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建都周原而逐漸強大的公亶父時代
(一)商王武丁時期的殷、周關(guān)系
從公劉遷豳,到公亶父遷周,中間經(jīng)歷八世或十世,史書上只有世次而沒有事跡的記載。在殷墟的第一期武丁時代卜辭中(其中有武丁時貞人的卜辭),述及到商與周的關(guān)系,其中較多的是商對周的征伐:
貞令從倉侯璞(
)周(《殷虛書契前編》卷七,頁三一,片四)。
癸未卜……一令……族璞()周,葉(協(xié))王事(同上書卷四,頁三二,片一)。
貞令多子族眔(逮)犬侯璞()周,葉(協(xié))王……(同上書卷三,頁七,片七)。
己卯卜,貞,令多子族從犬侯璞(
)周,葉(協(xié))王事(《殷虛書契續(xù)編》卷五,頁二,片二)。
……氐(致)多……倉侯……璞()周,葉(協(xié))王……(《殷契卜辭》片六四一)。
貞令從璞(
)周(《殷虛書契后編》卷下,頁三七,片四)。
上列卜辭中的“璞”字,原作“”,郭沫若釋“寇”,缺乏根據(jù)。今從唐蘭之說,認為像在山腳下采掘玉石的形狀,即“璞”之本字,讀為“
”,征伐之意(《殷虛文字記》第四五至四七頁)。從上列卜辭,可知武丁多次征伐周國,或者命令多子族帶同犬侯前往征伐,或者命令某一將領(lǐng)隨從倉侯征伐,曾動用相當(dāng)多的兵力。犬侯和倉侯的所在地,當(dāng)離周不遠。
值得注意的是,武丁卜辭中還有關(guān)心周國的記載:
貞(毌)弗
周,十二月(《鐵云藏龜》頁二六,片一)。
癸卯卜,其克周(《殷契拾掇》第二編,片一六四)。
“”是傷害之意,“毌”是一個方國,這是貞問毌國會不會傷害周國。說明商對周又十分關(guān)心。卜辭還有貞卜周國有沒有災(zāi)禍的:
周方弗其有禍(《殷虛文字綴合》片一八一)。
周方弗亡(無)禍(同上)。
周侯今夝(晴)亡(無)禍(《殷虛文字甲編》片四三六)。
這樣把周國稱為周方或周侯而占卜有無災(zāi)禍,說明周已成為與商朝有密切關(guān)系的屬國。更有占卜周國貢納巫和美女的:
貞周氐(致)巫(《殷虛文字乙編》片七八〇一)。
丁子卜,貞,周氐(致)嫀(同上書片七三一二)。
“氐”是致送的意思。商代方國貢納給商王的東西,主要是各國的特產(chǎn),有貢納動物的如龜、犬、馬、牛、鹿、象之類,也有貢納貝、玨、鬯(香酒)、舟的,又有貢納俘虜或奴隸如羌、等。惟有周國貢獻的最為特別,是巫和嫀,嫀是美女
。周國這樣以巫和美女貢獻,是投合商王迷信及荒淫的愛好的,目的在于使得商王更加昏庸腐化。后來殷王紂囚禁周文王,周的大臣閎夭等人就曾用貢獻“有莘氏美女、驪戎文馬”的辦法求得釋放的。
卜辭中還有命令周的行動的:
勿令周往于(《殷虛書契續(xù)編》卷三,頁二八,片三)。
辛卯卜貞,令周從行止,八月(《龜甲獸骨文字》卷一,頁二六,片十六)。
十分明顯,周在商代武丁時期已被征服,成為商的順從的屬國了。
但是這個周國,是否就是姬姓的周國呢?徐中舒《周原甲骨初論》(收入《古文字研究論文集》,《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叢刊》第十輯)認為“這個周族就應(yīng)是姜族所建的女國——母系社會的姜嫄國,因為姬姓自邠遷居周原,尚在此時一百余年之后。這個周族當(dāng)然不是姬族,而是和他們世為婚姻的有邰氏家室。自公亶父遷居周原以后,姬姜世為婚姻,相互促進,姜族女國由母系轉(zhuǎn)為父系,姬姓農(nóng)業(yè)由粗耕進入精耕,于是這兩個來源不同的氏族,就逐漸融合為一個新興的周民族”。的確,公亶父遷居周原是在武丁以后第五個王(共三世)武乙時,據(jù)皇甫謐說,是“邑于周地,故始改國曰周”的(《史記·周本紀》集解引)。但是要說這個周國是有邰氏。是姜姓女國,也有問題。據(jù)《山海經(jīng)》,后稷傳位給臺璽、叔均,已是父姓系統(tǒng)。據(jù)《世本》和《史記》,不窋以后都是父子相傳;而不窋之孫公劉已從邰遷都到豳,早已創(chuàng)建國家,設(shè)有軍隊,怎么可能到武丁時期還存在母系社會的姜嫄女國呢?
