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洛的帶領下,眾人進入了一條兩座小山包中間的夾溝。探春在馬上感覺不時有樹枝撞到臉上,睜開眼也只能看到身旁高高矮矮的叫不出名的樹,她也顧不得這些,稍低著頭,閉著眼專心默記著這山道的走向,約拐了兩個小彎,前面領路的桑洛就叫眾人停下,又要探春等三人下馬。在這里,大家知道一切都只能聽他調派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里摸出兩張粗紙,再從腰間掛著的一個牛角上去掉頂端的木塞后,倒了一些土制的火藥來,又隨手在地上撿了些枯草樹葉放在上面,從懷里摸出火石,兩手各握一塊不停地相互撞擊摩擦,頓時就產生了一些火花,落在火藥上立即引燃了一堆小火,他叫茗煙、阿毛找來小枯樹枝,這篝火就漸漸大了,亮了,又叫二人將火把引燃,他和丹巴就去將搭在馬背上的丹巴家的那毯子割下半幅,再分割成好多小塊和布條,眾人不知何意,只聽他又調派丹珠抱過興兒手中的孩子,又叫茗煙過去,四個人分工,一人牽著馬籠頭,吩咐別讓它亂動,一人將一只馬蹄提起來,再用布包裹起來,他一面干一面說:“前面要上山了,馬蹄鐵掌容易打滑,你們牽馬的人千萬小心牽緊些。尤其下山時,馬決不能讓它直往下沖,要像蛇那樣彎著走。這就在此停留了足有半個時辰,才上路。還是桑洛舉一火把在前開路,伯熊舉一火把和茗煙左右牽著探春的馬,按蛇行狀跟著他,后面是阿毛、丹珠牽著侍書的馬,阿毛還舉著一火把,興兒抱著孩子,丹巴拿著一火把斷后,有時他還和興兒互換交替。往上走,路己很難走,就是在不太陡峭的山林里穿越,樹越來越密,桑洛忙要探春主仆二人伏在馬鞍前橋上,防樹枝劃傷,甚至刮下馬來。又教二人雙手抓緊馬鞍,不要夾緊馬肚,二人如法而行。探春是個聰明智慧過人的女孩子,她敢選這一冒險艱難的山間小路出走,平常女子是不敢為的,而她敢冒此風險卻不單是只顧暫時脫險,她想到如僅是逃生,即使回京了,又怎樣面對朝廷呢。在出走之前就想好了一個完整且完美的策略,自信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而今的關鍵是要盡快趕回京城,而且要在朝廷出兵之前趕到,她也料定,在她趕到京城前,朝廷早該接到有關格爾丹死訊的邊報了。從她奉旨下嫁之日起,她就料定朝廷是決不會容忍格酋長長期稱霸一方的,可巧正逢新皇登基,龍椅未穩而延遲了時日,而今朝堂已定,格酋已死,正是開戰時機,這一點黛、妙、湘諸閨友頗有同感,而今我有這一密道及“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戰策,大有兵不血刃即屈人之兵的功效。如此,我不想邀功,但朝廷也決無治我之罪的道理,從此我可穩享平頭百姓之清閑了。探春不再多想,只是要盡快回京,恨不得有雙翅膀飛就好了。
