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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脫袈裟, 惜春重回脂粉隊;藕榭女, 痛訴三千化緣路。

惜春在黛、探左右扶持下緩緩而行,始終是淚水滿面,三步一回頭,是戀戀不舍,還是憶前年三千里獨行僧的辛酸,別人無從知曉。在庵前至渡口的路上,黛、探、妙三人已和祥玉、本厚、紫、侍等商議好,待渡過對岸,祥玉夫婦帶鈴兒上了第一輛車,黛、紫、芳官第二輛,探、惜、侍書是第三輛,第四輛是孫氏母女和一個年輕下人媳婦,左右是本厚,因卸去了米面供物,所以所有男丁都有車坐,當然都在后面跟著。眾人坐穩,車行動了,探春即刻拿過車中的一個包袱,打開。里面是早準備好的衣裳鞋襪及假發頭套,一樣一樣地幫惜春換衣帶發改妝,大約行進至半途就一切就緒,探春再上下審視了一個通遍,感覺沒有疏漏,便笑著輕聲說:“好了,我的惜春妹妹又回來了。”說著一伸手,將惜春緊緊地攬在懷里。而惜春只是默默地依在姐姐身上,臉上還掛著淚痕,一言不發。因為她還沒有從今天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中清醒過來。不多會就到了下榻的客棧門口,祥玉夫婦搶先下了車,隨即大聲吩咐駕車的車把式及所有男仆都遠遠的回避。前面妙玉、鈴兒、黛、紫、芳官,后面侍書以及孫氏母女都齊集,圍在探惜坐車的周圍,探春才讓惜春在眾人攙扶下下了車,繼而探春也下了車,一眾女孩,互相簇擁著徑直穿過前廳,就去了東院。留在這里的幾個丫頭媳婦接了進去,這里人剛坐定,惜春還沒回過神來,外面祥玉、本厚、承恩也進來了。黛玉忙站起身對惜春說:“四妹妹,我哥哥和本大叔你是見過的,該不用我引見了吧?”惜春忙站起身,萬福見禮。祥玉說:“妹妹受苦了,我們在京城,這三年多,今日終于尋得妹妹回來,身上的千斤擔總可放下了。”他說完還沒等惜春說什么該說的謝詞,探春卻說:“林姐姐只引見了林表兄,我來引見林家大表嫂,”說著伸手一把將妙玉拉到惜春身邊。妙玉不防,探春也用力大了些,妙玉竟沒站穩,一個人就似斜斜的歪靠到惜春身上了。妙玉慌忙雙手抱住了惜春,嘴里說:“好個三妹妹促狹鬼,捉弄我。”引得大家都笑了,惜春也露出了笑容,還特意抬眼望了妙玉一眼,心想這妙玉當年在園子里那樣的孤高自傲,今日竟也成人婦了,這變化真是不可預料。而妙玉見她這一望,似有所悟,不覺倒鬧了個大紅臉。本厚忙說:“奶奶姑娘們,這都過午了,承恩上前來,先見過四姑娘,就去傳飯吧。”原本站在祥玉本厚身后的承恩這才面怯而姍姍向前,口稱:“奴才見過四姑娘。”隨即躬身一禮。這惜春見一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也有些面怯,忙忙的也只一福,并未出一言,黛玉卻說:“承恩兄弟,再別學你父親總是奴才二字不離口,這往后,我們怎么相處說話呢?”又轉過對惜春說:“他叫楊承恩,幫著他父親繼德叔,管著咱們瓜揚二地的買賣呢。”惜春也不答言,也是一福。黛玉又對本厚說:“大叔,飯后還能趕回揚州嗎?四妹妹回來了,我們沒有什么牽掛了,想先回去陪四妹妹逛逛揚州城,特別是瘦西湖、大明寺還有什么隋煬帝陵什么的,以前我還小不懂這些,如今知事了,有這機會,要和妙嫂妹妹們玩個痛快,然后再去南京、鎮江一路的常州、無錫再回蘇州。”黛玉說得眉飛色舞。本厚、祥玉連連說:“好,大家經過這幾年的風風雨雨,你們是該好好的松快松快了。”