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大營內，低沉的爭論聲如同悶雷，在各個營帳間滾動。

“屠盡江家滿門，連婦孺都不放過，這豈是仁義之師所為？“一位年長的將領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須因憤怒而顫抖，“長此以往，民心盡失！“

對面年輕些的軍官冷笑一聲：“江家負隅頑抗半年之久，害我多少將士埋骨城下？若不嚴懲，日后誰還會畏懼燕軍？“

“畏懼？我們要的是民心歸附，不是讓百姓活在恐懼中！“

“亂世用重典！城主此舉正是要告訴天下人，與燕軍為敵的下場！“

爭論聲越來越大，陣營逐漸分明。主帳外值守的士兵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這是燕軍圍城以來，第一次出現如此明顯的分裂。

戚非非抱臂靠在一根旗桿旁，冷眼旁觀這場爭論。她的箭傷已經結痂，但心上的傷口卻愈加鮮血淋漓。江筱寧死前的眼神、那些無辜江家族人的哭喊，夜夜入夢，讓她不得安寧。

“一群蠢貨。“她低聲咒罵，不知是在罵爭論的雙方，還是在罵自己曾經的輕信。

甩了甩頭，戚非非大步走向中軍大帳。守衛見她面色陰沉，不敢阻攔，只是小聲提醒：“大人，城主吩咐過不要打擾...“

戚非非一把掀開帳簾。

帳內，卿卿正俯身在地圖前，纖細的手指沿著一條虛擬的路線移動，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串深色檀木手串。聽到動靜，她連頭都沒抬一下。

“怎么，在尋找下一個江家？“戚非非譏諷道，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發顫。

卿卿的手指停頓了一瞬，又繼續在地圖上勾畫，仿佛沒聽見一樣。

燭光下，戚非非看清了那張地圖——是登州及其周邊地形圖。卿卿正在標記幾處關鍵要塞和可能的行軍路線，專注得連眉頭都不曾舒展。

戚非非胸口一陣發悶。外面因她的屠殺令吵得不可開交，而始作俑者卻在這里心無旁騖地謀劃下一場戰爭？

“你沒什么要說的嗎？“戚非非逼近一步，“關于江家？關于軍中分歧？關于...江筱寧？“

卿卿終于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快速書寫起來，依然對戚非非視若無睹。

戚非非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她猛地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墨汁飛濺：“看著我！“

卿卿這才略抬眼皮，冷淡地掃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書寫。她的筆跡工整有力，沒有絲毫顫抖，仿佛剛才的巨響不過是蚊蠅嗡鳴。

帳內安靜得可怕，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終于，卿卿寫完了。她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輕輕吹干墨跡，這才喚來帳外守衛。

“交給攝政王。“她簡短吩咐，將紙張遞給守衛。

守衛領命而去。卿卿這才靠回椅背，拿起一旁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啜飲起來，仿佛帳內只有她一人。

這種徹底的漠視比任何反駁都更令人憤怒。戚非非的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起怒火：“為什么？“

卿卿放下茶杯，挑眉看她。

“為什么冒著生命危險去上京把我帶出璟珩侯府？“戚非非的聲音開始顫抖，“為什么不顧姐妹之情殺害江筱寧？為什么要殘害她的族人？“她的眼淚終于決堤，“你知道軍中已經因為景德的事分成兩派了嗎？“

卿卿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她輕輕轉動著茶杯，等戚非非說完，才用那種談論天氣般的平淡語氣開口：

“帶你出璟珩侯府，是因為你有用。“她直視戚非非通紅的雙眼，“景德劃入燕軍版圖時，江家的覆滅就是既定事實。至于江筱寧...“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們之間，何來姐妹之情？“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心臟。戚非非踉蹌后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至于軍中分歧...“卿卿繼續道，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還輪不到你置喙。“

戚非非死死盯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還是那個在醉生夢死與她共飲歡笑、在上京不惜冒險救她出虎口的辰皎嗎？還是那個教她箭術、為她包扎傷口的戰友？

燭光下，卿卿的輪廓與記憶中重疊，卻又如此不同。那雙曾經溫暖如春水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意。

“我明白了。“戚非非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你不是她...從來都不是。“

說完，她轉身離去，背影僵硬而決絕。帳簾落下的瞬間，一滴淚砸在地面上，很快被干燥的泥土吸收，不留痕跡。

卿卿望著晃動的帳簾，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茶杯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她低頭一看，一道細小的裂痕蜿蜒在杯壁上，如同她心中某個隱秘的角落。

“辰姐姐...“一個輕柔的聲音從帳外傳來。計心瑤小心翼翼地探頭，“我可以進來嗎？“

卿卿放下破裂的茶杯，點了點頭。

計心瑤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為卿卿換上新茶，又收拾了濺出的墨汁。做完這些，她才猶豫著開口：“非非她...也是一時情急。筱寧畢竟是她的舊友...“

“你在為她求情？“卿卿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

計心瑤慌忙搖頭：“不，我只是...覺得她的反應可以理解。她其實是擔心您...“

卿卿冷笑一聲：“她存了什么心思，只有她自己清楚。“

計心瑤一怔，隨即明白了卿卿的暗示——有了江筱寧這個前車之鑒，誰又能保證戚非非沒有其他身份？

“我會...多留意她的動向。“計心瑤低聲道。

卿卿滿意地點頭：“去吧。“

計心瑤行禮退下，帳內再次只剩下卿卿一人。她站起身，走到帳門前，掀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

營地中央，爭論仍在繼續。戚非非站在人群邊緣，面色陰沉地與幾位將領交談。遠處，燕昱正閱讀她剛才送去的信件，眉頭緊鎖。

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起漫天黃沙。卿卿放下帳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她獨自站在昏暗的帳內，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獨坐幽窗月色寒...“她輕聲吟誦，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心如孤島淚無端。“

帳外，士兵們仍在為她的決策爭論不休；帳內，她卻仿佛置身孤島，四周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海水。

“無人解我千般苦，信我初心只自寬。“

她的手指撫過腰間的短刀——那是辰皎的佩刀，如今掛在她腰間。刀柄上纏著的紅線已經褪色，卻依然牢固。

“寂寞空庭春欲晚，落花滿徑夢初殘。“

詩句在舌尖滾動，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卿皎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辰皎在識海中憤怒的面容。那個善良到近乎軟弱的妹妹，此刻一定在咒罵她的殘忍吧？

“浮生若夢誰相伴，唯有清風共倚欄。“

最后一句落下，帳內重歸寂靜。卿卿睜開眼，所有的脆弱瞬間收斂。她走回案前，重新審視登州地圖，手指點在一條隱蔽的山路上。

“傳令下去，“她突然提高聲音，“明日寅時，召集所有將領議事。“

帳外守衛應聲領命。卿卿的眼中再次燃起那種冷酷的決意——孤島也好，罵名也罷，這條路，她必須走到底。

與此同時，在營地另一端的醫帳內，戚非非正對著銅鏡解開肩上的繃帶。箭傷已經結痂，但稍一用力還是會滲出血絲。她咬著牙重新包扎，腦海中回放著卿卿冷漠的眼神和那些刺痛人心的話語。

“有用...只是因為我有用...“

銅鏡中，她的表情逐漸由悲傷轉為決絕。她從床板下摸出一個隱藏多時的小竹筒，輕輕旋開，取出一張卷得極細的紙條。

“時機已至，速做準備。“

戚非非讀完，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神變得陌生而堅定，與平日里那個直率沖動的神箭手判若兩人。

夜風嗚咽，卷著灰燼飛出帳外，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