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
- 6197字
- 2020-03-30 17:27:57
引言
我之所以著此書,并非為了給自己贏得一時的贊譽,而是想以此作為留給時代的財富。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我們處于世界之巔。我們已經登極頂峰,并將永葆輝煌。當然,對于我們來說這件事情叫作歷史。然而這種歷史對他人來說卻并不愉快。
——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回顧1897年維多利亞女王的登基鉆禧慶典”
像其他歷史學家一樣,我經常被問及“歷史的教訓”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一件事情是沒有永久的贏家和敗者。
——拉瑪昌德拉·古哈(Ramachandra Guha)
“哎,如果我們早知道的話。”這是德國總理可以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即使當一位同僚逼問特奧巴爾德·馮·貝特曼·霍爾韋格(Theobald von Bethmann Hollweg)時,他也無法解釋他的選擇,更無法解釋其他歐洲政治家們的選擇是如何誘發了迄今為止最具毀滅性的世界大戰。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參戰國都失去了它們為之斗爭的一切:奧匈帝國解體,德國皇帝被罷黜,俄國沙皇被推翻,整整一代法國人為之流血犧牲,而英國也失去了它的財富和朝氣蓬勃。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如果我們早知道的話。
近半個世紀以來,貝特曼·霍爾韋格的惋嘆一直縈繞在美國總統的心頭。1962年,時年45歲的約翰·F.肯尼迪(John F.Kennedy)正值總統的第二年任期,但他仍然盡力履行自己作為總司令的職責。他知道當他按下核武器按鈕的時候,在幾分鐘之內就能殺死數億人。但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當時曾有一句標語稱:“寧肯死去也不被赤化。”肯尼迪拒絕了這種過于簡單且錯誤的兩分法。“我們的目標”,正如他所言,必須是“不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的和平,是和平和自由兼得”。問題是,他和其領導的政府如何才能實現這兩個目標。
1962年夏天,和家人在科德角(Cape Cod)度假時,肯尼迪閱讀了巴巴拉·W.塔奇曼(Barbara W.Tuchman)關于1914年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著作——《八月的槍聲》(The Guns of August)。塔奇曼追蹤了德皇威廉二世及其總理貝特曼·霍爾韋格、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及其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Edward Grey)、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奧匈帝國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ph)以及其他人的思想和行為,認為他們如同在深淵中夢游。塔奇曼認為這些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危險。沒人想要最后的這場戰爭。若能從頭再來,沒有人會重蹈覆轍。因此在反思自己的責任時,肯尼迪發誓如果自己面臨災難性的戰爭與和平之間的抉擇,而且自己的選擇至關重要時,他會給出比貝特曼·霍爾韋格更好的答案。
肯尼迪并不能預見未來。1962年10月,在他閱讀塔奇曼著作的兩個月后,他與蘇聯領導人尼基塔·赫魯曉夫(Nikita Khrushchev)進行了人類歷史上最危險的對抗。古巴導彈危機始于美國發現蘇聯企圖將核彈頭偷運到古巴,該地距佛羅里達州僅有90英里。從外交威脅到美國直接封鎖古巴,美蘇兩國之間都開始了軍事動員并出現了幾次高風險的沖突,包括美國U 2間諜飛機在古巴上空被擊落等,兩國間緊張局勢迅速升級。在危機持續了13天的危急時刻,肯尼迪向他的胞弟羅伯特透露,他相信這場危機最終演化成核戰爭的概率在“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間”。但是,迄今歷史學家們并沒有找到降低戰爭概率的方法。
雖然肯尼迪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但他還是重蹈覆轍,作出他知道的實際上會增加戰爭風險(包括增加核戰爭風險)的選擇。他選擇了公開對抗赫魯曉夫(而不是試圖通過外交途徑私下解決這一事件),并且畫下了一條明確的紅線,要求拆除蘇聯的導彈(而不是給自己留有余地);威脅進行空襲,摧毀蘇聯導彈(知道這可能引發蘇聯對柏林的報復);最后,在危機的倒數第二天,肯尼迪給了赫魯曉夫一個時限和最后通牒(即如果蘇聯拒絕該通牒,肯尼迪將要求美國打響戰爭的第一槍)。
