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黛玉出園養(yǎng)病,俏晴雯困病得救(之二)。
賈母見說止悲說:“我的兒,莫說三件,三十件也依你。”黛玉說:“這頭一件我已說了,我出去養(yǎng)病,是為看病煎藥,郎中進出方便些,病好了我還要回來,這瀟湘館里的東西求老祖宗還給我留著,這里的人也留著,我只空身一人出去幾天,連自己穿的用的衣物一件也不帶走;”“依你,都留著。”賈母說:“那第二件呢?”“這第二件”黛玉慢悠悠地說:“我進府第一天起,老祖宗就把自己調(diào)教好的丫頭紫鵑撥給我使喚,這些年來,我們?nèi)找瓜喟椋x不開了,我把她當妹妹了,求老祖宗賞我?guī)Я顺鋈ァ!辟Z母說:“自然還給你使喚,依你。”黛玉忙說:“老祖宗先別急,我還有話說呢。”“你說。”黛玉又說:“剛才我說了,我是討要她當妹妹待的,老祖母已恩準了,可我還要求老祖宗先別打我的嘴,得將她的官憑文書也賞我才好。”賈母說:“這有何難,準你就是了,這孩子也難為她了,這些年,你七災(zāi)八難的,她倒是用了心了。”賈母高興說:“好,這個干外孫女我認了,不負她一片心。”鳳姐搶著說:“好,該!紫鵑還不快給老祖宗,太太們磕頭謝恩。”紫鵑哭著,喚著,爬在地下,磕頭如搗蒜,連連的叫了好幾遍:“謝老祖宗,謝太太們恩典。”又是鳳姐笑著說:“快起來吧,紫鵑妹妹,你瞧你腳下的地都快給你磕陷下去了。”紫鵑又轉(zhuǎn)過身去給黛玉磕頭,黛玉伸手又拉不著,還是李紈把她拉了起來,探春說:“你這個孫猴子保唐僧到了西天了。”惜春則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黛玉也含淚彎腰說:“謝老祖宗,二位舅母成全。”鳳姐又做順水人情,這種情景下湊趣,至少也可得到點黛玉紫鵑的好感,這是她得心應(yīng)手的事,立即就朝外喚:“林嫂子,老太太吩咐快去叫你男人把紫鵑姑娘的文書拿來。”這林之孝女人等都站在臥房門外,里面的一舉一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忙答應(yīng)著走到外間,幾個管家的男管家都在那里待命,林之孝接到通知,就去賬房文書先生那里,找來紫鵑的賣身文書,趕緊呈了進去,賈母遞給了黛玉說:“給你了。”黛玉破涕而笑,對紫鵑說:“你是我妹妹了。”紫鵑說:“我只知道伺候姑娘。”這時賈母見到黛玉不像她想的那樣病得垂死的模樣,更難得她病后胸襟開朗,一點沒有記恨積怨的樣子,反而對寶玉表現(xiàn)出這出乎意料的,合情合理的關(guān)切,自己真心實意地提出回避的主意,賈母心中的愁情煩緒減了大半,一方面是內(nèi)疚,一方面是補償,就滿口答應(yīng),把紫鵑給了她,還親口就認了這個干外孫女。多日不見的笑容又掛在這老太太的臉上了,眾人也都松了一口氣。可就是王夫人還是高興不起來。賈母又說:“兩件事都依你了,還有什么,說來聽聽。”黛玉聽說,收起笑容,正式地說:“這第三件是最要緊的,明日我要出園子了,這件事,求老太太,太太千萬先別讓寶玉哥哥知道,他的稟性老太太,太太知道,要耐著性子緩緩地開導,千萬的不能急了,這是我最不放心的,寶姐姐的為人我是不怕的,這個話前兩日我已對大嫂子,妹妹們說了,欲速不達,物極必反,求老太太,太太明鑒,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再說句犯上的話,舅舅明日回來了,也求別拘謹緊了,還是以開導為上。”黛玉這當面說的一席話,王夫人親自聽了,把她的眼淚也說出來了,忙說:“好姑娘,你叫我說什么好呢,你這等的寬仁大量,舅母我都無地自容了,好歹記著,這里是你外婆舅舅家,咱們骨肉連著呢。”黛玉忙說:“舅母言重了,還望舅母別記著我兒時的不懂事才好。”鳳姐怕把這本已難得的和睦場面再攪了,忙說:“瞧太太和妹妹怎么說起這生分話來了,老太太今兒高興坐了有時候了,我看該回去歇會子,這么著,我想著,叫柳家的來,晚上多弄幾個菜,在這里,珍大嫂子也來,大嫂子和三妹妹,四妹妹咱們算給林妹妹,喔!還有剛給她拐走了的紫鵑妹妹餞行。”