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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周史
  • 楊寬
  • 9503字
  • 2020-03-26 17:16:43

三 周公攝政稱王和“三監”、武庚、東夷叛亂

(一)周公輔佐武王

周公旦,又稱周文公(《國語·周語上》及《魯語上》),是武王、管叔之弟,在武王諸弟中是最有才能的。武王時,周公已掌大權。《左傳·定公四年》載衛大夫祝佗說:“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為大宰。”《史記·周本紀》又說:“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所謂“為輔”,該即指太宰之職。《魯世家》也說:“及武王即位,旦(指周公)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還說武王第一次出師到盟津,“周公輔行”;后二年伐紂到牧野,“周公佐武王”。據《荀子·儒效》說:進軍牧野時,到汜而水有泛濫,到懷而城有崩壞,到共頭而山有崩倒,霍叔為此恐懼,發出“無乃不可乎”的疑問,周公說:“(殷王紂)刳比干而囚箕子,飛廉、惡來知政(知政謂當政),夫又惡有不可焉”,于是繼續前進。可知牧野之戰,周公確曾參與其謀。武王設置三監,周公也曾參謀。齊大夫陳賈問孟子:“(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叛)也,有諸?”孟子答道:“然。”陳賈又問:“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孟子又答:“不知也。”(《孟子·公孫丑下》)可知使管叔為監,周公也曾參與決策。

據《逸周書·度邑解》記載,武王克殷以后,回到周都,睡不著覺,周公就去慰問,武王以“未定天保”為憂。武王希望“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保”、“堡”古通用。“天保”即是天都之意,“定天保”是說確定順從天意的國都。“天室”是指祭祀天神的明堂。“依”與“殷”通。“依天室”是說在新都建筑明堂舉行殷祭。武王要把這個重任付托周公辦理,于是有傳位于周公的意思。《度邑解》載:

王□□傳于后(“王”下缺二字,朱右曾補“欲旦”二字,孫詒讓補“命旦”二字)。王曰:“旦,汝維朕達弟,予有使汝,汝播食,不遑暇食……汝維幼子大有知(陳逢衡謂“大有知”言多才多藝)。……維天不嘉,于降來省(“省”通作“眚”,謂疾病),汝其可瘳于茲(瘳謂醫好)。乃今我兄弟相后(“相后”猶言“相及”,謂兄終弟及),我筮龜其何所即(謂已作決定,不必用筮龜占卜),今用建庶建(孫詒讓謂“用建”疑當作“用逮”,朱右曾謂“不傳子而傳弟,故曰庶建”)。”叔旦恐,泣涕共(拱)手。

這里,武王認為周公既勤于政務(不遑暇食),又多才多藝(大有知),因而要依兄終弟及的繼承法,傳位于周公。但周公惶恐而不敢接受。《度邑解》又載:

王曰:嗚呼!旦,我圖(圖謀)夷(平定)茲殷。其惟依天室(謂在明堂舉行殷禮),其有憲命(“憲命”謂“法令”),求茲無遠(謂宣布法令,可以在此不遠離天意);天有求繹,相我不難(謂如果天有什么尋求,在此也不難得到天對我的幫助)。自雒(洛)汭延于伊汭(洛汭謂洛水入河之處,在今河南鞏縣北;伊汭謂伊水入洛之處,在今偃師縣西南),居易(平坦)無固(無險固),其有夏之居(周自稱為“有夏”)。我南望過于三涂(三涂山在今河南嵩縣南),我北望過于岳鄙(岳指太行山,鄙指近岳都邑),瞻過于有河宛(河指黃河,宛謂彎曲處),瞻延于伊、雒,無遠天室?其名茲曰度邑。