在作出每一個選擇的時候,肯尼迪都明白,他正在加劇危險,未來發生的事件和他人作出的選擇可能超出他的控制范圍,這可能會導致核彈摧毀包括華盛頓特區(古巴導彈危機期間肯尼迪家人的避難所)在內的美國城市。例如,肯尼迪將美國核武器戰備狀態提高至二級戰備狀態,使得美國不易受到蘇聯先發制人的打擊,但同時也拉下了許多核武器的保險栓。在二級戰備狀態期間,德國和土耳其的飛行員駕駛著裝載了核武器的北約武裝轟炸機,距蘇聯的目標不到兩個小時。因為核武器的電子鎖在當時尚未發明,所以沒有任何物理或是技術層面的障礙能夠阻止一個決心前往莫斯科并投下核彈的飛行員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
因為沒有辦法能夠遠離這些“無法控制的風險”,肯尼迪和他的國防部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深入研究組織程序,力求減少事故或疏漏。盡管他們已經作出努力,歷史學家仍然發現了數十個在肯尼迪控制范圍之外且幾乎可以誘發戰爭的事件。例如,在一次美國的反潛行動中,美軍在蘇聯潛艇周圍投放炸藥,迫使蘇聯潛艇浮出水面,這使得蘇聯艦隊的指揮官認為遭到了攻擊,差點發射了核武裝魚雷。在另一起事件中,一個U 2間諜飛機的飛行員誤從蘇聯上空飛過,導致赫魯曉夫擔心美國正在為先發制人的核打擊評估并提取坐標。如果上述任意一個行動引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肯尼迪能夠解釋他的選擇是怎樣導致戰爭的嗎?在面對質詢時,他能給出比貝特曼·霍爾韋格更好的答案嗎?
人類事務中因果關系的復雜性困擾著哲學家、法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在分析戰爭爆發的原因時,歷史學家主要關注直接或者最直接的原因。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針對哈布斯堡王朝皇儲弗朗茨·斐迪南大公(Franz Ferdinand)的暗殺行動和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調動軍隊對抗軸心國的決定。如果古巴導彈危機導致了戰爭,那么直接原因是蘇聯潛艇的長官決定發射魚雷而不是讓潛艇下沉,或者是某個土耳其飛行員錯誤地將核武器投放在莫斯科。毋庸置疑,這些誘發戰爭的直接原因非常重要。但是史學創立者們認為,導致流血沖突的最明顯原因往往掩蓋了更為重要的因素。修昔底德告訴我們,比戰爭導火索更為重要的是奠定戰爭基礎的結構性因素:在這類條件下,可控事件將會逐步升級到無法預見的嚴重程度,并產生難以想象的后果。
修昔底德陷阱
對于這個國際關系研究中引用最頻繁的短語,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將其闡釋為:“使戰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勢力的增長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
修昔底德記敘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歷史。這場始于公元前5世紀的沖突吞噬了他的家鄉——雅典,并且幾乎毀滅了整個古希臘文明。修昔底德曾作為士兵服役,他見證了雅典挑戰當時占據希臘統治地位的軍事政權——斯巴達。他觀察了這兩大城邦間爆發的武裝沖突,并詳細地描述了戰爭中可怕的傷亡人數。當國力已經被嚴重削弱的斯巴達終結雅典之時,他卻早已辭世,沒能見證這場戰爭的慘痛結局,但這對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很多人指出了一系列促成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因素,但修昔底德直接指出了問題的核心。當他把焦點集中在“雅典勢力的增長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時,他發現了一些歷史上最具有災難性和最令人困惑的戰爭根源的主要驅動力。在不考慮動機時,當一個崛起國威脅取代現有守成國時,由此產生的結構性壓力就會導致暴力沖突,無一例外。這發生在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也發生在一個世紀前的德國和英國之間,更是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的美國和蘇聯之間,幾乎導致了二者之間的戰爭。
像許多其他國家的人民一樣,雅典人認為它的進步是有利無害的。在沖突爆發前的半個世紀里,雅典已經成為古希臘文明的燈塔。雅典擁有哲學、戲劇、建筑、民主、歷史和驍勇的海軍,以及以往普天之下見過的和沒見過的任何東西。它的迅速發展開始對斯巴達產生了威脅,而斯巴達已經習慣了它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主導地位。隨著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膨脹,雅典人也隨之要求自己被尊重,并期望調整安排以反映新的權力現實。修昔底德告訴我們,這些都是對地位變化的自然反應。雅典人怎么可能不認為他們的利益更值得被重視呢?雅典人怎么可能不期望他們在解決分歧方面有更大的影響力呢?
