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立的君主國則是困難重重。首先,如果不是全新建立的,而是兼并的,也就是我說的混合型君主國,統治的困難源自所有新建立的君主國都無法避免的一個難題:人總是喜歡更換東家,希望因此受到更好的待遇,這樣的信念促使他們奮起反抗統治者,殊不知這根本是自欺,因為經驗證實他們的處境每況愈下。這種情況是另一個無法避免的因素造成的:新君主征戰的武力必然對被兼并的百姓造成傷害。
因此,并吞一個君主國無異于跟所有受到戰爭之害的百姓為敵。而且你也無法跟幫助你取得權力的人維持友誼,因為你不可能滿足他們的期望,也不能采取強硬的手段對付他們,因為你對他們有所虧欠。不論擁有多么強大的武力,進入占領地總需要當地居民的支持。
因其如此,法王路易很快占領米蘭,轉眼間又失去米蘭[7]。而且第一次只靠魯多維科[8]的部隊就足以把路易趕走,因為當初打開城門迎接法王的公民發覺自己預期的利益落空,不愿意忍受這位新君主的暴政。不過,反叛的地區一旦再度被占領,就不容易失去,因為統治者會毫不猶豫因利乘便大肆嚴懲人犯,搜捕可疑分子,在兵力薄弱的地方加強戒備。所以,第一次只需要一位魯多維科公爵在邊境揭竿而起就足以使法國失去米蘭,但要使法國第二次失去米蘭則得要全世界聯合起來摧毀法軍,把他們趕出意大利,理由如前所述。
然而,法國的確先后兩次失去米蘭。前面已經說明法國第一次失掉米蘭的原因,現在來檢討為什么法國會再度失掉米蘭,看看法王是不是可以有辦法避免二度失敗,以及別人在類似的情況下可以采取什么措施以鞏固既有的成果。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歷史悠久的政權并吞領土,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可能同文同種,也可能不是。在同文同種的情況下,征服者要保有成果并不難,被征服者如果不習慣于自治時尤其如此,只要消滅統治他們的王室就夠了,其他方面不妨率由舊章。古老的生活方式維持不變,風俗習慣相同的人自會相安無事。勃艮第、布列塔尼、加斯科涅和諾曼底都是這樣,老早就成為法國的一部分。雖然語言有些差異,可是習俗類似,自然容易相處。占領并希望保有這些地方的人必須牢記兩件事情:第一,舊君主的族人必須斬草除根;第二,法律和賦稅不做改變。這樣一來,新政權和舊領地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水乳交融成為一體。
如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不是同文同種,法律習俗也不一樣,就難免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有占領地得要有相當的運氣和才智。最好也最有效的辦法是占領者親自坐鎮占領地,這樣統治權才能穩固而持久,就像土耳其人占領希臘那樣。如若不然,不論采取多少預防措施也不可能保有那一片占領地。就是因為人在現場,亂事初起即可迅雷不及掩耳加以平定,否則聽到動亂的消息時已經事態嚴重,根本來不及亡羊補牢。此外,有君主坐鎮,官員不至于豪奪強取,平民也樂意就近求助于君主。這樣一來,愿意效忠的人更有理由心生愛戴,圖謀不軌的人更有理由心生畏懼。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進犯那個占領地的外國勢力勢必躊躇不前,因為要喪失君主親自坐鎮的占領地,戛戛乎其難。
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是,在占領地選擇一個或兩個關鍵地區建立殖民地。除非做到這一點,否則占領者勢必要維持相當數量的步兵和騎兵。建立殖民地不需要花太多的經費,維持殖民地所需經費更少,甚至不必花錢。這個辦法只傷害到田地和房屋被征收給殖民者的原住民,因此受害的畢竟是少數人,又都是散居的窮人,他們永遠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絕無可能構成威脅。至于其他的原住民,一來他們自己沒有受害,因此易于保持沉默;二來他們會害怕自己成為下一撥的受害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我的結論是,建立殖民地符合經濟效益,殖民者向心力強,衍生的問題少,不會造成威脅,因為受害的都是流離失所的窮人,就像我在前面說的。在這方面,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對待被征服的人,不是安撫就是殲滅,因為人受到輕微的傷害會尋求報復,受到重大的傷害就算想報復也無能為力。所以說,害人就要害到底,以杜絕后患。
