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多元而統一
- 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
- (英)伊麗莎白·皮薩尼
- 15947字
- 2020-03-11 17:06:13
雅加達最高檔的四季酒店,猶如印度拉賈斯坦邦的著名水上宮殿,矗立在一片洪水匯集而成的湖泊中,而湖水漫流過高速公路和酒店入口之間的凹地。一名穿制服的警衛看守著高聳的大門,眼前坐落著兩棟藍色的巨大洗衣房,屋里擠滿衣冠楚楚、稍顯緊張的客人,他們都是利用從酒店維修部偷來的梯子爬進洗衣房的。由于雅加達再度進入洪泛期,頭腦機靈的酒店員工便自創了一項非正式服務:將客人護送到不淹水的地方,收費不含在每晚二百五十美元的房價中,有時雙方還會在中途重新議價。
雅加達不是個令人一見傾心的城市,而是一座土地寬廣、市容紊亂、自私自利、野心勃勃、崇尚消費、看似無遠弗屆的大都市。它擁擠、污穢、喧囂,建在一片沼澤地上。雖然洪水年年來報到,但市民都很天才,能把這里的變幻無常化作種種優點。市民的人數也很可觀,荷蘭人離開時,全市只有六十萬居民。日后市界逐年向外拓展,總面積超過六百六十一平方公里,40%的土地低于海平面。到了2011年,該市人口已達印尼獨立當年的十七倍,并且將周邊城鎮一并劃入都市區。如今大雅加達區是僅次于大東京區的全球第二大都市,市民有兩千八百萬人。市區建有完善的供水與排水系統,還有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和美輪美奐的購物中心,但舊運河兩旁盡是違章建筑,河里積滿垃圾。
這里比不上東京,市內沒有值得夸耀的大眾運輸系統,交通堵塞由來已久。不過,這問題可難不倒當地的超級富豪,例如我認識的一名富翁,小時候每天由私家直升機送去幼兒園,但其他市民哪個沒嘗過程度不一的苦頭。中下階層只能又推又擠地搭乘班次有限的老火車和臟巴士,要不就騎著摩托車穿梭于混亂的車陣中,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擁有一部四輪車。大街上每年總會再涌入二十萬輛汽車,意味著交通流量更大、通勤時間更長。雇得起司機的有錢人,在私家車上配備移動辦公室,為的是更有效地善用他們在交通堵塞的馬路上所耗去的光陰。若干年前,市政府決心改善市區主干道擁堵情況,規定高峰時間每輛車至少須乘坐三人才能上路,結果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腦筋動得快的居民再度想出應變之道。幾天之內,許多道路支線上,經常可見失業者自告奮勇鉆進有錢人家的空調車,充當額外乘客。
諸如此類的市民小創意,是我愛上雅加達的原因。1988年我初次卜居城內時,這個首善之都已有不少光鮮亮麗的辦公區和交通擁擠的大馬路。那些帶了點浮夸現代感的辦公區,置身于一大片鐵皮屋頂、簡陋住宅、復雜巷弄以及散發著刺鼻味的市場中,猶如分布于汪洋大海里的幾座島嶼,看來并不令人生厭。但我在印尼衛生部任職那段時間(2001年至2005年),這些島嶼變大了,海洋卻縮小了。不過,每當我騎摩托車在這座低洼城市的小路里鉆來鉆去,或者在設有空調的辦公區之間猛抄捷徑,依舊能窺探我最愛觀察的小市民生活,那才是雅加達的真實面貌。我曾看到一名小學生坐在屋里用功讀書,還用雙手緊捂著耳朵,免得聽見三個弟妹在旁爭吵的聲音。我也曾看到一位年輕爸爸用水桶在街上幫尚在學步的孩子洗澡,一名裁縫師騎著單車經過他們身邊,車后擺了個工作臺,上頭架著一具老舊的勝家牌(Singer)縫紉機,單車把手上掛了一塊李維斯(Levi's)的廣告牌。
現在的雅加達只殘留少許昔日的影子。2011年我在城內四處奔波為印尼之旅做準備時,曾在某條小路再度遇見一名流動裁縫師,他也載著一具老舊的勝家牌縫紉機、也還在替李維斯牛仔服做廣告。然而,從前市區里的狹街窄巷,還有為它們注入生氣的居民卻一一消失了。這位裁縫師在股票交易所和林立于街頭的五星級酒店之間的馬路上慢慢踩著腳踏車,遭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商人咒罵,那些商人都開著豪華休旅車準備趕赴下一場交易,沒耐心從他身旁繞過去。那真是令人憂傷的景象。
如今的雅加達滿城盡是購物中心、公寓大廈、快餐廳和印多超市(Indomaret)——該連鎖便利店佇立在每個街角,店里空調開得很足,彌漫著雞肉熱狗煙熏味。市區里還充斥著價格不菲的壽司餐廳、裝潢俗氣的酒吧夜店,以及光燦奪目、卓然挺立、象征國家繁榮的摩天大樓。印多超市與設有門禁的社區就跟麥當勞漢堡店一樣,占領了大街小巷,整個市區的擴張也幾乎毫無節制。2011年我騎著摩托車努力在市區繞來繞去,以便搜尋渡輪時間表和旅行用的蚊帳時,發覺雅加達愈來愈不討人喜歡了。它已經不是我在二十五年前認識的那座城市,一切改變要從蘇哈托交出政權說起。
1988年路透社將我調到雅加達工作時,我們的新聞編輯室是個昏暗沉悶的房間,里頭只擺了幾臺黑底閃著綠色熒光字的笨重電腦屏幕,只聽得到男同事們高談闊論。
