來?”而我的答復慢慢地歸結(jié)為一個:“我來自英國。”
二十多年前我初次寄居印尼,并承認自己是“英國人”時,總會聽到這種反應:“哇!英國人!黛安娜王妃!”如今全世界幾乎都能從電視上看到足球轉(zhuǎn)播賽,印尼人一聽說我來自英國,他們的反應也變了:“哇!英國人!曼聯(lián)![8]”我還常聽他們說:“真希望印尼過去是英國而不是荷蘭的殖民地。”
我問印尼人為何有此一說,他們提出的理由不外乎:第一,荷蘭人只會巧取豪奪,不思回報,而英國人幫印尼建立了國家制度。(我又問他們對荷蘭人完成的重要工程、灌溉系統(tǒng)、港口建設有何看法,他們的答復是:荷蘭人搞這些玩意兒只是為了更有效率地搶走我們的東西。)第二,荷蘭人蓄意對印尼人施行愚民政策,而英國人會教育民眾。第三,荷蘭人派政治官員執(zhí)行朝令夕改、對升斗小民沒半點好處的司法制度,而英國人擁有獨立司法系統(tǒng),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這些意見并非來自史家或?qū)W者,而是出自我在船上和咖啡攤前遇到的小老百姓、卡車司機、莊稼漢和助產(chǎn)士的口中。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現(xiàn)象:雖然印尼人老愛數(shù)落荷蘭人的種種不是,過去七十年來,卻甚少力圖扭轉(zhuǎn)他們遺留的歪風。我猜是因為荷蘭人開始剝削印尼諸島以前,各島早已存在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的惡習。
歐洲人改變了貿(mào)易活動的游戲規(guī)則,并采取更有效率的方式成立香料種植園和萃取廠,而印尼諸島眾多國王和蘇丹在歐洲人來臨前,即已長期榨取農(nóng)民稅收與勞力,為永無止境、彼此對立的戰(zhàn)爭提供經(jīng)費。在前殖民時代,印尼的知識階層僅限于從印度和中東前來巡回講學的學者以及少數(shù)與他們進行交流的朝臣。司法制度因統(tǒng)治者為所欲為而蕩然無存,位居爪哇心臟地帶的殖民地只要買通時生齟齬的皇親國戚,讓他們做大官,就能鞏固權(quán)力。于是這些達官貴人依然故我,在百姓面前炫耀財富,撐著頻頻轉(zhuǎn)動的金傘出門參加盛大游行,照常耍脾氣、當大爺、收稅金;可是回到自己的宮廷后,卻得乖乖將他們搜刮而來的稅收呈遞給荷蘭王室,只能從中領(lǐng)回一筆薪資。
如果荷蘭主子提出更多要求,這批貴族就變本加厲壓榨人民血汗。自19世紀30年代以來,印尼農(nóng)民一向是想種什么就種什么(大部分是給家人吃的糧食),現(xiàn)在卻得保留部分農(nóng)地,栽種殖民政府以固定價格收購的經(jīng)濟作物,還得前往荷蘭商人開墾的大農(nóng)場義務勞動好幾天,為荷蘭國庫增辟財源。有段時期,荷蘭一半的國家收入都是從印尼汲取而來。到了20世紀初,一批左傾政治家迫使荷蘭通過了“倫理政策”,認為荷屬東印度殖民政府必須為當時在名義上受荷蘭統(tǒng)治的三千四百萬名印尼人民的福祉承擔一些責任,有義務為享有較多特權(quán)的“本地人”子女成立學校。然而,這項新政策依舊阻止不了當時將首都設在巴達維亞(今稱雅加達)的殖民政府對原住民宣戰(zhàn)。
