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哈德遜街的白馬酒館成了他們愉快的聚會場所。他們通常四人——比爾、戴安娜和達文波特夫婦——偶爾有些時候,保羅會帶佩基到上城來,跟他們一起圍著張濕乎乎的褐色圓桌而坐,喝酒談笑,甚至唱歌,這些夜晚更快樂。邁克爾一直喜歡唱歌,能記住一些不怎么出名的歌曲的完整歌詞,而且通常他知道適可而止,為此他頗感自豪。盡管有些晚上,露茜得朝他皺眉或捅捅他才能讓他安靜下來。
這正是狄蘭·托馬斯之死令白馬出名前不多久[9]的事。(“我們從沒在那里見到過他,”邁克爾后來好些年還在抱怨。“那不是最倒霉的事嗎?我們幾乎每晚都坐在白馬里面,居然從沒見過他——怎么可能錯過那樣一張臉呢?天啊,我甚至不知道他死在美國。”)
詩人之死帶來的后果是,似乎所有紐約人晚上都想上白馬酒館來喝酒——結果這地方反而沒什么吸引力了。
到那年春天,連這座城市對達文波特夫婦也失去了吸引力。女兒四歲了,看來在郊區找個地方更合理,當然,得是交通方便的地方。
他們選的小鎮名叫拉齊蒙,與他們去過的其他小鎮相比,露茜覺得這兒更“文明”一點。他們租下的房子正好滿足他們當下的需要。它很不錯:是工作的好地方,也是休閑的好去處。后院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勞拉可以在那里玩耍。
“郊區人!”比爾·布諾克夸張地大叫起來,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他揮舞著波旁酒瓶,那是他祝賀他們喬遷之喜送的禮物。戴安娜·梅特蘭兩手挽著他的胳膊,笑臉緊貼著他的外套,仿佛在說他這種搞笑正是她最愛之處。
在他們四人一路歡聲笑語從拉齊蒙人行道拐上去新家的短短一段路上,比爾似乎不愿打破自己營造的歡鬧氣氛。“天啊,”他說,“瞧瞧!瞧瞧你們倆!你們像電影里剛結婚的年輕夫婦——要不就是《好主婦》雜志里的!”
達文波特夫婦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盡量笑著。倒完酒,四人在客廳里落座后,邁克爾但愿這種玩笑快點結束,可比爾·布諾克還沒完:他端著酒杯的那只手的食指伸出來,先指著露茜,然后指著邁克爾,他倆并排坐在沙發上時,比爾·布諾克接著說:“勃朗黛和達伍德[10]。”
戴安娜幾乎從座位上滾落下來,這是邁克爾第一次不喜歡她。更糟的是,當晚她還有件事讓他再次反感。那是在談話轉到別的話題,大家也沒那么拘束后,布諾克仿佛對他早前說的話略感抱歉,認真表示很想看看這個小鎮的全貌,于是四人在樹木茂密的林蔭道上漫步了很久。邁克爾很高興,因為這正是游玩拉齊蒙的最佳時刻:黑暗中,刺眼、壓抑的整潔軟化柔和了,從林蔭道的斑駁綠意中望去,亮著燈光的窗口給人寧靜有序、富足祥和之感。安靜極了,連空氣聞上去也很美好。
“……不,我當然明白它的魅力,”比爾·布諾克說,“沒有任何差池、一切按部就班,中規中矩。如果你結了婚,有了家庭,我想,這正是你想要的。事實上,肯定有無數人不顧一切想住在這里——比如,我以前在工會工作的許多同事就這樣。然而,對于某些氣質的人來說,這兒不適合他們。”他朝戴安娜擠擠眼。“你能想象保羅住在這種地方嗎?”