此時蘇哈托已經在位二十一年,是個其貌不揚、沉默寡言、講求條理、自奉甚儉、把國家的穩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獨裁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領導人,作風和前任總統蘇加諾大異其趣。蘇加諾總是擺出高瞻遠矚的民族救星姿態,多次出席大規模集會,蘇哈托則像個憂心忡忡的大叔,努力為某些推動家庭計劃的診所站臺;蘇加諾曾號召后殖民時代的各地領導人發起不結盟運動,蘇哈托則是召集農民力行把老鼠趕出稻田的運動;蘇加諾風流韻事不斷,有過四段婚姻(最后一任妻子是在日本酒吧認識的未成年舞女),長久以來引起不少八卦,而蘇哈托與妻子“田媽媽”[1]結婚五十載,未給民眾制造太多閑話。
蘇哈托外表毫無魅力可言,被我們戲稱為“老頭子”,卻是無數趣味話題的來源。駐雅加達的外國記者們,總有機會參加一連串雞尾酒外交晚宴,也總會聊些趣聞,我很快便適應了這種小圈子生活,并且在綠葉繁茂的門騰區,租下一棟荷蘭殖民時期建造的小別墅。房子坐落于一條窄街后方,在街上來來往往的主要是一些推著手拉車的流動小販,每個小販都以獨特叫賣聲推銷自己的東西,“叮—叮—叮”賣的是炒面,“咚—咚—咚”是賣肉丸湯,賣沙嗲或蔬菜的小販則吆喝著“嗲—嗲—沙嗲呀!”或“喲—喲—買菜喲!”。
有幾個流動小吃攤就開在我家庭院一株點著蠟燭的緬梔(俗名雞蛋花)樹下,我的爪哇朋友們為此感到不解,他們以為緬梔應該是屬于墓園的植物。記者、外交官、較敢大發議論的印尼知識分子,不時圍坐在這些攤子的餐桌前臧否人物,談論誰上臺、誰下臺,評斷這位部長未出席那次雞尾酒會,究竟意味著“老頭子”不滿軍方某個派系,還是對某個特定商業集團發出警告。由于當時政壇有許多狀況未明,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一位聰明絕頂、極端自信的英國年輕外交官本杰明(Jon Benjamin)老愛提起他所謂的“老鼠屎”理論,例如部長沒在雞尾酒會露臉,最可能的原因是他的司機忘了給車子加油。他反復強調,印尼取消與新加坡的聯合軍事演習、貿易代表團延遲訪美、預定播放副總統公告的廣播電臺遇到停電,全是因為某個地方的某個人把事情搞砸了。隨著某些事件的發生,往往證明他的理論是對的。
蘇加諾企圖通過個人影響力把“印尼”捏合起來,蘇哈托則是運用官僚制度將國家牢系在一起。這位沉默寡言的軍事強人,固然常把國徽上的座右銘“多元而統一”掛在嘴邊,但也十分明確地表示,他寧愿舍棄多元而支持統一,因為統一比較單純,多元較難處理。于是,一群奉承者硬是把“多元”包裝成蘇哈托能接受的形式,例如將地方服飾改成樸實無華的樣式、讓傳統舞蹈揚棄搔首弄姿的動作。
我到路透社履新第二天,就見識到蘇哈托版本的“多元”。“走吧!我們帶你去瞧瞧這個國家!”我的印尼同事們說,隨后就把我帶到一條兩旁羅列著玻璃帷幕辦公區的通衢大道,途中經過幾尊蘇加諾時代為了提振無產階級士氣而樹立的巨型雕像,不一會兒的工夫,便來到蘇哈托夫人設計的一座主題公園“小印尼”。我們搭乘纜車在一片寬闊的人工湖上方搖來晃去,湖中散布著幾個形似印尼主島的小島。下了纜車后,又在幾座新蓋的展示館附近逛了一圈。展館共二十七座,每座代表一個省份(當時印尼只有二十七個省),里頭陳列著各省傳統建筑模型以及身著傳統服飾的假人(其中沒有一個是裸露上身的巴厘島女子或是纏著骷髏圖腰布的松巴島戰士)。有一間展館可見印尼各個合法宗教崇拜所,包括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堂、印度教神廟、佛教舍利塔,當然還有伊斯蘭教清真寺,卻看不到象征數百種民間信仰的展示品(例如宰牛儀式范例以及被當做供品的胎兒胞衣)。后來我才發現,這些民間信仰始終和蘇哈托批準的宗教并存著。
蘇哈托夫人把較“原始的”文化從“小印尼”展館剔除之際,蘇哈托本人也在全國各地建立統一的象征和機構,但這些普及全國的國家象征多半含有爪哇特色。每個星期一早上,學校里的孩子們會一邊唱著國歌,一邊注視男女生代表神色莊嚴地升國旗。除了國歌之外,印尼還有其他頌揚國家統一的歌曲,其中一首名叫《從沙璜到馬老奇》(“From Sabang to Merauke”),沙璜位于印尼西北角,馬老奇則是印尼東南角的一座城市,這首歌就是在贊美兩地之間一連串的島嶼結合為一個國家。一位巴厘島朋友曾說:“我小時候總是非常驕傲地穿著紅短褲立正高唱《從沙璜到馬老奇》,當年什么都不懂,對爪哇的一切照單全收。”
蘇哈托主政時代每個星期六,從亞齊省到巴布亞省(兩地相隔五千公里,跨三個時區)的全國公務員也會舉行升旗典禮,他們一律穿著款式雷同的爪哇蠟染服,衣服上都飾有象征建國五原則的老鷹圖。這些被刻意強調的國家統一象征物,可以對外來者產生一點撫慰作用,因為你在任何陌生的印尼城市,總會看到幾樣你認得的東西。我知道每棟辦公大樓、每所學校和宗教場所外頭,都會掛上載明其用途和地址的白色告示牌。每個村落的入口,都有一塊用木板精心手繪的彩色指示牌,上頭寫著:“家庭福利聯盟十大計劃”。該聯盟表面上是個草根性婦女組織,其實是爪哇中央政府率先提出、成立、構想再復制到全國,并由各省省長夫人負責監督的組織。這些被稱為“夫人”的女士代表某個中上階層,她們仿效蘇哈托夫人“田媽媽”的打扮,個個綰起頭發,噴上發膠,盤成一個比蜂窩圓但比傳統發髻蓬松的大包頭。她們會捧著柔滑細致的粉餅在臉上涂涂抹抹,手上留著恐怕會把小孩嚇出心臟病的長指甲。雖然她們的妝容很像庫伊拉·德維爾[2]與《日本天皇》[3]音樂劇演員的混合體,顯得不怎么端莊高雅,但她們提倡的“十大計劃”卻灌輸了賢妻良母應盡的家庭義務,并且涵蓋具體(健康、食物)和比較抽象(了解并實踐建國五原則)的內容。