在路上,探春對茗煙說:“你用刀為陳爺他們都砍一根樹棍,走起來更穩當些。”茗煙一邊走一邊看著合適的小樹就砍了幾根,分給眾人,都說走起來穩多了。又命他說:“為防迷路,你每走二三十步就將身邊樹身上削去一塊皮,也好識別?!逼鋵嵳嬉馕疵髡f,茗煙也照辦了。還沒到山頂,就見東天漸漸發亮了,這是今日上山時就晚了的原故。此時伯熊、阿毛和丹珠全身幾乎大汗淋漓,頭上還冒著熱氣,帽子、外面的土著衣袍都脫了,而北方人如興兒、茗煙則相對好些,桑洛、丹巴這兩個打過仗的本地漢子則顯得無所謂。又走了半個時辰,終于到了這條兩山間夾溝的頂部,天大亮了,因是高處,風一吹人舒服多了,向東望去,真能看到遠處的農田,和模模糊糊的房舍,眾人興奮不已,桑洛這才讓大家歇息,吃點干糧。探春、侍書在馬上實際上也不輕松,一是怕:心想這么大的深山叢林里該不會碰到大蟲、獅、豹、豺狼吧;二怕:要是從馬上摔下來,傷了手足,那也是在劫難逃了。所以渾身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伯熊更是如此,生平還是頭一次這樣深夜走這么難的山路呢,他的第一重要的是確保探春的安全,一路心里念道,自己走穩當了千萬別跌倒,更不能讓馬上的人摔下來,他一路沒說過什么話,只是不住的吩咐茗煙等三個牽馬的人,“慢些”“走穩了”這兩句。侍書雖也累,下了馬就去興兒手上接過孩子,在他睡夢中撒了一次尿,然后就攬在懷里搖晃著。丹珠拿出一塊干餅撕下一小塊,喂到侍書嘴邊,因為餓,侍書就咬住細嚼起來,因為沒有水也只能如此,其他人也都如此。見太陽已升起,伯熊強打精神,站起來說:“不早了,走吧,下了山,找戶人家燒些水再歇吧?!钡ぐ拖热ニ吞酱荷像R,然后又要侍書上馬,她不答應,說:“該讓丹珠妹子騎馬了,我走一程沒事?!眲e的男人不好說什么,倒是丹巴先說話了:“姑娘別讓了,你和娘娘沒吃過這苦,這下山的路更難走,丹珠五六歲就在家干活了,她還能對付?!笔虝€是不肯上馬,桑洛、伯熊都說話了:“姑娘就聽勸吧,快上馬,別誤了娘娘的大事。”這句話見了效驗,由茗煙送她上馬。這次騎馬是走下山路,桑洛吩咐騎馬的人要反騎,即背朝馬前,面朝后。桑洛也不像夜里上山時在前開路了,而是由他和伯熊掌握探春的馬在前,茗煙和阿毛牽侍書的馬,興兒和丹巴還是斷后并互換著抱孩子,丹珠不用牽馬空身走也輕松了不少。
下山的路果然沒上山穩當,因人、馬自身的重心總是向前下方移動,若一步控制不住,就要摔倒甚至翻滾下去,兩匹馬有桑洛、茗煙兩個北方漢操持就有了一個保證。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終于到了山腳下的一條路上,眾人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慶幸剛才這半夜的艱辛,闖過了這鬼門關。探春沒有忘記叫茗煙在出口處砍斷兩棵約一丈高的小樹做識別標記。
環顧四野,這群山南北也望不到頭,目視所極這沿山小道通向南北,人畜單行尚可對付,這小路地勢較高,下方也盡是一片片黃土高坡地,近處散居著七八戶人家,地里的玉米已很高了,還有的就是大片的煙葉田,所有這幾戶人家,都是土墻草頂房,大多數人家的炊煙已高高升起了,看看太陽確已半高了。探春無暇欣賞這農舍山色,對伯熊說:“陳爺這一夜大家為我辛苦了,這會且去近處農家求一碗熱水喝,還以干餅充饑,稍息,打聽得路徑再走不遲?!辈芤姥?,先往近處一戶人家走去。這邊桑洛、丹巴、興兒、茗煙等幫探春、侍書下馬,丹珠先接了孩子和阿毛跟在伯熊身后去了這戶農家。