“天啊,”戴安娜輕聲說,哆嗦了一下,邁克爾似乎能聽到哆嗦聲,害得他的后脊梁也跟著抖了一下。“他會死的。保羅絕對、絕對會死在這里。”
“我說,難道她不知道那樣說很他媽不得體嗎?”客人們走后,邁克爾對妻子說。“見鬼,她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那個愚蠢的‘勃朗黛和達伍德’笑話讓她笑成那樣,我也不喜歡。”
“我知道,”露茜安慰他說,“我知道,好了,今天晚上過得很——很尷尬。”
他很高興他首先爆發,如果今晚他控制自己不發作,那可能就是露茜首先發作——而她的發作,不是生氣,很可能是掉眼淚。
在拉齊蒙家里的閣樓一隅,邁克爾做了個書房——不是很大,卻是完全私人的空間——他天天盼著獨自在那兒的幾個小時。他再次覺得他的書初具雛形,就快完工,只要他能完成最后那首統領所有詩篇的長詩。他給那首詩取了個恰當的名字——“坦白”,但有幾行詩一直缺乏生氣;結果整首詩似乎要崩潰或消失在他筆下。大多數夜晚他在閣樓上工作,累到渾身酸痛。也有些時候,他找不到感覺,只得抽煙枯坐,渾身麻木,精神渙散,鄙視自己,最后只好下樓睡覺。即使他睡眠不足,沒休息好,第二天大清早還得混進擁擠的人群中趕去上班。
從家門在他身后合上那一刻起,他便卷入趕往火車站的洶涌人流中。他們跟他年紀相仿或比他年長十幾二十歲,有些人甚至上了六十,他們似乎對彼此的一致頗為自豪:挺括的深色西裝,保守的領帶,擦得锃亮的皮鞋,邁著軍人似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只有很少幾個人是單獨走著的;其他人幾乎都有一個說話的同伴,大部分人三五成群地走著。邁克爾盡量不東張西望,免得招來友好的微笑——誰他媽需要這些家伙?——但他也不喜歡孤單,因為這很容易勾起他在軍隊中的痛苦回憶:在談笑風生、適應性好的戰友中,一言不發。當他們列隊成群走進拉齊蒙車站后,這種不自在最為強烈,因為在那里除了站著等車之外別無他事可做。
有一次,他看見一個人倚墻而立,透過不銹鋼邊眼鏡,乜眼盯著香煙發呆,仿佛抽煙需要他集中全副注意力。這人個頭比邁克爾小,看著更年輕,他的穿著不太得體:沒穿西裝,而是穿著坦克手夾克。在歐洲戰場上時,這種結實耐穿的防風夾克曾讓許多步兵羨慕不已,因為這種軍裝只發給坦克裝甲部隊的士兵。
邁克爾挪近些,好跟這人說話。他問:“你是裝甲部隊的?”
“啊?”
“我說戰爭中你是不是在裝甲部隊?”
年輕人看上去有點迷惑,鏡片后的眼睛眨了好幾下。“哦,這件夾克,”他終于說,“不不,這是我從一個家伙手上買來的,如此而已。”
“噢,我明白了。”邁克爾知道如果他說:嗯,這是樁好買賣,你值得擁有這種夾克,他會覺得自己更像個傻瓜,所以他閉上嘴,轉身要走。
但是這個陌生人顯然不想獨自待著,“不過,我沒打過仗。”他說。那種快速、下意識的道歉式口吻是比爾·布諾克常有的說話風格。“我直到一九四五年才參軍,我從沒到過海外,甚至從沒離開過得克薩斯州的布蘭查德基地。”
“噢,是嗎?”這下話匣子打開了。“嗯,我一九四三年時在布蘭查德待了一段時間,”邁克爾說,“打死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了。他們讓你在那兒做什么?”
