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妙、湘完婚后,祥玉、金水兩夫婿,得此等嬌妻,自然心滿意足,百般呵護,這且不提。在湘云婚后十日,楊氏便辭京回蘇,行前三日為瑞玉、紫鵑行了定婚下聘禮,自然又是一番熱鬧。進了十二月初三,將鶯兒、瑞珠接回東宅按小紅、藕官之例妝新出嫁賈芳兄弟,這是早先賈芳母親妯娌二人來求黛玉成全的,經黛玉事前征得尤氏、寶釵首肯又經二人與她二人明說而成的。鶯兒聽寶釵勸說,知道自己年齡漸長,林姑娘仗義牢中救下收留至今,要不然也不知是個什么結果呢,今日能正兒八經的聘嫁,也是幸運的了,更何況這賈芳等弟兄經林姑娘接濟開導均不似從前游手好閑,各有了職業,我也不會只靠男人養活,這穿衣吃飯是不愁的,如今賈家成這模樣,還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得含淚答應。瑞珠也大致如此。原本黛玉要再派人來接替,尤氏、寶釵二人說,現有秋紋、麝月等就足夠了,故謝絕,黛玉只得依從。
到了十二月二十三,三個宅子忙年氣氛更是熱火朝天。這日午前,鴛鴦外房丫頭急急來到東宅樓上,說:“我們大奶奶請二奶奶快回去,她覺著要生了?!鼻琏┯行@喜,說:“是嗎?這小東西趕著出來吃年夜團圓飯了。”說著起身要走,黛玉忙喚她兩個丫頭:“二妞、香珍攙扶好了,奶奶自己也重身呢。”這里黛、妙、湘、紫等眾人也隨之去了中宅。在樓上伯熊已先一步到了,本厚則在樓下命人再多生火盆,只置樓下,樓上也只在中廳和西房添些,又命人多用水壺于火盆燒水,又命人提些涼水備著,老頭忙得額面都冒汗珠了。一時早就預約的兩個接生婆都用車接來了,她們一上樓就像升帳的主將,先一面拿溫水來,自己洗凈臉面,然后脫去外衣,換上自己帶來的干凈外衣,又命丫頭另用銅盆要新燒開的沸水將自帶的剪刀、布條等物浸在水中,見各俱妥當,即命男人退出房外,只留鴛鴦外房生過孩子的田嫂和晴雯外房的李嫂做助手,幺妹、桂花則做下手,吩咐停當,二人才進了房內,伯熊只得退出,只在房門外候著不肯離去。此時有恒也被叫來,在樓上候著。而鴛鴦父母則早在樓下廳堂燒香拜佛了。其實這時鴛鴦也只是剛覺得有些腹痛,半靠躺在床上,產婆就命其暫起身,將早預備的墊褥和防止污物的油紙、白床單鋪上,這才讓她靠躺下來。臨產所用的一塊塊白布、紙張及嬰兒小衣、小被、尿布等物都早備好在桌上。兩產婆都是五十上下年紀,接產老手了,見一切就緒,就坐在床邊和鴛鴦說起話來,無非是奶奶放心,哪個女人不生孩子,我們都接了二十多年的產了,等等寬心話。直至近黃昏,鴛鴦直覺腹中陣痛一陣緊似一陣,外面只聽見鴛鴦高喚了幾聲,又聽產婆說:“別光喚叫,再使點勁?!兵x鴦又叫了幾聲,產婆又說:“使勁,快了?!边@時產房外面樓上樓下聚了足有三十多個人,卻一點聲響沒有,房內鴛鴦的喚叫和接產婆的說話樓下都能聽清。一會又聽產婆催道:“奶奶再使點勁就落地了?!敝宦狓x鴦“喔”的一聲,隨即就聽得一聲響亮的嬰兒哭叫聲“哇!后樓上下數不清的歡呼,“生了”“生了”。又聽房里喚要溫水,兩個產婆一個給鴛鴦凈身,一個給嬰兒清洗穿衣,聽產婆說:“恭喜奶奶,是一位小爺,好家伙,憑我的經驗,孩子足有七斤多?!兵x鴦聽見了,可睜眼看兒子一眼的氣力都沒有,軟癱在床上任產婆和丫頭們擺弄。一個時辰之后,一切就緒,才讓眾人探視,產婆交待只許看一小會就離開,不許和產婦多說話。第一個是湘云急著想進去,又不好太露形,就雙手推著黛玉雙肩把她先推了進去,眾姑娘跟進,只見鴛鴦臉色蒼白,頭發有些散亂地躺在床上,雙目微閉,顯得有氣無力的神態,大家擁在床前爭看在她外床襁褓中的嬰兒,眾人雖不高聲,但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是讓鴛鴦睜開了雙眼,黛玉只說了一句:“恭喜姐姐如今有了兒子了?!