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江厭很少能從別人的臉上看見絕望的痕跡。要么是因為夢想破碎，要么是因為死到臨頭，幾乎全都和自身有關。至于至親死亡，愛人謝世之類的事故，則更多的對應著悲愴。悲愴和絕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但人們總是習慣于把它們混為一談。

絕望是無聲沉默的，它沒有地方發泄。而悲愴本身就是一種發泄，需要大聲哭泣和吶喊。

中田讓無意間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不得不讓江厭重新看待這件事，至少它不再是玩笑。

“帶我進去。”說著，江厭便已經啟動步伐跨入洞窟，中田讓后來居上，越過江厭去到他前方帶路。整個過程中田讓都一言不發，沉重的腳步在深幽的山洞甬道中漾出回響。不知從哪傳來水滴的聲音，源源不絕地在耳邊吵個不停。

甬道長約三十余米，一直延伸到山體內部。腳下是階梯式的臺階，一路向下。中田讓手里拿著的火把到中途就開始岌岌可危，火焰時閃時滅，即使他時常朝火把哈氣也無濟于事。

進入到最里層的空間后，甬道豁然開朗，中田讓的火把也在這時潸然覆滅。

但周圍并沒有因為火焰熄滅而遭到黑暗的吞噬，四周的山壁上被涂了某種淡綠色的植物濃液，濃液兀自揮發著淡淡的光澤，隱約將洞穴照亮。雖然光線沒有火焰那么鮮明，但至少能讓人順利視物。

亞該亞同盟的六名成員在江厭和中田讓進入洞穴后往四周讓開，古爾從正面迎了上來，他的位置剛好處在江厭正前方，擋住了洞穴中央的神之殘殼，“你還是進來了，看看吧，也許你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話音未落，古爾便倏然讓開一旁，隨著失去最后一個遮擋物，神之殘殼的真相赫然入目。

借著山壁上涂抹的夜光涂層得以看清，洞穴中央是一塊兒貝殼般有輕微弧形的片狀物。高約三米，寬兩米有余，兩寸厚度。四周的邊緣并不平滑，有明顯斷痕，由此可以推斷，這塊片狀物僅僅只是其所屬物體的一部分，但究竟是多大的一部分就不得而知了。

走近了些江厭才發現，殘殼表面布滿了淺淺的紋路，以及無數密密麻麻的出孔。出孔和一個成年男性五指張開的手掌大小相差無幾。看到這，江厭全身不寒而栗，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剎那間席卷全身。

江厭總覺得這塊殘殼的表面像極了顯微鏡下的人體皮膚。那些復雜中卻隱藏著規律的紋路和人體肌膚上的紋路如出一轍，而那一枚枚出孔，無疑是體毛的藏身之所。在平常，就連手背上的肌膚紋路江厭都得瞇緊雙眼才能勉強看清。可他面前的毛孔卻都大得出奇，是人的萬倍，甚至是十萬倍之多。

在產生這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后，江厭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中田讓，他搖了搖頭，似乎他也曾得出過和江厭一樣的答案，也被同樣的困惑所迷惘，“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我說過你得自己進來看看，這話一點也沒錯。而且還沒完，觸摸它試試，你會更加驚訝。”

江厭沉默了一會兒，他在猶豫，他的潛意識在抗拒這種行為。這使得他在朝殘殼伸出手時，手臂就開始觸電般的抖個不停。江厭顫顫悠悠地將自己的右手緩緩靠近殘殼，仿佛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或許真的有神，或許真的是神——他不知道該怎樣接受這樣的可能。

如果真的是神會怎樣，他們能找到神嗎，神會死嗎。他們所在的世界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難道他們眼前的一切，包括他們自己，都是被它一手創造，一手維持的嗎。

無數的疑惑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內如同槍林彈雨般劃過江厭的腦海。

不，也許只是別的什么東西，比如說巨大的鋼鐵機器人，只不過別有用心之人將機器人的外殼刻意塑造成了人類皮膚的樣子。或許真的是這樣，江厭驚怵地想，剛才古爾不也說過嗎，神是不可認識的。人習慣性的把神想象成人的樣子，只是為了讓自己更接近它，一種無聊的自我主義主義罷了。

神為什么不能是一株草，或者是一只蟑螂。

所以眼前的這玩意兒根本不是神的殘殼，更應該被稱之為巨人的殘殼。要是它其實是一株神奇的草，或是一只能讓人聯想到神的蟑螂，那他才更愿意承認也許真的是神，唯獨像人不行。

再說了，這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歸根結蒂只消他眼睛一閉，用眼皮下的抽象世界就能看穿個七七八八。所有東西都會在他的眼皮下回歸本質，任何謊言和虛妄都將無所遁形。

一想到這，江厭心里便沉沉的松了口氣，他繼續往前伸手，可當食指前端距離殘殼僅有毫米之距時，他又掙扎地驀然定住。不知不覺間，江厭已經滿頭大汗，心臟狂跳得仿佛快蹦出胸腔。

可問題是，江厭的胡思亂想就不曾停下過。問題是，他無法解釋自己所擁有的眼皮抽象視界，無法解釋4891的覺醒者們為什么能擁有諸多詭譎的能力。就像他無法解釋如果真的有神，那神該是人，是草，還是蟑螂一樣。

問題兜兜轉轉的回到原地，江厭感覺到從胸腔中迸發出一股無端莫名的，毫無理由的憤怒。這與此前任何時候所激起的憤怒截然不同，以前的憤怒是想撕碎眼前的一切，但此刻的憤怒卻讓江厭只想撕碎自己。

最終，江厭的右手并沒有伸出去，在觸摸到殘殼之前就被他抽了回來。

他甚至沒有閉上眼睛觀察，好像這塊兒殘殼根本入不了他眼皮世界的法眼，他也根本不關心這東西到底是什么一樣。在眾人疑惑不解的注視中，江厭決然轉身，用地球語言對中田讓說，“放心，它什么都可能是，唯獨不會是神。”

“可你還沒觸摸它。”中田讓急促地說，“你碰到它就會發現，它在顫抖，輕微的顫抖，肉眼看不出來。怎么說呢，就像是人死后肌肉萎縮所帶動的皮膚痙攣。我很想把這塊殘殼剖解開看看，但...”

“他們不會讓你這么做的。”江厭斷然拒絕道，“別費勁了，我告訴你。大書庫生物大學的伊曼有一種能把無機體轉變為有機生命體的技術，或者說能力。這準是他搞的把戲，他這是在耍我們呢！”

“這...這不太可能吧。”中田讓結舌道，“他并不知道我們在哪，又怎么說耍我們。”

“不信？”江厭回過頭，怒狠狠的瞪了中田讓一眼，“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去找伊曼。只要找到他，你就會知道真相。既然這玩意兒是他搞的鬼，那他那也一定有我們用來當做‘神之遺體’交差的東西，找到他就行。”

說完，江厭便發動腳步，毫無留戀地折回甬道，順著來時的方向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