這個年輕人臉上突然露出一副深惡痛絕的表情。“樂隊,伙計,”他說。“他媽的行軍樂隊。參軍時我犯了個錯,告訴面試我的人說我以前打過鼓,所以,你瞧,等我完成基本軍訓后,他媽的,他們把軍鼓掛在我身上。行軍鼓,咔嗒、咔嗒,降旗軍鼓、正式行軍軍鼓、頒獎儀式,所有那些米老鼠類的東西。天啊,我差點以為自己無法活著從那里出來了。”
“那你是搞音樂的?參軍前?”
“哦,不完全是。還沒拿到工會卡[11],但我一直喜歡擺弄音樂。那么你在布蘭查德做什么?基本訓練嗎?”
“不,我是個機槍手。”
“是嗎?”那個年輕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小男孩般的熱切神情。“你是空軍機槍手?”
接下來又是一場愉快的談話,就像在哈佛、在《連鎖店時代》的辦公室時一樣,他只要盡量簡潔地回答問題就行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聽眾心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嗯,是的,二戰時他在空軍——第八空軍;從英格蘭起飛,沒有,他從沒被打下來過,也沒受過傷,可是有幾次他怕得要命;噢,是的,當然是真的,英國女孩真的很棒;是的,不;是的,不。
像以前一樣,在聽眾興趣消退前,他趕緊轉換話題。他問年輕人在拉齊蒙住了多久——才一年——結婚了嗎?
“噢,當然;誰沒有?在這兒你認識沒結婚的人嗎?這就是人們為什么來拉齊蒙的原因,伙計。”他有四個孩子,全是男孩,每個相差一歲左右。“我妻子是個天主教徒,”他解釋說,“她很久以來對那個一直固執得要命。我覺得現在總算說服她了,不過——不管怎樣,希望如此。我是說,孩子們很好、很可愛,但是四個足夠了。”于是他問邁克爾住在哪里,知道后他說,“哇,你擁有那一整套房子?真不錯。我們剛買了一套樓上的公寓。不過,比在揚克斯時過得要好。我們在揚克斯住了三年,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
等火車轟隆隆進站時,他們已經握手交換了姓名——這個陌生人名叫湯姆·尼爾森——他們走出來,到了月臺上,邁克爾才發現他帶著一卷紙,用根橡皮筋松松地捆著。但那紙看上去不夠軟也不干凈,不像是紙巾;上頭有些斑駁、反復拿捏過的痕跡,讓人覺得像是辛苦畫好的零件或工具的“說明圖”,也許是湯姆·尼爾森的老板(修車鋪的老板?包工頭?)今天要的東西,尼爾森可能得在長島某間陰暗的倉庫里花上好幾個小時去找那些零件。
如果不再發生別的事,跟湯姆·尼爾森一同坐火車進城可以成為今晚的談資,告訴露茜幾件可悲、可笑的事情:這個倒霉的、虔誠的、太過年輕的四個孩子的父親,這個悻悻然在布蘭查德基地咚咚咚敲著軍鼓的家伙,甚至連件坦克夾克都沒混到,更別提工會卡了。
一路上他倆坐在一起,剛開始兩人都沉默著沒有吭聲,仿佛在找新話題;后來,邁克爾說:“布蘭查德基地舉辦過拳擊錦標賽,那時候你在那兒嗎?”
“哦,是的,一直都有固定的比賽時間,很是鼓舞士氣,你喜歡看嗎?”
“嗯,”邁克爾說,“事實上,我參加過比賽,中輕量級的,打入了半決賽;后來,那個后勤中士用左刺拳把我打趴下了——從來沒碰到過那樣的左刺拳,他也知道怎么使用右手。第八回合時,從技術上講他把我擊倒了。”
“真要命,”尼爾森說,“當然,因為眼睛不好,我從來不去做這類事;不過,即使眼睛好,我可能也不會去試。差點打入決賽,你可真行啊你。那么你現在做什么?”