如果不是建立殖民地,而是維持駐軍,那花費可大了。為了維持這樣的防衛軍力,可能耗光整個地區的歲入,得不償失。更大的后患是,駐軍論調使得所有的人都覺得芒刺在背,徒惹民怨,四處樹敵。這樣制造出來的敵人,雖然是被征服者,卻都是當地人,破壞力不可小看。所以說,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國防政策都根本沒用,殖民才是最有效的政策。
如果君主占領的地方在前面提到的各方面都跟自己的國家不一樣,那么他應該使自己成為勢力較小的鄰邦的領袖和保護者,并且盡可能削弱勢力較大的鄰邦,還應該步步為營,阻止旗鼓相當的勢力進入鄰近地區,因為外國勢力有機會長驅直入往往是由于有人出于野心或恐懼而對統治者心生不滿,于是尋求外力干預。就像羅馬人進入希臘是出于埃托利亞人的請求,羅馬人進入任何其他地區也都是應當地居民之請。接下來往往發生這樣的事:勢力強大的外國人一進入某個地區,地方上較小的勢力因為嫉恨統治他們的權力而無不競相攀附,因此入侵者能夠輕易籠絡那些小勢力,因為他們一個個迫不及待要自愿歸順。他只要小心不讓他們掌握太多的勢力和權威,那么自己的武力加上歸順者的支持,就很容易壓制他們當中較大的勢力,自然而然稱霸那個地區。這事處理不好的話,則很快會失去占領的地區,在占領期間也會面臨無數的困難和煩惱。
羅馬在他們的占領區很小心地遵循這樣的方法。他們派出殖民團隊,安撫比較弱小的勢力卻不至于讓他們壯大,壓制比較強大的勢力但不容許勢力強大的外國人有立足之地。只要舉出希臘的例子就足以說明我的論點。羅馬人讓希臘境內的阿凱亞人和埃托利亞人互相牽制,卻徹底擊垮北方的馬其頓王國,又把敘利亞國王安條克的勢力趕盡殺絕。可是羅馬人并不因阿凱亞人和埃托利亞人有功勞而讓他們有機會壯大勢力,也不因馬其頓的腓力能言善辯就對他友善,而是先挫他的銳氣再談和,而且也不因安條克仍有影響力就讓他在希臘境內保留地盤[9]。
羅馬人諸如此類的事例為所有明智的君主立下榜樣:君主不只是要對眼前的困難明察秋毫,而且還要未雨綢繆;只有深謀遠慮才可能做到防微杜漸。如果因循茍且,養癰遺患,到時候會落得無可救藥的下場。醫生對疾病[10]的看法可以應用在這里:病發之初容易治療,可是難以診斷,隨時間推移,當初難以診斷而容易治療的疾病卻演變成容易診斷而難以治療。國家事務也是同樣的道理,及早看出醞釀中的事情(這是審慎的統治者獨具的天賦)就可以迅速矯治,貽誤先機等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就無法矯治了。
由此可見,羅馬人因為洞察先機總能找到補救的辦法。他們絕不至于為了避免戰爭而任由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為他們知道戰爭必不可免,延誤時機只是把優勢拱手讓給別人。因其如此,他們搶先進軍希臘,對腓力和安條克發動戰爭,為的是避免戰火波及意大利。當時他們大可不發動這兩場戰爭,可是他們沒有那么做。他們不會像我們這個時代自作聰明的人整天掛在嘴巴上說的那樣“享受時間帶來的好處”,而是寧可享受自己的實力和智慮帶來的好處,因為時間的巨輪往前推動,禍福相倚,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帶來好處的同時也帶來壞處,帶來壞處的同時也帶來好處。
回頭來看看法國的情形是不是像我們說的這樣。我指的不是查理,而是路易[11],因為他占領意大利的時間比較長,容易看出他的所作所為跟維持國外占領地所該采取的措施背道而馳。