兵x鴦只略露笑容,卻無力說話,湘云說:“姐姐瞧,你兒子又白又胖又標致?!本瓦@一會產婆就催趕起來:“奶奶、小姐們,人太多,別累著產婦奶奶,請出來吧,也讓親家老太太瞧瞧姑娘和小外孫吧?!痹瓉眸x鴦母親早站在房門口,見房里人太多,只好站在房外等。黛玉忙領眾人退出。老太太才由自己的丫頭扶著進了房,老人也只叫了一聲:“我的兒?!兵x鴦此時才體會到“養兒方知父母恩”的俗言古訓,也親昵地叫了一聲:“媽?!崩先苏f:“覺著怎樣?”鴛鴦答道:“沒什么,請放心?!贝藭r夜已全黑,黛玉等已回去,外房丫頭英子來請老太太下樓,設謝宴酒,款待兩位接生大媽,待離去,這才輪到伯熊進房探視妻兒,詢問身子可好,鴛鴦只說沒什么不自在,就像有些餓。伯熊就走出房外,原來有恒在外面,見伯熊如此說,就吩咐說:“且等一個時辰,我已命廚房熬了老山參湯喝時再加少許紅糖,今日喝兩次就可,明日再以江米粥加參湯和紅糖。有事叫我,明日我再來。”說著自去。丫頭來請伯熊去用晚飯,伯熊不去,說不餓,就直坐在鴛鴦床沿,守護著妻子,鴛鴦母子卻都安詳地躺在床上睡熟了。
鴛鴦一覺睡到天蒙蒙亮方醒,伯熊也一夜未離開,見她醒了,忙問:“覺著怎樣?餓嗎?”鴛鴦說:“松快多了,倒是餓了?!奔疵绢^去取人參江米糖粥來,一會丫頭端著食盒來了,內有一大一小兩碗粥,還有肉松、醬菜、咸蛋,伯熊說:“那吃得這些?”丫頭說:“這是總管老爺吩咐,為大爺預備的,說您一夜也沒睡,沒吃,該吃了睡會兒了?!兵x鴦聽說丈夫守著自己一夜沒睡沒吃,心里好一陣感到無比的溫暖,又心疼,溫情地責怪說:“你傻不傻?快吃了去睡吧,我好著呢,西房早為你備好。過午奶媽她們就該來了,到時叫醒你就是。”伯熊確是有些犯睏,就依了,自己吃起來。丫頭則二人配合著喂鴛鴦喝參湯,還沒完,鴛鴦母親在其媳攙扶下走了來,還沒坐定,晴雯后面跟著一大串姑娘都來了,伯熊只得退出。她們說什么,做什么,就不用多說了。第二天午前奶媽帶著她快五個月大的孩子和婆母來了,這是伯熊早就找好了的,本來他想按探春的例找兩個,鴛鴦定要自己親自哺喂兒子,怕奶水不夠,就找來一個。本厚即命她們先沐浴、梳洗干凈了,在后樓下廂房住下。飯后,鴛鴦先給兒子開奶,但因是初乳,量不足,再由奶媽進房補喂,小家伙生來健壯,食量很大,吃飽喝足就睡著了。鴛鴦生孩子的情節就不再敘。防讀者諸君罵我累贅,故聲明如妙、湘大婚之法只敘述了妙玉而隱了湘云,今寫了鴛鴦臨盆,將要隱去晴雯產女。
這一年從九月妙玉、湘云出嫁,后又是鶯兒、瑞珠結婚,接著鴛鴦產子,沒幾天過年,孩子滿月,二月稍停了些。三月初五午前晴雯臨盆產下一女,眾人皆喜。望產婦時,黛玉卻在沉思,良久想起當年在園中我為詩社取了社名《桃花社》,正是三月初五,我說這日子怎么這么熟。她正發愣,湘云見了,說:“姐姐發什么愣,想什么呢?”黛玉就告訴她原委,湘云笑道:“怪道呢,我也想起來了,這孩子趕上了個好日子。可真是一朵桃花似的?!鼻琏┊a后精氣神比鴛鴦好些,說:“那就請姑娘給咱們兩個孩子取個名吧?!摈煊癫豢?,說:“別人怎可妄取,這是他爺爺、父親的事?!币徽Z帶過。三朝日中宅宴客,還是湘云起頭,說起起名原委,傳到前廳本厚父子耳中,三人慎重其事地來到樓廳,恭請黛玉起名,推卻不過,黛玉便說:“伯熊兄的兒子出生正好剛過‘立春’一日,我想就以‘春’字排名叫‘春曉’,仲熙兄的女兒叫‘春艷’,不知可用否?”本厚父子當然贊同。