20世紀70年代,為消除地方差異,使官僚體系走向現代化,蘇哈托努力幫全國建立統一的政府架構。從前的地方社區向來根據各自傳統成立地方組織,例如加里曼丹的達雅克族,會接受某位德高望重的長老督導,在公共議事廳中集會;西蘇門答臘的宗族們,則是在公有土地上聚會。蘇哈托借去除這些差異來破壞地方文化根基,力圖建立一套全國統一的基本制度。政府主要分五個等級:國、省、縣、鄉、村,各級政府直屬于一套指揮系統。蘇哈托削去各省決策權,欽點省長為首都雅加達效命——許多省長出身于軍旅,有些人籍貫是爪哇,所有人都忠心耿耿。他還提供兩支正規軍做這些省長的后盾,其中成員大半也是爪哇人。第一支正規軍由武官擔任,受命“身兼二職”,可介入上至省、下至村的居民生活,第二支正規軍則由文官組成,兩者的職掌始終界線不明。
我在蘇哈托執政期間前往印尼東部旅行時,很少聽到公務員講方言,也不常看到黑皮膚、卷頭發的種族(例如巴布亞省的美拉尼西亞人[Melanesians])出任公職。大多數政府官員不是爪哇人,就是來自教育水平較高的其他地區,當地居民都把他們當異類看。1991年,我在毗鄰澳洲北方的薩武島(Sawu)旅行時遇到的一名農夫告訴我:“我們這里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其他時間都喝棕櫚糖水。那些公務員就不一樣了,他們每天能吃到三餐。”
當地居民眼中另一個異類,是來自爪哇的“越區移民”或“內部移民”。這些人都是窮苦的農民,由政府出錢讓他們從人口過剩的爪哇鄉下搬到其他較空曠的島嶼。此類移民計劃其實從荷蘭統治時代就出現了,那時叫“殖民”,后來蘇加諾明智地改稱“越區移民”,盤算著每年將一百五十萬名爪哇人(連同他們的價值觀——服從指揮、集體合作)送到其他各島,以達同化國人之目的。然而,蘇加諾比較善于勾畫愿景,不太擅長付諸行動,因此他在十五年內送出的越區移民人數,僅達目標人數千分之一。
蘇哈托也和蘇加諾一樣,巴望著政府支持的越區移民可促進全國統一,于是加強實施該計劃,每年從爪哇和巴厘島遷出約三十萬人。一位負責執行計劃的部長說:“我們打算通過內部移民的方式……把所有種族融合成一個國家——印尼國。將來不同的種族會因為融合而消失,全國只剩一種人——印尼人。”[4]
如果那位部長以為,這些移民會心花怒放地在咖啡館里跟當地人談情說愛,然后安居樂業生幾個真正的“印尼”寶寶,他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這些移民都自成一體,像糯米團似的聚集在取了家鄉名字的村落。20世紀90年代初我去亞齊省東北部參觀過的一座移民村,是我在印尼所見最荒涼偏僻的地方。這個從森林開墾出來、與一座橡膠園相鄰的小村叫做“西多穆里歐”,是個爪哇名,村里幾家小店也都冠上爪哇大城的名稱,像是“梭羅農產”、“瑪瑯理發”,可是店外全部封上了木條。大多數住宅已沒有比較值錢的家當,都是上鎖的空屋。我朝某個屋子里偷窺,只看見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還有擱在餐桌上的半杯茶,唯一生命跡象是一群饑腸轆轆的狗。
接著,一位老先生騎著一臺古董摩托車出現了。我問他村民都到哪里去了,老先生說他們因為不受當地人歡迎而遠走他方。那時亞齊省的反叛分子曾指控雅加達竊取當地資源,憤而發動一場對抗中央政府的游擊戰,然而受害最深的,卻是無一技之長也無半分土地的農民,被一心想促進全國統一的政府誤送到此地。西多穆里歐的村長在半夜遭人刺殺身亡后,村民相繼棄村而逃,這樁刺殺案很有可能是游擊隊所為。
亞齊省移民蒙受迫害,只是地方對中央政府表達不滿的一個極端例子。話說回來,有些地方的移民縱使能與當地鄰居和睦共處,他們還是習慣講家鄉話,種植自己在家鄉種的作物,成立類似爪哇或巴厘島加麥蘭樂團的音樂團體。這種情況比較像文化移植而非越區移民,難以形成同化力量。
在蘇哈托的建國大業中,內部移民是個罕見的失敗政策,比較成功的案例是推廣電視(這位農家出身的領導者會干這種事,倒是頗出人意料)。
蘇哈托心知肚明,如果他想消弭蘇加諾時代的動亂,讓國家以比較穩健的步伐前進,勢必得改善國民的健康、教育以及農耕技術,還須善用一個平臺以昭告全民:他們在打造這個光榮國家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認為電視就是這個平臺。20世紀70年代中期,印尼發射了一枚傳播信號可覆蓋全國(以及東南亞大部分地區)的人造衛星。雖然這是印尼百姓無力負擔的大手筆行動,但無疑為蘇哈托提供了一個傳聲筒,可向全國人民宣傳國家發展進程,同時向全球暗示:蘇加諾時代的動亂之門已經牢牢關閉,一扇新造的現代之門即將開啟。
