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經的邏輯
- (美)埃利澤·斯滕伯格
- 3089字
- 2020-04-14 10:46:38
造夢機器
2003年,葡萄牙的睡眠研究者發表了一則大膽的聲明,認為失明的人——而且是先天失明的人,能夠在夢中看見圖像,就像阿梅莉亞所宣稱的那樣。
這項研究的主持者是埃爾德·貝爾托洛(Helder Bértolo)教授。研究者招募19名被試開展了一項睡眠實驗,其中10名是先天失明者。這些被試在自己家中睡覺,頭皮貼上電極,讓研究者連續兩晚記錄他們的腦電波。他們每天晚上都被一只鬧鐘吵醒四次,然后向一只錄音機講述自己剛剛夢見的情景。第二天早晨,這些失明的和視力健全的被試要在一張紙上把自己的夢境畫出來。為了公平起見,視力健全的被試在畫的時候要蒙起雙眼。
在不知道作者的情況下,貝爾托洛和同事用1—5的分數給每幅作品打了分,其中1代表沒有意義的涂鴉,5代表細節翔實的描繪。他們認為,夢境中的圖像越是清晰,就越容易被描畫出來。當然了,被試藝術才能的高低可能影響評分的結果。為了排除這個影響,研究者讓兩組被試都閉上眼睛,盡最大努力畫了一個人的形象。下面就是他們畫出的人:

你能分辨是誰畫了哪一幅嗎?左邊的兩幅是視力健全的被試畫的,右邊的兩幅是失明的被試畫的。你猜對了嗎?在我們看來,要分辨它們的作者是很難的,幾位研究者也同意這一點:在給這部分畫作打分之后,他們發現平均而言,兩組被試的藝術才能沒有多少差別。
那么那幾幅表現夢境的畫作又如何呢?同樣,貝爾托洛沒有在兩組的分數之間發現統計上顯著的差異。失明組和健全組的畫作表現出了同等的視覺特征。比如看看下面這一幅:

這幅畫描繪的夢境是海灘上的一天,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表現的現實生活場景:空中陽光照耀,頭頂鳥兒飛翔,你和一名同伴在一棵棕櫚樹下休憩,附近有一條帆船駛過。當你在心中想象這幅畫面,你似乎很難拋開其中的“視覺”成分。然而,畫出這幅作品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陽光和飛鳥,也從來沒有見過棕櫚樹和帆船。
這是否證明了盲人也能在夢中看見圖像?先別著急。能夠畫出夢境,未必就說明這個夢是視覺的。假設我遞給你一塊拼圖,讓你閉著眼睛,用手指感覺它的邊角、弧線和突起,然后再叫你把它畫出來,你也完全能夠做到吧?雖然你始終沒有看見它的樣子。
因此,這些畫作雖然逼真,卻可能證明不了什么。不過也不要忘了,這些睡眠研究者開展的不只是一個行為學測試而已,他們還記錄了被試的腦電波呢。他們在其中尋找的是一種叫作“阿爾法波阻斷”(alpha blocking)的現象。當一個人身心放松、兩眼閉合、沒有主動想象某個畫面時,他的腦部就會呈現出阿爾法波。當你“清空腦”的時候,你的腦波就以阿爾法波為主,比如在冥想者的腦中就可以檢出這種腦波。而反過來,阿爾法波阻斷就是阿爾法波的消失。一般認為,當一個人在心中看見圖像時,就會發生阿爾法波阻斷;這不僅包含主動觀看四周時的視覺圖像,還有我們在頭腦中想象某個事物時調動的內心意象。研究顯示,如果你要某人回答一個無須動用視覺意象的問題,比如“馬薩諸塞州的首府在哪里”,他的腦中就不會出現阿爾法波阻斷。而當你問他“你的屋子里是什么樣子”,他的視皮層就會出現阿爾法波阻斷,這大概就是因為回答者正在心中調動視覺意象的緣故。這個相關似乎在夢中也一樣成立:在快速眼動睡眠階段,阿爾法波阻斷的現象最為明顯,而這個階段也是夢境最為生動、最接近電影的階段。
那么,根據失明被試的腦電波,又能夠看出他們的夢境中有著怎樣的視覺內容呢?就像我們在視力健全者的身上觀察到的一樣,在失明被試的腦中,阿爾法波阻斷和夢境的視覺內容之間也有著清晰的關聯。他們的畫作越是生動,視皮層中的阿爾法波就越少(也就是更頻繁的阿爾法波阻斷),這說明他們的腦在處理更多的視覺意象。這些被試沒有在生活中見過任何東西,然而貝爾托洛的實驗卻指出他們在夢中視覺化著各種畫面。