本厚忙喚快傳飯,又命承恩飯后先快馬回去知會你父親備晚飯,你再帶人備燈火傍晚出城迎候。這頓飯吃的出奇的快,其實女孩子們為能有機會逛遍江南江北這許多美名在外,人盡皆知的城市所陶醉和興奮,讓她們少吃兩頓也會愿意的。飯后立即就動身回揚州,客棧里結賬付銀子的事,全交給瓜洲鋪子去處理。因為車多,所有的人都上了車,只是這一次探春和惜春姐妹倆坐了一車。這一路上,先是惜春依偎在探春肩上,探春則一手攬著她。惜春問道:“姐姐當初去西海和親,真想從此千山萬水、天各一方,也就是生死兩茫茫了,每日夜里我總要哭到后半夜。我在府里就老太太疼我,你和林姐姐和我最親,再就是妙玉是個知心的朋友。可你們一個走了,一個病得都快斷氣。一個雖好,卻也自顧不暇,也指望不上。后來家抄了,老太太沒了,我真正的沒了指望,沒了依靠,覆巢之下無完卵。除了死,我不出家哪里還有我可走的路呢?好姐姐快告訴我,是那路神仙又將你送回來了呢?”在車上,探春給了惜春一個驚奇而又滿意的答復。惜春感慨地說:“真想不到,林姐姐這樣一個足不出戶的文弱女兒,竟能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來。”“還有呢,”探春又將抄家后,救妙玉、尋湘云及破財贖買三四百口家人及奉安了祖母、鳳姐,又想了個制巧井濟眾生,以及憑我等所長,繪新畫、辦繡坊,惠及眾女娃都一古腦都說了個遍。顯然,惜春聽的入了神,贊道:“林姐姐真了不起,為我們眾姐妹爭了氣,上蒼可憐她,她那病竟怎么就好了呢。”但等探春講完了這三年的故事,天已昏暗下來,也近揚州了。惜春明顯地開朗了許多,這從她臉上的笑和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轉動中及眼睫毛不再低垂總是上揚這些變化中,就可以看出。離城還有三四里,沿路各種房舍就漸漸稠密起來,星星點點的燈火一閃而過。遠望北方,城頭上的桅桿,一長串燈火清晰可見。不一會,遠處迎面來了三輛馬車,車廂兩側都掛著燈籠,漸漸地就看清了,那燈籠上有個大大的紅色林字。等探春姐妹的車慢下來時,車外侍書已過來告知說:“姑娘們請不要下車,大爺吩咐說跟著接車的進城。”一會又聽得車夫的響鞭聲及吆喝牲口的聲音,車又快速移動起來。到底是大商埠,已是萬家燈火,快起更的時候,商鋪仍開著門,街上仍是人來車往。十來輛馬車至街中往東一拐,不多時,馬車逐個兒停了下來。等探春掀起車簾準備下車時,車周圍已站滿了人,侍書先將探春扶下了車,惜春這才姍姍地在車門處顯露出身影。車下晴雯忙伸過一只手去攙扶,說:“好個四姑娘,讓我們好找。”惜春抬頭見是又一個熟人,說:“晴雯姐姐,你怎么也在這里?”晴雯說:“林姑娘能耐了得,硬把我從閻王爺手里拉回來了。”說話間,就把惜春扶下了車。大家相擁著一直到了三進廳堂,黛玉這才給惜春引見了幾個要緊的人,如楊繼德夫婦及兒女,本厚次子陳仲煦,本厚和有恒原在京中府里曾見過幾面,時隔不久,還是認識的。等相互見過一禮后,本厚、祥玉就吩咐說:“很晚了,快開飯吧,飯后今日就不再聚了,讓四妹妹也早些安歇,明日再好好聚談不遲。”繼德接口說:“按爺的吩咐,奶奶姑娘們就在后樓廳用餐,爺和本哥、有恒、仲煦在這里,我和承恩在這兒伺候,蘭、秀倆丫頭和你媽去里面伺候。”祥玉兄妹也不和他說什么。女孩子們就去了后樓。后樓廳中用餐的桌椅碗碟均已由當地的丫頭媳婦們調派好了。探春為提振惜春和大家的情緒,忙喚道:“媽媽們,把孩子們抱出來。”隨著一聲喚,東廂里三個奶媽,各抱著一個孩子出來了。探春又喚道:“乖孩子們快來給四姑姑大禮請安。”