人造衛星一升空,政府便開始為全國發放“公用”電視機,每年送出五萬臺。這些電視通常擺在村長家里,全村人可聚在一起觀賞晚間節目。那時只有一個電視頻道TVRI,外島的電視屏幕上,驟然充斥著報導全國發展現狀的影像和商業廣告。雅加達當局不少人開始擔心這些廣告恐將對國家不利,他們認為電視臺替某些消費品向少數買得起電視的大城特權階級打廣告是一回事,但是讓住在鄉村和偏遠島嶼的窮人看到大量專供富人享用的消費品又是另一回事。衛星電視應當發揮的功能,是將全國不同族群融合成“印尼人”,而不是把他們變成一群“想要卻得不著”的不滿分子。
1981年,蘇哈托飭令禁止電視播廣告,“旨在避免形成有礙發展精神的負面效應”,并利用多出來的時段廣發他意圖散播的信息,TVRI也不遺余力地播放響應家庭計劃、善盡國民義務、努力為國爭光的枯燥內容。許多研究顯示,通過電視倡導家庭計劃成效特別顯著,因為凡是獲贈公用電視的村子,生育率很快就下降。
1989年,TVRI壟斷市場的局面被打破,蘇哈托率先將民營電視臺營業執照發給其子班邦,旋即又將執照發給女兒圖圖[5]和堂弟蘇威卡莫諾,并準許家人從拉丁美洲進口連續劇、任意為節目播廣告、公然宣稱電視可達社會教化之目的。最初這些民營電視臺的觀眾僅限于都市上層階級,爾后各電視臺逐步設法取得衛星傳播渠道,讓電視節目走入蘇哈托子女絕對不會涉足的窮人家中。
蘇哈托少時家貧,初中便輟學,后來因為從腳踏車上摔下來,扯破了僅有的一套像樣衣服,只好放棄銀行工作去從軍。他在軍中平步青云,大權在握,但始終惦記著爪哇農民,盼能改善他們的生活。成為國家領導人后,他旋即著手實踐這個理想。雖然蘇哈托指派軍事將領監控印尼人民的生活,但明智地把經濟管理重任交給一小批精明干練、行事謹慎的經濟學家,其中不少人曾獲美國福特基金會贊助,在加州留過學,因此被稱作“伯克利幫”。他們的第一項舉措是振興農業,使得印尼從世界最大稻米進口國變成稻米凈出口國。
“伯克利幫”觀察到韓國等國因扶植民營外銷產品制造業而致富,因此舉臂歡迎外國投資者,并鼓勵國內企業生產外銷貨。于是,印尼的經濟繁榮起來,兒童就學比例上升一倍,國民享受基本醫療服務的機會大增。蘇哈托在總統任內的頭二十年,是通過提供對國民足夠的照顧,讓大家腳踏同一條船,并聽從船長命令的手段來維持國家安定的。他努力平衡各方勢力,如果軍中天主教徒聲勢太強,難以安撫,他就分一點好處給穆斯林知識分子。他準許軍人監管荷蘭時代留下的大型國有企業,目的在于讓勞工安分守己,不敢鬧事。他招攬外商公司前來印尼投資,并要求外商與提供政治獻金給他的本國商人合作。
世界銀行經濟學家稱后者為“高成本交易”,其他人則稱之為“貪污”。不過,打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外商是真的想在印尼投資,因為只要向蘇哈托妥協就能享有安定。于是許多投資者對軍事高層及其親信行賄,認為這是換取安定的合理代價,卻對其他代價視而不見,而付出那些代價的往往是反對伐木與采礦以及遭到武力威脅而噤聲的社區、要求最低工資而受傷躺在醫院的工人、因報導這些事件而被監禁的記者。
多年來,大多數印尼人也選擇視若無睹,因為蘇哈托提供的安定對他們有利。我向雅加達路透社報到當天,與我辦交接的記者扔了一本剛出版的蘇哈托英文自傳到我辦公桌上說:“你讀過以后給我們兩句評語吧。”他看我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又補上一句:“里面可能有提到非法處決人犯的故事。”后來我發現,蘇哈托果真在自傳中提起二十年前,他曾下令國防部長不經審訊處決兩千名普通罪犯,以“殺雞儆猴”。于是我跑去附近餐館打聽“公眾輿論”,料想某些印尼人或許愿意向我透露他們對此事的看法。后來有個居民聳著肩膀對我說:“那些犯人被處決以前,我女兒在天黑以后都不敢上街,現在她敢走夜路了。”該事件落幕后,他的女兒和其他數百萬比較膽小的孩子,都能安心地上學,獲得適當的健康照顧,每天晚上吃得飽飽地上床,還可以夢想長大以后要做什么,他們的父母輩就不曾享受過這些好處。
蘇哈托和大多數獨裁者一樣,統治時間極長,超過了法定任期;世人對他在位最后幾年的丑態記憶猶新,往往不愿承認他有過任何重要建樹。蘇哈托執政期間不僅鉗制各種政治言論,還將印尼多元文化統一成爪哇模式,甚至挪用大量公款給手下將領、商場親信以及日趨貪婪的子女享用。這些固然是事實,但他篡奪權位之后的頭二十年,的確因大幅改善數千萬老百姓的生活而深得民心。
20世紀80年代末期,情況開始嚴重惡化,部分原因正是人民的生活變好了。由于基本需求獲得滿足、教育程度逐步提高,人們開始想要更多東西。他們眼看著經濟日趨繁榮,所有財富卻集中在一小撮人的口袋里,其中當然包括蘇哈托的子女,他們長大成人以后變得愈來愈貪得無厭。勞工們聽到政府首長在演講時提起“下滲經濟”[6]這名詞的感想是,他們制造芭比娃娃和耐克球鞋為公司賺了大錢,但那些利潤滲到他們手上的速度不夠快,于是開始表達不滿。當軍事將領監管的合資企業相繼落入蘇哈托子女而非軍方的手中后,那些將領也比較懶得鎮壓勞工抗議活動。
當時的印尼尚未成為容納異己的大熔爐。我至今仍保留著一件用粗糙的淺藍尼龍布縫制、上頭印著幾個數字的襯衫。那塊布料原本是一群來自印尼唯一合法工會的勞工綁在雅加達郊區一家鞋廠外頭的抗議布條,上面印有細述最低工資勞工法的文字。這群勞工沒有訴諸武力,沒有發表評論,僅僅在布條上列出應當依法支付工人薪水的公司數目,可是布條只在工廠外面懸掛了半天,就遭到開進工廠的軍隊撕毀,后來我的幾個工會朋友干脆把它剪開做成襯衫。