“哦,我是個作家,或者說至少我在試著寫詩寫劇本。有一本詩集就快寫完了;有一兩個劇本在小范圍內上演過,就在波士頓這一帶。不過,現在,我在城里找了份商業寫作的活——你知道,得買柴米油鹽呀。”
“是的。”湯姆·尼爾森側臉看了他一眼,善意地眨眼笑他。“天啊,空中機槍手、拳擊手、詩人和劇作家。知道嗎?你真他媽像文藝復興時期的人。”
不管善意與否,這種玩笑讓人很受傷。這個小雜種是誰?最糟糕最痛苦的是邁克爾只能承認這是他自找的。尊嚴與克制是他最為看重的,那么,為什么,他總是,他總是信口開河,隨口亂說呢?
雖然保羅·梅特蘭那種人并不會真的“死”在拉齊蒙,但顯然他絕不會在拉齊蒙的通勤火車上將自己向某個傻瓜和盤托出,還招來他的取笑。
不過湯姆·尼爾森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給邁克爾造成的傷害。“其實,詩歌對我來說,是很了不起的,”他說,“我不能寫詩來養家,可我一直喜歡讀詩。你喜歡霍普金斯的詩嗎?”
“非常喜歡。”
“是的,他多少能觸動你的靈魂深處,是不是?就像濟慈;葉芝后期的某些詩作也一樣。我愛死了威爾弗瑞德·歐文,伊文·薩松也還行。我還喜歡一些法國詩人,瓦雷里那樣的詩人,可我覺得除非懂法語,否則很難領悟他們的東西。我以前很喜歡為詩歌配插圖——這樣大干過好幾年,以后我可能還會做回去,但我現在主要畫些普通一點的畫。”
“那么,你是個畫家?”
“噢,是的,是的。我以為我跟你說過了。”
“沒有,你沒說過。你在紐約工作嗎?”
“不,在家工作。有時候把畫好的東西送到城里去而已。一個月兩三次吧。”
“那么你能——”邁克爾正要說“你能靠畫畫養家嗎?”可他打住了,問一個畫家如何掙錢養家是個很微妙的問題。于是他說,“——那你能全職畫畫嗎?”
“哦,是的。不過,以前我得回揚克斯教書——我在那兒教高中——但后來情況有所好轉。”
邁克爾小心翼翼、冒險地問了個技術問題:尼爾森畫的是不是油畫?
“不,我試過,我對油畫沒太多感覺。我畫水彩畫,用筆墨勾勒輪廓,然后刷色——就這么簡單,我在畫畫上僅限于此。”
那么,也許他局限于廣告公司的藝術部門,因為“水彩畫”很容易讓人想起泊在岸邊的小舟或展翅的群鳥等怡人小風景。他也可能局限于那種沉悶窒息的禮品畫,在禮品店里,那種畫跟昂貴的煙灰缸、粉紅色的牧羊人牧羊女雕像,還有印著艾森豪威爾總統先生夫人肖像的餐碟擺在一起出售。
再問一兩個問題即可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可邁克爾不想再冒險。他沉默了,直到火車把他們帶進喧鬧擁擠的中央火車站。
“你往哪兒走?”當他們走進城市刺眼的陽光下時,尼爾森問。“往南還是往北?”
“往北到五十九街。”
“好;我可以跟你走到五十三街。得去那兒的‘現代’報到。”
他們一路走,邁克爾一路想,等他們拐到第五大道時,邁克爾總算弄明白“去現代報到”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說他跟現代藝術博物館約好了見面。邁克爾希望他能找到什么方法跟尼爾森一起去那里看看——他想看看尼爾森去那里到底做什么——最后,當他們走到五十三街時,還是尼爾森提出了這個建議。“想跟我一起進去嗎?”他說。“幾分鐘而已,然后我們可以再朝北往你那兒去。”
當穿制服的人為他們拉開厚厚的玻璃門時,看門人的臉上似乎閃現出一絲敬意,開電梯的人也是,雖然邁克爾無法確定這是否只是他的想象。但到了樓上,走進一間安靜的大房間后,遠在房間那頭的接待處,看見一名絕色美女摘下角質架眼鏡,可愛的眼睛里閃耀著敬慕與歡迎之情時,邁克爾知道這不是他的想象,這是真而又真的。
“喔,托瑪斯·尼爾森,”她說,“現在我可知道了,今天是個好日子。”
換作普通女孩,可能還是待在座位上,拿起電話,摁下一兩個鍵罷了,但這位姑娘可不普通。她站起來,飛快地繞過桌子,握著尼爾森的手,展露她苗條的身段和漂亮的穿著。當尼爾森向她介紹邁克爾時,她視若無睹,嘟囔了幾句,仿佛才發現他的存在;然后她又飛快地回到尼爾森身邊,兩人快樂地談笑了一會,邁克爾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噢,我知道他在等你,”她最后說,“你不如直接進去好了?”