三月底伯熊又在準備西行了,定在四月初五出行,出行前的宴請、送別不必細說。船行六日便到濟南,次日即換馬西去。這幾年的東來西去,伯熊、阿毛這馬上功夫也練出來了,直至長安路好走,常常一日能行二百余里。五月初一就到了郡城,次日午前就在尤掌柜飯店見到侍書,知道探春起居生活正常,當然這都是當著尤掌柜的面,‘不經意’說出來給尤掌柜聽的。京里的消息則是午后,侍書來‘買’衣料或是茶葉而傳達的。在店里伯熊見到丹巴和桑洛已融入店中伙計里,并博得大家好評,說二人勤快,腦子活。伯熊很高興。
這才過了七八天,初九午后未時許,只見侍書急急匆匆地走進店里,神態緊張,徑直往店院中走去,一邊招呼伯熊過去,伯熊見了也感到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發生了,急忙從柜臺后面出來,跟隨進了后院中,侍書沒有進屋,就在院中等伯熊,伯熊走到跟前,就見侍書眼圈通紅,顯然剛哭過。侍書也不客套,開口就說:“格王爺死了。”一句話就讓伯熊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忙問是怎么死的,侍書這才道出原委,說:“午飯時,西邊快馬來報,說前些時,今年頭一次開仗,打了一個大勝仗,王爺高興,又和頭人管家們喝酒慶賀,一連兩天大醉不醒,第三天早起,王丈、王舅(次妃之父阿都次仁,大妃之兄丹登)和兩王子進帳見到他躺在床上,身子都已涼了。前日兩位王子和王丈他們就用車載著他回來,明日午后就到,按這里的規矩直接在城南寺廟里誦經兩日后就送到南山去天葬。姑娘請陳爺留心打聽著些外面的動靜,有事我會來找你。我要回去了不能久待,請給我幾丈白布,姑娘說咱們還按咱們的規矩,她和孩子還是要披麻孝衣去迎靈的?!闭f著就往外走,伯熊緊隨其后,說:“請告訴三姑娘節哀,一定要沉著應變,我們一定按她的吩咐辦。”到了店堂,也沒和茗煙、興兒他們說一句話,他們見侍書陰沉著臉,也不敢造次主動招呼,卻聽伯熊叫伙計拿一整匹白布給姑娘,又叫茗煙扛著送去王府。在路上,侍書才告訴他,又吩咐他說,姑娘要你多留心打聽,這時候最易發生意想不到的事,茗煙毫不遲疑地說:“請姑娘、姐姐放心,我茗煙就是拼死也要保姑娘、姐姐平安無事?!闭f著就到了王府北院門前,侍書叫開門,茗煙將布交給了一個家奴就回來了。伯熊就將茗煙、興兒、丹巴、桑洛和兩店掌柜叫到后屋告訴他們這一兇訊,要大家沉著謹慎,多留心只聽少說,且看明日王府和這城里的動靜,又交待兩掌柜錢世泉、金士躍吩咐伙計不要亂說話,謹慎些。就這樣,大家都知道王府出事了,一定是死了什么要緊的人,大家也不細打聽。這日晚飯后,伯熊就帶阿毛、茗煙出去遛街,一直到尤掌柜店前也不進去,被尤掌柜看見忙招呼說:“陳掌柜也不進來坐會兒?”伯熊只裝無心地說:“飯后無事出來隨便走走?!庇日乒裾f:“我正有事跟你說說呢,快請進來?!辈艿热司瓦M了店,尤掌柜將他們領到店堂最深無人處,不等伯熊坐定,拿雙眼四面一掃,見無他人就神秘兮兮地在伯熊近耳處小聲說:“有件捉摸不透的事,告訴你,王府的那位姑娘午后匆匆來店里二話不說,單要了八小盆豆腐、千張之類的素菜,叫晚飯前送到王府,轉身就走了,看樣子還哭過,猜想這王府里出什么事了?!辈苈勓怨首饕惑@,說:“是嗎?倒是有點怪,可這是王府,與咱們老百姓買賣人沒搭邊兒,只聽只看,咱不說,不把麻煩往自己身上攬?!庇日乒裥χ檬种钢苷f:“好個油滑乖巧的陳掌柜,不枉是個闖蕩了大半個大清國的買賣高手,知道這里頭的輕重利害。我是看準了您這位知心朋友,才敢跟你透個風兒的。”伯熊一拱手,說:“謝尤老哥抬舉,不過咱只知道做買賣賺錢養家糊口,今后還望多照看小弟些。