在爪哇和其他島嶼的某些大農(nóng)場,居民反抗荷蘭人的行動層出不窮,令人憎惡的義務勞動制度也漏洞百出。殖民者始終采取以暴制暴的因應之道,19世紀后期的數(shù)十年間,他們愈來愈無法容忍其他島嶼殘存的半自治封建領(lǐng)地,巴達維亞政府遂展開強迫列島接受其政令的活動,結(jié)果遭地方統(tǒng)治者反擊。1908年以前,距荷蘭屬地爪哇僅咫尺之遙的巴厘島地方領(lǐng)袖,一直想擺脫荷蘭女王威廉明娜(Queen Wilhelmina)的束縛。印尼群島最西邊的亞齊省,也在1903年前想盡辦法擊退荷蘭人。群島東方的“荷屬西巴布亞”(Dutch West Papua)叢林和沼澤地帶的殖民地,更是名存實亡;巴布亞位置極其偏遠,印尼獨立時甚至尚未劃入領(lǐng)土。帝汶島(Timor)東半部從未出現(xiàn)過荷蘭人蹤跡,16世紀葡萄牙人遭特爾納特島居民驅(qū)逐后,便在東帝汶落腳,并長期聚居于當?shù)兀钡?975年葡萄牙國內(nèi)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才放棄這塊寶地,爾后印尼政府迅速派軍進駐,并將東帝汶劃入第二十七省。
說來諷刺,荷蘭在印尼推行立意良善的倫理政策,卻為反殖民運動埋下種子。拜此德政之賜,許多年輕“本地人”生平頭一遭得以受教育、學荷蘭語,進而有機會接觸暢談國家主權(quán)、社會正義等新潮思想的書報,于是來自各島的熱血青年前仆后繼聚集在爪哇大城,找到一起反抗某個公敵的共同理想,國家觀念也逐步在他們腦海中成形。1928年,一群來自印尼群島的年輕人宣誓,他們將以“印尼兒女”之名,為“一片國土:印尼,一個國家:印尼,一種語言:印尼語”而奮斗。
日后這句話便成為民族黨致力推翻荷蘭統(tǒng)治者的口號,不過口號喊得太響的反動分子,統(tǒng)統(tǒng)被荷蘭人放逐到傷害不了殖民者的偏遠外島。
一度大受荷蘭人青睞的班達島,直到20世紀30年代仍屬這類閉塞之地。我曾在當?shù)啬硹l寂靜的小街上,發(fā)現(xiàn)一座追悼被放逐該島的政治叛亂分子紀念碑,其中有兩位重要印尼民族黨領(lǐng)導人:印尼獨立后首任總理夏赫里爾(Sutan Sjahrir)以及與第一任總統(tǒng)蘇加諾共同簽署獨立宣言的首任副總統(tǒng)哈達(Mohammad Hatta)。
如今印尼人民早已牢記被列為國定假日的獨立日:1945年8月17日。這一天,各地村民會用竹子編制凱旋門,然后用油漆寫上一行賀詞:恭祝印尼六十七歲!住在雅加達貧民窟的窮人,也會撿拾廢棄的塑料杯,并漆上紅白兩色,將它們做成立體彩旗串,懸掛在散發(fā)陣陣惡臭的運河邊。
不過,我在班達島發(fā)現(xiàn)的紀念碑卻隱含著一段建國秘事,對印尼獨立日的看法與正統(tǒng)說法有出入,碑銘寫道:
“班達人民共立此碑以茲紀念印度尼西亞共和國獲得獨立與主權(quán)之日:1949年12月27日。”
我想進一步了解這是怎么回事,于是前去參觀哈達被流放期間的棲身處。這座故居已成博物館,是典型的班達式平房,有三道木門和開向一條前廊的幾扇百葉窗。雖然當天沒訪客,但門是開著的,我晃了進去。主臥室一角擺著一張雕刻精美的雙人沙發(fā),原有絲絨厚墊被換上涼爽的柳條,沙發(fā)前放了張木頭茶幾,兩側(cè)各備一張柳條椅,幾上立了一塊寫著“桌椅組”的木牌,下方有兩只空瓶在地面上滾來滾去。墻角一個玻璃柜里,放置了一套西裝、一件襯衫、一副眼鏡和一雙鞋。室內(nèi)還有一張擺著一臺打字機的書桌,此外再沒有其他擺設,也沒有提供任何信息說明哈達為何被流放于此以及印尼為何有兩個獨立日。
獨立日之所以出現(xiàn)了兩個(正統(tǒng)說法是1945年,少數(shù)人提到是1949年),其實是因為荷蘭人花了這四年多的時間,才承認他們失去印尼殖民地。