說著把惜春推到自己的面前,惜春見到這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一時弄得不知所措。而孩子們都是調教有素地依次一字排開上規上矩地跪下磕頭,口中齊稱:“給姑姑請安。”見此,惜春激動得又掉下了眼淚,忙忙地攙扶孩子們起來。嘴里只說得一句話:“好孩子快都起來。”就再說不出什么了。探春卻說:“孩子們都記住了,這是你們的親姑姑,你們都告訴姑姑叫什么名。”大些的孩子說:“我叫施爾漢,三歲了,我媽媽叫探春。”另一個說:“我叫林小若,兩歲,我媽媽叫妙玉。”最后的一個說:我叫陳春艷,我也兩歲,我媽媽叫晴雯。我是姐姐,他(小若)是弟弟。”三個孩子的表現,引得哄堂大笑,連連夸孩子們懂規矩、乖巧。惜春垂淚道:“有這等母親,自然有這等兒女,可姑姑而今一無所有,愧煞我了。”探春忙說:“妹妹可別這么說,再貴重的物件兒也比不上你回來,一家子骨肉團聚的親情更貴重。”妙、黛、晴等人也同聲附和著寬慰她。孫氏便適時地請奶奶們入席,妙、黛便讓著惜、探、晴、紫、侍、雪坐了一桌,孫氏在第二席占了一席,卻沒怎么坐,總是在這首桌妙黛身邊和承蘭、承秀一起上菜,斟酒。妙黛連連趕她去入席,卻總是揮之不去,只得由她。第二桌都讓鈴兒、芳官、文官等三人及阿鵝等所占。第三桌還是三個老嬤嬤三個孩子和他們的奶母坐了。因已起更,孩子們嬉笑一通吃完飯,奶母仍就領他們離席梳洗睡了。剩下的人則是吃得少,說的多,先是惜春問了她離京后,眾人的經歷,大家都一一說了。惜春感嘆不已說:“林姐姐兄妹,可稱得上大仁大義了。”黛玉忙搶著說:“妹妹言重了,誰讓咱們是親人呢,即非親骨肉,也是這十幾年生死之交,患難與共的知己。我倒是要問你,從那大獄出來,你怎么就要去城外庵里且立刻就離庵不告而別了呢?要是我當時能好些,親自去接你們,我是斷然不會讓你離去的。”惜春說:“先請姐姐饒恕我不辭而別之罪。當初姐姐病的那樣,請別打我的嘴,表兄來了,你硬是逼他著人抬著出園,我們都知道你是為什么,也知道你做的對,可也懸著一顆心,總以為就此永別了,就像三姐姐去西海也一樣,我也一直以為永別了,你們也知道,我在那堂堂寧榮二府里,除老太太就你們二位我視為最親最知己的親人,抄家后,妙姐雖也是唯一異姓之交,可她也是自身難保,你們三位都那樣的處境,我還上哪里求得庇護?除了死,就只有出家偷生這一條路了。”惜春一邊流著淚一邊說:“今日佛祖開眼,又遇見了姐姐們,我只求你們一件事,千萬別把我送回去。今后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我只跟著你們,哪怕做個粗使丫頭也成。”探春忙說:“可憐的好妹妹,別說傻話了,告訴你吧,林姐姐早料到你不愿回去跟你哥嫂過,她已把我們倆安排好了。”黛玉說:“妹妹不回去也成,不過京里到底有你的親兄嫂,而今也改了從前那跋扈的秉性,做買賣也很本分,按理該修一書信去告知這一喜訊,還有西府里你兩位叔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別人不說,云妹妹知道了,又該給我加一條罪名了。你不知道,我們離京前,她死命地要跟我們一起走,我費了好多口舌,才把她穩住,她要是知道四妹妹留在這里,她又要說我偏心,嫌棄她了。”晴雯說:“云姑娘還真是這么說呢,可我想知道四姑娘一個年輕輕的姑娘家,從小兒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這幾千里路,你是坐船還是乘車過來的?”惜春見問,又是淚水不斷地說:“提起這幾千里的路,真正是一條傷心路,比黃泉路鬼門關還要難上百倍千倍,那日進了庵門,我就想到要立即離開。”