從前的印尼不會像韓國那般發生群眾示威和街頭暴動,也不會像印度一樣口出惡言反對民主、糾集數百萬人舉行靜坐抗議。1988年我奉命調到印尼時,只見過少數被掛起來之后又被強制拆除的抗議布條,也只遇過幾樁民眾憤怒洗劫日本商店、不安定省份爆發反政府小型斗毆事件,這些案件起碼讓記者們還有點事可忙。
那時我租住的門騰區,過去是荷蘭人云集的郊區,現在仍是雅加達最綠意盎然的地段。我會從我的別墅跳上摩托車,跑去探索環境比較臟亂的市區,還會跟聚集在碼頭等著把載貨雙桅帆船駛向其他小港的水手攀談。我也會前往有如迷你阿姆斯特丹的舊荷蘭城溜達,那里有個鵝卵石廣場,運河邊鱗次櫛比、門面狹窄的典雅高樓如今已無人管理,被堵塞的運河頻頻發出惡臭,殖民時代的店鋪被小商人、小竊賊接收,一群妓女和嫖客聚集在一道列柱長廊下,隨著廉價卡帶錄音機播放的刺耳音樂扭腰擺臀。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偶爾會吸煙。那時候的良家婦女是不碰煙的,但買支香煙和借個打火機,不失為跟街頭小販打開話匣子的好方法。他們對總統官邸周邊交通模式的變化了如指掌,也很清楚哪個店家付了保護費給哪個警察分隊或軍隊。
路透社攝影記者恩妮(Enny Nuraheni)常陪我東奔西跑,她是我采訪各類犯罪案件的好搭檔。為了挖掘新聞,我們常鬼鬼祟祟做些小動作,例如突破警方在發生爆炸案的教堂四周拉起的封鎖線,或是聲東擊西地溜進不讓媒體靠近的難民營。我們這兩個嬌小玲瓏的女人,一個是白皮膚,一個有古銅膚色,總是共騎一輛生銹的摩托車,在陌生的市區兜來兜去,看在別人眼里肯定覺得很怪異。眼尖的恩妮一發現有趣的事物就戳戳我的腰,我毫不遲疑地緊急剎車后,她就立刻抄起相機,沖到一只身穿芭蕾舞裙、在路上隨手風琴音樂跳舞的小猴兒面前,或是鉆進一群穿著西裝在股票交易所外頭劇烈扭打的男人堆中。這類歇斯底里的打斗,是雅加達股市成長過程中所衍生的行為。1988年我剛到印尼時,雅加達股市的掛牌股票只有二十四種,而且只準外國人購買八種。有一天,我基于好玩心理大量買下三家上市公司股票,交易額幾乎占當日股市營業額四分之一。一年過后,印尼的技術官僚強行解除蘇加諾時代實施的管制,上市公司數量頓時翻了三倍,另外還有數十家公司等著掛牌。雅加達的大街小巷不時出現掛了又拆、呼吁“公開上市!”的布條。西裝革履的男士們為了取得新發行的股票而大打出手,一份上市申請表索價一百七十美元。與此同時,軍人們老是在拆除那些提醒工廠勞工每日應得九十美分工資的布條。
我反復咀嚼印尼殖民史以后發現,是丁香壟斷企業將大眾的注意力轉移到蘇哈托政府貪污這檔事上頭的。
如今印尼丁香最大一群消費者是全國的吸煙客,他們愛抽帶丁香味的香煙,是因為丁香可產生兩種作用:既是麻醉劑,又能將尼古丁順利帶進肺部。全國每年消耗的丁香煙高達二二三〇億支,是普通“白煙”消耗量的十三倍。丁香煙多數仍為手卷煙,有些是在僅靠吊扇散熱、風速慢得吹不走煙屑的小棚子里卷制,有些則是由身著制服的女工們在設有空調、纖塵不染、十分現代化的工廠里制作。由于廠方會發放生產獎金,她們都以飛快速度卷煙,從工廠高處望下去,儼然在觀賞一部快進影片。
印尼生產的丁香約占世界產量的八成,制煙業將大部分國產丁香都變成了氣味濃郁、吸入后令人感到慵懶酥麻的香煙。每個談論政治、家務、稻米或橡膠價格的場合,幾乎處處彌漫著這種煙味。蘇哈托家族看準丁香帶來的商機后,總統小兒子湯米[7]決定仿效東印度公司的致富策略:成立丁香壟斷企業。丁香樹和青少年一樣敏感,只要有過一年大豐收,產量就會長期減少,導致嚴重歉收,并且持續很久,不知何日方休。湯米宣稱,他以固定價格大批收購全國丁香,可替農民穩定市價,但他出售丁香的價錢卻是收購價的三倍。
湯米自認穩賺不賠,因為印尼許多制煙公司的大老板都是腰纏萬貫的華僑家族,不怕沒人買他的丁香。近代印尼人對這些華僑評價不一,老百姓普遍認為他們財力雄厚,也有不少人把他們當壓榨者看,不過他們也為印尼提供了經濟成長所需的資金和經商技巧。只要華僑不碰政治,印尼人尚能忍受他們日進斗金的事實,華僑也總是盡量避免引起爭議。不過,這回華僑拒絕當順民,多家工廠大量囤積丁香,就是不向湯米采購,最后結局是:印尼納稅人在總統的命令下為湯米解困。
丁香煙事件導致民怨沸騰,也制造了社會壓力。打擊印尼丁香煙,就好比打翻英國茶。吸煙是印尼人的社交活動,民眾每每利用吸煙機會抱怨第一家庭有多囂張。平素保持沉默的印尼媒體,開始公然嘲笑湯米吃相難看的貪婪舉動。向來把印尼當最佳客戶看待、甚少對蘇哈托提出微詞的世界銀行,也寫了一份報告指陳,壟斷丁香乃不智之舉,想把這只妖怪收回瓶里談何容易。
蘇哈托的五官特征和印尼遙遠東方諸島擁有塌鼻子卷頭發、說話音調平板的居民沒有太多相似處,他也鮮少維護那些島民的利益。爪哇農民就比較討這位老頭子歡心,爪哇農家出身的蘇哈托最樂之事,莫過于站在故鄉稻田里和農民講爪哇話、聊皮影戲。蘇哈托覺得這些農民才是他的子民,當親生子女的貪婪行徑威脅到爪哇農民福祉時,他選擇站在農民這一邊。