不過既有如此跡象,咱們宜多謹慎些為妙?!薄袄系苷f得對,是該如此。”二人就此稱兄道弟進一步親近起來。伯熊說:“小弟今年又多了收購本地藥材的買賣,本不懂行,現雇了兩個本地人在操持,已收了一些,還得四處去找買家,東家又交待還得在這西路再開兩處分號,看來今年是閑不得了,要是我不在時,我這兩處店鋪還得請尤大哥多關照些?!庇日乒駶M口答應說:“哪里的話,老弟盡管放心,這還用你吩咐?!币娞煲寻?,伯熊在尤掌柜處埋下伏言托辭后即辭去回店,不用多言。這一夜伯熊躺在床上就沒合眼,盡想著可能發生的各種事情。當然王府里探春就更不用說了。
第二天一早,南街就忙碌起來,王府前門上方用繩串懸起各色祝福彩旗,招來的二十多個喇嘛吹起又長又大的喇叭和各種法器,只見王府三個大門全都大開,進進出出的家奴們拉牲口,搬東西。有膽大好奇的人,就近打聽得確信說格王“升天”了,一時就傳遍了這小小的郡城,片刻間滿城百姓交耳相吿。一會王府傳出話來允許百姓于午時隨王府迎王靈隊伍之后,出南門至喇嘛廟外一起誦經祈禱王駕早日升天。這街面上有膽小的就關了店門,也有人在店門上掛上雪白的哈達,而漢人店門前則放一小方凳上置一對燃著的白色蠟燭和三柱香。其實這表面是表明對這位現時的統治者的尊敬和悼念,而內心則是希望他的離去別給自家帶來什么禍災。近午,街上已有人開始往南街去,人們有的雙手托著哈達,有的拿著小轉輪,很快就把半條南街擠滿了。伯熊、阿毛、茗煙和丹巴、桑洛全都是當地傳統服飾,各自托著哈達混在人群中,漸往前挪動,直至近王府處,有幾個牧兵擋住,恰好伯熊等能看見探春住的北院大門。不一會,在高聲而凄婉的喇叭聲和眾人誦經聲中,先從正門走出正妃珠瑪,由兩個女奴攙扶著,穿的是常服,這是伯熊等人第一次見到這位土著貴婦,遠遠望去約在四十歲上下,后面還跟著十幾個男女家奴,見她上了車。隨后又見遠處南大門中出來了次妃,因隔得遠,估量還不到三十的年紀;隨后才是北邊門里走出的漢妃探春,只見她與珠瑪、阿格泰二妃不同,卻是一身雪白孝服,由丹珠、日泰兩女奴攙著走出來。這是在西海這兩三年來第一次見到她,伯熊的感覺是人沒什么變,只是瞧著臉色有些慘白,眼眶微顯黑圈,這是焦慮熬夜所致的標志。后面緊跟的是一身素服,腰間束著白孝帶,頭上插著白線孝花,手里抱著才滿周歲的小王子,也是一身漢式披麻戴孝的白衣帽和麻孝鞋的侍書,她走出大門,就回頭往北面的人群中用一種渴望,期待的眼神搜索著。見了這種神態,真讓人心酸。伯熊、茗煙他們本來五六雙眼睛就緊盯著這至關緊要的大門,當然看見了,茗煙、阿毛就拼命往前擠,伯熊卻急中生智,雙手托著白哈達高高舉過頭頂,連續三次,侍書這才看清這穿著土著人服裝的是陳爺,茗煙、阿毛見了也如此舉起了哈達,陳伯熊旁邊興兒、丹巴、桑洛也舉了起來,侍書心中感到一陣寬慰,差點哭了起來,這才移步上車。車隊在喇嘛們的樂器吹打聲中前行至北門城門口時,百姓的隊伍又被擋住了,原來是城北沿黃河南岸駐守主將,盟弟洛吉布都帶著百余馬兵徑直從駐地繞城來至北門,讓王妃們的車隊過完,他才隨后而行,待他的人馬走完,這才讓百姓們前行。這里百姓還沒完全出城,前面已到了喇嘛廟前空場了。此時,本廟的二十來個喇嘛也列隊加入了迎靈喇嘛的隊伍中,樂器的聲響更大。不多會,就見西路兩匹快馬飛奔而至,直至廟前下馬,向王妃們和洛大頭人稟報,說:“王靈由兩位王子及王丈、王舅大頭人護送,還有二十里即至?!币蜻€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故王妃們及洛頭人也沒下車下馬。眾皆抬眼西望。此時隨來的百姓們也都到了,各都聚在外場。