探春問道:“那為什么?”惜春說:“林姐姐病成那樣,她哥哥新來乍到不知底細,他定會和二老爺說的那樣,等賈珍回來商量,姐姐們想想,我自小沒了親娘,老子撒手不管,老太太疼我,把我接到西府和姐姐們一處養活,吃用開銷跟你們一樣,全是這邊的。臨了他父子為非作歹敗了家,下了獄是罪有應得。可平白的連累我讓人用繩牽著,拋頭露面在大街上走。給我一把刀,當時殺了他們我都不手軟,所以我當機立斷,連夜落發,天明就離庵出走,除了一身師傅給的僧衣,我一無所有,怎能坐車乘船?況且世人多有嫌棄女尼,以為不吉,不與為伍的偏見。”“那么遠的路,姑娘就這么走過來的?”紫鵑不解地問。惜春說:“我是吃遍了天下的苦,死過幾回,才一步步走過來的。”說了這幾句,回想這辛酸艱難的路程,惜春淚水如泉涌,黛、探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并不打斷她的話頭,也不勸阻,心里想著,必得讓她把心里的苦水倒出來,才能使她平靜下來,這就是常人所說的一吐為快。二人一邊陪著流淚,一邊一左一右輪流為其擦去臉上的淚水。惜春接著說:“當日在庵里硬逼著師太為我落了發,這一夜也沒好好睡,心里就想著兩件事,第一是決不能再和賈珍父子攪在一起,在京里林姐姐病的起不來,我再找不到第二個能給我拿主意的人,第二就是我還不想死,當時我還不滿二十歲,還沒活夠,就這樣讓別人拖累了死去!我不甘心呀!”說完這句話又放聲大哭起來。在場的人,京里來的也都憶起在京中各自悲酸的經歷,一個個都是淚流滿面,就連本地的如孫氏母女等也深受感染陪著流淚。黛玉一面幫她抹淚涕,一邊說:“好妹妹慢慢地說。”惜春略停了停,接著說:“我下決心,必得立即離京出走,走得越遠越好。長這么大,從沒一個人出過家門,別說是野外了,但我知道京城往北,天寒地凍,向西荒無人煙,向東就面臨大海,只有往南最好,還知道有一條大運河直通江南,水路不成,還有一條官道可走。那天一早我就離庵,也沒進城,繞著外城由東轉向南,我從沒走過這許多路,就這樣走走歇歇,還沒到南門,太陽就要下山了,只得向人打聽,幸好不遠處也有一尼庵,進去掛單,這尼庵比水月庵小多了,才五六個女尼,胡亂住了一夜,天明就離去。走到官道上,太陽起來后,車馬行人多了起來,過了中午,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但我發覺官道兩旁的店鋪人家漸漸地稀疏起來,心想照這樣走下去,前不著村,后不靠店,我晚上在哪里過夜呢,為此,我多了一個心眼,就下了官道,只在離官道近處的村舍往南,一個村一個村的走,至晚到了一個小小的集鎮,打聽下來,此處沒有庵堂,已是上燈時候,除化得一碗薄粥和兩個煮熟的地瓜填了肚子外,還沒找著安身之地,眼見家家吹燈閉門安歇了,沒奈何,只得在一處背風墻角處蹲下身熬過這一夜。夜深人靜,周圍死一樣的陰森沉寂。我哪里敢睡呀,心里又恨又怕,恨的是賈珍父子害得我如今露宿街頭!怕的是萬一遇到歹人我就這樣客死他鄉了,還有一怕是夜里若遇惡狗就死得更慘,我這一夜就這樣睜大了眼,蜷緊身子不住地流著淚等天明。”惜春還是流著淚傾訴著這凄慘的經歷,兩桌人也是流著淚默默地聽著。惜春似要在這眾多親人面前吐盡這滿腹的苦水,在座的人沒一個打斷她的話頭。稍停,惜春又說:“怕什么,什么就來,約莫還不到三更,遠遠地看見一對綠色亮晶晶矮矮的燈似的晃蕩晃蕩地過來了,我嚇得滿身出大汗,又不敢叫,一會兒近了,約莫看真了是一條狗,我想著今日我命該絕了,這時心里倒反而平靜了些,那狗也看到我,在離我五六步遠處停在那里,盯著我,也不叫。