這怎么可能呢?失明了一輩子的人,為什么竟能在夢中看見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是很難的。而且不出所料,貝爾托洛的結論果然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加州大學圣克魯茲分校的心理學家和睡夢研究者喬治·威廉·多姆霍夫(George William Domhoff)對貝爾托洛的研究提出了直率的批評。首先他指出,有充分證據顯示先天失明者在繪畫之類的視覺意象任務上和視力健全者做得一樣好。我們在前面也提過,盲人的腦能夠很好地補償視覺的缺失,因而他們能夠畫出人的身體或是海灘的樣子,也許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那個拼圖的例子一樣,這個發現未必說明了盲人能夠在夢中看見。
可他們不還是有腦電波嗎?多姆霍夫接著指出,解釋腦電波向來是很難的,因為你無法確定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只能用過去觀察到的現象來解釋眼前的現象:阿爾法波表示身心放松、活動減少的狀態,那么一旦觀察到阿爾法波在某人的視皮層中消失,就表示這個人正在體驗視覺意象——至少,在我們過去觀察的視力健全者身上存在這樣的關聯。然而我們也知道,盲人的視皮層也并非整天無所事事。假以時日,它會與所有其他感官整合起來,并保持它空間知覺與導航指揮中心的角色。因此,當我們在天生失明者的腦中觀察到阿爾法波阻斷時,這也許(甚至很有可能)并不代表他和健康者一樣真的看見了圖像。充其量,這只代表了這位失明者自己的視覺化版本:那是一個整合了其他感官的生動場景,是一種類似于阿梅莉亞的“聲音的走廊”的內心體驗。
無意識的心靈是一位故事大師。在睡夢中,它將腦干在快速眼動睡眠時的隨機發放連接起來,編織成一個精彩的故事。在盲人的腦中,它又能用其他感官重建空間知覺,甚至創造出類似回聲定位的功能。不過,大多數天生失明的人都不覺得自己能在夢中看見什么。有調查顯示,那些在五歲之前失明的人,都說自己沒有體驗過什么視覺意象,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在夜間做夢的時候。但如果他們是較大的時候失明的,尤其是在七歲之后,他們就能記得看見是怎么一回事,也往往能夠想象并夢見視覺圖像了。七歲之后失明的人,的確能在夢中看見。
而那些天生失明的人則有著不一樣的內心體驗。在所有與我交談過的天生失明者中間,只有阿梅莉亞宣稱她做過視覺的夢。不過我懷疑她的夢中體驗更像是那條聲音的走廊。她的夢境充滿感官色彩(在海灘上性愛),將她的情緒和隱秘的身體感覺編織起來,形成了一個統一的幻想。
我們已經知道,夢區別于現實,一個關鍵的因素是前額葉皮層停止活動。一旦擺脫了前額葉的隨時檢查,腦中的做夢回路就放開了手腳。它能夠制造出極生動、極詳盡、極逼真的幻象,使得剎那之間,做夢者自認為體驗到了某種超出日常感官的東西。只有當她蘇醒之后,才可能對自己的體驗產生懷疑。阿梅莉亞的夢就是這種情況。
相比有意識的系統,無意識系統遵守的是另一套不同的規則。這兩個系統的內部各有不同的加工過程,它們在白天容許我們開展自主的有意識反思,到了夜里又放縱我們踏上無拘無束的感覺冒險。但是我們很少能看見這兩個系統是如何運作、如何交流的。邦納綜合征、愛麗絲漫游奇境癥和腦腳性幻覺都是它們相互交疊的表現,在這些疾病中,由無意識回路產生的夢境侵入了我們覺醒的意識。不過這些都是腦中的線路發生故障的例子。腦內的兩套系統并不是被睡眠和覺醒截然分隔,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也絕不僅限于發生幻覺之時。
將腦看作有意識和無意識這兩套控制系統的結合,這是大有裨益的一個觀點,它不僅能解釋我們的日常思想和決策中的微妙之處,還能解釋人類的體驗是如何遭到種種干擾和扭曲的。我們的腦中有一套潛在的邏輯,它決定了這兩套系統相互作用的方式,以及當它們在加工信息的過程中出現空白和故障時,是如何做出較好或較壞的補償的。在失明狀態中,腦會產生幻視或利用其他感官來重構視覺,以此填補知覺的空缺。在做夢時,腦的無意識系統會從腦干收集隨機迸發的活動,并用盡量符合邏輯的方式將它們串成一個統一的故事,一場在我們入睡時貫串我們內心的包羅萬象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