見籬門敞開著,就進到打谷場上,明知屋里有人,朝東房里有響聲,屋面煙囪里在冒著煙,伯熊還是禮貌地大聲問一句:“屋里有人嗎?”一個女人在東廚房應道:“誰呀?”隨即走出一個四十不滿的女人來,因是生人,男女大小十來個,女人有些驚奇,正拿雙眼在審視他們。伯熊忙拱手抱拳行禮說:“這位大嫂莫怪罪,因急著趕路,到此時眾人還未吃一點東西,想煩大嫂燒點水喝,我多給些柴火錢?!迸说购芴故?,說:“哎,水有,我正燒著呢,要燒午飯了,說什么錢不錢的,靠著大山,怕我沒柴燒?這沒什么,我們這屋子小,容不下你們這許多人,屋里倒有幾條長板凳,你們自己去搬出來,今日天暖和,就這場上歇會吧。”這女人倒很健談,也挺好客,阿毛、茗煙見說,就到廚房中、客堂屋搬來四張長短高矮不一的木條凳來,放在場上,伯熊讓探春三個人擠坐一條,丹珠抱著孩子坐在凳頭上,孩子早醒了,他哪里知道,他這一覺就好比睡到另一個天地來了,這會兒是餓了,正鬧著要吃,侍書撕了一小塊干餅送到他嘴里,又吐了出來,還是哭鬧,三個人正哄著他。那女人從廚房提了一個大陶水壺出來,一手還拿著五六只大陶碗,眾人上前忙接下,連聲道謝。女人說:“謝也沒什么好謝的?!睂χ苷f:“我說你這么個大老爺們,看似到知理的,怎么這般沒思量,做出這樣危險可怕的事來,居然還帶上老婆、孩子和女孩子?!边@話說得不單伯熊,眾人都不解,伯熊忙辯道:“大嫂,我們是過路的,不敢做什么壞事?!迸酥`解了,忙說:“你誤解了,你道我不知道?你們是從‘山西’過來的是不?往常也見人過來,那都是三四個漢子,哪有你這等膽大包天的,要是碰上大蟲豹子什么的,可了不得了?!碧酱好φf:“這位大嫂,錯怪我大哥了,是我接到家書,說我八十多歲祖母病重,想見重外孫,我怕走官道大路要多走半月,就冒險走這山道了,聽說危險,夫家差了幾位親朋護送呢?!蹦桥苏f:“是這樣,你也夠膽大的了。”她們在說著,桑洛他們在喝水啃干餅。孩子餓得不行,騙不住,不停地在哭鬧,女人見了,倒很同情,忙哄孩子說:“小寶不哭,大娘就有一個雞蛋,給你做碗蛋花湯來?!碧酱合渤鐾?,想不到這民間女子卻如此純樸,忙起身致謝說:“多謝大嫂子,我幫你燒火吧?!闭f著就跟女人去廚房,侍書也忙走去說:“我去燒火。”女人說:“又不是殺雞宰羊的,不用你們?!比艘训搅藦N房,侍書搶先坐在灶下生火了,女人從一個罐里摸出一個雞蛋,麻利地干起來。探春的目的是要多打聽點事兒,問道:“給大嫂添了不少麻煩,還沒請教貴姓呢?”女人說:“種地的主兒,哪里說得上貴字。我男人叫馬永泉,一早帶兩半大的孩子去東下坡煙葉地干活去了,我叫馬蘭子,這兒八九戶人家全姓馬,這兒就叫馬家屯。公婆跟著他小兒子在這東北下坡住著呢?!碧酱阂舱f:“我娘家姓姜(賈),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是老三,爹就給我取名叫三春,我娘家遠著呢,在省城蘭州東邊。大嫂,這兒離省城還有多遠呀?”“喔!那可說不準,長這么大還沒去過那地方,只聽老人們說過。你可往北走七八里地,有個‘靠山集’,那兒有二三百家住著,我倒每年要去兩三回,過兩月第一批煙葉就要下來了,煙行就有人在那兒收,那兒能雇上車、馬和腳夫,還有好些店鋪呢,在那兒你再問路吧?!