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里書外(增訂版)
- 陳平原
- 2219字
- 2020-03-04 18:16:30
雜談書話——代序
未考“書話”一詞的真正起源,不過,說它是從“詩話”“詞話”“曲話”延伸開來的專談書籍的文章體裁,大概總不會錯吧?按理說,書話當然應該包括《史記·太史公自序》那樣的序跋、《日知錄》那樣的讀書札記、《藏書紀事詩》那樣記載藏書家事跡的詩文、《書林清話》那樣專講書籍發展歷史的著作;可我還是想先從中國古代藏書家的題跋說起,因為現代書話名家多有從此起家的。
鄭振鐸《劫中得書記·序》云:
然一書之得,其中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輒識諸書衣,或錄載簿冊,其體例略類黃蕘圃藏書題跋。
唐弢的《晦庵書話·序》中則說:
我寫書話,繼承了中國傳統藏書家題跋一類的文體,我是從這個基礎上開始動筆的。我的書話比較接近于加在古書后邊的題跋。
周作人、黃裳、謝國楨等人雖不見此類明確的表述,但都寫過短小精妙的題跋,如《看書余記》《題跋一束》《瓜蒂庵自藏書》等,當亦是從那條路過來的。
題跋古已有之,不過為世人所推重并發展成為專門的著述形式,卻是歐陽修作《雜題跋》二十七篇以后的事。到了明清,輯錄前人題跋或者自撰題跋專集刊行的,更是風行一時。明代著名藏書家毛晉甚至為《東坡題跋》《山谷題跋》等十九種題跋專集作題跋。
胡震亨在《毛子晉諸刻題跋引》中稱:
書之有題辭也,昉劉向較書敘錄,以數言言作者著書大意,惟簡質精確為得體。后世晁公武《讀書志》、陳直齋《書錄解題》稍近之。若曾子固諸書錄,汪洋辨博如序論然,既失之;其他蘇、黃書傳跋,寥寥韻致,言取自適,未必盡中于書,尤去敘錄遠矣。今子晉語雖多雋,不為蘇、黃之佻;辨雖多詳,不為曾氏之冗。大抵原本晁、陳兩家,以持論為主,而微傅之彩繢,以合于都水氏序跋之遺。
辨別詩文家與學問家兩種風格不同的題跋是必要的,只是不該泥古不變,推某一家為正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作為中國第一部完整的解題目錄著作,對自家所藏每種圖書的卷帙、作者,以及書籍的版本情況和學術源流,都做了簡明介紹,對后世目錄學家影響極大。只是陳氏主要是藏書家而非專門學者,對每種書的評介未免膚淺,如李慈銘就批評其“批注寥寥,亦無所發明”。倘若專門家來做題跋,想說的和能說的當然比這要多得多,有什么理由只能如晁、陳寥寥幾句解題語?
至于批評蘇東坡、黃山谷等人題跋“襲詞賦風流之一派”(李縠《隱湖題跋·敘》),更是毫無道理。從目錄學家角度來評判詩文家的題跋,當然嫌其輕佻或“僅僅清言冷語逞詞翰之機鋒已也”;可焉知詩文家不挑剔目錄學家的題跋刻板單調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蓋經學之士,多拙于文章?!保ā对娇z堂讀書記》)“拙于文章”不是什么好事,不是還有一句“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嗎?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承認詩文家和學問家的題跋各有各的讀者對象,各有各的風格特征。
目錄學家的題跋要求簡潔、準確,能考辨有得那更好,但主要是把書籍的版本、作者和大致內容扼要介紹就行了,不必要做更多的引申發揮。近人張元濟的《涉園序跋集錄》、潘景鄭的《著硯樓書跋》,以及謝國楨的《江浙讀書記》,都可歸入此類。此類著作很有用,也很有趣,盡可作為書海夜航的向導,不過不能期望它能給你藝術的享受。
鄭振鐸的《劫中得書記》《劫中得書續記》,唐弢的《書話》《書城八記》以及阿英、黃裳的若干買書、訪書、讀書札記,都已在評述書籍的同時,滲入不少世態人情的描寫,并且頗有順帶抒發情感者。不過,我以為,最能代表現代詩文家的書話寫作傾向的,莫過于周作人。以文學家的文字功力,再加上學問家的學識修養,在揮灑自如的談吐中,往往有所發明,且如老吏斷獄,一語中的。這樣高水平的書話,古往今來,還不多見。
目錄學家就書談書,周作人則喜歡從書里談到書外,或者借書里談書外,把書話當散文、雜文寫。民俗、世事、掌故、逸聞,真的是無所不談,當然也介紹點版本知識。了解周作人的政治理想、生活趣味乃至文學觀念,都離不開他所寫的書話,只因他喜歡隨時隨處借題發揮。單看文章題目,你很難預測他想說什么;可讀完文章,你又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完全拋開所評述的書。
目錄學家的題跋一般全面、準確,周作人的書話則往往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作家明顯帶自己的眼光在書本里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比如談人情物理的、談婦女兒童問題的,保證優先進入周作人的視野,而講道學的、說報應的,很可能一翻而過,只字不提。就書籍的評判而言,可能不大公允;可就書話本身而言,則是別有心得,自成一家之言。
周作人的書話不只見解獨到,而且文章很有韻味,表面平實無華,卻很耐讀。后來主張把書話當散文寫的諸家,其文字往往朝清麗或者俏皮方向發展。這固然也是一格,但我總覺得還是周作人苦茶般的書話耐人尋味。
之所以稱為“書話”,而不是“書評”或“書論”,除取其包含散文因素外,更取其寫作時的瀟灑閑適心境。如老友神聊,夫婦閑話,盡可無拘無束,無始無終。不是“形散神不散”之類的“作閑散科”,而是真正海闊天空,得意忘形,只求有情有趣,不問“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而這最為難得,一分也假不來。不單需要個人修養,還需要一定的文化氛圍,否則很難真正放得開。
書話既是從題跋起家,短小精悍、生動活潑應該是其看家本領。不能說那些洋洋灑灑全面把關的長篇書評就一定不是好書話,可我還是比較喜歡那些只有一得之功一孔之見的“品書錄”——不管是新書話還是舊題跋。
毛晉稱蘇東坡、黃庭堅題跋:“凡人物書畫,一經二老題跋,非雷非霆,而千載震驚。”
葉圣陶贊唐弢《書話》:“每一篇都是十分漂亮的散文。”
錄此,與諸位愛讀書話、愛作書話的友人共賞。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