修昔底德也解釋說,斯巴達人自然也應該認為雅典人的主張是不合理的,甚至是忘恩負義的。斯巴達有權質問雅典,是誰給雅典的繁榮提供了安全的環境?隨著雅典覺得自己的地位愈發重要,并認為自己應該擁有更多話語權時,斯巴達便心生恐懼和不安,并決心捍衛現狀。
類似的情形在其他場景中也有所體現,甚至在家庭中都可以看到。當一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平步青云,讓人想到他將會蓋過其兄長(甚至其父親),我們預料會發生什么呢?臥室、衣柜的空間或座位的分配是否應該進行調整以反映地位的變化和年歲的增長呢?在諸如大猩猩這類的有統治首領的物種中,一旦潛在的繼任者越來越強大,無論是族群的頭領還是其挑戰者都作好了最終攤牌的準備。在商業領域,當顛覆性技術允許像蘋果、谷歌或優步之類的新貴公司迅速闖入新的行業時,其結果往往是一場激烈的競爭,并導致該行業的老牌公司,例如惠普公司、微軟或是出租車運營商去調整和適應它們的商業模式,或是導致老牌公司的消亡。
修昔底德陷阱指的是,當一個崛起國威脅取代現有守成國時,自然會出現不可避免的混亂。這一局面可以發生在任何領域,但在國際事務中這一概念的內涵最為危險。正如修昔底德陷阱最初的實例導致了一場讓古希臘為之戰栗的戰爭一樣,這一現象在幾千年來一直困擾著外交領域。今天,它更是已經將世界上兩個最大的國家置于一條無人想要的、通往災難的道路上,但最終它們可能會證明悲劇無法避免。
中美注定一戰嗎?
從未見過世界上出現像中國崛起這樣造成全球力量平衡發生如此快速的結構性變化。如果美國是一家公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幾年里,它占據了全球經濟市場的50%。到1980年,這一數字下降到了22%。而中國連續30年高達兩位數的經濟增長使美國在全球經濟市場中的份額減少到了現在的16%。如果按照當前的趨勢繼續發展,在未來30年內美國占全球經濟產出的份額將進一步下降到11%。同期,中國在全球經濟中所占的份額從1980年的2%上升到2016年的18%,并將在2040年達到30%。
中國的經濟發展正逐步使之成為一個令人畏懼的政治和軍事競爭者。在冷戰期間,隨著美國對蘇聯挑釁的反應愈發遲鈍和笨拙,五角大樓曾有此言論:“如果我們面對一個真正的敵人,我們將深陷巨大的困境之中。”中國正是這樣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潛在敵人。
中美兩國陷入戰爭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為這顯然并非明智之舉。然而,回顧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的百年歷程,歷史證明人類會變得愚鈍。當我們說戰爭“不可想象”時,這是一句關于這個世界上可能發生之事的陳述,還是僅僅是我們有限的思維能構想出來的事物呢?