武王這樣選定洛汭、伊汭之間建設新都,目的在于加強對東方地區的統治,平定殷貴族的動亂。這時武王已有把殷貴族遷移到這一帶的計劃,“居易無固”是為了便于對殷貴族監督控制,“依天室”是為了在此宣布法令,用法令來加強對殷貴族的管理統治。后來武王去世,周公的攝政稱王以及興建洛邑、遷移殷貴族,可以說,執行了武王的遺志。《史記·周本紀》采用《度邑解》這段話,結尾說:“營周居于雒邑而后去。”“營”是規劃的意思,說明武王已有在洛邑建設都城的規劃。《周本紀》沒有引用我們上面所引《度邑解》所講武王要傳位于周公的話,可能因為兄終弟及不符合宗法制度,為司馬遷所不取。其實當殷、周之際,周的嫡長子繼承制尚未確立,而殷的兄弟相及之制早有成法,當時成王幼弱,還不足以應付剛克殷之后政治斗爭形勢十分復雜的局面,采用兄終弟及之制,在政治上對于新建立的周朝是比較合適的。

(二)周公攝政稱王

武王克殷后二年便去世。《尚書·金縢》說:“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既克商二年”是克商之后二年。《史記·周本紀》把“武王病”及“崩”也都記在克殷后二年。《封禪書》也說:“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逸周書·明堂解》說:“既克紂六年而武王崩”,是武王總共在位六年之誤。《禮記·文王世子》謂“武王九十三而終”。不確,當如《古本竹書紀年》為“年五十四”《真誥》卷十五注引《竹書紀年》云:“(武王)年四十五。”《路史·發揮四》、《通鑒前編》卷六引《竹書紀年》:“武王年五十四。”朱右曾《汲冢紀年存真》、王國維《古本竹書紀年輯校》都作“五十四”。王國維《周開國年表》說:“至武王之年,則明見于《史記》。《史記》載:武王克殷至于周,自夜不寐,告周公曰:‘惟天不饗殷,自發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滿野。’《逸周書·度邑解》具有其文。此篇淵懿古奧,類宗周以前之書,與《文王世子》等秦漢間之書,文體大異,自為實錄。據此則克殷之前六十年武王尚未生,又二年而崩,年當近六十。”又說:“《路史》引真本《竹書紀年》謂武王崩年五十四,事較近之。”

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深恐諸侯因此叛周,就自己“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魯世家》),就是攝政稱王。《禮記·明堂位》說:“武王崩,成王幼,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禮記·文王世子》也說:“周公相,踐阼而治。”周公于攝政七年,將歸政于成王,所作《洛誥》,記載成王曾當面稱贊周公“惇宗將禮,稱秩元祀,咸秩無文。”還說:“四方迪亂未定,于宗禮亦未克敉公功。”說明此時周公制禮,尚未完全成功,因而要請周公繼續留守成周,擔任“四輔”(四方輔佐)的職司。《洛誥》結尾載:“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這是說周公正努力完成文王和武王所給予的使命,當第七年。

《荀子·儒效》說:

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惡天下之倍(背)周也。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稱貪焉;殺管叔,虛殷國,而天下不稱戾焉。……教誨開導成王,使諭于道,而能揜跡于文、武。周公歸周,反籍于成王。……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惡天下之離周也。成王冠,成人,周公歸周反籍焉,明不滅(通作“蔑”)主之義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誅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順也。

所謂“及武王而屬天下”,“及”是指兄終弟及,《公羊傳·昭公三十二年》說:“兄死弟繼曰及”,是說繼承兄的王位而繼續治天下。“籍”,劉師培以為是“阼”的通假,并且舉《淮南子·氾論訓》及其注為證(《左盦外集》卷七《釋籍》)。《淮南子·氾論訓》也說:“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繼文王之業,履天子之籍。”高注:“籍或作阼。”《史記·魯世家》又說:“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襁)葆(褓)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所說“成王少在襁褓之中”,不確。當時成王的年齡,古書上無確切記載,有六歲、十歲、十三歲三種說法,都不可靠。多數人信從十三歲之說,其實十三歲之說也是出于后人推測。因為后人相信成王二十歲行冠禮而周公歸政之說,以此推定為十三歲。我們認為,周公歸政成王不必在二十歲。《荀子·大略》說:“古者天子諸侯十九而冠,冠而聽治,其教至也。”這是后來禮制的規定。周公攝政三年成王親自參與伐奄的戰爭,這時成王必然已經成年,那么當周公攝政之初,成王雖未成年,也應有十七八歲。

