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保、太師和長老監(jiān)護制度的特點

西周初期的中央政權，十分明顯，是以太保和太師作為首腦的。太保和太師掌握著朝廷的軍政大權，并成為年少國君的監(jiān)護者。

這種政治上的長老監(jiān)護制度，是從貴族家內(nèi)幼兒保育和監(jiān)護的禮制發(fā)展起來的。原來貴族家內(nèi)，不論對于男孩或女孩，同樣有一套保育和監(jiān)護的禮制。注40“保”原是指保姆，或者稱為“阿”、“妿”、“姆”。《說文》解釋“姆”、“妿”，都說“女師也”，又說妿“讀若阿”。《禮記·內(nèi)則》講到保育孺子，必須從“諸母”和“可者”中選出“子師”、“慈母”、“保母”來負責。所謂“可者”，就是“阿”，也就是“妿”。“阿”從“可”聲，“可”、“阿”同音通用。毫無疑問，“保”和“阿”的官職名稱，就是從貴族家中保育人員的稱謂發(fā)展來的。原來貴族家中這種保育人員，是族中的長老，由此發(fā)展形成的官職，也具有長老監(jiān)護的性質(zhì)。這種政治上的長老監(jiān)護制度，商代已經(jīng)產(chǎn)生。《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說：“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尚書·君奭》說：“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阿衡”即是“保衡”，“阿”即是“保”，原為教養(yǎng)監(jiān)護的官，后來發(fā)展為國君的輔佐大臣。

注40《詩經(jīng)·周南·葛覃》：“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毛傳》：“師，女師也。”《春秋·襄公三十年》：“宋災，宋伯姬卒。”《左傳》：“侍姆也。”杜注：“姆，女師。”《公羊傳》、《穀梁傳》都說伯姬在火災中因等待保母或母而死。“保”字，金文像抱子之形，原義為保養(yǎng)幼子。保母原由女子擔任，西周時女子官職有稱“保”的，見于保侃母簋、保母彝銘文。

“師”原為高級軍官，亦稱“師氏”。師氏在軍隊中是指揮作戰(zhàn)的軍官，同時又為軍事訓練的教官。師氏在宮廷內(nèi)是守衛(wèi)宮門以及保護君王的警衛(wèi)隊長，同時又是教導子弟的教官。《周禮·地官》有師氏和保氏的官職，師氏“掌以媺（美）詔王，以三德教國子”，統(tǒng)率所屬“守王之門外”（鄭注：門外，中門之外）；保氏“掌諫王惡，而養(yǎng)國子以道”，“使其屬守王闈”（鄭注：闈，宮中之巷門）。《周禮》的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依據(jù)的。“師氏”和“保氏”的性質(zhì)相同，只是保氏守于內(nèi)，師氏守于外。因為保氏是從保育人員發(fā)展成的教養(yǎng)監(jiān)護之官，師氏原是從警衛(wèi)人員發(fā)展成的教養(yǎng)監(jiān)護之官。這就是太保和太師官職的起源。

西周初期太保和太師的官職，具有對太子和年少國君教養(yǎng)監(jiān)護的責任，具有輔佐國君掌握政權的職責，是很明顯的。《大戴禮記·保傅》和賈誼《新書·保傅》，都說成王有“三公”，“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三公”的稱謂是后起的，但是當時確有“公”的稱謂。《尚書·金縢》講到武王生病，二公要為武王的病占卜，而周公祈禱，請求以自身代替武王去死，等到武王死去，管叔和群弟散布流言，說周公“將不利于孺子（指年少的成王）”，周公于是告二公說：“我之弗辟（辟謂以法治之），我無以告我先王。”成王因此懷疑周公。后來成王和大夫發(fā)現(xiàn)周公要以自身代武王死去的祝辭，二公及成王詢問史官，得到證實，才使成王感悟。全文除周公以外，四次講到“二公”。據(jù)《史記·魯世家》，“二公”是太公望、召公奭。從《金縢》上下文看，武王末年，太公、召公都已執(zhí)政，都已擔任師保之職，因而有“公”的尊稱。《左傳·襄公十四年》記晉國的樂師師曠說：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失其性。有君而為之貳（杜注：貳，卿佐），使師保之，勿使過度。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以相輔佐也。善則賞之（杜注：賞謂宣揚），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自王以下，各有其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

這段話，雖是春秋時代樂師說的，當是西周以來相傳的說法。所說“各有其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的制度，由來已久。我們把他所說“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和“是故天子有公”結合起來看，可知天子用來“補察其政”的父兄子弟，不是別人，就是“師保”，就是太師和太保，也就是稱為“公”的輔佐大臣，這種政治上的長老監(jiān)護制度，西周初期確曾認真實行。召公、周公和太公，確實都曾擔任師、保之職而輔佐成王。

