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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論規則
  • 童世駿
  • 3573字
  • 2020-03-30 17:20:36

一、作為哲學分析對象的“規則”概念

哲學分析不同于其他學科的分析,是對那些與人類成長有密切聯系的重要概念的分析。在人類成長過程中,有一些概念之間的區分,對于人的成長階段來說具有標志性的意義;而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正常的人們在自然地、常常是無意識地完成著的概念區分,以自覺的反思的形式揭示出來。以孔夫子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一句為例:從普遍性程度來說,“山”“水”和“仁”“智”分不出高下。但我們并不能因此而主張把“仁”“智”概念和“山”“水”概念一樣都當作具體科學概念,或者都當作哲學概念,不能因此而把它們的重要性相提并論,因為對于人的成長來說,學會區別“仁”和“智”要比學會區別“山”和“水”重要得多,“仁”和“智”因此是“與人類成長有密切聯系的重要概念”。盡管從經驗上說,會區別“仁”“智”卻不會區別“山”“水”的情況不大可能,但從邏輯上說,這兩種區別屬于不同類型的知識,前者并不依賴后者。知道“仁”“智”的區別,不僅是一種知識,而且是一種能力。確切些說,“仁”“智”之別作為一種知識不像“山”“水”之別那樣是一種經驗知識,而是像知道“事實”和“規范”之間的區別那樣,是一種有關基本范疇的知識;“仁”“智”之別作為一種能力也不像“山”“水”之別那樣僅僅是一種金岳霖和馮契所說的“規范現實”的能力有關這方面的討論,見拙文:《普遍必然的科學知識何以可能——從洛克到金岳霖》,《哲學研究》1992年第3期。,而是一種有關如何與人打交道、如何對人對己作評價的社會交往能力和社會生活能力。

“規則”也是這樣一個“與人類成長有密切聯系的普遍概念”:“規則”觀念的出現,意味著作出“規則”與“事實”之間的區別、“規則”與“規律”之間的區別,以及與此有關的社會約束和物理強制的區別,而形成作出這些區別的能力,就像作出“仁”和“智”之間區別的能力一樣,是人類成長的重要成就。

比方說,高速公路兩旁,常常有警告行人不得竄入的標志,在有些地段還裝有行人不易翻越的屏障。對于多數人來說,符號警示就足夠了。但對于有些人來說,只有采取物理手段,才能使某種他很想做但不該做的事情成為物理上較不可能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這種屏障的作用與我們在牧區公路旁經常看到的這類屏障的作用一樣。對動物來說,掛一條符號警示當然是沒有用的。當然也不排除這種情況:在經過訓練以后,動物看到一個符號也會因為條件反射而不做某種行為。但這種情況的前提,是訓練動物的那個人知道這符號的意義,那就是表示一條有關行動之該做不該做的規則。當然,對一個人來說,他不一定知道某條特定規則的具體意義,知道了這條規則的意義他也不一定承認這條規則的有效性,但是,人和動物的區別,或者說成熟人格和幼稚人格的區別,就在于人或者成熟人格知道“規則”是什么意思,知道“遵守規則”是什么意思,并且愿意遵守一條他知道其意義并承認為有效的與己有關的規則。

下面有六個句子,我們通過對這些句子的比較來說明規則的特點。

1. 王強,你從這條橫道線到對面去。

2. 王強,你過馬路必須走橫道線。

3. 行人過馬路都應該走橫道線。

4. 行人過馬路都走橫道線。

5. 過馬路不走橫道線很危險。

6. 誰也經不起那汽車撞呀。

這些句子都是有關“人”的,而不是有關“物”的。這是我們通常對“規則”一詞的用法:我們通常只說“人”遵守規則,而不說“物”遵守規則,除非是帶點擬人色彩的時候。當然,這里說的“人”是廣義的,也可以是指一個組織,比方說“法人”。

這些句子也都是有關人的行動的,而不是有關人的品質的。“品質好的人”與“遵守規則的人”在外延上有可能重合,但“品質好”和“守規則”的內涵并不相同。考慮到規則有好壞之分、遵守規則的動機也有正邪之別,我們應該承認,好人不守規則、守規則的人不是好人,這兩種情況都很有可能。

但同樣是有關人的行動的句子,并不是所有句子都表達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規則”。

在上述句子中,句1、句2和句3是關于“應當”的一種要求,而句4是一種事實描述(盡管這個描述不一定正確——行人過馬路不一定都走橫道線),句5是對于或然性的預測,句6是對于必然性的斷定。

但同樣是關于“應當”的要求,句3、句1和句2也有區別。句1是關于特定的人在特定的場合“應當”做的某件事情的要求,句2是對于特定的人“應當”做的一類事情的要求,句3則是對于一類人所“應當”做的一類事情的要求。

根據我們通常的理解和用法,句1是典型的“命令”(它可以用所謂“祈使句”來表達),句3是典型的“規則”,而句2則介于兩者之間:它所要求的是某一類行動(就此而言像規則),但所針對的卻是某個特定的人(就此而言像命令),因此可以看作是特定規則的具體運用。

把上面比較的結果概括一下,可以看出“規則”具有這樣四個特點。

第一,規則的作用是規范的(normative vs. descriptive)。在一組可能的行動中,規則禁止其中的某個行動,或者提倡其中的某個行動。說得明白一些,規則是有關人們應當做什么、不得做什么的要求,而不是對某個事實或某種行動的描述。假如一家美容店的店主說:“本店女服務員的身高不低于一米六八”,這句話直接是一個陳述句,描述這家店的女服務員的身高的情況。這種情況本身是一個事實,它可能是碰巧出現的現象,但也可能是——實際上多半是——該店招聘人員時遵循“身高低于一米六八的應聘者不得錄取”的規則的結果。有些規則以組織或機構的行為(如一家商店)作為規范對象,有些規則以個人或人群的行為(如店主)作為規范對象。說到底,對組織或機構的行為的規范,也是通過對該組織機構中的個人的行動的規范而實現的。