從武丁多次調(diào)動相當(dāng)多的兵力征伐周國來看,當(dāng)時周國已較強大,當(dāng)即姬姓的周國,不可能另外有個周國。卜辭把周君稱為周侯,又稱周國為周方,曾命令周的行動,并多方關(guān)心它有否傷害和禍害,它又貢納巫和美女,可知周確已成為武丁所屬的封國。“周”的國號,可能就是武丁給予的。商朝之所以稱呼它為“周”,因為周族自從后稷以后世代重視農(nóng)業(yè),農(nóng)業(yè)要比其他部族和方國進步。“周”字卜辭作“”、“田”,金文作“
”“
”、“
”,像在一大塊方整而有田界的農(nóng)田中農(nóng)作物很茂盛的樣子。“周”原是一個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區(qū)的美稱。金文或者從“口”,和“君”、“商”字從“口”一樣,表示國家政令之所出。
周在商王武丁時期得到這樣一個美稱作為國號,是名副其實的。從公劉到公亶父之間的許多周的君主,雖然史書上缺乏史實記載,但是他們都繼承后稷事業(yè)而加以發(fā)展,是可以肯定的。《國語·魯語上》記展禽說:“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這樣以周的高圉、公亶父和商的上甲微相提并論,可知高圉也有和公亶父差不多的功績,只是記載失傳了。《左傳·昭公七年》記載周景王派郕簡公到衛(wèi)國,吊衛(wèi)襄公之喪,追賜命辭說:“叔父(指襄公)陟恪(升天之意),在我先王之左右,以佐事上帝,余敢忘高圉、亞圉。”可知在周景王的心目中,他的先王中,高圉和亞圉同樣是重要的賢君,都是周的創(chuàng)業(yè)者。
我們認為“周”的國號早在建都豳的時候已經(jīng)存在。后來公亶父遷都到岐山之南,稱為周原,是沿用舊稱。遷移新都而用舊名,這在古代是常見的事。
(二)公亶父遷都的原因
公亶父如同公劉、公非、公叔祖類一樣,以“公”為尊稱。《史記》稱為“古公亶父”是不對的,《詩經(jīng)》四字一句,前加“古”字,是“昔”的意思(崔述《豐鎬考信錄》卷一)。稱他為太王,是出于文王稱王以后的追稱。
關(guān)于遷都的原因,據(jù)孟子說,由于狄人侵擾,服事以皮幣、犬馬、珠玉,都不得免。又說:“太王事獯鬻”(《孟子·梁惠王下》)。《史記·周本紀》根據(jù)《孟子》,就說公亶父是為了避開薰育而遷到岐下的。但是,《后漢書·西羌傳》又說是由于“犬戎寇邊”而避于岐下的。從《詩經(jīng)》來看,當(dāng)以《后漢書》之說為是。《后漢書》記載殷周之際,周與西方部族的關(guān)系,都依據(jù)《竹書紀年》,可能這點也是有依據(jù)的。《詩經(jīng)》雖然沒有直接講到公亶父遷都原因,卻講到遷都之后取得了制服混夷或串夷的成效。《詩經(jīng)·大雅·緜》:“混夷矣,維其喙矣。”“
”是急促奔逃之意,“喙”通“
”,是疲勞病困之意,就是說混夷因此奔逃而疲困了。《說文》于“
”字下,引作“昆夷
矣”;于“呬”字下,又引作“犬夷呬矣。”可知混夷即是昆夷,又是畎夷、犬夷。犬夷當(dāng)即犬戎。犬戎和獯鬻是兩個不同部族。孟子是把昆夷和獯鬻區(qū)別開來的。《孟子·梁惠王下》:“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踐事吳。”昆夷和獯鬻二族顯然有大小的不同。孟子又兩次說到:“昔者大王去邠,狄人侵之。”這個“狄人”顯然是指獯鬻,獯鬻屬于北方的狄族。當(dāng)時侵擾周族的戎狄不止一族,昆夷和獯鬻是其中主要的,文王時都曾來侵擾,太王時也是一樣。孟子說“文王事昆夷”、“太王事獯鬻”,只是各舉一例。孟子說獯鬻對周族的侵擾,應(yīng)該也有依據(jù)。
據(jù)《詩經(jīng)》來看,當(dāng)時侵擾周族的還有串夷。《詩經(jīng)·大雅·皇矣》:“串夷載路。”鄭箋:“串夷即混夷,西戎國名也。”“路”通“露”,敗壞之意。過去經(jīng)學(xué)家都說“串”讀如“患”和“混”是一音之轉(zhuǎn),“串”和“犬”也是一音之轉(zhuǎn)。從上節(jié)所引殷墟卜辭來看,過去經(jīng)學(xué)家這個“串夷”即“混夷”之說,并不正確。卜辭中有“”國,“