周公的攝政,確是周朝的緊急措施。因為當時周克殷才兩年,殷貴族的勢力還很強大,同時東方有許多夷族的方國還不屬于周的統治范圍,很容易出現“聞武王崩而畔”的局面。年幼的成王難以控制這個局面。這時周公出來攝政,而且稱王,是十分必要的。不稱王,不足以號令諸侯以及周的所有貴族。從《尚書·大誥》、《尚書·康誥》來看,周公因三監及武庚叛亂而東征,東征勝利之后分封諸侯,周公都是稱“王”而用“王命”的。《大誥》是周公東征的動員令,開頭就是“王若曰”。鄭玄說:“王謂攝也。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代王也”(《尚書·大誥》正義引)。實際上,周公不僅是“權代王”,當時周公“踐天子之位”,就是掌握著天子的權力。《大誥》的王,無疑是周公。《大誥》說“不可不成乃文考圖功”(按《大誥》中“文”字都誤作“寧”,古“文”、“寧”形近而誤),這樣稱文王為“文考”,顯然是周公的話。《康誥》的王,也無疑是周公。《康誥》既說:“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接著就是“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又說:“乃寡兄勖,肆女(汝)小子封在茲東土。”這樣把康叔封稱為“弟”,把武王稱為“寡兄”,只能出于周公之口。關于這點,清代研究《尚書》的經學家早已看到,但仍固守鄭玄之說,以為只是“命大事則權代王”。例如錢塘說:“凡公攝政七年,稱王者三而已,皆系天下之安危,征武庚,命微子,封康叔是也。三者皆殷遺,稱王亦殷法也,殷弟繼兄,則遂為王。公假以靖殷遺之變,殷遺靖,天下莫敢動矣”(《溉亭述古錄》)。的確,周公稱王,不僅由于攝政,也還沿用殷法,所謂兄終弟及,《荀子》就說“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屬天下。”王國維說:“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繼武王而攝政稱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卷十)。

從《大誥》、《康誥》、《酒誥》等文來看,周公攝政稱“王”,以“王命”東征,以“王命”分封諸侯,是無疑的。然而,春秋時人不見有稱周公攝政稱王的,只說周公“相王室”。例如《左傳·定公四年》記祝佗說:“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為睦。”其實,明明是周公“定之”,而要說“成王定之”;明明是周公稱王“以尹天下”,而要說“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這是他們為周公諱言,因為這樣攝政稱王而用“王命”,是不符合當時的宗法制和周禮的。《孟子·滕文公下》說:“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崔述《論語余說》說:“周公相武王誅紂一句,伐奄三年討其君一句,伐奄乃成王事,不得上承相武王言之。”其實,伐奄乃周公本人事,孟子這樣混通來說,也不免為周公諱言。直到戰國末年荀子出來,用他“一天下”的政治主張,認為周公攝政稱王是以天下為重,講出了“以枝代主而非越”的大道理,斷言這樣的事“非圣人莫之能為,夫是之謂大儒之效”(《荀子·儒效》)。于是周公攝政稱王,成為“大儒之效”,就名正言順,秦漢之際就有不少著作也這樣說了。

還值得注意的是《書序》對《大誥》、《康誥》、《君奭》等篇的解釋。明明《大誥》是周公稱王下令東征,而《書序》說:“武王崩,三監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明明《康誥》是周公稱王分封康叔而告誡,而《書序》說:“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誥》、《酒誥》、《梓材》。”《史記·燕世家》說:“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阼,召公疑之,作《君奭》”;而《書序》說:“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悅),周公作《君奭》。”《書序》全部隱諱周公攝政稱王的事,把周公攝政期間所辦的事,一律歸于成王,或者說“周公相成王”,說明《書序》作者存在著濃厚的宗法禮制思想。