闭f完這席話,一碗蛋花也做好了,雖沒有一點滴油,只加了點鹽,還是聞到它的香味,探春又撕了兩三塊干餅子放在里面泡著,三人出來,也許是餓狠了,孩子有些饑不擇食,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樣子,探春心里寬慰了不少。不一會,吃完了大半碗,不吃了,也不鬧了,眾人明白他吃飽了。大人們就憑一碗熱水一塊干餅子,對付過去。探春、伯熊再三的感謝,并留兩塊碎銀約有四兩之多,告辭上路了。兩匹馬還是探春一人一匹,侍書、丹珠合一匹,就由桑洛、丹巴各牽一匹馬,孩子由茗煙抱去,一會抱在懷里,一會背在背后,一會又騎坐在他雙肩上,阿毛則旁邊逗他玩,又是抓蟲子給他,又是采好看的野花,孩子樂了一路。午時就到了這“靠山集”。探春、伯熊先找了一家好些的飯館落腳,探春留侍書和桑洛坐鎮,伯熊、阿毛、興兒去雇車轎,丹巴兄妹去買孩子吃喝玩用的物品,等他們回來,飯菜也上桌了,眾人才美美的吃了一頓好飯。探春也向店家打聽了去省城要有二百三四十里,先至保臨縣,有六七十里,再過西鎮縣又是五十余里,然后往東北去百十里便是省城。此去均有大道,從縣城往省城路好走些。探春決定,今日飯后到保臨城過夜,明日清晨即上路,當天必至省城再稍停一日。伯熊要了兩頂小轎三輛馬車,飯罷,探春一人一轎,侍書抱孩子一轎,伯熊、阿毛一車,興兒要騎馬,他就和桑洛二人騎馬,丹巴兄妹又一車。茗煙一會坐在伯熊的車杠上和阿毛戲鬧,一會又坐到丹巴的車上,一路緊趕慢行,天全黑了,才到了縣城。到底是縣治所在,規模不比郡城小。一行人在正街找了一家大旅店,這才有時間吃喝梳洗。伯熊要大家早歇,明日天不亮就要趕路,他又見這幾個轎馬把式還年輕力壯,在高出三倍的工價誘惑下,他們答應明日午夜前將眾人送進省城,這一百七八十里的路,平日得兩日還要緊快些,他們也清楚,放棄了這難得的現銀子實不舍,那得一個月還不知掙得掙不來呢。他們也想好了,七個人輪著抬轎趕車的巧招,這就攬下了這宗買賣,況且這雇主很大方,每日的食宿都是上等的。這樣,伯熊也就安心睡覺,不用操心另外去雇腳力了。這一夜人人好睡,剛過四更,倒是腳夫先醒了,叫醒眾人,也叫醒了店家伙計,門外街上賣吃食的也才生火,這里一邊梳洗一邊結算了房錢,就套馬備轎,孩子還沒醒就由侍書抱在手上睡。一會早點來了,大家胡亂吃點就上路了。這一回特地為孩子備了松軟些的吃食和甜食。一個時辰就走了三十里,經過一集鎮,只在路邊買了些羊奶茶,連人家的壺一起買來了。沒有停下,又一個時辰太陽已很高了,已走了五十多里,孩子也醒了,就在路邊稍歇,喂食。趕到西鎮縣才已時,探春、伯熊就命覓一好些的飯館早飯午飯一頓吃,另帶些干糧和羊奶或牛奶用壺盛著掛在轎杠上。趁這點功夫,茗煙還買了一只連籠子的小雀兒,孩子見了十分高興,這一月的長途奔波中就這樣想著招數哄著他,倒也沒怎么很鬧。草草吃過就即刻上路,探春在轎里也沒法坐穩,本來這轎正常走還不停地顛簸,今日走急了顛得更厲害。吃完飯,伯熊等將外面的衣服都脫了,墊在車上,這才好些,坐車的人就躺在車上了。馬夫轎夫自己商定二十里輪換一次。天漸暗昏下來,已走了上百里,探春見轎夫累得大汗淋漓,即命路邊暫歇,吃些干糧再走,伯熊又向路人打聽得此去省城蘭州還有五十里地。