”即“毌”字。《說文》:“毌,穿物持之也,從一橫
。”段玉裁以為“毌”和“貫”是古今字,“今貫行而毌廢矣”。卜辭曾占卜“毌弗
周”,貞問毌國會不會傷害周國,足見毌國常侵擾周國。葉玉森《殷契鉤沉》認為
古毌字,串乃后起字,毌國即是《皇矣》的串夷。我們認為這個論斷是正確的。“串”古讀作“患”,即是“貫”字或“慣”字注3。
注3《經(jīng)典釋文》:“串一本作患,或云鄭音患。”李黼《毛詩義》:“案《爾雅·釋詁》云:串、貫,習(xí)也。《釋文》貫作慣,云:本又作貫,又作
。《玉篇》串,云或作慣、
,是串即慣字,通作貫也。”雷浚《說文外編》:“《大雅》:串夷載路,《毛傳》:串,習(xí)也。《說文》無串字,部首毌,穿物持之也,從一橫貫象寶貨之形。俗作串者,即毌字橫書之,非有二字也。”
丁山《殷商氏族方國志》(《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附錄)有“犬侯、亞犬”條,認為商王武丁命令多子族一起“周”的犬侯,即是《史記·匈奴列傳》所說:“周西伯昌伐畎夷氏”的畎夷氏,亦即《尚書大傳》“文王受命四年伐犬夷”的犬夷,是東夷,與犬戎之為西戎不同。我們認為戎、夷是可以通稱的,如果犬侯是犬夷的話,決不可能是東夷。東夷遠在東方,怎能來“
周”呢?當(dāng)時文王的力量也不可能越過商朝控制的中原而伐東夷。卜辭中的犬侯可能即是犬戎的一支,曾經(jīng)一度成為商的屬國。等到商朝國力衰落,就不聽命商朝而單獨侵略周國了。
《后漢書·西羌傳》說:“及殷室中衰,諸夷皆叛……及武乙暴虐,犬戎寇邊,周古公逾梁山而避于岐下。”由于殷朝的國力衰落,失去控制大局的力量,再加上暴虐的統(tǒng)治,引起四方部族向中原侵擾。“犬戎寇邊”只是“諸夷皆叛”的結(jié)果之一。殷室中衰,固然失去控制四夷的力量,同時也失去統(tǒng)治屬國的力量。周國一方面遭到了戎狄侵擾的禍害,另一方面卻擺脫了殷朝不少的壓力,因此就可以在不斷和戎狄部族的戰(zhàn)斗之中,逐漸擴大統(tǒng)治地區(qū),逐漸強大起來。這種新形勢,就是從公亶父遷都岐陽以后開始的。《詩經(jīng)·魯頌·宮》:“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這樣把公亶父在遷都以后,在對戎狄斗爭中取得的勝利,看作“翦商”的開始,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公亶父遷都岐陽周原
公亶父遷都的岐陽,確實位置已調(diào)查清楚。《漢書·地理志》右扶風(fēng)美陽,“《禹貢》岐山在其西北,中水鄉(xiāng),周太王所邑”。據(jù)《水經(jīng)·渭水注》,“城在岐山之陽而近西”。中水鄉(xiāng)在周原以北,與周城并非一地。根據(jù)考古調(diào)查,周的都城在今陜西岐山東北六十里,東到下樊、召陳二村,西到董家、鳳雛村,是宮室的分布區(qū)。在鳳雛村東南的云塘村,南到齊鎮(zhèn)、齊家村,發(fā)現(xiàn)有西周的制骨、冶銅、制陶作坊及平民居住遺址。在鳳雛村西南發(fā)掘出一座早周宮室建筑遺址,出土了文王時代前后的卜甲卜骨。在以東四里的召陳村,又發(fā)掘一座西周中期的宮室建筑遺址。在鳳雛村的西南不到十里有村名“宮里”,過去早有人指出這一帶該即岐周的宮殿所在。
《詩經(jīng)·大雅·緜》第一、二章描寫公亶父從豳遷到岐下的經(jīng)過: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通作“杜”)沮(通作“徂”)漆。古公亶父,陶復(fù)(通作“”)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這是說,周族初期生下的子孫如同瓜瓞(小瓜)那樣連綿不絕。公亶父帶領(lǐng)了周族從杜水前往漆水。原來他們住的都是窯洞()或地穴,沒有建成地上的房屋。公亶父早晨帶著奔馳的馬出發(fā),沿著西邊的水流南下,直到岐山之下。于是亶父之妻(姜女)一起來了,來考察建造宮室的地點。