過了好一陣它慢慢走近了我,又看著我,我也看著它,見我沒動靜,它又走了來,用鼻子嗅我的腳,我嚇得忙把雙腳往里一縮,這狗也一愣,抬頭又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就走了。我才舒了口氣,這時候我也不哭了,心里在想,這狗大概也怕活人,所以不敢咬我,又想到白天也曾在人家門前遇到過狗,看它叫得挺兇,我站著不動,它也不敢過來,只要主人一吆喝,它就不敢放肆,要是在街上遇到狗,它也不叫,也不敢咬你,從此,我膽子大了不少,再不怕狗了。”黛玉插了一句詼諧的話說:“我可憐的妹妹真是鳳[虎]落平原遭犬欺。”可大家還是笑不出來。妙玉又關切地問道:“你總不能這樣天天露宿街頭呀。”惜春接著說:“比這慘的還有呢,有一回,向人打聽到前去三四十里,有個大莊子,有尼庵,我急著趕路,中午時還沒化到一口齋飯就趕路,沒走多遠,肚子餓得先是像要翻轉過來,后來就似刀刺那樣的痛,臉上出冷汗,腳像灌了鉛似的挪不動,還沒走到一半,天就慢慢暗了下來,在這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田間小道上,實在是寸步難移,我想,我不能再走了,不然會倒斃在路上,舉目四望,盡是農田,其余一無所有,沒奈何,這一夜就只好在這麥田里藏身了,我四望無人就鉆進了路邊麥田,走進一塊高地麥田深處,這麥子已長得跟我一般高,坐在地上,外面是看不到我的,實在是又餓又累,也就顧不得什么了,順手把四周的麥稈拉倒了在地上鋪著,自己無力地躺了下去,猛見麥稈梢頭都有了綠綠青青的麥穗,我眼睛一亮,心想這嫩嫩的麥子不是可吃的嗎?我坐起來,采了幾根穗,放在手心里搓著搓著,真的見到嫩麥粒,輕輕吹去了麥芒麥殼,居然有二三十粒嫩麥子在手心里,我放到嘴里嚼,一陣清香甜甜的味兒直沖心田!我一陣高興,心想如今餓不死我了,就這樣坐在田里搓麥子吃,到約半夜時分,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凍醒了,一看天已漸明,趕緊走出麥田又上路。”稍停,惜春又接著說:“還有一回是在一塊蠶豆地里過夜的,那豆桿上,有了大大的豆夾,去了外面的殼兒,那豆子還是嫩嫩的,我嚼著沒麥粒好吃,澀嘴,但還是能填肚子的,我還吃過生菜葉子。過了濟南,我膽子大了,走路也一天天多了,一天能走二三十里,后來最多一天走過四十多里地,也有了經驗,心里平靜了不少,每日一早上路先用土和水搓勻了涂在臉上手上,裝的像老姑子的病容,見鄉村農家門前打谷場上總有各種草垛,那是柴火草,有麥稈、玉米稈的什么都有,在傍晚,農家必有一老人要到牲口棚里給豬牛添喂些草料,求他方便在他家草垛里容我熬過一夜,他們總是允許的,有的還讓我在他那牲口棚里牛料草堆里過夜,這都是些曬干的細軟草,躺在上面軟軟的還有一股清香,這是我這三個多月來睡的最好的床了,可以擋風避雨,有農家為依靠,沒有遭歹人害,惡犬欺之愁,盡管牛欄另一頭有茅坑和豬圈這些難聞的惡臭味也難擾我的睡意。有時睡在打谷場上草垛里,我就想起劉姥姥當年編的故事,大雪天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取柴草的事,竟是真有其人的。過了徐州,天漸漸暖和起來,我藏身麥田里,將棉衣里的棉花抽出來,分兩次和農婦換了幾個地瓜,就這樣,棉衣改成了夾衣,等到了揚州,在城東一個庵堂里掛單,我整整睡了兩天兩夜,心里計算著,這里離京城夠遠了,更要緊的是前面不遠就是長江,我不能自己單獨雇船,是很難渡過的,就想在近處找一個偏僻些的尼庵駐足從此青燈古佛了此一生。