里間辦公室內,一個膚色黝黑的禿頂中年男人獨自站在桌前,兩手按著空無一物的桌子,看來確實在等著這一刻。
“托瑪斯!”他叫道。
見到尼爾森的朋友時,他比那個女孩要禮貌點——他給邁克爾拿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邁克爾謝絕了——然后他回到桌前,說:“托瑪斯,現在讓我們看看你這次帶了什么好東西來。”
橡皮筋解開了,透著墨痕的一卷紙松開來,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輕輕卷一次,再平鋪在桌上,六張水彩畫攤開來等著這人的檢視——又像是為了享受這個藝術世界。
“我的天啊,”那晚邁克爾說到這里時,露茜說,“那些畫怎么樣?能跟我說說嗎?”
他對“能跟我說說嗎?”這句話有點生氣,但沒有過多計較。“嗯,它們肯定不是抽象畫,”他說,“我是說它們是具象類繪畫——畫上有人、動物和其他東西——但是它們不完全真實。它們有點——我不知道怎么說”;說到這里,他非常感激尼爾森在火車上提供的唯一技術信息。“他用筆墨勾畫出模糊的草圖,然后刷色。”
她贊同地慢慢點了下頭,顯得很睿智,仿佛在表揚一個小孩有如此驚人的成熟見解。
“所以,不管怎樣,”他接著說,“博物館里的家伙開始繞著桌子慢慢走起來,他說:‘好啊,托瑪斯,我可以馬上告訴你,如果我放走這張畫,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然后他又踱了一會兒步,說:‘我也越來越喜歡這張,我能兩張都要嗎?’”
“尼爾森說:‘當然,艾立克;請便。’他站在那里,平靜得要命,穿著那件該死的坦克手拉鏈夾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那么,他們收這些畫是為了——季節性展出,還是別的什么?”露茜說。
“我們出來走在街上后,這是我問的第一個問題,他說,‘不,這些畫是永久收藏的。’你能想得到嗎?永久收藏?”邁克爾走到廚房臺面處,又加了一些冰塊和波旁酒。“噢,還有件事,”他對妻子說。“你知道他是在什么上面畫的嗎?抽屜襯里紙。”
“什么紙?”