杜水在漢代杜陽(今陜西麟游西北)的東北。《漢書·地理志》右扶風(fēng)杜陽,“杜水南入渭,《詩》曰自杜”。《孟子·梁惠王下》又說大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史記·周本紀》又說公亶父“遂去豳,渡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梁山即今陜西乾縣西北五里的唐高宗、武則天陵墓所在乾陵。這次周族的遷都路線,從豳(今旬邑西南)出發(fā),渡過涇水,向西南行,越過乾縣的梁山,過杜水,沿漆水南下,再向西折,沿今渭河西行,定居到今扶風(fēng)北、岐山東北六十里的京當(dāng)、法門、黃堆等地區(qū)。這一帶土地肥沃,適宜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岐山山脈又是天然的防御屏障,可以防備戎狄的侵擾。
《緜》的第三、四章描寫怎樣決定地點和初步開辟的情況:
周原,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通作“跱”),筑室于茲。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通作“畎”)迺畝。自西徂東,周爰執(zhí)事。
這是說,周原這塊地方十分肥沃,種了苦菜也會長成飴糖(麥芽糖)那樣甜,于是就開始謀劃,在龜甲上鉆刻而占卜,占辭(用卜兆而定的吉兇之辭)說:在此定居,在此建筑居室(曰止曰跱)。占卜的結(jié)果使大家安心住下(迺慰迺止),從左方和右方開辟(迺左迺右),修起田界和治理土田,開筑田溝和壟畝。這樣從西到東,人人都在工作(周爰執(zhí)事)。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遷都的大事,在根據(jù)地理條件選定之后,還得要用龜甲占卜,根據(jù)卜兆來決定。用龜甲來占卜之風(fēng)還曾長期流行,因此在這里能夠發(fā)掘到大批甲骨卜辭。在決定定居下來之后,就要緊張地展開墾辟的工作,首先是農(nóng)耕田畝的安排和開墾,因為這是生活上首要的事。
《緜》的第五、六章就描寫建設(shè)都城的情況: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通作“栽”),作廟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通作“僂”)馮馮(通作“憑”),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這是說,命令管理工程的司空和管理土地、征發(fā)力役的司徒,去指揮監(jiān)督建筑房屋的工程。施工前,要拉繩作為直線的標(biāo)準(zhǔn),要立上木柱和捆束長板,筑成夾層板墻,以便填土筑成土墻。首先要建筑的是整齊的宗廟。筑土墻時,先要把土裝到筐里,再把土填入筑成的夾層板墻中間,要把填入的土筑得很堅實,筑成之后還要把土墻上隆起突起之點削平。這樣有許多土墻同時動土,勞動的響聲很大,使得助興的鼛(大鼓)鼓的聲音也聽不清。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已經(jīng)同時興建宗廟和室家,而且宗廟要建筑得很是整齊。當(dāng)時的建筑,最費力的工程,就是用板筑的技術(shù),大量建筑土墻。
《緜》的第七、八章描寫宮門、神社、大道的修筑:
迺立皋門,皋門有伉。迺立應(yīng)門,應(yīng)門將將。迺立冢土(通作“社”),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矣,維其喙(通作“
”)矣。
這是說,建筑宮室的外門(皋門),造得很高大;建筑宮室的正門(應(yīng)門),造得很堂皇;還建筑有祭祀社神的大祭臺,這樣就能把侵犯的戎狄嚇得逃走(“戎丑”是對戎狄的蔑稱)。既要警惕敵人,不能拋棄對敵人的憤恨;也要講究友好,不能取消友人前來聘問。柞(一種常綠灌木或小喬木)、棫(一種叢生小木)統(tǒng)統(tǒng)拔掉,行走的大道都已開通。從此混夷嚇得奔逃,感到疲困。這樣通過兩道宮門、社神祭臺以及大道的修筑,用來加強對敵人的防御。