黛玉說:“又該撕你嘴了。”李紈說:“你別盡想著騙吃騙喝的,妹妹病著,好東西盡讓你吃,今兒讓她早早安歇,也總有些這里要交待的事,等妹妹病好了,回來時,餞行酒,洗塵酒一塊喝。正經(jīng)的,明兒就請老太太,太太們在自己屋里歇著,別再勞動累著,也可別見著不痛快,只咱們過來送送就得,又不是回江南,還在這京城里,得空了,說不準,也可過去瞧瞧妹妹呢。”賈母說:“還是珠兒家的說得對,不理鳳丫頭。”就站起身,對黛玉說:“我的兒,你說的都在理,寶玉你放心,會慢慢調(diào)理的,你好些了就回來,省得你外婆牽掛,我還指望你給我穿白送終呢。”說著又哭,黛玉也控制不住,伏在被子上作磕頭狀哭道:“求老祖宗千萬保重,外孫女拜辭了。”李紈,鳳姐還有尤氏分別勸止說:“這是該高興的事,妹妹病見好,又通情達理,老祖宗沒白疼她。黛玉也覺不該如此失態(tài),趕緊收淚,連連說:“病好就回來,求老祖宗保重。”賈母,二位夫人及李紈等一起送出,黛玉又叫紫鵑出去代送,并謝各位爺。祥玉也進房向妹妹道別,相約明日來接。在園里的李紈,探,惜姐妹只送至瀟湘館門外,又折返至房中,紫鵑也在,李紈等坐下后,李紈笑對惜春說:“四妹妹快站起來,過去拜見你紫鵑姐姐。”惜春真站起來,紫鵑按著:“了不得,大奶奶怎么說這種話,嚇死我了。”探春笑說:“老祖宗親口認下你這干外孫女,怎么拜不得。”紫鵑央著說:“好三姑娘你就別擠兌我了,那是老太太哄咱們姑娘高興的一句玩笑話。”黛玉說:“我可是認真的,不過你還得伺候我,你姐姐幾天,待我好些了,自有安排。”“什么幾天?我這輩子就伺候你。”紫鵑說。李紈說:“你們且別爭,我還沒說完呢,你和三丫頭都十八,那誰是姐姐呢?”探春說:“我是四月的生日。”紫鵑說:“我是九月。”“那你得拜她為姐姐。”說著先指著紫鵑又指探春,正說著,雪雁領(lǐng)著瀟湘館的眾丫頭媳婦都涌進來,說:“我們要給紫鵑姑娘道喜呢。”紫鵑慌得連忙攔著央?yún)陶f:“好嫂子,妹妹們別鬧了,是老太太哄姑娘的,時候不早了,快去拿溫水給姑娘擦回臉,就該伺候吃飯喂藥了,外面都收拾好了嗎?明日還有大批人馬來呢。”眾人這才退出,看著這些,黛玉只管斜靠床上滿足地笑著。紫鵑見了,嘟著嘴說:“都是姑娘鬧的,想著法子捉弄我。”“這個丫頭,說的好不在理,這種事,也是捉弄得的?”黛玉反駁了她一句。李紈笑著說:“林丫頭這回該滿意了,要出去了,還拐走咱們家一個人。”黛玉說:“大嫂子說得多難聽,我討要了,老祖宗恩準了,這一大家子人都是見證。”探春卻說:“你們且別爭這個閑事,拐也好,討也罷,這已定了,你們聽我說,從昨日到此刻,我細想,林姐姐了不得。”說到“了不得”三字,李紈,惜春就連黛玉,紫鵑個個都不出聲,四對眼睛都看著她等她的下文。探春接著說:“大嫂子接她那張銀票,她又說那些可謂肺腑之言,則可視為:義也;今日的三件事,第一件許老祖宗不帶走一物,等病好還回來,這是安慰老人思犢之情,可視為:孝;我料定即是來,也決不肯長居此間了,卻留著空屋讓眾仆婦守著,是防她們被遣散,或流離失所,此舉可安定眾心,更有收紫鵑為義妹,均可視為:仁也;再有這第三件事,諫勸老太太對寶玉宜導不宜壓的進言,更可謂之:忠也;這忠、孝、仁、義,林姐姐占全了,我說的是不是。”一等探春說完,李紈近似驚呼:“呀!三丫頭這一說,我可真是悟過來了,林丫頭這一病,怎么病出這么大的靈性來了呢。”“瞧三丫頭說的多玄,哪來的這許多虛文。”黛玉搶白她,又說:“要是換了你們,不也該這么著嗎。”惜春說:“三姐姐說的在理,要是換了我,我才不管這些閑事呢。”紫鵑說:“你們說的:仁呀,義呀我不很懂,但姑娘辦的這些事,實在,讓人覺得心里踏實,暖烘烘的。”說著,雪雁送水進來,紈,探,惜起身告退。黛玉說:“今日晚上就不勞動三位了,都請早早安歇,我還有和這里的嬸子姐妹們作個交代呢。”三人答應(yīng)著別去。至晚,各個吃過晚飯,諸事完畢,已是點燈照明時分,黛玉叫紫鵑將瀟湘館所有的人,都叫到自己房里,讓奶母坐到一旁,對大家說:“好嬸子,嫂子和姐妹們,我明日就要出去了,這些年來,承你們照看著,謝字就不用說了,說心里話,真舍不得和你們分離呀,可又不得不如此,這會我有幾句話你們聽了,就知道我的心了。