這一日過橋時,猛聽一老婦迎面喚道:“四姑娘!你怎么在這里?不認識姥姥啦?”我抬頭一看,正是劉姥姥,我心想,這位能說會道的鄉下老婆子,真有能耐,打秋風打到揚州來了。我沒認她,推說她走眼認錯人了,就扭頭過橋去,卻迎面又遇見我師姐清虛,因是同道,就搭腔談開了,她聽了我的想法,就推薦我去了她們夕照庵,蒙師父恩準收容了我,至此,我細算了算,耗時一百十余天走完了這比閻王路鬼門關還艱難的冤枉路!”說到這后兩句,惜春是用聲淚俱下怒吼之聲發出的。又說:“姐姐們,我什么時候殺人放火了?我什么時候打家劫舍了?該得這樣的折磨?”一口氣說完這心酸苦難的經歷,就伏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在場的這十幾號人,聽她說到流落街頭深夜遇狗時,都睜大了眼,擔心她的安危,不敢透大氣,臉都憋得通紅。聽她說到凍餓氣衰力竭而獨自露宿荒野時,眾人又顯露出無限憐憫之情,等她說完大哭的時候,眾人也是淚流滿面,有些女孩子也哭出聲來。正在這時,祥玉、本厚、繼德和叔熙走了進來,先聽得一片哭聲,這會兒又見滿桌的飯菜都還沒動。祥玉慍怒地面對妻子妙玉說:“瞧你做大姐姐的,四妹妹今日回來了該高興才是,妹妹想到傷感處,哭兩聲是常情,你很該勸住寬慰才是,怎么領著一屋子人都抹眼淚,這都早起更了,飯還沒動。如何是好。”妙玉聽丈夫這一說,立即笑著說:“這倒是我的錯,聽妹妹倒苦水似的訴說這二年來的艱辛經歷,忘了神什么都顧不上了。”黛玉也緩過來了,說:“好了,四妹妹苦水都倒出來了,正好騰出空兒來,今后盡往里面裝蜜糖。”繼德也埋怨其妻子說:“讓你伺候奶奶姑娘們來著,什么也不干,就這么站著傻哭,還不快叫丫頭們分頭去取熱水給奶奶姑娘們先凈過臉,也叫些人把飯菜送去熱一熱。”他這一說,大伙都忙亂起來,連芳官她們也站起來一起去張羅了。惜春擦凈眼淚,帶內疚地說:“讓表兄大叔們見笑了。”祥玉忙說:“好妹妹,快別這樣說,今日起,這里就是你的家,這里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千萬別見外,照顧不好你們,我上對不起去世的先人,也對不起在世的親人,我的罪過就大了。”探春說:“兄長你先別說,我和四妹妹來了,少不得給你添累贅。”祥玉說:三妹妹你這話就見外。熱水來了,飯菜也來了,大家趕緊的吃些,早早歇息吧,我們先去了。”說著祥玉等離去。一時,女孩子們,重新凈面洗手,飯菜重新上了桌,黛玉為活潑氣氛,就站起來,說:“姐妹們,四妹妹回來了,苦水也倒凈了,我們該慶賀她,先干了一杯酒,再吃飯,明日起,咱們要好好地游揚州,逛南京,上金山,玩無錫,再回蘇州,好好地耍夠,然后再把繡坊辦大些。”這一席話,女孩子們無不歡欣雀躍,紛紛站起來,圍著惜春,舉杯祝賀,惜春也開朗了起來,舉起自己的酒杯,說:“好幾年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了。”晴雯這時擠進來,說:“四姑娘,從今忘了過去,我沒多話,咱倆干了這杯。”說完,與惜春碰了杯,自個兒一仰脖子,就將一杯酒一飲而盡。芳官也擠過來,催惜春說:“四姑娘快干了,我們丫頭們也要敬你一杯。”惜春本不喝酒,被芳官擠兌著,只得勉強喝了半杯,晴雯、芳官不答應。惜春只得苦苦求饒說:“好姐姐們,你們原知道,我是不會喝酒的。”二人還是不依不饒。黛、探二人見狀,忙解圍道:“了不得,好妹妹們,四妹妹是不會喝,別把她放倒了,還是大家共飲,只盡興不限量為好。”