《詩經(jīng)·大雅·皇矣》第二章是描寫公亶父遷到岐陽以后的開辟情況:
作(通作“柞”)之屏之,其菑其翳(通作“殪”)。脩(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啟之辟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其柘。帝遷明德,串夷載路(通作“露”)。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這里一連四句排偶的字句,都是講用各式方法來清除地面上各種枯木和樹木的。“作”通“柞”,砍伐樹木之意。“屏”,除去。“菑”,直立的枯木,“翳”通“殪”,倒在地上的枯木。“灌”,灌木叢。“栵”,斬而復(fù)生的小木。“檉”,木名,即河柳。“椐”,多腫節(jié)的“靈壽木”。“”,山桑。“柘”,黃桑。這一連四句,說明公亶父遷都到岐陽,曾經(jīng)進行艱巨的開荒工作。
(四)公亶父時代的政治設(shè)施
從上述遷都的情況來看,公亶父時代的政治設(shè)施比公劉時代又前進了很大一步。《史記·周本紀》說:“古公(指公亶父)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緜》只說建立室家,建筑宗廟,沒有具體說到營筑城郭。魏源《詩古微》認為《緜》“六章捄之陾陾以下,皆筑城垣之事。城之雉堞,由堵而起,故曰百堵皆興。若僅家室之墻,上章已言縮板矣。城垣有衛(wèi),而朝儀始可立,故七章言皋門、應(yīng)門、冢土社稷也。豈有遷都不及建城之理乎?”我們認為魏源的推測是有見解的,但是不宜以后世的情況來作比附。既然所筑的宮殿,有皋門和應(yīng)門兩道宮門,肯定整個宮殿建筑四周是有圍墻的。所說“百堵皆興”,只是指宮殿的圍墻,不必是整個城的城墻。從文獻記載以及目前考古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來看,還不能說當(dāng)時已有城墻的建筑。當(dāng)時建筑宮墻和兩道宮門,興建“冢土”(大社),開通通路,都是為了便于對戎狄的防衛(wèi)和進攻,同時也還有壯大聲勢和擺出威嚴的作用。
周代天子、諸侯的宮室,都有三門和三朝的制度。天子有皋門、應(yīng)門、路門,與此相應(yīng),有外朝、治朝、燕朝。公亶父時,只有皋門和應(yīng)門,朱熹推論說:“太王之時,未有制度,特作二門,其名如此,及周有天下,遂尊以為天子之門,而諸侯不得立焉”(《詩集傳》)。皋門是一種高大的門,可能門上有高樓,《緜》:“皋門有伉。”《毛傳》:“伉,高貌。”《經(jīng)典釋文》引《韓詩》作“閌,盛貌。”《玉篇》“閌”字下及張衡《西京賦》都作“高門有閌”,都是依據(jù)《韓詩》。《毛傳》以皋門為郭門,鄭箋則以為宮之外門。當(dāng)以鄭玄之說為是,這時未必建有城郭。應(yīng)門是宮殿的正門。《爾雅·釋宮》:“正門謂之應(yīng)門。”《毛傳》同。鄭玄注《考工記》、《尚書大傳》都說應(yīng)門是朝門。從《尚書·顧命》“王出在應(yīng)門之內(nèi),大保率西方諸侯入應(yīng)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yīng)門右”來看,鄭玄之說可信。《緜》:“應(yīng)門將將。”《毛傳》:“將將,嚴正也。”《西京賦》注又引作“”。《廣韻》:“
,山高貌。”應(yīng)門也該有一座或一對高建筑。