好在是條通省城的大道,平坦多了,二更不到就到了蘭州城外,沿途還有不少店鋪開著迎客,伯熊在前領著車馬人等直奔正大街“姑蘇瀟湘館”絲綢店蘭州分號,這些店名他告訴探春了,探春早就贊道:“究竟是自家骨肉,林姐姐用心良苦了?!苯z綢店不同那些酒樓飯館之類的店鋪,所以早就關門上板了。伯熊只在近處一家很氣派的旅店住下,探春母子主仆是兩個大間,其余之人也各是兩人一間,車馬夫也開了房,又命小二叫了一大桌一小桌上好酒菜,小桌是給馬轎夫的,設在他們的房里,大桌放在伯熊房里。探春于開席前先敬了大家一杯酒,深情地說:“因我的原故,近者這三四日沒日沒夜的辛苦,說千恩萬謝都不為過,今日什么也不說,大家吃好喝好,早早梳洗了睡個好覺,解解乏,我還有事明日再議。”這頓豐盛的晚餐可解一日的乏,半個時辰,吃完晚飯,等梳洗好已是三更后一刻有余了,但等一躺到床上,就聽各自的呼嚕聲了。伯熊下樓還去敬了車馬夫的酒,道了辛苦,則給了原先許下的工錢,樂得幾個人連連道謝,夸大爺體諒人,這就叫他們明日自便。
第二天一早探春不動聲色地起來了,沒有喚睡在隔壁房里的侍書她們,獨自在房里小方桌上寫信,這是給黛玉、妙玉、湘云寫的,寫完了又拿出紙來另寫起來,這張紙上寫的是郡城經野狼谷至蘭州的路徑圖,但等完成,天已大亮。只因這三日兩夜眾人未得安睡,至此,還猶在夢中,探春只在房中靜坐思考回京后的行動方略。一會,伯熊先來敲門,探春開門招呼:“陳爺好早,怎不多歇會?!辈苷f:“三小姐您則更早,剛才馬夫們辭去了。我想來問三小姐今作何打算?這丹珠兄妹三人如何安排?想來小姐已有定見。”探春說:“這是自然,今日且不提,在此再多歇一天。我正有事與陳爺商量,這第一:就此速著人飛馬兼程去京里給林姐姐她們送封信,請她們趕至濟南與我會齊共商回京后如何應對朝廷。第二,這郡城三兄妹不能帶走,就此打發他們原路回去,請你多撥銀兩以謝這三人舍命相救之萬一。第三,三人走后,我等還需如此日夜兼程,務必在朝廷用兵之前趕回才大有利于我。算來人手不輔,需再添些青壯者才好?!辈苷f:“小姐盡管吩咐,我們姑娘早就有安排了,這里就有府上的老人名包勇的,當年你來時也就帶他來了。西海城有旺兒,長安城余信,鄭州還有隆兒。既如此,我再修書差人送西海急調旺兒至長安會齊。這里包勇即先隨行,至長安如此走法也就六天能到。在長安再差人四百里快馬進京也能趕上,決不誤事。”探春見伯熊安排有序俱安心,說:“很好?!备舴渴虝褋硪押芡砹?,這一夜好睡,一覺睡到辰時,丹珠還攬著孩子睡得正香,怕驚醒孩子,就沒叫醒她,卻聽探春房里正與人說話,忙起身過去,見是伯熊打過招呼就去叫小二送水梳洗,再上茶來,小二送水上來說:“爺們昨日要的早點飯館伙計早送來了,在下面候著呢?!辈苓@就下樓叫起眾人,匆匆用過早點,命興兒、茗煙去雇車馬,他和阿毛就去了店里沒多耽擱,就領著掌柜李世才和包勇來了。二人與探春見禮,各自讓座,探春對包勇說:“包大哥多年不見,豪爽之氣猶在,此次進京實是急迫,一路得煩大哥辛苦多加照應?!卑抡酒鹧缘溃骸肮媚锓愿溃掣也粡拿??!币粫ス蛙囻R的人回來了,也特挑了健壯夫役,講定直送長安,明日清晨就來店外候著。李掌柜說:“姑娘、大爺及諸位一路風塵,多有辛苦,明晨又要遠行,我不多打擾。我們鋪子離此不遠,后堂倒還寬敞,今午就于彼處設宴為諸位算洗塵接風也兼送行了,晚上諸位當早歇,就不打擾,明晨來送行?!