今日我已求準了老太太,這屋子和你們都留下,其實,我是想著若不住這里了,主子們必定像二姐姐的屋里人一樣遣散到各處去,或是開恩發(fā)送出去,隨父母或兄嫂去。分到別處或可碰到不順心的。要是放出去,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原本進府就是家里日子艱難,為少一張吃飯的嘴才進來的,這一出去又會怎樣打發(fā)日子呢?所以,想這個法子,把你們還留在一處,仍像我在這兒一樣,若有什么難處,還可以來找我,我定會像往日一樣,能幫上忙的,決不推辭,也望你們善待自己,也善待別人。”眾人聽后,紛紛說:“姑娘,您用心了,我們正為這事發(fā)愁呢。”兩個掃院場的說:“我們老了,倒是外頭有兩個兒女,他們又有一群兒女,日子難著呢,要是放出去,他們拿什么供養(yǎng)我呢。”一個丫頭說:“我們這里就有五個買進來的家生子,不知道爹娘在哪里。姑娘這樣憐惜我們,我們只有求菩薩保姑娘早早的病好了回來,我們一定盡心伺候姑娘。”黛玉見眾人安心,也就放心了,說:“明日就我和王媽媽,雪雁,紫鵑四人空身出去,這里的東西一概不動,我房里也不上鎖,我們的衣物到時候還煩姐妹們幫我們拿出去曬曬洗洗。”眾人說:“請姑娘放心。”至此,黛玉見安撫眾人之事已妥,就對她們說:“既如此我也放心。再要說的事,櫥里還有哥哥給我的一些銀子,紫鵑妹妹拿出來讓大家分了吧,也不就是三五兩,大家做件衣服吧,留個念信兒,也不枉咱們廝守煎熬這幾年。”說到“煎熬”一詞,黛玉頓覺心血翻滾,又見淚流鼻塞。眾人以為是黛玉惜別難舍的意思,忙都跪下,有的謝賞,有的勸慰,有的也已控制不住這惜別的場景,也跟著哭了起來。紫鵑也沒領(lǐng)會到黛玉此刻內(nèi)心真意,銀子還拿在手里,忙說:“剛才還好好的,姑娘又是為何?”黛玉當即又恢復常態(tài),說:“沒什么,嬸子姐妹們都起來吧,明日還要勞累大家一天呢。”眾人散去,一宿無話。
第二天一早,黛玉醒來,心想今天就要離開這里了,一切都已作了交代,也算是一種了結(jié)了。今后將要按自己的意愿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生活,這一點她是充滿信心的。所以,心境特別的輕松,她下決心,今日離開時,決不以悲怨留戀之心境,流著眼淚出去。
紫鵑也早早起來,特特地為黛玉全身內(nèi)外上下?lián)Q了干凈鮮麗的衣裳,梳頭插花,還略施脂粉,打扮一新。紫鵑,雪雁也都換衣梳妝,個個心情舒暢,就連這瀟湘館的人,都以為只是與姑娘小別,不久將重逢,所以也個個忙得歡快,沒有一個愁眉苦臉的。早餐已畢,黛玉突然想起一事叫:“雪雁快來。”雪雁忙趕到房中間:“姑娘何事這么急喚?”“你去把那鸚鵡給我拿來。”雪雁出去從廊下連架子一起拿到房里,那鸚鵡多日不見黛玉,今日一見也很興奮,連連的拍著翅膀叫著“姑娘來了,紫鵑倒茶。”見此情景,三人也又有戀戀惜別之情,雪雁說:“姑娘,帶它一起走吧。”黛玉說:“帶不得了。”又對這鳥兒說:“畜生,畜生,和你相伴多年了,今日一別,就各自東西吧,你也去找個自己的所在,從此也別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說著,叫雪雁解掉它腳上的鏈子,說:“放它去吧。”雪雁拿出,一會回來說:“放了,它又回來了,就是不去。”黛玉嘆口氣說:“就由它吧,叫妹妹們好生養(yǎng)著。”正說著,李紈,探春,惜春帶著素云,侍書早早就來了,見了黛玉,李紈笑道:“紫鵑這丫頭,把姑娘打扮成這等模樣,是等著上花轎呢。”黛玉說:“嫂子,又打趣我了。”李紈又說:“她姐妹倆早早的催我過來,說是多待會兒,以后就不能日日相見了。”探春說:“可是呢,昨晚早早睡下,就是睡不著,想著搬進園子那會子多熱鬧興旺。可如今,你又要離了,這可是當年在怡紅院夜宴時,那花名簽上,記得有一句:開到荼?花事了的句子,真真的到了,各自需尋各自門了嗎?”李紈忙搶白說:“書呆子,傻姑娘,難道你想你們個個都總是十六七歲永不老,幾世幾劫的在園子里過下去?”惜春說:“大嫂子你那是世俗之說,三姐姐,你只要悟得心靜,只要心里真正靜了,那你想要的,求的,這人世間不能的,而你心里卻全有了。”