召公名奭，采邑在召（今陜西岐山西南），是周族中的長老。周初銅器有不少與太保召公有關的。大保方鼎、大保鸮卣、大保簋、史叔彝銘文都稱“大保”，旅鼎、御正良爵銘文都稱“公大保”，作冊大方鼎銘文又稱“皇天尹大保”。“公大保”當為尊稱，因為召公稱公，官為大保，連稱為“公大保”。“皇天尹大保”更為尊稱，“尹”是君長之意，猶如周公稱召公為“君奭”或“君”，“皇天尹”是說由上天所命的君長。注41從金文來看，召公不僅以大保之職執(zhí)政，還常奉命率軍出征。大保簋銘文：“王伐錄子”，“王降征令于大保”，這是說成王下征伐錄子的命令給大保。旅鼎銘文：“惟公大保來伐反尸（夷）年”，這是以大保來征伐反叛的東夷這件大事用作紀年。從《尚書·召誥》中召公長篇教導成王的話來看，大保確是以長老、監(jiān)護者的身份，對年少君王諄諄告誡的。直到成王病危，臨終遺囑，還是由大保召公帶頭受命。等到康王舉行即位典禮，也由太保下令布置，并由太保為冊命之主，授給康王介圭（大圭），作為授給遺命的信物，也就是傳給王位的信物，見《尚書·顧命》。

注41于省吾：《雙劍吉金文選》卷下一，引吳北江說：“皇天尹大保者，言太保乃天所命之尹，猶言天吏、天牧，謂召公之德格于皇天也。”

呂尚，姜姓，名望，字尚父。官為太師，稱師尚父。后來成為諸侯齊國的始祖，因有太公之稱。太師原是高級統(tǒng)帥的稱謂。《詩經(jīng)·大雅·大明》說：“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呂尚為太師，既為伐商的最高統(tǒng)帥，同時又于宮廷內(nèi)負有“師保”的責任，成為輔佐大臣。《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周靈王派劉定公“賜齊侯命”說：“昔伯舅大（太）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師保萬民，世胙大師，以表東海。”所謂“師保萬民”，就是說太師有“師保”的職責。因此在《尚書·金縢》中他和召公并稱“二公”。他是因功高善戰(zhàn)，被任為太師的。在當時重視宗法的貴族政權中，師保之職應由父兄輩出任的，所謂“自王以下，各有其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盡管姬、姜二姓長期聯(lián)盟，互通婚姻，關系密切，但是呂尚畢竟是異姓，雖然官為太師，不可能和召公、周公同樣受到重視。這在文獻中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周公名旦，采邑在周（今陜西岐山北），是武王之弟，原為太宰（《左傳·定公四年》），曾助武王克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少，一度由他攝政稱王。等到平定三監(jiān)和武庚叛亂，東征勝利，建成東都成周，就歸政成王。成王命他留守成周，主持東都政務，任為“四輔”（《尚書·洛誥》）。偽《孔傳》把“四輔”解釋為“四維之輔”，孔穎達正義又解釋為“四方輔助”。從上下文看，解釋為“四方之輔”比較適當。因為成王任命周公為“四輔”的原由是“四方迪亂”，又說：“公勿替刑（型），四方其世享。”“四輔”不是官名。以“四輔”為官名是后起的傳說。《帝王世紀》說“周公為冢宰攝政”，又說成王“始躬政事，以周公為太師”（《藝文類聚》卷十二引）。周公歸政成王以后，成王命他留守成周，主持東都政務，官職當為太師。

文獻上有“召公為保、周公為師”之說。《史記·周本紀》說：“召公為保，周公為師，伐淮夷，殘奄。”《書序》又說：“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悅），周公作《君奭》。”同時，文獻上又有周召二公“分陜而治”之說。《禮記·樂記》記載描寫武王克商的《大武》樂章，共有六成，“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史記·樂書》作“五成而分陜，周公左，召公右”。這樣把周克商的結局說成周召二公“分陜而治”，是有依據(jù)的。《史記·燕世家》也說：“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而東，周公主之。”為了湊合“三公”之說，《公羊傳·隱公五年》說：“自陜而東，周公主之；自陜而西，召公主之；一相處于內(nèi)。”在周召二公“分陜而治”之說以外，附加“一相處于內(nèi)”，顯然是不正確的。自從東都成周建成，周公歸政成王，成王命令周公留守東都而主持成周政務，西都宗周的政務就由召公輔佐成王治理。當時西都和東都的王畿是通連的，東西長而南北短，有所謂“邦畿千里”，而以“陜”作為其分界線，“陜”指陜陌，在今河南三門峽市西南，正當東西都王畿的中心點。所謂“分陜而治”，實際上就是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師，以長老身份，分別成為西都和東都的輔佐大臣，仍然是長老監(jiān)護制度的進一步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