闭f著將一個沉甸甸的一包銀子交給了伯熊欲辭去,伯熊接過銀子,說:“你且慢走,還有一件要你即刻要辦的?!闭f著去自己房中取來一封書信,交給他說:“你需立即差人快馬將此信送到西海城交張掌柜,要快,三天一定要趕到,千萬千萬。”李世才又要走,伯熊說:“還有一句話也一起交待你?!彼种钢B?、丹巴兄妹說:“這三位是姑娘的親近之人,也是救難恩人,今后無論何時總不得有絲毫不恭之處,要記住了。”李世才這才退去。午飯還早,探春命侍書領著丹珠,茗煙、興兒領著桑洛、丹巴一起上街去逛逛,陳伯熊各給了五兩銀子零花,七八人就抱著孩子去了。包勇就在一側房中聽差,利用這一機會,探春才將她的全盤計劃詳細吿知伯熊,伯熊贊道:“三小姐可算大智大勇,真正的巾幗英雄,我開眼了。說真的,當年小姐奉旨下嫁,姑娘病中命我尾隨而來,到了郡城小姐辭退了朝廷所賜儀仗、執事及女官、宮女,孤身一人留此,我兩頭都不明白,時至今日才算明白小姐卻是如此的遠見。平日屈尊周濟家奴又得來這險道脫身,更有那日喇嘛廟出走,先是神機妙算,后是臨危不懼,我打心眼里佩服。”探春說:“陳爺別盡說好聽的,有不妥之處,請當面賜教才是?!辈苷f:“賜教不敢,三小姐此舉我想朝廷不但不會加罪而應獎你才是道理。這一次再出兵,有了你的這密道圖及許多合情合理又有效的陳述,王爺這次定能報當年一箭之仇了。只是小姐這次回京,在朝廷沒有定論之前,宜謹慎從事,不宜張揚,舅老爺那里最好別去驚動?!碧酱赫f:“你說得對,讓我另紙再寫幾句提請林姐姐也慎而行之?!碧酱河钟眉垖懞靡黄鹧b在同一信袋里。此時外出的人都回來了,先是孩子樂得已忘乎所以,茗煙、阿毛為他買了好多玩具,侍書、丹珠買了零食,還有各種糖和果子。丹珠、桑洛又再三謝探春。原來探春暗中給了銀子侍書要她為丹珠和桑洛妻子各買了四件頭面首飾??此麄兊母吲d勁兒,就知道這半日玩得很開心,幾天的疲勞也消失了。一會兒,店里差伙計來請過去赴宴,總之,是上等的酒菜管夠管飽,這就不再細述。飯罷,大家都被叫到探春房里,探春說:“這次能遇難呈祥,逃過一劫,全承各位鼎力相助,我終身不忘。明日一早就要東去了,只是桑洛大哥、丹巴兄弟和丹珠妹妹我們該分手了。”只說到這里,丹珠就急了,搶著說:“不!娘娘別丟下我,我要跟著娘娘,伺候娘娘。”說著已是聲淚俱下,跪地去抱住探春雙膝不放,探春、侍書也動了情,流下了這難舍難分的淚,探春先扶她起來,說:“好妹妹先聽我說,如今我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只是一個落難的人,當初是朝廷降了圣旨才到這里來的,而今王爺沒了,他大兒存心不良想加害我們無依無靠的母子倆。如今是我私自逃過一劫,此去京城還不知朝廷如何處置我,是禍是福,生死難料,這是其一。其二,我若帶你東去,路隔幾千里,你這里有父母,有哥哥,有家,于情于理實不可為。你我榮辱與共,這三年結下的情緣,我決不忘記。好妹妹,你今回去,還只能暫隱在桑洛大哥家,有人問起,就說是來看望姑姑姑父的侄女??こ抢锿踝有值芏硕肤[起來,朝廷不會就此不管,一旦開戰,你們均要謹慎。桑洛大哥和丹巴兄弟你們回去后,要在天亮前,候在北門外無人處,等河北有人過河了再混在人群中回店去,有人問就說去省城送藥材貨樣去了,想順便再補進些貨物,省店說還沒備好,要改日再送來。