李紈說:“得,得,我才說了一個傻姑娘,這又來了一位瘋姑娘,別說這些瘋話了,看看林妹妹還有什么事要辦沒有,今日我已差人吩咐柳家的,早早的連我們的飯都送到這里來,省得我們忙急忙急的來回跑,料定你哥哥也會早早的來接,還有各路送行的人馬也會早早的趕來。”紫鵑說:“都妥了,就四個人,姑娘說,什么都不帶走,早上連鸚鵡都放了,可它就是不走,怪可憐的,房門鑰匙也交給鸚哥妹妹了。”李紈說:“來得悠閑,去得坦蕩,顰兒呀顰兒,你真是用心良苦喔,愿你這一去,能施展你不讓須眉的才華,去追求自己的今生吧!”探春接過話題說:“嫂子,你還別說,林姐姐這一病,把過去那些多愁善感的病都沒了,變得明朗大度又有遠見,這一出去,可又沒了這大家子的陳規(guī)宿矩,可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定能干出些事業(yè)來。”黛玉說:“多謝各位的吉言,讓我們共勉吧。”
話才說到這里,廚房的柳嫂帶著她的全班人馬,抬著,提著的,比往日要早了一個時辰就把中午飯都送來了,眾人忙著先送熱水給黛玉,李紈等凈手,紫鵑,雪雁伺候黛玉吃飯,李紈等三位主子一桌,其余的丫頭們,李紈也命她們另桌同時用餐,不必伺候。眾人遵命各各用畢,紫鵑,雪雁待黛玉飯畢,才出去草草吃了幾口,又進去給黛玉喂藥丸。外間殘桌才收畢,鳳姐,平兒已來到瀟湘館,一會尤氏帶著兒媳來了,緊跟著鴛鴦也來了,說是老太太命她來的,邢夫人也差丫頭過來,后面又是周姨娘也帶自己的小丫頭來了,王夫人也差彩霞來了,黛玉很是惶恐,即央李紈,鳳姐去勸鴛鴦,邢王二夫人差來的人和周姨娘先回,再回說:只是小別,實不敢當,在房中黛玉也是再三地說怕老太太惦著,這四人才告退。這里才走,賈璉,賈環(huán),賈蓉已領(lǐng)著林祥玉,林本厚和蘇州帶來的四個丫頭媳婦抬軟躺椅來了,后面還跟著林之孝媳婦和周瑞媳婦等,賈蓉媳婦進房拜見過諸長輩,尤氏說:“我們大爺被北靜王府叫去了,才沒來送妹妹。”林祥玉等進入瀟湘館后,命仆婦將軟椅一直抬到起居室院內(nèi)放下。祥玉進房對妹妹說:“轎,車來了,璉二哥叫在角門外候著,只差人將軟椅抬著進來,停在這小院里,妹妹要是預備妥了,就告辭各位兄嫂姐妹,啟程。”黛玉說:“都妥了,沒什么要預備的。紫鵑妹妹扶我起來,穿上鞋,我自己走出去。”紫鵑忙費勁地扶起黛玉,雪雁幫她穿上鞋,可總是站立不起,只覺得身重腳軟,由于用了點力,又有點喘息起來,紫鵑欲抱她,可力不從心,鳳姐見狀,忙說:“妹妹別費力了,先坐好,別動。”又急著去叫來兩個瀟湘館有些氣力的廊下干活的年輕媳婦,命她們相對而立,四只手將黛玉托起,紫鵑雙手托住她的頭,又命雪雁拿上一條薄被跟著,來到院中,穩(wěn)穩(wěn)的放好,再蓋被子,十分妥貼。黛玉這才舒了一口氣,對這房子的仆婦們說:“嬸子嫂子,姐妹們,這就向你們道別了。”老老少少十來個人,也不管主子在場,情不自禁地都涌過來,圍著黛玉,跪著,拉著,哭著,喚著,依依不舍,一副生離死別的景象,好不凄涼,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還是鳳姐經(jīng)歷得多,忙出面勸阻說:“嗨,我說你們這是怎么啦,姑娘出去養(yǎng)幾天,就回來的,你們這么著,姑娘受得了嗎。”眾人這才漸漸止住。這里正要起步,園子里的幾個有些力氣的媳婦丫頭又上來說:“這幾位嫂子且歇著,我們也送姑娘一程。”黛玉,李紈和鳳姐怕傷了她們的情份,就答應(yīng)了。于是六人攙起軟椅才出院子,黛玉又回頭深情無限地看了一眼這給她留下一段難忘經(jīng)歷的屋子和周圍的竹林,又對攙椅的說;“好姐妹們,勞你們多走幾步,我想在園里再轉(zhuǎn)一轉(zhuǎn),先往北,到三姑娘秋爽齋門前過。”賈璉見說,就知道此去往秋爽齋過蓼風軒到攏翠庵山下轉(zhuǎn)過蘆雪庵再回來,于是他領(lǐng)著男性主仆先徑直過沁芳橋候著。這里黛玉的軟轎在前,李紈,鳳姐等眾人在后緩緩跟著,遠遠就見秋爽齋的十來個仆婦一字排在院門前迎著,黛玉忙叫紫鵑上前道別并阻行禮,待至門前,眾人齊呼:“姑娘保重,早日回來。”