路易十二被迎入意大利是由于威尼斯人的野心,他們想要借助法國的勢力獲得半個倫巴第。我不想非議法王的軍事行動,畢竟他要立足于意大利,卻沒有當地的盟友。因為查理八世的行為使得他在意大利到處吃閉門羹,他只好將就接受現成的友誼。要不是另外犯了錯,他有可能如愿以償。征服倫巴第之后,他很快恢復查理八世喪失的名望。熱那亞屈服了,佛羅薩人成為他的朋友,曼圖亞侯爵、費拉拉公爵、本蒂沃利奧家族、福爾利伯爵夫人、法恩扎大人、佩薩羅、瑞米尼、卡梅瑞諾、皮翁比諾、魯卡的人民、比薩、錫耶納,個個爭先恐后跟他套交情。到了那個地步,威尼斯人才看明白自己的莽撞:為了獲得倫巴第的兩個鎮,他們使得法王成為意大利三分之一領土的主人。
想想看,只要遵照上述的規則,法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維持他在意大利的地位,并且保障全體盟邦的友誼。那些盟邦雖然數目眾多,卻實力薄弱,不是怕教會,就是怕威尼斯人,只好跟他結盟。他聯合這些較小的勢力,輕易可以抗衡其他較大的勢力,使自己沒有后顧之憂。可是他一進入米蘭就反其道而行,幫助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占領羅馬涅。他也不明白這個決定無形中削弱了自己的實力,而且疏遠了自己的朋友和那些向他投懷送抱的弱小勢力,更使得教會如虎添翼,在精神力量之外又多了世俗的權力。犯下這第一個錯誤,就只好一錯再錯,以至于為了制止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野心,并阻止他成為托斯卡納的主宰,路易不得不進軍意大利。
法王路易十二壯大教會的勢力又喪失自己的盟邦還不過癮。他覬覦那不勒斯王國,竟然聯合西班牙王國把它瓜分。他原本是意大利境內唯一有能力呼風喚雨的人,卻引進一個實力在伯仲之間的伙伴,使得本地野心勃勃和心懷不滿的人有了投靠的對象。他本來可以留下一個傀儡統治那個王國,卻偏偏帶來一個后來把自己趕走的競爭對手。
征服的欲望既自然又正常,成功了總會受到贊揚,不會受到譴責[12]。如果征服不了卻又不計代價要加以征服,這就大錯特錯,該受譴責。路易十二如果能夠憑自己的武力打敗那不勒斯王國,就應該這么做;如果實力不足,他就不應該想要瓜分。他先前和威尼斯人瓜分倫巴第是情有可原,因為這使他能夠在意大利獲得立足點;他和西班牙瓜分那不勒斯該受譴責,因為根本沒必要。
所以說,路易十二犯了五個錯誤:他摧毀較弱的勢力;他使一個強大的勢力更為壯大;他帶來強大的外國勢力;他自己沒有在當地駐扎;他沒有建立殖民地。雖然犯下這些錯誤,但他只要不犯下第六個錯誤,有生之年也還不至于威望受損。然而他卻犯了這第六個錯誤:奪取威尼斯的領土。如果他沒有使教會壯大,也沒有把西班牙人帶到意大利,那么他挫挫威尼斯的銳氣是合理的,也有必要??墒羌热徊扇×诉@兩個步驟,他就不應該使威尼斯一蹶不振:因為強大的威尼斯足以防止西班牙垂涎倫巴第——一方面是由于一山不容二虎,威尼斯人不會容許西班牙染指倫巴第,另一方面是由于西班牙和教會都不可能從法國手中把倫巴第奪回來再送給威尼斯,而且沒有人惹得起法國和威尼斯的聯合勢力。
或許有人會說,法王路易十二把羅馬涅讓給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又和西班牙瓜分那不勒斯王國,是為了避免戰爭。根據前面的分析,我的答復是這樣的:不應該為了避免戰爭就容許混亂,因為戰爭根本無從避免,拖延只是對自己不利。如果有人說法王成全教皇擴張勢力是有附帶的條件,以交換教皇在取消他的婚姻和任命魯昂的紅衣主教這兩件事上的讓步[13]。這個問題,我暫時保留,等到論及君主的承諾和守信時再進一步討論。
法王路易失去倫巴第,因為他沒有遵循那些攻城略地之后想要維持統治的人所依照的原則。這事說來不足為奇,而且是理所當然。瓦倫蒂諾公爵——教皇亞歷山大的兒子切薩雷·博爾賈通常被這么尊呼——占領羅馬涅期間,我在南特和魯昂紅衣主教談到這件事,魯昂紅衣主教說意大利人對戰爭簡直一竅不通,我說法國對政治簡直一竅不通。法國人如果懂政治,就絕不會允許教會獲得那么大的勢力。經驗告訴我們,教會和西班牙在意大利的勢力都是法國帶來的,結果證實法國是自掘墳墓。由此得出一個百試不爽的通則,失誤的概率微乎其微:壯大別人的勢力終究導致自己的滅亡,因為那樣的勢力無非源于狡猾或武力,可是勢力已經坐大的人對狡猾和武力會有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