“你知道的,人們墊在貨架上,然后在上面擺放罐頭食品等東西的那種紙。他說用這種紙作畫有好多年了,因為它們便宜,后來他覺得‘自己很喜歡這種紙對顏料的表現力’。再告訴你吧,他在他家廚房地面上作畫,他說他在廚房里放著一大塊四方平整的白鐵皮,是很好的臺面,說是把一張浸濕的襯里紙鋪在上面,就開始撅著屁股畫畫。”
邁克爾回家后,露茜就一直在盡力準備晚餐,但老是分心,結果豬排燒得太干,蘋果醬忘了晾涼,綠豌豆煮得太軟,而土豆沒有烤熟。然而邁克爾一點沒發現,要么壓根就不在乎。吃飯時,他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手搭在眉毛上,盤子邊上擺著第三或第四杯威士忌。
“于是我問他,”他邊嚼邊說,“我問他,畫一幅畫要花多長時間。他說‘噢,運氣好的話,也就二十分鐘;通常一兩個小時,有時花上一天多。一個月大概我會仔細檢查兩次,扔掉許多畫——大約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留下的就是我帶到城里來的這些。現代總想第一個挑,有時候惠特尼[12]也想看看;最后剩下的我就帶到畫行去——你知道,就是我的畫廊。’”
“他的畫廊叫什么?”她問道,他又重復了一遍名稱后,她又說了一遍“我的天啊”,因為那家畫廊上過《紐約時報》藝術版,非常有名。
“他還告訴我——他沒有吹牛;看在老天的分上,這個小雜種說的全是實話——他告訴我他們至少一年為他辦一次個人畫展。去年他們為他辦了兩次。”
“嗯,有點難以——難以置信,是不是?”露茜說。
邁克爾把他的盤子推到一邊——他甚至沒動烤土豆——拿起他的威士忌,仿佛那是主食。“難以置信,”他說,“二十七歲。我是說,天啊,當你想到——天啊,親愛的。”他不可思議地搖搖頭。“我是說,想到化難為易,”隔了一會兒,他說,“噢,他說他很樂意改天晚上請我們過去吃飯,說會問問妻子,然后給我們打電話。”
“真的嗎?”露茜很高興,像孩子盼著自己的生日一般。“他真的這么說了嗎?”
“嗯,是的,但你知道這種事,也可能只是他一時說說而已。我是說這種事靠不住。”
“那我們給他們打電話呢?”她問。
他有點惱火,沒有吭聲。作為一個出生于上層階級的姑娘,她應該有非常良好的教養才是。不過話說回來,首先百萬富翁也許根本不太具備良好教養;普通老百姓怎會明白這個?
“好了,不行,寶貝,”他說,“我覺得這個主意不好。我可能在火車上再次撞上他,我們會把這事辦妥的。”他又說,“聽著,我還想再補充一點。當我最后到辦公室時,頭暈乎乎的。我知道我無法干活,所以我到布諾克那里混了一陣,我告訴他湯姆·尼爾森的事情。他聽后說‘嗯,有意思,我想知道他爸爸是誰。’”
“噢,他就是這種人,對不對?”露茜說。“比爾·布諾克總是不停地說他有多討厭譏諷他人,不管什么樣的譏諷,可他真是我見過的最愛諷刺他人的家伙。”
“等等,更糟的是,我說,‘那好,比爾,首先,他爸爸是辛辛那提的一名普通藥劑師,其次,我不明白這有什么關系。’”
“而他說‘哦,那好,行了,我想知道他拍的是誰的馬屁’。”
露茜吃驚惡心太甚,騰地站了起來,雙唇哆嗦著發出“啊”的一聲。她站在那里,兩手抱著自己,好像骨子里也在發冷。“噢,真卑鄙,”她發著抖說。“這是我聽過最卑鄙無恥的話。”
“是啊,嗯,你知道布諾克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這幾周心情都不好。我想他跟戴安娜之間出了問題。”
“好,我一點也不奇怪,”她邊說邊收拾桌子。“我不懂戴安娜為什么不早點甩了他,我簡直不明白她怎么受得了他。”
一個周六的上午,比爾·布諾克打來電話,難得一次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天下午他能不能一個人到拉齊蒙來。
“你肯定他說的是‘一個人’嗎?”露茜問道。
“嗯,他有點含糊,只是一帶而過,但我肯定他說了,我也肯定他用的不是‘我們’這兩個字。”
“那好,結束了,”她說,“好。只是現在我們逃不掉了:他會在我們這里坐上幾小時,向我們訴苦。”
結果不是這樣——至少,布諾克剛來時不是這樣。
“我是說,我喜歡短期的關系,”他坐在沙發上,傾身向他們解釋,準備就自己來一場嚴肅的討論。“我知道的,因為我過去一向如此。我似乎無法對一段關系長期保持興趣,時間久了我會厭倦這姑娘。而我覺得膩了時,我會心煩意亂,就這么簡單。我的意思是,如果長期關系對你們適合,那很好——但是,那是你們的事,對嗎?”