這郡城外四周都是廣闊的牧場,只在廟的東南和西邊有些不大的樹木,能看得見的就是零落的牧民的一些包棚,只有東南約三里遠處,有一處樹木繁茂和大片象樣的房屋,有人說那就是大王妃的娘家,她哥哥王舅爺丹登大頭人的莊園。時過一刻,就見西邊極目處,有一隊人馬過來,這里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接著就低聲誦經,喇嘛們的法器也吹得更響了,人馬漸漸走近,看得清前面是二十來個開道的,一式騎馬,他們是格王生前近身護衛,稍后是一輛有兩匹馬拉的大車,一條暗紅手織純毛毯鋪在車上,格王遺體就仰臥其上,就像睡熟了一樣,身上還是穿著常年不卸的戰袍和多半用牛皮制成的盔甲。其后王長子吉布,其次是次子巴仁,依次后者是王丈次妃之父阿都次仁大頭人,及王舅大妃之兄丹登大頭人,再后面就是一支五六百人的騎步兵丁。
按當地習俗,人死了那是“升天”,是不能掉淚哭喪的,而是以獻哈達,誦經念佛祝其早日升天。貴人在寺廟誦經兩日然后天葬,也有火葬的,平民百姓一般誦經一日,則少數天葬,多為火葬或水葬。
格王遺體被抬入寺廟正殿中央放定,眾喇嘛圍其四周一邊誦經一邊進行佛事活動。眾親屬則在兩側蒲墊上盤坐誦經,家奴只能在院中誦經,牧民百姓寺內容不下,只得在寺外場地上了。一連兩天兩夜不停,至第三日天剛亮,即行送別禮,各親屬至前跪拜,然后繞遺體一周,并將哈達置其身即退至寺廟南大門外,然后是家奴及百姓也如此行事。約一個時辰,太陽已很高了,禮畢。才由八個專事天葬的役夫抬起格王遺體在喇嘛的前導下走出寺門,徑直往南偏東方向走去,其余人等緊隨其后,經過丹登大頭人的莊園偏西一里有余處再往正南,共約五六里路程到了一不很高的山腳下,只見前面喇嘛隊伍稍一停,又分列兩旁,讓八役夫抬著格王遺體前行,原來送葬禮儀就此為止。探春見前面眾人跪地誦經,她也如法為之。一會八役夫抬著死者隱沒在樹林中。眾皆轉身,各自至寺院前上轎馬,回城。至王府,先是王丈開口說:“現且稍息,至晚飯后邀三位王妃及王子和王舅、洛吉(布都)主將議事?!备髯陨w。別皆不提,單說探春,回到北院稍梳洗進點食,就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一動不動,腦海里正如千軍萬馬又似驚濤駭浪,她知道自來西海就預料到的結局就這樣以這種形式開始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事態發展太突然太意外了,還真有些始料不及,一時間還真有些心亂如麻,故而陷入沉思。她知道必須清理出一個明確的預案來,才能沉著應對。侍書知道這個中的重要和厲害,從三天前得訊后她就日夜守著她,一步也不離開,她知道真正的相依為命,生死與共的時刻來了。在此期間從不干擾打亂探春的思緒。天很晚了,探春還是扛不住這三天的睏倦,睡著了。直至別人都已用完晚飯,中宅家奴來請漢妃娘娘至中宅議事,侍書才叫醒她,探春醒來得報,即大聲說:“去回復兩位王子,我即刻就到?!边@等高而昂的話語,這三年來,這里的家奴從未聽到過,各都感到這位漢妃娘娘還有這威嚴而不可侵犯的一面,大家為之一振,尤其是侍書及時時為她擔心而又愛莫能助的丹珠和日泰,頓感增添了無盡的力量和勇氣。本來在賈府眾多女孩子中,探春就是公認的出類拔萃的頂尖兒,她早說過,要是是個男兒身,早就出去,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現如今,她已胸有成竹,可以沉著應對了。只見她立即起身,略加梳理,侍書早拿來一碗江米粥、一碟肉松、一碟切開的咸蛋,她只撥了點肉松在粥碗里,已超常的速度喝完了一碗粥,放下碗,就對侍書說:“咱們走,丹珠抱著孩子跟著!”語氣比常日威嚴多了,大有“單刀赴會”的味兒。