此時黛玉想到當年在此起海棠詩社的情景,是何等自在逍遙,來到蓼風軒又想到惜春奉命畫園子,開用物單子與寶釵的玩笑話來,不久就來到櫳翠庵山下,黛玉見庵門緊閉,特叫紫鵑前去叩門,就說:“檻外人林黛玉特來拜辭妙師。”一小尼開門,聽罷入內(nèi),片刻又至門口傳吿:“師傅說,請姑娘稍待。”不一會,只聽得庵內(nèi)鐘鼓齊鳴,庵門大開,十二個女尼身披袈裟十二個女道也各著道袍手執(zhí)拂塵,魚貫而出,于門外左右分列八字形排開,女尼雙手合十于胸,閉目微垂首,口中念念有詞,女道則一手執(zhí)拂塵,一手與胸前,亦閉目垂首,一會,妙師比丘裝移步至門外,舉目見黛玉一眼,再雙手合十微彎其纖腰,口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姑娘此去必成夙愿。”說完再一躬身,進入庵內(nèi),黛玉忙說:“妙師善重,暫別了。”眾人見此狀,都十分驚奇不解,心想,連老祖宗到她庵中都未曾受此禮遇,她二人過往并不密切,何得此殊榮?李紈問道:“這從何說起?”黛玉笑說:“神交久矣。”諸君有所不知,這黛玉天性聰慧,又知書達理,常能古為今用他為我用,在園中這幾年,在眾姐妹中,經(jīng)多年的交往觀察思考,得三人暗為知己,而不以平日交往之繁疏為準,之于寶玉,是為志同道合而視為知己者,愛也;之于探春,是為抱負遠大而求進取者,志也;之于妙玉,是為大智于胸,深藏不露,靜觀其變而不滔,智也。故他人不解,也是意料中的事了。至此,黛玉復催眾人速行,沿路各處仆婦道旁送別情景就不細述。剛過沁芳橋不遠,遙見鶯兒從瀟湘館外急急趕來,并高呼:“林姑娘請悄等。”眾人忙停步,鶯兒趕至氣喘吁吁地說:“總算趕上了,林姑娘,我們姑娘給你的信。”黛玉接過信,一邊說:“好妹妹累著你了。”說罷,抽出一張信紙來,上寫:“紙上無言,嘴邊無語,此時無聲,盡于心中。”后一行是“恭送吾顰妹”,下款是:“愚姐衡蕪謹上。”黛玉見后,又掉下淚來,將信又交李紈,探春看過,各各嘆息幾聲,黛玉忙對鶯兒說:“妹妹,你回去只對姑娘說:我知道,對二爺千萬要耐心,咱們后會有期。”鶯兒即深施一禮說:“鶯兒也送姑娘。”黛玉說:“好妹妹,就此別過了,你多辛苦,照看好他們二位。”說罷,啟程。眾人一路沉默無語,直到西垂花門眾女眷至此止步作別,抬軟椅的也換了林家來的仆婦,抬出西角門,送入轎中,紫鵑等也各上小轎。林祥玉這才作別賈璉等上馬離去。出得榮府大門,黛玉頓感一身輕松,連這空氣也新鮮清香多了,心情特別的愉快,心想,我當年進府時,可謂清清白白,今日離去,也是干干凈凈,真可是“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了。
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會館,轎子至前廳院內(nèi)停下,眾仆婦抬出軟椅,一直至樓廳停止,再由兩人如前法,相對將黛玉抱上樓去,至床上放好。黛玉見房中收拾得十分整潔,被褥等應(yīng)用之物,全是新置辦,不比瀟湘館差,但卻沒有那豪門貴族的氣勢排場,可也是上等的了,雖還是客居,但黛玉仍有“家”的感覺。此時,祥玉又叫上兩個女仆,六人至房,引見給妹妹,指著兩個年輕的說:“這兩個一個叫水妹,一個叫菊香”;又指著兩個年輕媳婦說:“她叫巧妹,她叫阿鵝,這四個是蘇州帶來的,水妹,菊香在房里伺候,這兩個就在外間收拾,這二人是這里新招來的,在樓下你小廚房做飯的,她是孫根生家的,和她男人曾在一大戶官家管廚,是會館主持介紹去中人館請來的,她男人就在我們外廚房;這個是李榮家的,也在小廚房幫著。”六人這就拜見了主子姑娘。黛玉又介紹說:“這是我妹妹紫鵑,這叫雪雁。”六人見說,不敢怠慢,也行禮稱姑娘,紫鵑,雪雁忙說:“我們也是伺候姑娘的。”黛玉正式說:“妹妹是妹妹,伺候歸伺候,以后不許再這么說了。從今日起,我是跟著哥哥做買賣的商家民女,再不是侯門公府的千金小姐了,咱們以前的那些規(guī)矩都要改過來。所以,我請你們也不必那么謹小慎微才好,我只是病著,要多勞動你們一些,大家就是居家過日子罷了。”祥玉說:“妹妹說的極是,大家隨和些才對。”六人滿口答應(yīng)說:“遇到好人了。”立時放松隨和起來。