整個20世紀30年代,印尼民族主義運動在荷蘭左派政黨推波助瀾之下蓬勃發(fā)展,但也產(chǎn)生分歧。一派人士認為,工人與農(nóng)民將拿起鐵錘、鐮刀趕走殖民者,另一派人士則認為,《古蘭經(jīng)》才是對抗荷蘭人最強大的武器。要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雙方恐怕還會爭論不休。
真正促成印尼獨立的因子,是日本出兵占領(lǐng)行動。日軍火速攻打荷蘭人,粉碎了歐洲人比亞洲人占優(yōu)勢的神話。他們支持“由亞洲人治理亞洲”,并提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口號,鼓勵蘇加諾和其他民族黨人為獨立自治做準備。日本預料同盟國必然會進攻亞洲,于是將印尼人組成軍隊,訓練大批年輕人使用武器,從事游擊戰(zhàn)。
接著,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日軍投降,印尼迅速宣布獨立。在一大串有待國家處理的“其他事宜”中,第一項便是確保殖民勢力不再死灰復燃。當時從戰(zhàn)敗國日本手中接管印尼的澳洲、英國和美國部隊,雖不熱衷把印尼交還給荷蘭人,但在主權(quán)轉(zhuǎn)移空檔期,同盟國依然視荷蘭為印尼群島合法政權(quán),荷蘭也有意索回這塊殖民地。
印尼民族黨對于如何阻止荷蘭再犯一事意見不合,多數(shù)領(lǐng)導人贊成以談判方式達成獨立,不過當時最富群眾魅力的年輕領(lǐng)袖蘇加諾,卻獨排眾議支持打仗,并設法煽動印尼諸島叛亂,拒絕臣服于荷蘭。接下來四年,印尼經(jīng)歷了時斷時續(xù)的戰(zhàn)爭和火藥味濃厚的外交過程。
印尼開國元勛一如18世紀末的美國建國之父,對這個新興國家最佳政治運作方式產(chǎn)生歧見:該采用聯(lián)邦制還是建立大一統(tǒng)的國家和強勢中央政府。獨立后首任副總統(tǒng)哈達和第一任總理夏赫里爾,都出身于西蘇門答臘,他們唯恐印尼一旦成為中央集權(quán)國家,以爪哇島為統(tǒng)治中心的領(lǐng)導人必將取代荷蘭人,強迫其他島嶼和文化服從其意志。日后出任總統(tǒng)的蘇加諾則認為,要將不同的國家組成元素結(jié)合在一起,唯有靠強大的中央政府才辦得到,并以統(tǒng)治過印尼諸島的兩個古代帝國——室利佛逝和滿者伯夷[9]為例。事實上,這些殖民時代以前的帝國領(lǐng)土,并不像蘇加諾宣稱的那么大,而且主要是通過松散的進貢制度擴充勢力范圍。不過,蘇加諾打算改寫歷史,希望名正言順地從殖民者手里收復國土,將這個殖民帝國變成共和國,然后坐鎮(zhèn)在爪哇的中央政府統(tǒng)轄全國。
蘇加諾的計謀未能即時得逞,因荷蘭方面認為蘇加諾曾與荷蘭敵國日本狼狽為奸,于是在正式移交主權(quán)的談判桌上否決了他的意見。當荷蘭人提議容許組成“印尼聯(lián)合共和國”(系荷蘭王室領(lǐng)導的共同體)的七個獨立邦采取自治后,哈達和夏赫里爾雙雙簽署了同意書。然而,聯(lián)邦制獲得的支持不到一年便瓦解,于是蘇加諾打定主意重回老路,矢志成立一個由雅加達主宰的統(tǒng)一國家。
蘇加諾是個擅長蠱惑人心的政治領(lǐng)袖,懂得善用民粹主義和群眾魅力,既愛作秀又會搗亂,而且頭腦精明,早就認清要讓大家接受印尼是個統(tǒng)一國家的觀念有多難。20世紀50年代初期馬魯古群島、西蘇門答臘、西爪哇以及蘇拉威西島的叛亂活動,便凸顯出一個事實:并非所有“印尼人”都贊同蘇加諾為中央集權(quán)勾勒的愿景。