母子主仆四人從院中邊門來到中院,就見院子里站列著五六十個兵士,手中各執刀槍,大王子及其舅的二十多人列于左,二王子及其外祖的二十多人列于右,各對峙著,氣氛甚似緊張。而洛吉布都只有六個護衛在中廳門口站著,堂上正中坐著大王子吉布,其右為丹登,二王子雖年幼按定規,坐于其左,再左是王丈阿都次仁,而先王盟弟洛吉布都則在左側客位,而三位王妃都在右側客位依次就座,看來自古重男輕女之陋規異族也有。在場之人相互都不搭話寒暄,氣氛十分嚴峻。探春畢竟是大家之女,比這更大的世面也經歷過了,心中早有主見,自然能沉著應對。待她剛落座,大王子的親舅丹登搶先開口,說:“先王過早升天,實在意外,這一國一邦不可一日無主,成規常禮應擁立大王子為新王,今日只是知會大家,二三日內將行登位之禮?!本o接著大王子迫不及待地說:“我定位之前,必先決一事。自這漢女來了之后,父王壯年即升天,這是不祥之兆,必先命巫師請神一決?!碧酱涸缬蓄A料,卻不防他來得如此迅速,她還是沉住氣,且聽眾人之言如何,再作道理。此言一出,其母有些慌神,說:“不,不……。”就再也說不出所以然。接著二妃之父阿都次仁這一五十歲上下年紀的大頭人,慢言慢語地說:“剛才舅爺說這立新之說,要按常規說,該立長是不錯,可先王生前曾有過非常之王諭,該不會忘了,這才是去年冬日,大雪,無戰事,王歸府,也在這議事廳,你我和二位王子及王弟洛吉大頭人,酒席間,王說‘大兒驍勇日后掌軍為帥,二子較溫雅,當主政事’。想各位總不會忘吧?”大妃之兄也是一近五十的人,聽王丈大頭人這一說,立即就說:“王爺是說過這話,可都是酒席上的酒糊話,算不得準?!蓖跽赊q道:“那是才開宴,酒還沒過三碗,王能說糊話嗎?洛吉大頭人請你說句公道話?!倍寮冀K沒開口,只拿兩眼左右瞪著這三個人,頓時堂上靜了片刻。此時探春心中有數了,她猛然站了起來威嚴地大聲說:“按剛才大王子及二位王親所言,我不能不說話了,首先,作為先王的一個妃子,我也生有一子,我先說我兒年尚幼小,立新王之事,我聲明他永不會有稱王攬權之舉,請二位王子放心。第二點,剛才大王子說要將我交巫師請神一決,這是有意加害與我的一種借口托辭,我是上國皇帝親封的親王郡主,奉旨下嫁而來,賜有冊封詔書和金印,我的生死去留只能聽命于朝廷。論家規,我下嫁至今近三年,對外我絲毫沒有干預王爺政務,對內尊敬禮讓二位王妃姐姐,一向和睦共處,從不敢有越禮之舉,可謂恪守婦道,作為你母輩之人,在毫無違背家規國法之前提下,你欲置我于死地,居心何在!我要提醒你,我的生死并不足道,可你卻犯下抗旨違命藐視命婦的大罪!我更要忠吿你,朝廷當年與你父王和親并非真正軟弱可欺,開仗之初主將輕敵偶爾失利,但未傷一兵一卒,就憑你這兩郡之地三二萬兵,連你父王也未輕率真正與朝廷用兵,再說,即使朝廷再怎么軟弱無能,可它擁有萬萬民眾,南北東西各愈萬里之疆土。中原有句名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不思安邦濟民之要,卻要加害我一女子,想過后果沒有??!碧酱嚎谌魬液犹咸喜唤^地慷慨陳詞,有理有節,讓眾人刮目相看,這反攻為守的一招,確是震撼了大多數人,首先是大妃二妃先后說:“妹妹說得對,巫師請不得的?!倍跽蓜t在旁暗喜,想看大王子及其身后的舅父如何下臺,而大王子憑自己年輕血氣方剛,不愿認輸也站起來,說:“有什么請不得……?!辈耪f了一句,就見洛吉布都拍案而起,喝道:“這事別說了?!本蛻{這一句,洛吉就保住了后半生的身家和官運無恙。他接著說:“正位之事他日再說,我需連夜回防?!闭f著站起身,帶著自己的兵丁連夜去了北河防地。在座眾人知道他說話的分量,只得不歡而散。丹登見此,知事不順,他原想借巫師之言害了探春再將其子送往遠地寺廟為終身喇嘛,這一舉可樹自己威望,二可去了日后又一個爭權奪產之人。可今日見洛吉如此態度,他大失所望,因此人手握重兵,實力、勇武不在自己之下,故他只好暫時忍耐幾日,暗想明日親至北河防地說動他,與之聯手大事必成。想到這里,他與其外甥也連夜將其妹大王妃搬移城南自家莊園去了。