祥玉又說:“按妹妹的意思,西房也一樣備好了,這樓上東西兩廂,各有兩間,共四間,都備做住房,樓下兩間房現(xiàn)還空著,西廂兩間做小廚房,東廂兩間也是住房,我想,奶娘年紀大了些,樓上樓下的不便,就讓她住一間,還有一間給孫嫂和榮嫂合住,她們蘇州人和媽媽好說說蘇州話了。”奶娘聽了高興地說:“蠻好,蠻好,長遠勿見鄉(xiāng)里人了,一來來至該點蘇州人,開心得來。”奶媽是有年紀的人了,一直鄉(xiāng)音未改。祥玉還說:“孫嫂和她男人在中廳住一間廂房,榮嫂就住在小廚房里間,至于紫鵑,雪雁二位妹妹如何安排,妹妹們商量。”紫鵑說:“不用和我商量,就在姑娘房里,晚上放下那張軟椅就行。”雪雁說:“我該陪姑娘了。”黛玉說:“你們別爭了,我好多了,不用你們夜里陪,你們兩個就住我這外面東廂里,有事也叫得應(yīng),水妹,巧鵝妹妹先住西廂里。說到住處,哥哥還不得閑,有件要緊的大事,求哥哥明日一早得幫我去辦。”祥玉說:“妹妹怎么又說求字呢,你快說,什么事?”黛玉說:“你明天一早就讓本厚叔去府里,在門外把管家林之孝叫出來,讓他領(lǐng)去將賈蕓叫來,我交代他們務(wù)必把我又一個沒爹沒娘的苦命妹妹救出來。哥哥別惱我又要你花銀子了。”祥玉說:“你別再說這些,我知道你都不是亂花錢財,這都是用在該用的地方,在這上頭,從父母那里我們就繼承了這種好善樂施的家風,別的不說,就你這屋里的四個人,以后有空,讓她們說說,你就知道了。”黛玉又問:“怎么沒見你那盟弟有恒兄,明天恐怕又要勞動他了。”祥玉說:“他這幾天去忙他訪師辦藥的事去了,要至晚才回來,昨日告訴我,在這外城看了兩處地方,想把藥鋪先開起來呢。等回來了,再讓他給你診診脈,叫他明日別出去就是了。”正說著,本厚上樓對祥玉說:“有恒回來了,有事和你商議。”祥玉說:“正好,就叫他上樓先給妹妹把把脈再說。”本厚下去叫人,這里紫鵑忙著又要放帳子,黛玉忙止住她,說:“不用了,我已說過,我是一個民女,不用這些官派大戶的虛榮陳腐規(guī)矩。”一會兒本厚領(lǐng)著有恒進來,猛見未放帳幔,有恒慌得忙退出房外,黛玉先開口說:“有恒兄,請別再拘謹,這不是榮國府,我現(xiàn)為一民女,你與我兄長早已義結(jié)金蘭,當然也是我的盟兄了,今后我們就直面相對,請有恒兄休笑我粗俗不類。”有恒在門外見黛玉說,心中十分敬佩其如此大度,剛才還是國公府里的小姐,片刻自稱民女,又平易近人,實在是難得。先說:“姑娘如此大度明理,有恒這就告罪唐突了。”說完就進入房中,祥玉說:“原該如此,要不今后怎好相處共事呢。”又吩咐水妹,菊香在房中候應(yīng),其余各去各處。雪雁調(diào)排凳椅讓祥玉,本厚和有恒落座。紫鵑才來還摸不著頭腦,臨時將自己隨身手帕蓋在黛玉脈息處,讓有恒把脈,片刻即成,有恒說:“姑娘脈息很好,今見金面,氣色也不錯,想來飲食也有進了,這里的廚娘我已吩咐過,姑娘的吃喝什么,我都交代了。看來一是姑娘能納諫如流,二是有恒這診斷下藥是對了。”聽如此說,大家放心。祥玉說:“你有何事找我?”有恒說:“昨日我去了兩處看店鋪子,覺得這外城南門內(nèi)一處極好,今日我又去了,此處城門內(nèi)外,多為平常百姓聚居處,也有生計艱難者。而藥鋪及郎中多在內(nèi)城或繁華鬧市處,此處開一藥鋪再加坐診,斷不會清淡,經(jīng)中人說合,有一店房閑置,前后三進,東西各兩間廂房,中一大天井,正可曬切藥材,房主先要一百兩押金,月租十五兩,約定明日交銀簽約,我等算過,雖不能賺多少大錢,決不至賠本,故請兄臺定奪。”祥玉說:“既如此,還商議什么呢,去簽約交錢就是了。”有恒說:“兄臺準了,我明日要帶金泉和四五個人去,等著就收拾房子,置辦器材用物,估量著一二十天也開張不得。”本厚說:“這事就交給金泉去辦,你明天簽約后,專門的辦進藥的事。”祥玉說:“你明天午前去辦,午后就別出去,妹妹這里要差你呢。”有恒說:“成。”黛玉就將晴雯受冤出府,現(xiàn)已病危等情敘述一遍,明日午后要接來同處。眾人議定,明早去約賈蕓,黛玉又叫哥哥去買些中上等的吃食,兩匹蘇綢和二十兩銀子以備送賈蕓之母。祥玉又叫本厚取二百銀子交妹妹備用。這時,廚房的孫嫂在樓下叫:“姑娘的晚飯已備好了。”眾人才覺已至黃昏,該點燈照明了,祥玉等才下樓。這里雪雁點燈,外面阿鵝也已點上了,紫鵑就叫巧妹先去摟下取水讓姑娘凈面洗手,然后再將飯送上來,紫鵑又在樓上問孫嫂:“姑娘的參茸湯妥了沒有?”孫嫂就在廚房里答道:“都妥了,這些張爺前日就吩咐好了,姑娘放心。”這一問一答,誰也不用出門,這紫鵑,雪雁特別感到新鮮,而且省事不少。