就目前來看,關于全球秩序的決定性問題是中國和美國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以往多數符合這一范式的競爭大多以悲劇收尾。在過去的500年中,有16個大國崛起并威脅取代現有守成國的案例,其中有12次導致了戰爭。幸免于戰爭的4個案例則只是因為挑戰者和被挑戰者都在行動和態度上作出了巨大且痛苦的調整。
中美兩國同樣可以避免戰爭,但前提是這兩個國家能夠接受以下困難的現實。首先,就目前的態勢而言,美國和中國在未來發生戰爭不僅是有可能的問題,而且很可能比目前所認識到的可能性更大。事實上,就以往歷史經驗而言,發生戰爭的可能性比不發生戰爭的可能性更大。而且,低估戰爭發生的危險反而會增加戰爭發生的風險。其次,戰爭并非不可避免。歷史表明,主要的守成國可以在不引發戰爭的前提下,管理與對手之間的關系,甚至是與那些威脅到自身地位的對手的關系。這些成功和失敗的記錄為當今政治家提供了許多經驗和教訓。正如喬治·桑塔亞那(George Santayana)所言,只有那些沒有學習歷史的人才會被譴責重蹈覆轍。
接下來的章節闡述了修昔底德陷阱的起源,探究其發展的動態過程,并解釋它對于當前中美之間競爭關系的影響。第一部分是對中國崛起的簡要概述。每個人都知道中國正在發展,但是很少有人意識到它發展的規模或結果。用捷克前總統瓦茨拉夫·哈維爾(Vaclav Havel)的話來說,這件事情發生得太快,我們還沒來得及感到驚訝。
第二部分是從歷史的廣闊視角來解讀中美關系的近期發展。這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當前的事件,而且還提供了事態發展趨勢的線索。我們的研究將追溯到2500年前,當時雅典的迅速發展震驚了占據主導地位的軍事強國——斯巴達,進而導致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爆發。還有,那些發生在過去500年間的重要案例也為我們理解崛起國和守成國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戰爭提供了洞見。與當前中美僵局最接近的狀況是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對英國全球霸主地位的挑戰,這應當給我們以警醒。
第三部分將探討當前中美兩國關系是否已經處于暴風前夕。我們看到大量媒體報道了中國的“強勢”行為和不愿接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建立的“以國際規則為基礎的秩序”,這不禁讓人聯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1914年的人和事。同時,進行一定的自我反思和對照也是應當的。如果中國“像我們一樣”——美國大步沖入20世紀,信心滿滿地認為接下來的百年將是美國的時代——那么中美之間的競爭將更加嚴峻,戰爭更難以避免。如果它真的沿著美國的腳印,我們應該能看到中國將影響力從蒙古擴展到澳大利亞,就像當年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按照他的喜好塑造了“我們的半球”一樣。
不過,中國現在走上了一條與當年美國登頂霸主時所采取的不同道路。但是,從中國崛起的許多方面,我們依然可以找到一些相似之處。那么,中國想要什么?一言以蔽之:讓中國再次偉大。十多億中國人最深切的渴望不僅是使得國家富有,而且要實現國家的強大。事實上,他們的目標是中國足夠富強以至于其他國家別無選擇,只能承認中國利益并給予中國應該得到的尊重。這一“中國夢”的規模和雄心,足以讓我們打消任何認為中國在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后,中美之間的競爭就會自然消退的念頭。當考慮到我的前同事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所提出的“文明沖突論”的觀點時,這一點尤其如此。他指出中美兩國的價值觀和傳統在根本上是不同的,具有歷史性隔閡,這使得兩國間的和解更加難以捉摸。
雖然似乎很難看到目前兩國間對抗會得以解決,但是兩國發生實際武裝沖突似乎也是遙不可及的事。但果真是這樣嗎?事實上,通往戰爭的道路比我們所認為的更加多樣,戰爭貌似更可能發生(甚至更為平淡和普通)。從當前中國南海、中國東海以及網絡空間的對抗,到一場螺旋式上升并瀕臨失控的貿易沖突,中美兩國間極易爆發雙方直接交火的情況。盡管這些情景都不太可能發生,但當我們回憶起暗殺斐迪南大公或是赫魯曉夫在古巴的核冒險的意外危機之后,我們意識到了“不太可能”和“不可能”之間的差距是如此之小。
第四部分解釋了為什么戰爭是可以避免的。大多數政策界和公眾都對戰爭的可能性抱有天真的自信,而宿命論者則看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迅速逼近一個無法移動的物體。不過,雙方都不完全正確。如果兩國領導人都能研究歷史中成敗的經驗和教訓,那么他們將找到豐富的線索,并能夠從中形成一個在不發生戰爭的狀態下滿足各國基本利益的戰略。
一個擁有14億人口和5000年歷史的文明重返輝煌并不是什么問題。問題是實現的條件,它需要經過一整代人努力管控而營造出長期環境。這種管控的成功不僅僅只需要新的口號、更頻繁的首腦峰會或是更多的部門工作會議。要在不引發戰爭的情況下管理這種關系,就需要雙方政府最高層時時刻刻地持續關注。這將需要兩國之間高度的相互理解,而這種程度的相互理解自20世紀70年代亨利·基辛格與周恩來就中美重新建交事宜進行對話后就未曾見過。更為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領導人和公眾需要在態度和行動上都作出前所未有的根本性變革。為了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我們必須愿意去思索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設想那些不可想象之事。中美之間要想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就只能去改變歷史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