他向他們匯報說,過去幾個月來,戴安娜一直“吵著要結婚,哦,開始時是這里暗示一下,那兒暗示一下——這還容易對付——后來情況嚴重起來,最后我只好對她說,我說‘聽著,親愛的:讓我們面對事實吧,好嗎?’結果她答應從我這里搬出去——跟另一個女孩找了間公寓——我們見得沒有以前那么頻繁了,也許一周最多兩次。上次我們來你們這兒時就是這樣了。她參加了演藝班——你們知道這個城市里到處是這種小規模的‘技術’班,大部分是由那種想掙幾個錢的過氣演員辦的,對嗎?好,聽上去像個好主意;我覺得這對她挺好。可他媽的,一兩個禮拜前,她開始跟她們班上的一個家伙——一個男演員、混蛋演員——出去約會了;那家伙在堪薩斯有個有錢的老爸,他出錢讓兒子到外面闖蕩。三天前的晚上,我向你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中最糟的一個晚上——我帶她出去吃飯,她異常冷靜、疏遠——她告訴我她跟那家伙住在一起了,說她‘愛’他,他媽的!”
“老天啊,我跌跌撞撞走回家,感覺被大卡車撞了一般,我一頭栽倒在床上”——說到這兒,他往后靠回沙發,一只手抬起來遮住眼睛,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哭得像個孩子,我停不下來,哭了幾個小時。我一直說:‘我失去了她。我失去了她。’”
“嗯,”露茜說,“聽上去不像是你失去了她,比爾;聽上去更像是你甩了她。”
“嗯,當然,”他說,他的手臂還是遮著眼睛。“當然。這難道不是最最壞的損失?等你扔掉它后才發現它的價值?”
比爾·布諾克那天晚上住在他們家的一間空房里——“我早知道,”露茜后來說,“我知道他會在這兒過夜的”——第二天吃過午飯后才走。“你有沒有發現,”等只剩他倆后,她說,“當別人說他們哭得有多傷心,哭了有多久時,你對他們的同情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是的。”
“好吧,他總算走了,”她說,“可他還會再來,可以肯定還會經常來。但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嗎?最糟的是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戴安娜了。”
邁克爾覺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他怎么沒想到這點,可從露茜說的那一刻起,他知道這是真的。
“當一對情侶分手時,他們總指望你站在這一邊或那一邊,”她接著說,“可那幾乎完全是出于偶然,這難道不可笑嗎?因為,如果戴安娜先給我們打電話的話——很可能——那么她就成了我們的朋友,那就很容易將比爾·布諾克從我們生活中趕走了。”
“啊,我可不擔心,親愛的,”邁克爾說。“不管怎樣,也許她會給我們打電話的。她可能隨時打電話來。”
“才不會。我很了解她,別指望她打電話了。”
“好吧,見鬼,我們也可以給她打電話。”
“怎么打?我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噢,我想我們可以查得到,但即使那樣,我覺得她聽到是我們也不會太高興。我們還是順其自然吧。”
過了一會兒,當她終于洗完午飯的餐碟后,她難過地站在廚房過道上擦干手。“噢,我曾對跟她交朋友抱有很大希望呢,”她說,“還有跟保羅·梅特蘭。你不是嗎?他們都是那種很——很值得結交的人。”
“邁克·達文波特嗎?”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電話那頭傳來拘謹的微弱的聲音。“我是湯姆·尼爾森。聽著,不知道這個周五晚上你們有沒有時間,我和妻子想請你們過來吃晚飯。”
看來,達文波特夫婦永遠不缺值得結交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