探春回到北院自己院中,見北院所有上下仆婦均聚在樓下院中,見她進了院子,有人隨即關了通中院的門,這就齊齊的就地跪下,有年長老仆婦說:“娘娘來了這兩三年待奴才們恩重如山,今晚議事情節,奴才們已暗打聽了,只一條,求娘娘千萬防著大王子、舅爺,他們不懷好意,要加害你和三王子,萬不可讓他們請巫師,那巫師來了,百里活一就是萬幸了。奴才們沒別的能耐,大王升天了,這里你不能久待,我們商量著,趁天黑拼死也幫你逃出去?!币娺@二十幾個仆婦如此,探春倒有些動情了,離開是求生的唯一辦法,但還沒想好具體方案,且也不能連累這許多無辜的人。探春將他們扶起,說:“大嬸、兄弟、姐妹們,多謝你們的一片善心,可我的安危禍福,我自然承擔,決不能連累了你們大家,你們的好意我記下了,此事重大,性命悠關,到此為止,任何人不能再議,切記切記。”眾人知道這輕重,也就不在嘴上亂說了。一連兩日探春足不出戶,想出了一個完整大膽近乎冒險的脫身之計。這兩王子的下人家奴已幾次相遇發生口角,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即差侍書出門以購物名義來到東街店,找到伯熊實實的查問桑巴所說東邊山凹里的路徑確實否,現下人馬可能通過?山里有無野物等細節。伯熊說:“姑娘也想到這里了,我昨日已細細向桑洛問清了,能去。他前幾日還約了兩個鄉鄰去那邊換東西呢。他們多的時候一月有兩趟人去,少則一月一次,都三更進山,天明就過去了。這人極可靠,他昨日也說可帶路讓娘娘盡早出去呢?!笔虝f:“這就好,姑娘說全仗陳爺相助了,不然我三人將死無葬身之地。”又詳細之明日行動計劃,說得侍書都眼紅了。伯熊忙說:“姑娘放心,一切請三小姐安排,定保姑娘們平安,不然我哪有臉回去見我家姑娘呢?!笔虝荒芫昧?,臨走時吩咐一定要縝密,萬不能走漏消息。伯熊答道:“請放心?!笔虝x去。這里伯熊也暗自作了必要的準備。第二日侍書先去飯館要了幾樣菜,又來到東街,在后院兒與伯熊作了一些交談,又在柜上買了一塊黑布就走了。轉眼半天就過了,晚飯后,伯熊將阿毛、茗煙、興兒和丹巴、桑洛叫到自己房里,作了詳實的說明,又將兩個掌柜叫來也如實告訴了實情,二人都是伯熊江南帶出來的可靠心腹,并以明日去省城,多帶些銀子,暗中有意取了不少碎銀子。
第二天正逢小集,人多了些,但自格王升天后兩王子不和,趕集的人比往日要少些。中午伯熊等早早吃過中午飯,就叫茗煙、興兒和桑洛先去北門,名義上是去雇車伺候著,實質是要他們出城繞到西門外五六里走另一條路去丹巴家。稍后伯熊帶阿毛、丹巴三人出門并未去北門,直至西街集市,他與阿毛各買了一套土人衣帽就套在身上出了西門,混在散集人群中往西去。未時六人先后到達。丹巴父母都是忠厚土著,但在這兩年的交往中,他們認定伯熊等這些漢人是好人,他們也不問這些人將要干什么,只知盡自己所能地款待他們。伯熊等五人進了帳包就沒再出門,只有他兒子說去幫他照看牲口一直在外面。老夫婦二人就生火做粘巴招待客人們吃晚飯,除此就是奶茶了。茗煙、阿毛勤快就說:“大爺我們幫你燒火,大娘在和面,你就專貼餅子吧?!闭f著就干了起來。