要是問起陳爺,就說別處看房子要開新店。你二人要專心學做買賣,一二年后,你三人就是郡店的掌柜,我和陳爺說定了,這店房已買下,今后也是你三人的。現派在那里的外地人也要慢慢抽出來,讓他們回原籍店里去。你們可物色幾個本地人幫忙當伙計。這一切,陳爺已有信去了省城店掌柜的張爺,他會幫你們的。你們要在這兒玩幾天也可以,這里柜上也會照應的。以后就各自珍重了。”探春說完又問:“陳爺還有什么要說的?!辈苷f:“三小姐已都說了,沒有什么可說的。這里有三百銀子給你們,家里棚屋修修好,要再買兩頭牛也行,謝謝的話就不說了。”丹珠還是哭著不依,還是桑洛勸道:“好妹妹,就別纏著娘娘了,她說得有道理,你這兒有家呢。”丹珠這才松開探春,又抱住侍書哭個不止,二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互抱著對哭,后來孩子也哭鬧起來,丹巴這才勸阻了妹妹,與侍書又逗孩子到房外去玩耍了。探春又吩咐各自做好長途跋涉的準備,并要求一路每日不少于百里。至晚在客棧便飯,男人們還好,能克制些,三個女人在這今世永離的時刻,怎么也吃不下東西,伯熊等人再三勸慰,探春也只是略動了動還是放下了。因明日要早起,所以各人也早歇了。這晚上丹珠不用侍書動手,搶著先給孩子洗了,交給侍書。又端來熱水,伺候探春梳洗,等她躺下了,才眼淚汪汪地離開她的房間。回到隔壁和侍書互相抱孩子,自己梳洗完,孩子已睡熟了,把孩子放在中間,二人一外一里,這樣互抱著,只是流淚卻不敢哭出聲,怕驚醒孩子,也不知何時睡去了。
第二天凌晨,報曉雞初鳴,天還暗黑黑的,探春就起身,硬著心腸,拿著燈火推開侍書、丹珠二人的房門,見二人還在熟睡,可憐的丹珠臉上的淚珠還沒干,二人互擁著一副不離不散的樣子讓人心酸,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能為兒女情長誤了大事。探春咬咬牙叫醒了她倆,二人立即起身,忙著要水要茶伺候探春梳洗。一會伯熊來說,車馬都來了,飯館將早點送到各個房間。從早晨起來,丹珠的眼淚一直沒斷過,眾人也只是默默地吃著,誰也沒說話。這時李掌柜帶著兩個伙計來了,大人們吃完了,孩子還沒醒,只得幫他穿好衣服,丹珠搶著抱在懷里,臉貼著臉,眼淚都滴到孩子臉上了,探春強忍著,狠狠地說:“走吧?!毕群笙聵浅鲩T上車,還是探春一轎,侍書抱著孩子一轎,伯熊、阿毛一車,興兒也一車,茗煙、包勇各騎一馬。臨行伯熊吩咐李掌柜留桑洛等三人多待幾日,好好款待。車馬起動了,丹珠哭著喊著要追過去,被她哥哥拉住了。
由于休整了兩日,精氣神又旺盛了起來,再就是常說的“歸心似箭”作用,另一原因這省道也比縣鄉道路平坦多了,也有了長行的經驗,車里加墊了厚厚的棉被,躺在里面舒服多了。孩子睡了由侍書抱在懷里,坐在轎中比車還穩。醒了由茗煙、阿毛逗他玩,還有各式玩具、吃食。馬車夫們在高工價、好吃食的刺激下,步伐更快,算來一天能走百二三十里,到長安整整一千里,也只六天帶半夜就到了。旺兒從西海一路快馬日行四百里,前一天就到。第二天用過早點,伯熊到店里叫來掌柜和余信,探春拿出一信封來,伯熊就交給俞信說:“你再帶一個人,辛苦些,今日午后就要動身,一定要跑一天四百里,快馬將信送到京里家中,即是半夜也要叫醒大爺、姑娘,將信交上,事屬火急,就說三小姐要在濟南先會大爺姑娘,詳情小姐信中都說了。