(三)三監、武庚及東夷的叛亂

這場叛亂,主要是由管叔、蔡叔發動的。《尚書·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管叔是帶頭煽動叛亂的。《左傳·定公四年》又說:“管、蔡啟商,惎間王室。”杜注:“惎,毒也。管叔、蔡叔開道紂子祿父,以毒亂王室。”王引之認為:“,謀也;間,犯也。謂謀犯王室也”(《經義述聞》卷十九)。武庚的叛亂是出于管叔、蔡叔的開導啟發。同時東夷的叛亂也是出于管叔、蔡叔的招誘。《后漢書·東夷傳》說:“管、蔡畔周,乃招誘夷狄。周公征之,遂定東夷。”也還有東夷族的奄君、蒲姑君煽動武庚叛亂的傳說。《尚書大傳》說:“奄君、蒲姑謂祿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一時也(“一”字原脫,今補正),請舉事。”

管叔主謀發動叛亂,具有爭奪王位的性質。因為他是武王之弟,周公之兄,武王死后,成王年幼,按殷兄終弟及的繼承法,該由他繼承王位的。《逸周書·作雒解》載:

(武)王既歸,乃歲,十二月崩鎬。周公立相天子(“相”疑“阼”字之誤),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略”是起兵進犯之意)。……二年又作師旅,……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

三叔,指三監、殷和東,指原來商代王畿的兩部分。徐和奄,是東夷族嬴姓的兩個方國。《左傳·昭公元年》:“周有徐、奄。”杜注:“二國皆嬴姓。”正義:“《世本》文也。”《史記·秦本紀》稱嬴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運奄氏等。運奄氏即是奄氏。熊盈族,前人解釋多有錯誤。朱右曾以為徐國盈姓,奄國熊姓,“熊盈謂徐奄之同姓國”(《逸周書集訓校釋》)。奄國,古書上無熊姓之說,和徐同為嬴姓,亦即盈姓。雷學淇又解“熊盈”說:“《呂覽》亦謂公之踐商,至于江南。熊即楚人之氏,則周公嘗伐楚可知。”陳夢家解釋令簋“惟王于伐楚白(伯)”,也引《逸周書》這段話,說:“熊族之國,楚是其一”(《西周銅器斷代》(二),《考古學報》第十冊)。我們認為,把“熊盈”之“熊”解釋為楚國,是錯誤的。楚國是羋姓。羋,金文作“嬭”。熊是楚君的氏。古代姓和氏有區別。如果要指兩族的話,應該說“羋盈”,不該說“熊盈”。“熊”“盈”兩字原為一聲之轉。“熊盈”當即指嬴姓之族,長言之,稱為“熊盈”,短言之,只稱為“盈”。劉師培說得對:“熊者,盈字之轉音也,如《左傳·宣公八年》夫人嬴氏,《公》(《公羊傳》)、《穀》(《穀梁傳》)作熊氏,則熊盈均與嬴同。《作雒解》所言熊盈族十有七國,即《世本》、《潛夫論》所載嬴姓諸國也”(《左盦集》卷五《偃姓即嬴姓說》)。唐蘭也有相同見解,認為“熊盈應當是一個氏族的名稱,徐、奄等民族方音如此,正像吳的稱為攻、勾吳之類”(《古文字研究》第二冊《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所謂熊盈族就是指嬴姓的東夷和淮夷。淮夷嬴姓,見于《世本》(《路史·國名紀乙》少昊后嬴姓國“淮夷”條引)。

據《書序》,當時和三監一起叛亂的是淮夷。前面已經引用,它解釋《大誥》著作的原因是:“武王崩,三監及淮夷叛。”奄就是淮夷中主要的方國。它又說:“成王東伐淮夷,遂踐(刬)奄,作《成王政(征)》。”淮夷也或稱為東夷。它又說:“成王既伐東夷,肅慎來賀,王俾榮伯作《賄肅慎之命》。”《史記》和《書序》同樣認為和三監、武庚一起反叛的是淮夷。例如說:“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周本紀》)。“及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周”(《齊世家》)。“管、蔡、武庚果率淮夷而反。……寧淮夷東土,二年而畢定”(《魯世家》)。

所謂東夷或淮夷,其所有的部族或方國確是不少的。《逸周書》說熊盈族十七國,而《呂氏春秋》又說東夷八國。《呂氏春秋·察微》說:

故智士賢者相與積心愁慮以求之,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與東夷八國不聽之謀(高注:“東夷八國,附從二叔,不聽王命,周公居攝三年伐奄,八國之中最大”)。

而孟子又說武王、周公一共滅國五十。《孟子·滕文公下》說:

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

所謂“滅國者五十”,當是包括武王、周公所滅之國在內。林春溥在《武王克殷日紀》之后,附有《滅國五十考》(收入《竹柏山房叢書》),出于勉強湊合。當時參與叛亂而被周公討伐的東夷之國,可考的,有奄、薄姑、豐、徐等國。

奄,金文作“”,讀作“蓋”。“奄”、“蓋”聲同通用,亦稱“商奄”或“商蓋”,是東夷中的大國。《左傳·昭公九年》記周大夫詹桓伯說:“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商奄即指原來奄國所在地。《左傳·定公四年》所說分封魯公“因商奄之民”,商奄之民亦指原來奄國之民。《韓非子·說林上》載:“周公旦已勝殷,將攻商蓋,辛公甲(即太史辛甲)曰:‘大難攻,小易服,不如服眾以劫大。’乃攻九夷而商蓋乃服。”商蓋即商奄,亦指奄國。《墨子·耕柱》載周公旦“東處于商蓋”。孫詒讓說:“商奄即奄,單言之曰奄,累言之曰商奄”(《墨子間詁》卷十一)。這是正確的。奄的國都即漢代曲阜的奄里,在今山東曲阜東注19

注19汪中《周公居東證》(《述學·內篇二》):“按《漢書·藝文志》‘禮古經者出魯淹中’,蘇林曰:‘里名也。’《楚元王傳》:‘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邱伯’,服虔曰:‘白生,魯國奄里人。’《續漢書》注引《皇覽》曰:‘奄里,伯公冢在城內祥舍中,民傳言魯五德奄里,伯公葬其宅也。’《說文》:‘,周公所誅,國在魯。’《括地志》:‘兗州曲阜縣奄里,即奄國之地也。’淹、、奄,古今字爾。”《說文》段注、顧棟高《春秋大事表》等,都定奄在今曲阜東二里。

薄姑,一作蒲姑,金文作“古”。《漢書·地理志》說:“至周成王時,薄姑氏與四國共作亂,成王滅之,以封師尚父。”薄姑亦是東夷中的大國,其地在晉代樂安國博昌西北,亦即臨淄西北五十里,靠近濟水。在今山東博興東南《續漢書·郡國志》安國博昌有薄姑城。《春秋釋例》:“蒲姑,樂安博昌縣西北有蒲姑城。”《水經·濟水注》說:“薄姑去齊城(臨淄)六十里。”又說:“濟水又徑薄姑城北……薄姑故城在臨淄縣西北五十里,近濟水。”《續山東考古錄》博興縣下云:“薄姑國城在東南十五里,今柳橋。”

豐,見于金文。方鼎:“惟周公于伐東尸(夷),豐白(伯)、古(薄姑),咸(終于平天下)。”豐伯當與薄姑相近。譚戒甫以為即商代的逢公(《國語·周語下》),亦稱有逢伯陵(《左傳·昭公二十年》)。“豐”、“逢”聲韻相同(《西周鼎銘研究》,《考古》一九六三年第十二期)。其說可從。在今山東益都西北《齊乘》:“逢山在臨朐西十里,逢伯陵始封于逢。”《清一統志》:“逢山在臨朐縣西二十五里,殷諸侯逢伯陵之國。”在今益都西北。

徐也是東夷中的大國。西周、春秋間在今江蘇泗洪縣南。《漢書·地理志》臨淮郡徐縣,“故國,盈姓”。《括地志》謂“在泗州徐城縣北三十里”(《史記·周本紀》正義引)。但是殷周之際,徐國應與奄國靠近,不該遠在淮水流域。《說文》:“,邾下邑地。從邑,余聲。魯東有城”(段玉裁注:“城當為戎,許書之例未有言城者”)。戎即是徐戎。《說文》謂徐戎在魯東,這是有根據的。《書序》說:“魯侯伯禽宅曲阜,徐戎并興,東郊不開,作《費誓》。”段玉裁說:“經言徐戎,謂戎之在徐者,在魯東切近,擊柝相聞,故曰東郊不開”(《古文尚書撰異》)。其地即戰國時代的徐州,在今山東滕縣東南注20。當是西周初期,在周的不斷征討中,徐戎被迫南遷,才遷到今江蘇泗洪縣南的。