蘇加諾為使全民接受其統(tǒng)一國家的概念,于是創(chuàng)造了一套政治哲學,也就是眾所周知的“建國五原則”,歸納如下:
(一)信奉上帝——蘇加諾強調(diào)“信仰唯一上帝”,但并未指明是哪個上帝,目的在于遵守宗教自由原則。政治立場與蘇加諾相左的蘇哈托(也是蘇加諾接班人)認為,這項原則可抵制共產(chǎn)主義。
(二)人道主義——蘇加諾期許印尼發(fā)揚公正且文明的人道精神,這概念可能是受到某些開明爪哇統(tǒng)治者的影響,也得到多位專權(quán)統(tǒng)治者的支持。
(三)國家統(tǒng)一——根據(jù)蘇加諾的解釋,這點可防止封建制度再興;蘇哈托則認為,統(tǒng)一全國,可讓軍隊堂而皇之涉入國民生活每個層面。
(四)民主政治——此原則主張政治代表們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以共同智慧來領(lǐng)導民主。蘇加諾意在防范西方的對立式民主,蘇哈托則打算把所有民主體制摒除在外。
(五)社會正義——蘇加諾和蘇哈托對于“為全民建立社會正義”的原則有不同解讀,蘇加諾擁護社會主義,容許國家干預經(jīng)濟;蘇哈托支持資本主義,認為可通過自由市場政策逐步造福全民。
雖說每個印尼人都能背誦“建國五原則”——就像再怎么離經(jīng)叛道的基督徒也能將“主禱文”倒背如流一樣——但蘇加諾祭出這些原則后,始終未能帶動民族主義思潮,讓大家接受統(tǒng)一概念。于是蘇加諾改弦易轍,打算動用武力、嘩眾取寵。為了促進全國統(tǒng)一,他必須幫印尼人民尋找某個共同敵人來取代荷蘭人,因此打算挑起幾場戰(zhàn)事。
引發(fā)第一場戰(zhàn)爭的因子,與荷蘭尚未歸還屬地有關(guān)。當初荷蘭把屬地移交給印尼民族黨領(lǐng)導人時,并未交出富藏礦產(chǎn)的西巴布亞。蘇加諾說,那塊地是我們的,于是向聯(lián)合國求助。對一個新生國家來說,這是個膽大妄為的舉動,雖然當時大多數(shù)會員國站在印尼這一邊,但還不足以迫使聯(lián)合國采取行動,因此蘇加諾不斷煽動同黨與荷蘭人作對。1961年,他派傘兵部隊進入巴布亞,意圖奪回領(lǐng)土。盡管在大多數(shù)印尼人眼中,那塊土地屬于他們的國家,但少數(shù)巴布亞人卻不作如是觀[10]。
后來,蘇加諾把矛頭指向印尼北方的馬來西亞。當時這個前英國殖民地也組成新的聯(lián)邦國家,并罔顧蘇加諾的反對,將婆羅洲的沙巴和沙撈越并入聯(lián)邦,兩國關(guān)系惡化。蘇加諾為抗議馬來西亞獲得安理會席位,憤而退出聯(lián)合國。
蘇加諾的種種大動作,的確可促使民族主義深植人心,卻無法分散民眾對全國經(jīng)濟崩壞、政治結(jié)構(gòu)脆弱的注意力。從宣布獨立到1955年舉行首屆合法選舉這段時間,印尼總共換過十四次內(nèi)閣,獲選進入國會的政黨多達二十八個,蘇加諾領(lǐng)導的民族黨所占席位最多,但只險勝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兩大伊斯蘭政黨。共產(chǎn)黨因接二連三制造叛亂而成為新成立政府軍的眼中釘,卻獲得民意調(diào)查的肯定,六次選舉均大獲全勝,位居第四大黨。然而,頻繁的選舉活動對于政局的穩(wěn)定并無太大助益,國會反而更加擾攘不安。