蘇哈托政府為了幫助農民增產,曾在爪哇鄉間廣設田野學校。1990年某日,我在一間田野學校的稻田里嘗到了踩爛泥的滋味。當離開田埂一腳踏進稻田,會覺得自己像被吸進去似的。田里的泥巴在趾間滑動,覆蓋住腳踝,泥水同時濺到小腿上,腳丫子繼續下陷,接著就碰到土質不算太硬、帶著結實彈性的底部。這時不用再擔心被泥巴吞噬,可抬起腳來再用力踩得更深一點,泥巴會再度徐徐滑過趾間。這個初體驗過程進行得很慢,但好玩極了。當然,這間田野學校里的學員可不是第一次下田,他們在稻田里長大,擁有寬大的腳掌,視鞋子為累贅。他們來學校的目的,是想了解昆蟲。
1986年,爪哇的水稻作物曾經毀于一種名叫“稻褐飛虱”的小蟲。不過,這些害蟲倒是給蘇哈托的另一個兒子幫了大忙,讓他經營的殺蟲劑事業生意興隆,當時他為印尼農民供應所有獲得政府補貼的殺蟲劑——一年使用的殺蟲劑總計一億五千萬美元。這些農藥會先殺死大型蟲子(例如蜘蛛和專吃稻褐飛虱的水黽),卻殺不死飛虱卵;由于蜘蛛全部死光光,蟲卵就在沒有天敵的田中孵化,并以稻米為食,還傳播病毒。農民的自然反應是噴灑更多農藥,那意味著蘇哈托的兒子獲利更多,病毒卻還是死不了,因而導致印尼在1986年損失大批須辛苦耕種、可自給自足的稻米。蘇哈托把這樁事看得比家人的收入更重要,旋即撤銷補貼,禁用效力廣泛的殺蟲劑,同時成立數千所我去造訪過的田野學校,以便教導農民分辨益蟲害蟲,減少農藥用量。
印尼是全世界第一個把有利于生態的害蟲綜合管理列為治國政策的國家,但隨著蘇哈托年歲漸長,具備生態觀念的政府官員卻日益減少了。20世紀90年代,印尼不知有多少經濟利益全被出席蘇哈托晚宴的一小群賓客明目張膽地瓜分了。雖然二十年后的今天,印尼的貪污案仍不在少數,不過大多數貪官污吏起碼還會遵守“按服務收費”的原則。有些人是因為幫別人拿到新的采礦合約、替別人取得省政府或縣政府的批準或者代別人去牢里蹲三四年而分得一些好處,因此現代貪污人士受到大眾鄙夷的程度,較蘇哈托時代來得輕。蘇哈托政府則是厚顏無恥地大肆搜刮農民和企業的血汗錢,然后送進總統子女的荷包。
1991年中期我離開印尼以前,曾在雅加達舊荷蘭城中央廣場的一棟豪宅舉辦盛大的惜別晚宴。荷蘭統治時期,那幢豪宅是巴達維亞市政廳,后來變成博物館,里頭依然擺滿厚重的荷蘭家具、金碧輝煌的畫像、布滿灰塵的吊燈。博物館由我一位朋友負責經營,他答應借我使用的條件是:他本人或屬下不必在事后做任何整理或清掃工作。于是我花了一整個下午刷洗廁所,給庭院中的大理石噴水池填滿冰塊,把酒冰鎮起來,還聘請每天傍晚叮叮咚咚地從我家院子經過的街頭小販提供餐飲,他們一個個推著手推車從市區過來后,就開始在庭院中炒面條、烤沙嗲。
我邀請的貴賓包括:內閣部長和軍事將領、異見分子和社運人士、電影紅星和名設計師、大牌律師和經濟學家。席開之后,我忙著四處介紹大家互相認識,至今仍保留當天的來賓簽到簿。我再度回到雅加達后,當年在內閣任職的某些貴賓已身陷囹圄,幾位異見分子卻成為了內閣成員。
當丁香壟斷企業變成街談巷議的話題后,雅加達變得亂哄哄的,原本安安靜靜的咖啡攤也出現叫囂謾罵的聲音。1997年7月至1998年1月這半年之內,印尼幣對美元的匯率,從二千五百盧比換一美元暴跌到一萬盧比換一美元。進口貨消失了,日用品價格飛漲。蘇哈托支持者設法扭轉民怨,讓大家不再針對貪婪的蘇哈托家族發泄怒氣,而把矛頭轉向華人,大肆掀起排華運動。雅加達中國城遭人縱火,數百名華僑婦女被強暴,但是眾怒依舊難消,最后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真正的泄憤目標:蘇哈托。于是學生走上街頭,占領國會大廈。過去這些年來,總統恣意縱容家人瓜分軍事將領的利益,因此這些事件爆發后,軍方只是袖手旁觀。
1998年5月,蘇哈托終于在握權三十二年后辭去總統大位。印尼固然重獲新生,但根本沒人知道該由誰來撫養這個新生兒。
蘇哈托下臺三年后(與我上次離開印尼的時間相隔整整十年),我重返雅加達與印尼衛生部共事。抵達當地那個周末,一位朋友陪我去中國城逛了一圈。我看到有些商店依然人去樓空,店面玻璃都被砸碎,其他建筑則被暴動期間的大火熏成暗灰色。我們晃進一家書店后,我張口結舌瞪著一張桌子,因為上頭堆滿討論中國崛起和社會主義歷史的著作;在蘇哈托時代,膽敢以此方式陳列書籍的店老板老早被送進大牢了。我正想把這意外發現告訴朋友時,他已經晃到另一張桌子前,桌上也擺了一堆令人不可思議的書,他正在翻閱的那本書叫做《性高潮迭起的女人》。
我還注意到其他的變化:播放無聊游戲綜藝節目的電視頻道一應俱全,媒體熱衷加入口水戰,人人樂于發表政治觀點,軍服在公共集會場合相當少見,包著穆斯林頭巾的女性比例大增。我抵達雅加達時,正逢印尼政治改革接受大考驗時期。副總統哈比比(B. J.Habibie)繼承了蘇哈托的元首之位,他在德國受過工程訓練,可作風一點也不像日耳曼民族,動輒未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許下夸張承諾。舉例來說,他沒有事先知會外交部長,就輕易向難以駕馭的東帝汶居民允諾,他們可針對獨立議題舉行公投。
殖民手段較荷蘭人兇殘的葡萄牙人,曾經像夾著尾巴的小狗倉皇逃離東帝汶。1975年印尼入侵當地后,旋即興高采烈地建立第二十七省,雅加達派遣數千名(大多是爪哇穆斯林)公務員掌管該省(居民全是天主教徒)事務,蘇哈托及其支持者認為,他們是在幫助帝汶居民。