注20《史記·魯世家》:“(頃公)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集解引徐廣曰:“徐州在魯東,今薛縣。”索隱:“《說文》:‘,邾之下邑,在魯東。’又《郡國志》曰:‘魯國薛縣,六國時曰徐州。’又《紀年》云:‘梁惠王三十一年下邳遷于薛,故名曰徐州。’則徐與,并音舒也。”《說文》段注:“玉裁謂楚所取之徐州即地,疑非薛。齊湣王三年已封田嬰于薛,不能至魯頃公十九年魯尚有薛也。”今按段說不確。戰國時薛又稱徐州,確實在齊湣王三年已成為靖郭君的封邑,但是到五國聯合攻齊時,徐州(即薛)被魯乘機占有。《呂氏春秋·首時》說:“齊以東帝困于天下而魯取徐州。”所以到魯頃公十九年楚又取魯的徐州。《說文》的,與徐州,薛,都是一地,在今山東滕縣南,微山縣西北。

《詩經·豳風·破斧》:“周公東征,四國是皇。”《毛傳》:“四國,管、蔡、商奄也。皇,匡也。”《詩經》所說“四國”常常是指多數國家,《毛傳》實指為管、蔡、商奄三國,不確切。王先謙說:“詩言四國,猶《鳩》篇‘正是四國’之比,非有實指”(《詩三家義集疏》),是合理的。

(四)東夷族的強大

東夷族會參與三監、武庚的叛亂,不是偶然的。因為他們在殷代后期已很強大,并逐漸從沿海地區進據中原。

今遼寧、河北、山東、江蘇北部沿海地區,原來都是東夷族分布的地方。《禹貢》說:冀州有“鳥夷”(今本“鳥”誤作“島”,從《史記·夏本紀》、《漢書·地理志》及孔穎達正義改正),青州有萊夷,徐州有淮夷,揚州又有鳥夷。鳥夷當是崇拜鳥的圖騰的氏族部落。淮夷的“淮”,從“隹”,“隹”即鳥類,也該是鳥夷的一支。原來分布不限于淮水流域,直到今山東中部。淮夷,嬴姓,亦即盈姓,亦稱熊盈族。在今山東郯城北的郯國,也是嬴姓,相傳為少昊氏之后,“以鳥名官”(《左傳·昭公十七年》)。在今山東博興東南的薄姑氏,薄姑就是鳥名。薄姑氏以前,居住在同一地區的爽鳩氏(《左傳·昭公二十年》),爽鳩也是鳥名,相傳為太昊之后,“實司太昊與有濟(指濟水之神)之祀”的風姓之族(如后來的任、宿、須句、顓臾等國)。風姓即是鳳姓,甲骨卜辭假“鳳”為“風”。秦和趙,都是嬴姓,原來也是東夷。嬴姓的祖先,相傳是大業,是“玄鳥隕卵,女修吞之”而生。大業之子大費,即伯益(一作伯翳),職司調馴鳥獸。他的兒子大廉又稱鳥俗氏。大廉玄孫孟戲、中衍,又是鳥身人言(《史記·秦本紀》)。看來古代東夷,多數是鳥夷的分支。