晚飯后,紫鵑,雪雁去自己房里省視了一遍,日常應(yīng)用之物都已備齊,又去西房查看了一遍,陳設(shè)布置和黛玉東房一樣,因房后有樓梯,所以小了一些。兩人瞧了一會新鮮,再到黛玉房中,對黛玉說:“這平常人家過日子就是實在,官宦人家的下人成日提心吊膽的,心里總憋得慌。”黛玉說:“今日起咱們就要過這種生活了。暫別說這些,明日午后去接晴雯妹妹,紫鵑你跟車去,你先別下車,防他家人認出你來,從中梗阻,車上墊軟些,再帶條被子,等他們談妥了,你再去把她裹在被子里帶回來,那里的東西什么也別拿。這里,我請張家哥哥在家候著,一到就瞧瞧病得怎樣了,就是死了我也要好好為她發(fā)送。”這時祥玉帶著孫嫂榮嫂上樓,送來黛玉,紫鵑和雪雁現(xiàn)時穿的內(nèi)外衣服各四套,祥玉說,幾個裁縫正在趕深秋和冬衣,黛玉叫哥哥再去關(guān)照,還要做些,明天晴雯妹妹來也是少不了的。一天忙到這會了,各自安睡,不再多敘。
第二天一早,本厚就把賈蕓領(lǐng)進會館,見過祥玉這位表叔后,一起來見黛玉,賈蕓也要拜見表姑姑,也被擋住,黛玉說:”論輩分,我比你長一輩,論年紀怕你還比我大些呢,這在外頭,你我都是民居百姓,不必那么講究,你也坐下,我有事請你去辦呢。你母親好嗎?替我們問個好,得空可常來玩。”賈蕓恭敬回了“母親安好”的話。黛玉接著說:“你知道你寶二叔房里的晴雯病著被冤攆出去的,如今在她那不成材的姑舅表兄吳貴家住著,他們也不照應(yīng)她,聽說病得不成了。她與我極投緣的,想幫她脫離這一劫。今日午飯后你早早過來,這里請我們本厚大叔出面,向吳貴直接買人,要多少銀子給他,但要請地方中人在場寫下文書,防他以后再耍無賴。雇輛馬車紫鵑妹妹和這里榮嫂再帶上兩個男人去,辦妥了立刻回來,事要辦穩(wěn)妥點,決不可以勢壓人,防著給人落話柄兒,這樣成嗎?”賈蕓忙說:“準成,這吳貴夫婦倆好吃懶做,賭錢喝酒全了,街坊上是出名的,這還給錢他,他不就白多得了一份錢財,樂還來不及呢。表叔,姑姑放心,我只領(lǐng)領(lǐng)路,從旁幫襯著大叔就是。”“那就好,今日不留你吃飯,你要早點來。這里有兩匹綢布,幾樣吃食和二十兩銀子帶給你母親做幾件衣服吧。”賈蕓推讓,還是收了,并謝過祥玉兄妹就告辭回去。黛玉說:“本厚叔去雇個車送他回去,拿著東西不方便。”這里祥玉也下樓,命人雇好兩輛馬車約好正午就用。午前有恒也回來了。樓上紫鵑也忙開了,西房里床上鋪蓋,茶水等應(yīng)用之物,盡量預備周全些,又拿了兩條棉被要帶上車的。又在樓上叫廚房里孫嫂早早做午飯。時至正午,已各齊備,賈蕓也按時趕到,也不進門,他和本厚上了前面的車,紫鵑榮嫂的車后面跟著,兩個伙計在后面步行,一路向內(nèi)城而去。半個時辰不到,就到了榮府后街,馬車就停在大觀園后門附近的路對面,紫鵑沒下車,榮嫂下車跟林本厚等人前行四五十步,就到吳貴家,見門虛掩著,賈蕓推開門,叫:“有人嗎?”第一聲無人答應(yīng),又叫第二聲,西屋有女聲答話說:“能走動的都死出去賭錢去了,還有一個等死的躺在床上起不來,你是誰?”賈蕓即問:“你是晴雯姐姐么?我是賈蕓,還記得么?”“小蕓大爺,你來做什么?”賈蕓又不便進去,只得說:“晴雯姐姐,林姑姑讓我們來接你過去,你哥哥在哪里呢?”晴雯聽了,心里一振,高聲說:“十有八九在賭場子里呢,你到園子后門口請宋媽媽去一準找到。”賈蕓只得再回頭去園子后門,這時紫鵑正掀起車門簾子,見賈蕓又走過來,忙問何事?賈蕓說了,紫鵑下了車,同去后門,叫應(yīng)了,宋媽開門見紫鵑,問:“姑娘,今日來何事?”紫鵑就告訴她,奉林姑娘之命來接晴雯,她哥嫂不在,要煩她去立即找回來,宋媽說:“一準在賭場里,這兩日主子給了銀子叫他們照看妹子,這兩個天殺的,拿妹子的命換錢去賭了,我去找他。”