我擔任記者那段時間,曾三番兩次被印尼陸軍總部召去接受和帝汶島有關的再教育,而我得到的信息往往是:帝汶居民普遍對政府不滿?你到底是從哪兒聽來這消息的?軍隊很快就靠槍支和鐵靴平息了眾怒?胡說,沒這回事!自認有義務幫我厘清事實的努哈迪將軍向我招認,有些軍人確實可能在幾樁罕見案例中,對當地居民施以少許暴力,不過政府為他們興建了道路和保健中心,并提供教育和避孕用品,為東帝汶帶來了發展(蘇哈托式)。雅加達高層人士不斷否認當地居民不滿的事實,只讓記者們報道政府鋪了哪些道路。
哈比比對這類消息陶醉不已。因此,1999年8月間,當十名投票者中有八位贊成“叫印尼滾蛋、讓東帝汶獨立”時,他感到十分錯愕,也管不住軍隊——當時軍方發起惡意報復行動,毀壞印尼在東帝汶建造的多項基礎設施。雖然哈比比曾推動若干相當激進的改革,但他既未與前任總統劃清界限,也未獲得軍方支持。1997年,印尼舉辦蘇哈托時代最后大選之際,只有三個合法政黨參選,最大的專業集團黨(Party of Functional Groups, Golkar)贏得四分之三選票。蘇哈托倒臺一年后,這個新興民主國家的政黨已多達四十八個,專業集團黨在大選中所獲選票,僅略高于總票數十五分之一,出身于該黨的總統哈比比退位。
繼任者是體弱多病、眼睛半盲的伊斯蘭教學者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別名古斯都爾(Gus Dur)。此人敢作敢為但性情古怪,且毫無從政經驗。他在所屬政黨僅獲得13%的選票之后,歷經一番政治角力才接掌政權,并且與某些特殊政治伙伴建立了脆弱的結盟關系。2001年5月我抵達印尼時,素來溫和的國會對他展開彈劾程序,書面理由是:瓦希德違法放款,對象包括他的男按摩師;真正的理由則是:這位性情耿直頑固的總統,冒犯了他必須仰仗的某些團體。
那段時期,雅加達政治抗議事件頻發,我身邊老是出現示威群眾,我卻照舊過著尋常生活,跟年紀小我一半的跨性人、男妓和男同性戀打交道。當時我負責調查艾滋病和這些族群的性行為,發覺這座城市正在變調走樣,男人與男人從事性交易的按摩院,竟成為雅加達的新興娛樂場所,而我第一次住在當地時,城里還沒有男同性戀酒吧。不過就我記憶所及,跨性人早就成為雅加達的風景特色之一了。
跨性人的印尼文waria由wanita(女人)和pria(男人)兩個詞組成,不過他們完全以女性身份過日子,有的還擁有丈夫。雖然大多數跨性人仍保有男性生理構造,但隆乳情況愈來愈普遍。他們在文化上扮演十分獨特的角色,之所以見容于社會,部分原因是長期承襲了比蘇(Bissu)祭司的遺澤。印尼南蘇拉威西省的傳統部落當中,人口最多的布吉族(Bugis)將族人劃分為五種性別,比蘇即屬其中一種。他們常被稱為陰陽人,且身兼巫醫和靈媒;據說現今的比蘇仍有能力在出神狀態下與神靈溝通,過去的比蘇則經常乘著族人打造的大帆船航行于海上。布吉族雖篤信伊斯蘭教,但始終愿意接納這種兩性人,“嗯,真主肯定樂意通過比蘇傳達旨意的,因為阿拉沒有性別,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一位布吉族鄉長夫人告訴我。過了一會兒,當地一位資深比蘇披著美麗的絲質紗籠,坐在鋪著布毯的客廳里向我描述,他/她如何用紅洋蔥治療從陰莖流出的白色分泌物,還請我提供處理生殖器潰爛的方法。
雖然現代比蘇仍會舉行半宗教性祭拜儀式,不過一般跨性人比較可能在歌舞秀中演出。這群“不男不女”的人一度扮演了某種政治角色,當民眾對政治言論有所忌憚時,有些跨性人偶爾會不知天高地厚,敢于向當權者(至少是對當權者的太太們)說真話。還記得我在蘇哈托時代看過一出歌舞秀,演員是一群身披紗籠裝模作樣地娛樂“顧客”的跨性人,他們頭上挽著端莊的發髻,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露出完美的“夫人”形象,活脫脫成了蘇哈托夫人那幫貴婦的復制品。在顧客中間,沙龍表演閑聊的話題是,某部長夫人跟某執政者搞外遇、哪家外商公司為哪幾筆貪污交易提供最多好處、她們的老公想了哪些絕招向蘇哈托子女詐財,那時其他人可不敢公然談論這種事情。我看見觀眾一邊高聲尖笑,一邊熱烈鼓掌(她們手上的指甲都修剪得完美無瑕)。那場歌舞秀的觀賞者,幾乎清一色是濃妝艷抹、如假包換的“夫人”。
我著手調查艾滋病期間,印尼已歷經民主改革,將言論自由還之于民,這些跨性人在過去所扮演的政治角色也就跟著式微了。雖然他們繼續演歌舞秀,不過大多數人是靠白天在美容院上班、天黑后到街頭出賣身體的方式謀生。因此,我每天晚上會帶著一群采訪者(包括三位不賣春的跨性人)出門,然后在人行道上逡巡,邀請路人參與我們的調查。跨性人最拿手的本領是在街頭拋飛吻、露身材,尖聲怪笑地調侃開著汽車或騎著摩托車徐徐經過的潛在顧客。這些男兒身女兒心的跨性人,大概是不高興看到我缺乏女人味,有事沒事就消遣我。他們會說:“你為什么不穿雙高跟鞋啊?”“你干嘛不好好把指甲修一修?”“來,讓我幫你……”接下來其中一名性工作者就隨手從化妝包里掏出指甲油,要我坐在午夜過后的人行道邊,為我涂指甲油。夜晚的街頭偶爾也會有好戲上場,例如雅加達即將舉行地方大選之前,市長打算嚴懲不道德行為,于是在某天晚上逮捕了大批性工作者,我的研究團隊也有半數成員被捕。有幾位想在個人地盤幫我招募研究幫手的跨性人竟拉拉扯扯地打起來,有些研究人員訪談進行到一半就跟著嫖客作鳥獸散。有一回,我差點損失大家辛苦收集到的血液樣本,因為站在路障邊的幾名警察乍見我拿著抽血針筒,當場認定我是毒品交易者,還打算沒收我所有的裝備。