性情急躁的蘇加諾終于失去耐心,他素來不欣賞針鋒相對的議會政治,主張印尼比較適合遵守爪哇村落傳統(tǒng),由某個睿智長老帶領(lǐng)村民通過討論達成共識——符合“建國五原則”第四條。1957年,蘇加諾宣布他將扮演全國長老的角色,并發(fā)揮爪哇人能言善道的特長,將獨裁統(tǒng)治美其名曰“指導式民主”。
蘇加諾是個作風大膽、眼光獨到的思想家,在位期間始終廣受愛戴。不過他指導政治的手法,顯然跟好萊塢導演如出一轍,而且不計成本,巴不得全國人民在他的指揮下,成為這出政治大戲的臨時演員,劇本內(nèi)容則是反殖民主義。由于荷蘭人曾為謀取經(jīng)濟利益統(tǒng)治過印尼,蘇加諾認為“反殖民主義”就是“反資本主義”的同義詞,因此,1945年頒布的印尼憲法,堅決對私有企業(yè)采取敵視態(tài)度,并強調(diào)國家必須掌控所有自然資源和重要生產(chǎn)部門。
蘇加諾的做法只給那些以貿(mào)易維生的外島居民帶來苦惱,對爪哇島也沒有太大好處。由于經(jīng)濟凋敝、就業(yè)不振,愈來愈多爪哇年輕人加入蘇加諾的政治大戲,動輒舉行集會、上街游行。當穆斯林青年和共產(chǎn)黨青年在街頭對峙,蘇加諾主張印尼不該受宗教擺布,令共產(chǎn)黨士氣大增。20世紀60年代中期,印尼共產(chǎn)黨自稱擁有兩百萬到三百萬名黨員,人數(shù)之多僅次于中國和蘇聯(lián)。
作風極端保守、意圖干預“指導式民主”的印尼軍方既討厭共產(chǎn)黨,也不欣賞穆斯林的政治言論,但軍事將領(lǐng)們只能忐忑不安地對愈演愈烈的政治亂象干瞪眼。1965年9月30日晚上,情況有了轉(zhuǎn)變。民眾長期接受的官方說辭(其實根本不合邏輯)是,當天晚上有一批軍官與共產(chǎn)黨密謀推翻蘇加諾政權(quán)。但這種情況似乎不可能發(fā)生,因為軍方普遍憎惡共產(chǎn)黨,怎么可能和對手連手除掉共產(chǎn)黨的重要支持者蘇加諾。官方還說,那群“叛軍”殺害了六位將軍,占領(lǐng)了國家廣播電臺。后來時任戰(zhàn)略儲備隊指揮官的蘇哈托出手救援,鎮(zhèn)壓叛軍,安定局面,并保護蘇加諾總統(tǒng)人身安全。學校里的孩子們都是這么被教的,然而沒有人告訴他們,日后蘇哈托在家中逮捕了這名前任元首并取而代之。
關(guān)于這次叛變,還有許多其他論述,大都由外國人出版,提出的論點包括:蘇哈托一手策劃了整件事,至少已在事前得知;這是一樁軍隊內(nèi)訌事變,蘇哈托只是在恰當?shù)臅r間、恰當?shù)牡攸c善加利用罷了;這場失敗政變是由美國中央情報局、英國軍情六處主導,或是雙方合作的陰謀。
不論真相如何,該事變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共宣傳活動,軍方繼而展開報復殺戮行動。許多小老百姓滿腔熱血地參與其事,不同族群濫用暴力清算各種舊賬。東爪哇穆斯林起身反抗長期與之對立的共產(chǎn)黨,巴厘島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人遇害——死亡率為印尼之最。雖然印尼共產(chǎn)黨口口聲聲說他們會保護當?shù)赜《冉掏剑悦膺@些教徒被下流卑鄙的無神論者欺負,不過對于擁有特權(quán)和土地的巴厘島貴族來說,他們帶來的威脅更大。北蘇門答臘幫派組織和商業(yè)利益團體密切掛鉤,設法暗殺試圖將農(nóng)場工人組織起來的共產(chǎn)黨。西加里曼丹達雅克族(Dayak)利用這次共產(chǎn)黨叛變的機會,開始將華人趕出當?shù)亍?