聽了二人的話,一是知道惜春是不會喝酒,二是天已很晚,本來大家也只是想引得惜春開心而已,心思并不在賭酒上,因此,大家歡歡樂樂地喝了一杯酒之后,就都迫不及待地端起飯碗吃起飯來,年輕些的女孩子如芳官等,簡直是狼吞虎咽,飯后將近三更,急急地梳洗后各都歸房安歇。妙、黛特意讓惜春和探春同塌于后樓西房,黛、紫則在東房。二春姐妹歸房后,仍沒有睡意,惜春是慶幸自己二年艱苦后,又回到親人身邊,探春是因為最后一個健在的親姐妹重逢而興奮。姐妹倆坐在床上擁裘而談,這一次是探春告訴妹妹,那一年她脫險回京后,怎樣擺脫了朝廷官府,為何要離開父母出京南來。都快四更了,二人才朦朦朧朧睡去。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遲,所以午前就沒有出門,女孩子們都集中在后樓說笑,惜春的情緒漸漸開朗起來,午餐過后,一個個歡笑雀躍地走出門。門外大車一字排開有八九輛之多。這一個半天就去了大明寺,很晚才回來。第二日一早就出門,去游了瘦西湖,也沒回來吃飯。第三日是仙鶴寺、天寧塔。第四日又去逛了雕刻盆景市場,各人還選各自所好,買了不少心儀之物,都滿載而歸。

一連外出四天,連同去瓜洲接惜春的兩天往返,大家都感到很累了,且揚州城內外近處可取的一些地方都去游覽過了。黛玉便提出在家歇息兩日,安排商議一些必須共商的事務,也要籌備回江南和游玩的事。

這一日晚飯后,按常規女孩子們在后樓閑話嬉鬧后,各自回房安歇。黛、紫二人故意落后,避開眾人,悄悄來到西房探、惜姐妹住處。黛玉也不轉彎抹角,直說:“過幾天我們都要去江南了,這一去,沒三五月怕是回不來的,上次已跟你說過,想來你也跟四妹妹說了,這瓜、揚的事務就拜托二位賢妹,要緊的是臨走之前,我們就要向德叔夫婦說清楚,想來是不會有什么過節的,最要讓她們高興的事,是為他兒子承恩說個媳婦,侍書來這里也快十天了與他一家子也已混熟,這事還得三妹妹私下先問過侍書,看她愿不愿意,才好走下一步棋,要是此事能成,內有侍書照看著,外有包勇護衛著,將你二人留在這里,我才可安心些。”探、惜二人默默地聽黛玉說完,倒是惜春先開了口說:“三姐姐這幾日夜里和我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我也不說,我說一句。”林姐姐真真是用心良苦,我和三姐姐一樣,從命就是。侍書這樣安排,我也覺得很妥當,楊承恩冷眼看這幾天,倒是個能干會過日子的,料想侍書姐姐是不會拒絕的。”探春也沒再說什么,只說“事不宜遲,這會子估摸她還沒睡熟,我去把她叫來,當面問過。”眾無異議。探春走出房門,沒幾步,就到了侍書臥室,(西廂房)門口,輕喚兩聲,侍書就答應著走出開了門,探春只說了一句話:“穿好衣服到我房里來。”就先走了,侍書不知何事,忙忙的重新穿好衣服,來到探春房中,見黛玉紫鵑也在,她也沒在意,只是說:“姑娘們還沒睡?我這就給你們倒杯熱茶來。”探春忙搶著說:“你且別張羅,這么晚叫你來,不是為要茶水,你也坐下,我們有事要與你商量。”聽此言,侍書不再去拿捂著的茶壺了,嘴里說:“商量?有什么事,姑娘吩咐就是。”一面拿眼環顧四周,這內房里,探春、惜春姐妹倆坐在床沿上,一邊有張小圓桌,左右兩只圓凳,黛玉、紫鵑坐著,只有內房門左側,梳妝臺前有一小圓凳,侍書移步過去,坐了,探春見她坐定,就說:“今日林姐姐說,咱們再歇兩日,就要過江,從南京一直玩到蘇州,少說也得二三十天,姐姐她們都留在那里,只你我和四妹妹回這里定居,這我早跟你說了,林姐姐說,有件要緊事,得跟你商量定了,才好去辦,所以這時候悄悄地把你叫來商量,要你拿個主意呢。”