別人問起你一定不許提起三小姐半句,聽清了嗎?”俞祿見過這位大管家多次,今日這等嚴肅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差事重要,他也認真地說:“請姑娘、大管家放心,一定送到。”又說:“這會還早,我午前就動身?!辈苷f:“那就拜托了?!庇謱φ乒裾f:“我們不在這里久留,明日一早就起程,你回店再挑一個機靈的跟余信結個伴兒,有什么事,讓他交代清了,他就不回來了?!闭乒褚娛录?,也就和余信辭去。
第二天探春她們如何趕路,就不多說。只說余信二人午前就出了城,一路馬不停蹄,至天將黑,這就走了三百多里,在一處大鎮上過夜。通常官府有特別緊要的公事,最多是日行八百,再其次是六百里,馬累了,在官家沿途驛站可換馬而行。這民間卻也有大客棧可換馬,當然要花些銀子,余信就這樣換過四五次馬,一直走了七天帶半夜,到了京城。由于是太平盛世,只有內城才禁夜,余信等一直到林宅才下馬,二人已大汗如雨,都要站立不住了,大口喘著氣,余信還是一手依撐在大門上,一手用拳頭捶門,喚道:“大叔快開門!快開門!”一連喚了四五聲,里面才有人應聲:“誰呀?”余信說:“大叔快開門,我是余信,有急事,要見大爺、姑娘?!笨撮T的是賈府的老人,余信是原府上的小管家,就管些零碎事兒,老人是認識的,去開了門,余信就像是跌進來的。聽見有人半夜三更叫門,睡在頭進廂房的幾個馬夫雜役也起來走出院外瞧個究竟,見狀忙上前攙扶,有兩個去牽走了馬。俞祿忙說:“快!去叫林大叔,說西路有急信要立即交給大爺、姑娘,是大管家交待的?!北娙艘娬f也就不再往下追問。這里就有兩人去了后廳西房叫林之孝去了。其余的人將他二人扶往前廳坐定,給他們倒了茶來,二人一連喝了三碗,又要吃食。林之孝夫婦原是住在廂房內,正間東房原是史鼎夫婦居住,如今搬到西宅去了,現還空著,西房原是鴛鴦父母居住,現也搬到中宅去了。黛玉才叫他們搬過來。林之孝聽說西路伯熊差人送來急信,要即交祥玉兄妹,他知道這信的重要,外衣還沒穿好就出來了,余信見了忙起身說:“大管家差我們送來四百里急信,吩咐不論何時,要立即見交大爺、姑娘?!边@時林之孝女人也出來了,林之孝見二人疲憊不堪的樣兒,說你們先歇會,又命廚房為他們做點吃食來。回頭對他女人說:“你先上樓叫起大爺、姑娘,我再帶他們進來。”他女人也沒說什么就去了,叫開后樓大門,徑直來到后樓叫道:“大爺、大奶奶,快醒醒,睡不得了,西路大管家差人四百里送來急信要當面交大爺、姑娘呢?!狈蚱拚趬糁?,聽如此說急急起身,祥玉自語說:“出什么事了,這般急?!泵钣駞s說:“我估量是三姑娘的事?!毕橛褚娺@一說:“快去叫醒妹妹?!逼鋵嵙种⑾眿D已在叫黛玉的門了。這前后一叫門,兩邊廂房的丫頭們也都起來了,頓時樓上樓下燈火通明,黛玉自湘云嫁后一直與紫鵑同睡,西房的雪雁也起來了,大家都到后樓會齊,這深夜來人大家知道,一定是要緊的事,睡意全消了。見黛玉已過來,祥玉忙叫林之孝女人將來人領進來。后事如何,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