這場大屠殺消滅了一整個世代為社會奉獻的行動派,并斬草除根不讓他們有復生可能。它阻礙了政治辯論的發(fā)展,也導致印尼公民對政治忠誠有所忌諱。最終結(jié)果是:蘇哈托順利掌權(quán)。
注釋:
[1]東印度,1800年至1949 年,荷蘭政府長期統(tǒng)治印尼,并稱之為“東印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荷蘭本土遭德軍占領(lǐng),政府被迫宣布終止與當時最大貿(mào)易伙伴日本的貿(mào)易關(guān)系,引起日本憤慨,遂展開侵略印尼的行動。
[2]信風,從副熱帶高壓氣團吹向赤道低壓氣團的風,受地球自轉(zhuǎn)影響,北半球吹東北風,南半球吹東南風,因年年反復定期出現(xiàn)而得名。古代商船皆為帆船,商人善用信風的規(guī)律性出動帆船從事航海貿(mào)易,故信風亦稱“貿(mào)易風”。
[3]室利佛逝,中國唐朝對蘇門答臘的古稱,又稱三佛齊,建國年代不詳,7世紀開始向中國進貢,鼎盛時期勢力范圍北至馬來半島,南及爪哇島,因地理位置優(yōu)越而成為貿(mào)易強國,亡于14 世紀末。
[4]婆羅浮屠,為夏特連拉王國所建,意為“山頂?shù)姆鹚隆保c中國長城、埃及金字塔、柬埔寨吳哥窟并列為“古代東方四大奇跡”,被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
[5]巴蘭班南,由馬打蘭王朝于公元850 年左右建造,為印尼及東南亞最大的印度教廟宇,也是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寺廟群計有八座主廟和二百五十座或大或小的獨立神廟。
[6]引自Francis Drake, The World Encompassed by Sir Francis Drake… Collected Out of the Notes of Master Francis Fletcher…and Compared with Divers Others [sic]Notes That Went in the Same Voyage, ed. Francis Fletcher (London: Nicholas Bourne, 1652). ——原注
[7]VOC,荷蘭文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 的簡寫,意為“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一般習稱“荷蘭東印度公司”。
[8]曼聯(lián)的國際營銷部抓住了印尼民眾的人心與荷包,例如印尼的金融銀行(Bank Danamon )特別為國內(nèi)“追逐時尚的運動迷”發(fā)行“曼聯(lián)”信用卡。——原注
[9]滿者伯夷,13世紀于東爪哇興起的印度教王國,16 世紀前統(tǒng)治過馬來半島南部、婆羅洲、蘇門答臘和巴厘島。
[10]1962年,荷蘭在聯(lián)合國接管一段時間后,同意將西巴布亞移交給印尼統(tǒng)治,條件是巴布亞居民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未來。印尼于1963年接掌當?shù)卣^而在1969 年實施“自決法案”,許多部落長老在大量駐軍鼓勵下,投票贊成將當?shù)夭⑷胗∧犷I(lǐng)土,西巴布亞終于成為印尼一省。自此以后,巴布亞人(所屬種族與文化有別于印尼各島居民)一直在為“領(lǐng)土合并”之事起爭議,這問題也因為近年來的政經(jīng)發(fā)展而日益復雜且持續(xù)惡化。——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