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物之道(套裝共4冊)
- (日)北大路魯山人 柳宗悅 河井寬次郎
- 2348字
- 2020-02-28 19:01:18
荷蘭陶器
及其作者
欣賞荷蘭陶器,最令人高興的莫過于上面繪制的圖案和花紋,若能找出這種陶器的制作方法,大概也不無裨益。而從這遺留記錄般的陶器身上直接探尋制作工藝,便成了我的課題。
據說這種陶器產生的根源是對明代青花瓷的仿制,這消息對想要探索此項工藝始末的我而言,無疑是個值得欣喜的指示,我便是被它吸引著邁出求解的步伐的。如果沒有它,就如同向著“出現”這個目的地前進,卻無法看清名為“如何”的途中風景。天色漸暗,這盞點燃的燈火照亮了我的想象之路。那光芒也恰如其分地喚起人們對當時歐洲的想象。
散落于歐洲各地的明代青花瓷為何會在荷蘭生根,除了具備養育這顆種子的條件,僅僅是事前準備和擁有素材,也不足以讓荷蘭勝過其他條件更優秀的國家。那究竟為什么是荷蘭呢?
除了唯一的原因——荷蘭曾有某個人存在——不作他想。而且是這僅有的一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我猜想,這個人或許是歷史上的某個名人,又或者是隱于歷史煙霧中的無名工匠。無論哪種都好,一定存在這樣一個人,像個魯莽的貪吃漢,想把青花瓷的一切囫圇吞進肚里。
各個國家的各色人等都在邂逅了這塊來自中國的瑰寶后傾心于它,但這個人的熱情比任何人都更甚。就是這件簡單的事孕育了后來的荷蘭陶器?!沂沁@樣猜測的。
潤澤的肌理、堅實緊致的胎體、清淡卻不失鮮艷的繪畫,隱藏其后的制作者與其國家。他從這些來訪的瓷器中感受到了至今為止從未在本國陶器中見過的東西。
他突然也很想燒出同樣的器物。對他來說,這些來自遠方的瓷器并不只是可以拿來參考的那種模棱兩可的東西,而是世間絕無僅有的藝術品。
面對眼前如高山般聳立、浪花般翻涌的東西,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撞了上去。自身的能力、材料的有無、設備的可能性、周圍的環境都必須考慮進去,從此,他便將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青花中。
我們可以想象他那熱情迸發的模樣,想象他那被妖怪附體般的瘋狂和他經歷種種困難與驚喜交雜時的模樣。
他最先撞上的難題是材質。幾乎玻璃化的瓷器那深沉的性格讓他從頭到尾煩惱了許久。身邊任何器物里都沒有發現類似的東西。雖近似于玻璃,卻又遠勝其上。在他至今以來見過的所有陶器中,從未有過這般不可思議的物體存在。解開這個謎題是他的首要任務,也是最后的工作。
沒多久,在這個“他”還苦苦沉思之際,另一個“他”帶著嘗試的心態來了。在化學的黑暗中,即將點燃發明之火的“他”從漆黑之中出現。他是在何處解開謎題,又是在哪里發現謎團線索的呢?
火候和原材料的關系打亂了他最初的思考。首先嘗試的是研制陶土的新配方。在進行了各種調配之后,將其運用于原有的制陶技術,結果卻都沒能達到瓷化的效果。
嘗試加入玻璃粉末,卻只是將其燒實,并未使其熔解后凝固。試著在高溫中加入食鹽釉,也只是把胚體弄臟而已。
像沼澤地般的荷蘭當然不可能擁有長石與瓷土。在明白這項工作從原料開始就讓人絕望之前,他已經試遍了所有方法。整件事如水中撈月,但他的手已經沾濕。
其間又過去幾年或幾十年,很快,他大概也倒下了。即便如此,在像他一樣的無數個“他”中,他依然生機勃勃地存活著。終于,旋渦般的努力漸漸抵達中心點——發現仿制的不可能。迄今為止的目標只能放棄。但,這并不意味著失敗。毋寧說,眼下的放棄為接下來那個破天荒想法的產生制造了巨大的動力。
好吧。既然做不出瓷器,那就做成和瓷器類似的物體?!词剐挠胁桓?,也必須按這個法子試試看。把對瓷器的情感放入陶器——悉數投入等待他們已久的陶器中。
這是一條不同的道路,卻也是一條可能的道路。雖然制造近似物品替代是一種欺瞞造假的詐騙手段,結果卻意外地滋生出另一種真實。這一次不再像從前那樣前路未明了。雖然經驗還很朦朧,但在其光暈的籠罩下,制作工藝得以向前推進。然而,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培育某種作物成長般容易實行,而是一次不試著去做就不知道能否成功的冒險。
青花瓷像太陽一樣,每天都在他們眼前發出耀眼的光芒。無論如何,眼下的首要任務是要把手中的陶土在視覺上變成白色。雖然已經掌握了得到白土的方法,但即使上色也無法達到瓷器色澤那樣的深度。將陶器上的釉掛得厚一些,或是將釉藥調得濃一些,都無法得到理想的顏色。就這樣,他們再次撞上了難題,在漆黑中摸索了好長一段時間。
終于,因為一次偶然或是誰突然想到的法子,他們試著將錫加入釉藥,發現其透明度漸漸降低,顏色也化成了乳白,將紅土制作的陶器變成純白色的方法終于被他們發現了。更讓人意外的是,用這種方式上色的胎體竟然以假亂真地散發了瓷器般深邃的色澤。
這或許是從玻璃的制作方法中獲得的啟示。總之,走到這一步,差不多已經大功告成了。他們終于離瓷器的潤澤度越來越近。雖然陶器無法發出磐玉般動聽的聲音,但用高溫將胎體燒緊后,硬度也能提升至相當的程度。至今為止,離達成“類似”的目標已經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上色這道工序了。
即便是原有的顏料也必須參照樣本進行試驗,在這里則是將金屬、釉藥和火焰的相互關系進行大致的調和。不過,這個過程已經是能看到結果的愉快作業了。
很快,他們發現這種顏料是以鈷元素為主的鐵與錳和土合成,在釉上進行彩繪能得到喜人的效果。但還沒結束。
他們摸索出的方法不是像中國生產的青花那樣在素胚上繪畫,而是上釉后用顏料勾勒出圖案,再在其上噴釉,將花紋夾在釉藥與釉藥之間進行燒制。
圖案、顏料在這釉藥的夾層中吸收了充分的營養,且有效防止了因素胚和釉藥的收縮而產生的細裂紋。終于走到這一步,再往后就是他們的自由了。
燒成的物品里潛藏著中國青花的影子。漸漸地,在初期成品中還能看到的中國風格的山水樓閣不知何時被本國的古城與風車等風景取代,花鳥人物也終于擺脫了東方特色的異國風情,帶有明顯本國氣息的荷蘭陶器終于完成了。——以上,是我如今的猜測。
當然,這只是關于荷蘭陶器的見聞記載,事實究竟是否如此,便是我無法肯定的事了。
昭和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