第二,規則的形式是一般的(general vs. special)。規則總是用全稱命題而不是特稱或單稱命題表示的,或者說,規則命題的主詞——規則的遵守者,總是一類人,或者說一類人中的全部個體,而不是一類人中的某些個體。比如有關部門頒布這樣一條規定:“每日凌晨2時至上午8時,娛樂場所不得營業”這條規則所規范的是所有娛樂場所,而不是有些娛樂場所。即使事實上執行這條規則的地區只有一個娛樂場所,也不妨礙這條規則的成立。假如有一條規則是規范有些娛樂場所的,作為規則,也必須對這里的“有些”作明確規定(如“提供酒類的娛樂場所”),使得它成為“娛樂場所”的一個子類,而規則則依然覆蓋這個子類中的全部個體。

第三,規則的效力是普遍的(universal vs. particular)。也就是說,規則對某個行動的禁止或提倡,不能只是發生一次的,而必須是對凡符合某個條件的全部場合同樣適用。母親對正要端起飯碗的孩子說:“先洗手去!”是針對特定情境說的,因而不是規則;但它所蘊含了“飯前洗手”的要求,這個要求則是一條規則,因為它不僅僅適用于此時此地。

說規則的效力是普遍的(universal),是說規則的適用性之廣;前面說規則的形式是一般的(general),是說規則的涉及面之寬,而規則的適用性與規則的涉及面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比方說,“當今美國總統應當遵守國際法”這句話就其涉及面來說只涉及一個人,但每個國家的人們都同意這句話,因此它具有普遍的適用性或有效性。當然,無論是規則的一般性,還是規則的普遍性,都可以是就特定范圍而言的。比方說,法律規則通常在主權國家范圍內才是一般的和普遍的,而只有道德原則——按照康德主義的傳統——才是對整個人類來說是一般的和普遍的。如約翰·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明確把這種意義上的“一般性”(generality)和“普遍性”(universality)當作正義原則(principles of justice)的形式標準。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revised editi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第113、114頁。

第四,規則的存在是公開的(public vs. private)。也就是說,規則必須是涉及至少兩個主體的,原則上是相關的人都可以知道的——盡管這并不意味著相關的人事實上一定都知道。這里牽涉兩個重要區別。一個區別是維特根斯坦提出的,那就是“以為自己在遵守一條規則”與“遵守規則”之間的區別。維特根斯坦認為私人的規則是不可能的,或者說人們是不可能獨自地遵守規則的,因為“一個人以為在遵守一條規則,并不就是在遵守一條規則。因此,規則是不可能‘私下地’遵守的:否則的話,以為自己在遵守一條規則,就會與遵守規則是同一回事了”Ludwig Wittgenstei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64, p.82.。另一個區別是亞里士多德提到過的,那就是“符合”規則和“遵守”規則之間的區別。亞里士多德說過,盡管我們有可能出于偶然或受他人指教而作出某種合乎文法的表述,但“要做一個文法學家,我們必須既做某種合乎文法的表述,也像文法學家表述它的那種方式去表述,也就是說,表達出在我們自身的文法知識”見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修訂本),苗力田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頁,譯文根據Aristotl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Terence Irwin(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5,p.39)重譯。。說規則的存在是公開的,一個理由是因為有關規則的知識,就像任何知識一樣,本質上具有公共性的。當然,知識也可以是默會的(tacit),而不僅僅是明顯的(explicit);可能正是從默會知識的角度來理解規則,哈耶克才主張把“規則”這個術語理解為這樣一種陳述,“即我們能夠據以描述個人行為常規性(a regularity)的那種陳述,而不論這樣一項規則是否為個人所‘知道’”。見哈耶克:《關于行為規則系統之進化問題的若干評注——個人行為規則與社會的行動秩序之間的相互作用》,載《哈耶克論文集》,鄧正來選編、翻譯,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37頁。因為把“是否為個人所‘知道’”這個方面撇開不管,哈耶克在討論針對整個群體的“行動秩序或模式”與針對一個群體中的個體成員的行為的“行為規則系統”的關系的時候提出,對于前者來說,“組成該群體的個體成員是動物還是人,行為規則是先天的(遺傳繼承的)還是習得的(文化傳承的),都不重要”。(同上書,第336頁。)與哈耶克的觀點不同,本文一開始就把自覺遵守規則看作是人與動物之間的一個關鍵區別,因此主張把規則看作原則上是與具有公共性的有關規則的知識相聯系的。對一條秘而不宣的規則,或一條雖然公布但只有規則的制定者或許能讀懂的規則,規則制定者之外的人即使給人印象是遵守了這條規則,那也只能說這些人的行動是“符合”規則的,而并不是在“遵守”規則。反過來說,一條所有相關人原則上都能夠知道的規則,即使某人事實上不知道,他如果違反這條件規則的話,也要受到懲罰,盡管這種懲罰常常會比對“明知故犯”者的懲罰輕一些。

規則的上述特點其實我們多少都已經知道。當我們會辨認出規則、會使用“規則”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不同程度上懂得了規則的這些特點。哲學分析的任務就是把這種“默會知識”變成反思的、表達出來的,甚至系統地表達出來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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