所有這些東夷,都以游牧、狩獵為其經濟生活的主要內容。《禹貢》說:“萊夷作牧。”《史記·夏本紀》作“萊夷為牧”。說明萊夷原以游牧為生。《禹貢》所說揚州“鳥夷卉服”,鄭玄解釋說:“此州下濕故衣草服”(孔穎達正義引)。《禹貢》所說冀州“鳥夷皮服”,解釋者認為東北寒冷故衣皮服。其實,他們穿卉服、皮服,不穿紡織品,主要還是由于他們經濟生產落后,以游牧、狩獵為生的緣故。原是東夷的秦和趙二族,本來也以游牧、狩獵為生,長久保持著善于畜牧的傳統。趙的祖先造父以善御著稱,秦的祖先非子也以善于養馬和畜牧著稱。《禹貢》說“淮夷珠暨魚”,以水產為其特產,但也還從事畜牧。直到西周后期也還如此。師簋說:“正(征)淮尸(夷),毆孚(俘)士女牛羊,孚吉金。”雖然他們已開采銅礦,使用銅器,有“吉金”被俘,但也還有大量“牛羊”和“士女”一起被周所俘。

到商代后期,由于商的腐敗衰落,東夷就乘機侵入中原,一時聲勢很大。《后漢書·東夷傳》說:“至于仲丁,藍夷作寇。自是或服或畔,三百余年。武乙衰敝,東夷寖盛,遂分遷淮岱,漸居中土。”《后漢書》這段話,是依據《古本竹書紀年》等書的。這時東夷族確實已經“分遷淮岱,漸居中土”。東夷中強大的一支叫奄或商奄,建都于今曲阜,這里曾是盤庚遷殷之前的國都奄。《古本竹書紀年》說南庚自庇遷于奄,陽甲居奄,盤庚自奄遷于殷。商朝曾經三代建都于奄,可是到商代后期,奄卻成為東夷族中稱為奄的一支的主要根據地了。后來分封給呂尚的齊國都臨淄周圍,原來是商的封國有逢伯陵之地,但是到商代晚期,也已成為東夷族中稱為薄姑的一支的主要根據地了。同時東夷族的豐伯也在這個區域。《左傳·昭公二十年》記晏嬰說:“昔爽鳩氏始居此地(指齊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漢書·地理志》也說:齊地“少昊之世有爽鳩氏,虞夏時有季荝,湯時有逢公伯陵,殷未有蒲姑氏”。從今泰山以東,濟水以南,直到淮水流域,盡是東夷分布的區域。

商代從仲丁以后,不斷和侵入中原的東夷發生戰斗。《古本竹書紀年》:“仲丁即位,征于藍夷”(《后漢書·東夷傳》注、《太平御覽》卷七八〇引);河亶甲又“征藍夷,再征班方”(《太平御覽》卷八三引)。到帝乙、帝辛(即殷王紂)時期,商和東夷的戰爭更為激烈。殷墟卜辭有十年和十五年兩次大舉征伐人方(或釋作尸方,即夷方)的占卜記錄。十年那一次,在戰勝人方的同時,還擊潰了林方。郭沫若認為帝乙所征的林方就是藍夷,古“林”“藍”音讀相同(《駁說儒》,收入《青銅時代》)。這是一個推測。紂也曾大舉攻克東夷。《左傳·昭公十一年》載叔向說:“紂克東夷而殞其身。”商王朝在攻克東夷的過程中曾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商代末年商朝雖然曾經多次攻克東夷,但是并沒有把東夷征服。到周滅商而建立新王朝,東夷暫時取觀望態度。等到周武王克商后二年去世,管叔、蔡叔起來和周公爭奪王位,發動大規模的叛亂,“招誘夷狄”,東夷一些首領如奄、薄姑之君就認為這是百世之一時,參與叛亂了。因此,這時周公所處的局勢是十分嚴重的,既有兄弟管叔、蔡叔爭奪王位的叛亂,又有殷貴族圖謀復國的叛亂,更有東夷侵入中原的叛亂。作為三監的管叔、蔡叔是擁有相當實力的,原來的殷貴族又保持著很大勢力,東夷族更是部族、方國眾多而力量強大。這三股力量糾合在一起,同時向周公猛撲,對周公及其周圍的人的威脅是很大的。這時周公面臨著嚴重的考驗,是退避呢,還是反攻呢?所有周公退避、出走之說,都是不足信的。這時周公采用的辦法是,把所能團結的力量組織起來,然后對這三股敵對力量有計劃地各個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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