公亶父在岐陽建設(shè)國都的布局,對此后周代有深遠影響。不但王宮有皋門和應(yīng)門的制度,是這時創(chuàng)始的;而且國都中設(shè)置宗廟和社稷的制度,也是從這時開始的。《緜》:“迺立冢土,戎丑攸行。”《毛傳》:“冢,大。戎,大。丑,眾也。冢土,大社也。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于社而后出,謂之宜。”這樣解釋“戎丑攸行”,牽強附會。《詩經(jīng)》中所有“丑”字,或者用來指俘虜,如“執(zhí)訊獲丑”(《詩經(jīng)·小雅·出車》),或者用來指獵得的野獸,如“升彼大阜,從其群丑”(《詩經(jīng)·小雅·吉日》)。“戎丑”不可能指一般的“大眾”,應(yīng)該是對戎狄的蔑稱。這兩句詩是說建立大社之后,嚇得戎狄都逃走了。建立大社怎么能使戎狄逃走呢?因為社神是主管殺戮罪人的。《尚書·甘誓》:“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墨子·明鬼下》根據(jù)《齊春秋》記載說:齊莊公有兩個臣子“訟三年而獄不斷”,后來“盟齊之神社”,有罪者被羊角觸死。《左傳·昭公十年》:“(季)平子伐莒,取郠,獻俘,始用人于亳社。”因為社神掌管刑戮,戰(zhàn)爭勝利后舉行獻俘典禮,殺死俘虜?shù)墨I祭典禮也要在神社舉行。所謂“始用人于亳社”,實際上是恢復(fù)使用了原始的禮俗。《左傳·哀公七年》“伐邾……以邾子益(即邾隱公)來,獻于亳社。”這也是戰(zhàn)勝以后在神社舉行殺人獻俘典禮。根據(jù)《逸周書·世俘解》,武王克商后舉行獻俘典禮,也是殺死不少俘虜?shù)囊蟆皭撼肌薄ⅰ靶∽印薄ⅰ凹揖眮慝I祭的,既“告于周廟”,“告于天、于稷(后稷)”,還“誓于社”。十分明顯,公亶父在新都建造宗廟的同時,還修筑大社,就是準(zhǔn)備戰(zhàn)勝戎狄之后,舉行殺死俘虜來獻祭的獻俘典禮的。這在當(dāng)時周的貴族迷信神力的指導(dǎo)思想下,就認為可以起嚇跑“戎丑”的作用。
商代已經(jīng)對社神祭祀,“社”只寫作“土”,與《緜》所說“冢土”相同。商代已有對亳社的祭祀。《殷契萃編》第二〇片:“于亳土(社)御。”“御”是一種祭祀。亳原是商的國都名稱。亳社該設(shè)于商的國都。商代已有對社的殺人獻祭,曾用羌作為“人牲”。在江蘇銅山丘灣,還發(fā)現(xiàn)了商代殺人祭祀的遺跡,用十二個人、兩個人頭連同十二頭狗,祭祀以立石的標(biāo)志為社主。朱熹《詩集傳》說:“大社亦大王所立,而后因以為天子之制也。”其實周人在國都立社,還是繼承了商代的禮俗。《墨子·明鬼下》說:“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菆(通作“叢”)社(原誤作“位”,從王念孫《讀書雜志》校正)。”這一說法是正確的。公亶父正是在“其始建國營都日”,同時設(shè)置宗廟和叢社的。當(dāng)然,這時周人在新都中建設(shè)宗廟與叢社,不僅是為了舉行獻俘典禮,為了準(zhǔn)備戰(zhàn)勝侵犯的戎狄,更重要的是為了政治上的需要,用來作為統(tǒng)治人民和團結(jié)貴族的一種手段。這個設(shè)施對此后歷代統(tǒng)治者是有深遠影響的。
當(dāng)公亶父遷都的時候,隨著事業(yè)發(fā)展的需要,政治組織顯然比以前健全了。《史記·周本紀》說公亶父“作五官有司”。從《緜》講到“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來看,該是有依據(jù)的。古代有“五官有司”,《禮記·曲禮下》:“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眾。”這個“五官有司”之制是有遠古來源的。相傳少皞氏之后郯子說:“祝鳩氏,司徒也;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杜注:“鳩,聚也。”郯子所說“五鳩鳩民”,就是《曲禮》所說五官“典司五眾”。《曲禮》的“司士”,即是郯子所說“司事”。古“士”與“事”音同通用。郯子所談的官制確是有遠古來源的,所以孔子會說:“吾聞之,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猶信。”但是公亶父時,除了已設(shè)司空(即司工)、司徒(即司土)之外,是否還設(shè)有司馬、司寇、司事,尚沒有史料可以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