宋媽又招呼同伴張媽關(guān)好后門,急急的向前趕去,過了吳貴家也只三四十步,折進一小胡同,不多會,吳貴夫婦和宋媽一起出來,遠遠見自家門口站著四五個人,還有車,不知何故,即趕緊幾步,見其中一位認識,吳貴馬上招呼:“這不是蕓爺嗎?找我有差事嗎?”賈蕓說:“進屋說話。”吳貴才推開門,眾人進屋,見亂得不像樣,也沒坐處,賈蕓就引見說:“這位大叔受人之托,要買你妹妹去使喚,你們就面對面談?wù)劙伞!眳琴F見說,心里就算計開了,可嘴上還是說:“妹妹病著,我們正請醫(yī)抓藥調(diào)理著呢,這會子怕不成。”宋媽站出來搶白他說:“你就別說瞎話了,你呀,你呀,貴兒,天地良心,你就放你妹妹一條生路吧,再在這里幾天,怕她小命就沒了。”吳貴女人忙插嘴說:“瞧媽媽說的,這兩日我天天的熬米粥,燒水,刷馬桶伺候著,正商議明日去請郎中呢。”“罷,罷,到明日,昨日主子賞的兩塊銀子倒弄完了,你拿什么去請郎中呢。”宋媽又說。晴雯在里面高聲說:“別再給他們銀子,我跟你們?nèi)ィ谰退涝谕饷妫c他們不相干。”宋媽是個熱心腸的人,十分同情晴雯的不幸,又跑到西屋對晴雯說:“孩子,你別動氣生火的,讓爺們?nèi)ブ鲝埌伞!边@時本厚乘機說:“不用多說了,好歹我也不能白把人帶走,你說個數(shù),咱們也立個文書,兩開銷。”吳貴暗暗自喜,想著多要點,這白送來的銀子,嘟噥了半天說:“這兩個多月,我請醫(yī)抓藥的,都花了三五十兩了。”他婆娘心還黑,搶著說:“家里吃的都沒了,又不能出去找活路,也得三二十兩呢。”賈蕓說:“也別昧了良心地張口,姑娘也是你妹妹呢。”本厚對賈蕓說:“蕓爺別多費口舌了。”轉(zhuǎn)對吳貴夫婦說:“咱們是看在姑娘份上,我給你們一百兩銀子,不過你得去請本方地保和一二中保來,寫下身價文書,妥了,我們交銀子帶人走就兩開交。”吳貴夫婦見來人竟?jié)M口答應(yīng),還加了銀子,欣喜若狂,滿口答應(yīng),去請地保,中人。本厚等就在中間等,這時榮嫂也進西屋看了一看,嚇一跳,不信這是人住的地方,可明明那也算是床的地方躺著一個骨頭連著皮,滿臉焦黑的人。榮嫂雖不認識晴雯,但知道她與自己東家小姐是非同一般的情分了,也走近招呼說:“姑娘,你受苦了,我是林姑娘派來接你的,紫鵑姑娘也來了,怕你家人認出來,她在車上沒下來。等我們管家大叔和你哥嫂談妥了,她就來接你,姑娘,你這苦日子熬到頭了。”晴雯說:“謝謝這位大姐,聽口音你是從江南來的了。”這里正說著,吳貴夫婦只帶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對本厚賈蕓說:“地保袁大爺我請來了,中保人沒請到,人家都沒空。”袁地保說:“是人家不肯來給你這不爭氣的當什么中保。”賈蕓就說:“我就知道你,還想有人相信你?這樣吧,我和宋媽媽就算兩個中保如何?”“謝蕓爺幫忙。”吳貴又高興起來,心里想著這筆大買賣就成了。這里本厚早備好筆墨紙硯,寫好以后交吳貴看,吳貴也不認多少字,但壹佰兩銀子這幾個是認識的,本厚又交地保看,他說:“不認字,你們兩家談妥了,蓋上手印,我也按個手印就成了。”地保年齡大了,也是個老公事,這種事經(jīng)多了,他知道他按了手印,是能得點好處的。于是各各按下手印,本厚收好文書,取出十個十兩的銀錠,當面交點了,又拿一塊約有二兩給地保,并謝過,送他走了,也給宋媽二兩,她推辭,還是晴雯勸了才收下。諸事完成,本厚再慎重規(guī)勸吳貴夫婦,拿著銀子好生思量著,做點生計營生,萬不可揮霍,并再三說這就兩清了,吳貴夫婦答應(yīng)。本厚就叫伙計去叫車子過來,至門口紫鵑拿著被子只管進去,見她如此慘狀已淚流不止,也不說話,把晴雯裹著的破被掀去,榮嫂幫著用帶來的新被將晴雯連頭帶腳裹得嚴嚴實實,像昨天抱黛玉一樣,二人相對抱起晴雯就出門上車,后面吳貴媳婦連連在說:“姑娘去了,出了頭,也別忘了你哥哥。”晴雯也不搭理。紫鵑和榮嫂一個車上一個車下,又抱又抬,好不容易把晴雯安置到車里半靠在紫鵑身上,車里再坐不下了,榮嫂只好坐在車把式的一邊,放下車門簾,紫鵑吩咐快回去。從此晴雯也從閻王爺鬼門關(guān)前繞了一圈又回來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