那時我們往往得忙到半夜三四點方能回到實驗室,而我直到早上8點才會跳上摩托車趕回辦公室完成白天的工作,途中常遇到一名身穿白長袍、頭上裹著格紋頭巾的少年找我搭訕。他是圣戰軍(Laskar Jihad)——該激進團體公然對馬魯古省基督徒發動戰爭——激進派成員之一,常一手搖著募款箱,一手分發立誓掃蕩馬魯古省基督徒的小冊子,這遠比同志酒吧或販賣討論社會主義和性高潮書籍的書店大量涌現更讓人震驚。雖說印尼提出的建國五原則語意不清、易遭訕笑,但我始終認為對宗教包容是印尼得以生存至今的主因。然而,自蘇哈托垮臺后,印尼人不斷爭權奪利,并以宗教為名互相殘殺,當局卻未曾采取任何行動。
瓦希德總統遭彈劾之后,蘇加諾的女兒梅加瓦蒂(Megawati Sukarnoputri)繼任總統。她和父親一樣對國家的統一懷有堅定信念,但群眾魅力不及其父;她擁有和蘇哈托時代的夫人們一樣精心裝扮的容貌,卻以態度冷傲出名。雖然她在位時期政績平平,不過并未重蹈前總統覆轍激怒軍隊。2002年,巴厘島鬧市區一家夜店發生爆炸事件,造成兩百余人喪生,梅加瓦蒂深受刺激,遂開始采取較嚴厲手段對付伊斯蘭激進分子,國家漸趨安定。
2004年,印尼首度舉行總統直接普選——以往總統是由議會推選。全國五十余萬個投票所的選民一一給選票捺印,挑出心目中人選。其中一個投票站就在我位于雅加達市中心的房子旁邊。從志愿者、官員和票柜抵達投票所的黎明,直到完成計票的黃昏,全國上下充滿興奮緊張的氣氛。我相當感動地發現,各地投票所均維持著良好秩序。五年以前,雅加達曾深陷火海,經濟一蹶不振,其后又因為東帝汶獨立、軍方支持屠殺行動而元氣大傷。老百姓曾目睹馬魯古省爆發內戰、亞齊省和巴布亞省發生血腥暴動,也曾彈劾、換掉一位總統,物質生活遠不及1997年以前。不過,總統直選這一天,全國一億四千個選民投下神圣的一票后,都心平氣和地離開了投票所,沒有任何人鬧事,真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有史以來,印尼人民頭一回當家做主選出新元首:蘇哈托時代的將軍蘇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民眾習稱S B Y),而他所代表的印尼民主黨(Democratic Party)僅成立了四年。
2005年我再度揮別雅加達后,直到2011年才又重返當地展開旅行,此時蘇西洛已成功連任。我離開的這幾年,雅加達也改頭換面,從一個雖邋遢卻友善的城市,變成一座既浮夸且臟亂的大都市。在少數尚未改建的小路上,賣面和賣菜小販依然喊著叮叮咚咚的叫賣聲,但必須跟霓虹燈閃爍的印多超市以及只需加開水就能食用的泡面“營多面”(Indomie)競爭。商業是將印尼諸島納入現代國家版圖并同化所有人民的一股力量,荷蘭人和印尼人都曾出力。蘇西洛執政以來,印尼每年經濟增長率平均達到5.7%,比英國和美國同期增長率分別高了將近五倍和四倍,國民也比二十年前富裕了三倍。新財富創造了大批擁有手機和衛星電視的新消費者,這兩樣東西比起蘇哈托時代搖旗吶喊的慶祝典禮和僵化死板的官僚體系,更能將印尼人民團結在一起。
我買了一張印尼大地圖并將它折好,連同全國渡輪時間表一起塞進我的背包,接著就把喧囂的雅加達拋諸腦后,開始進一步了解我的“壞男友”。即將朝松巴島出發之際,雅加達的朋友古里開我玩笑說:“你走到印尼任何角落都會看到印多超市,到時候一定會無聊到想哭,馬上就跑回來!”
注釋:
[1]蘇哈托夫人本名哈迪娜(Siti Hartinah),田媽媽(Ibu Tien )是印尼人對她的昵稱。
[2]庫伊拉(Cruella de Vil),迪斯尼卡通片《101 忠狗》里長相丑陋、面色慘白的壞女人。
[3]《日本天皇》(The Mikado),以19 世紀日本為題材的英國音樂劇,劇中演員都在臉部涂抹厚粉。
[4]引自Brian A. Hoey, “Nationalism in Indonesia: Building imagined and intentional communities through transmigration,” Ethnology 42, no. 2 (Spring 2003): 112. ——原注
[5]蘇哈托共育有三男三女,班邦(Bambang Trihatmojo)是排行老三的次子,圖圖(Tutut)為昵稱,本名西蒂(Siti Hardiyanti Rukmana ),是排行老大的長女。
[6]該理論主張對富人減稅及提供優惠政策,當經濟增長到一定程度之后,對窮困者所能提供的生產要素的需求會增加,導致這些生產要素價格提高,這樣經濟發展的成果最終會滴落到窮人身上。
[7]湯米(Tommy)為昵稱,本名胡托莫(Hutomo Mandala Putra ),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下面尚有一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