侍書笑道:“姑娘今日怎么了,話也說反了,哪里聽說過叫丫頭拿主意,主子去辦的事來了?”黛玉搶著說:“三妹妹沒說錯,這第一,咱們這些人中間別再說什么,主子丫頭的話了,第二,我和哥哥,大叔他們,一回蘇州就落葉歸根,把你們三人留在這里,用意三妹妹都跟你說了,但我還是放心不下,外邊留包勇護著,里面你照應著,我略寬心些,妹妹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有個家,在這里,你三人初來乍到,一時三妹妹還無從調理,不誤了你?我想了這幾日,想著將妹妹你許給這里總管德叔的兒子承恩。到這里,前后也有十幾天,他一家人你也都認識了,他們的為人處事你也看見,不知你中意否?”說到這里,侍書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覺羞紅了臉,低下了頭,心卻怦怦的跳得能聽出聲音來。黛玉接著說:“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所以要你拿主意,要是愿意,你和三妹妹就可常相守,我更放心,要是不愿意,或你另有打算,也可說出來,咱們再商量。”說畢,四人沉默,專等侍書開口。好一會兒,侍書只是低頭不語,實際她內心里是愿意的,心想這林姑娘而今做事怎么變得老到周全了呢,以前在園子里是出了名的小性子尖刻得厲害的人,而今,將我配了這承恩,他是和鴛鴦、晴雯女婿一樣身份地位的人。模樣好,性子也平和,這十來天都看到了,他父母妹子也不是刁鉆兇狠之人,更可喜的是能和姑娘常守在這里,這里比去蘇州自在多了。自從離京跟林姑娘回蘇州,我心里就沒消停過,大面上是跟姑娘去找一條自食其力的活路,這沒錯,可再一細想,這往后就要去和林家的人相處,林姑娘她兄妹是沒說的,可她還有一大家子族人、下人,保不準有這么三兩個,在背后指手劃腳,說三道四的,蹦出幾句閑言碎語來,這日子怎么過?這林姑娘還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呢,成日的捧在手心里心肝肉似的,府里還有那些下作婆子養的放出不干不凈的屁話來呢。她那幾年在府里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樣子不是親見的嗎?正擔心我和姑娘也要過這種日子了。不想她卻想出了這個主意,要姑娘留在這里主理這里的事務,又將我許給這楊承恩,這一來,這揚州也成了我的家了,想到這里臉上又紅臊起來。侍書只管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一門心思在腦子里想了許多,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黛玉、探春等四人默默坐了良久,只見她沉默不語,黛玉以為她不樂意,只得無奈地看了探春一眼,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侍書妹妹,不愿也無關緊要,就當我沒說,別往心里去,咱們該去睡了。”說著和紫鵑要往外走。侍書一聽,知道她們誤解了自己的心意,見她們要走,心里一急,猛地站起來,大聲說道:“林姑娘!不!”侍書欲說什么,請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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