伯熊則對丹巴母親說:“大娘你就多和些面,我們吃了還要帶些回去呢,把你們的糧吃了,明日煩大爺趕集再去買些?!闭f著就從懷里摸出一把碎銀來,約有十四五兩放在她們掛在帳壁上的馬褡里。老漢夫婦都在干活不好阻攔,只好嘴上說:“不用,還有呢,夠吃了,都是娘娘和爺們賞的。”伯熊說:“大叔該用你就得用,有難處了就到我店里去,別見外才好?!崩蠞h只是“哎,哎”地應著,就這樣雙方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發時光。
再說王府里探春不動聲色,吃過午飯,就帶著侍書主仆二人從院里開門至中院,這里只有兩三個家奴在打掃照看屋子,見漢妃娘娘來了都一旁低首彎腰侍立,探春穿過中院來到通南院門口,一個女奴忙開了門,也一旁侍立,至南院就見次妃也才吃過,女奴正在送奶茶,見探春來了忙起身相迎,探春忙說:“姐姐也用過午飯了?”次妃說:“妹妹快過來坐下說話?!碧酱阂膊豢吞?,說:“怎不見二王子?”次妃說:“和他外公一早就去北河沿了?!碧酱翰辉倮@彎,直說:“今日是王爺升天第七日,按咱們漢人的說法逢七是個兇日,必得燒香拜佛,還要請僧人誦經,特來知會姐姐,求個準,去廟里走一趟,也盡盡我的一番心意。”次妃說:“妹妹要去,便自去,說什么求字的話。不過妹妹要留點神,那大兒他們心眼兒不正,你也知道,我正愁不知怎么幫你才好?!碧酱赫f:“多謝姐姐這三年來的照應,請你放心,等我三兒睡醒了便去,也請姐姐多保重?!边@后一句,就暗示是辭別語了。次妃哪里知道這些。告辭回了北院,其實孩子沒并沒讓他睡,這是探春故意讓丹珠如此的,免得晚上出走時,怕他醒來出聲壞事。一直到未時早過,才傳馬夫套車,探春主仆四人暗地多穿了兩件內里衣服,外面套了土著衣帽,才慢慢出門上車,今夜行動也就她們知道,連日泰也沒告知,探春實是不想牽連更多的人。
等出了城,太陽已不高了,一路慢悠悠地來到廟前場上,探春由侍書扶著下車,又接過丹珠手上的孩子,丹珠下車先去叫開廟門,老喇嘛出接,這時侍書高聲說:“娘娘請先進去,我去前面給王子撒回尿就進來?!碧酱阂哺呗曊f:“快去快回?!笔虝е⒆泳腿チ宋鬟吔淞痔?,用眼四處尋找。其實探春出城不遠,路西草地里坐著兩個“當地人”背對她們,早就看清了,這二人就是伯熊和阿毛。侍書抱著孩子裝著給孩子撒尿,還在用眼四望,卻不見人影,正犯疑,卻聽見正前方不遠處,小樹林后面像從地下冒出一個人來,正發出趕羊的喔……喔聲,定眼一看,卻是丹巴趕著一群羊從樹林西邊一條小河邊上出來,這一照面,侍書定心了,相互沒答話。侍書抱孩子進廟去了。趕車的老家奴則將馬栓在車杠上,自己坐到背風處抽他的旱煙去了。
探春在廟里先是認真燒香拜佛,還請眾喇嘛誦經七卷,等佛事完成,天已暗昏下來,探春還沒告辭之意,竟向主持請教起佛理來,談得很投機,雙方都很高興,主持竟情不自禁地贊道:“想不到漢妃娘娘對佛理悟得如此深透,老衲莫及了?!碧酱簞t恭維說:“大師見笑了。”一時聽得暮鼓聲響,探春主動說:“今日談得投機,只是還未盡興,就此討大師齋飯一碗,還有幾句請教?!崩侠锂斎粦?,另在一處廂房素食招待探春主仆。飯畢又談經論道,天已全黑,約已起更,探春佯裝突然想起,對侍書說:“馬夫還在外面呢,快喚他進來,外面風大,也請大師賜齋一碗與他充饑,就在下房吃了再套車回去?!边@一切也不經僧人同意,探春反客為主,自說自話地安排了。侍書出去至大門外大聲叫馬夫進去吃飯,接著就聽西邊樹林后面有羊叫聲,侍書不動聲色地虛掩了廟門帶馬夫走了。聽得掩門聲,小樹林里趴伏在草地上的伯熊、茗煙、丹巴、阿毛等人聽得清清楚楚,只見丹巴和桑洛立即竄了出去,二人來到馬前放慢了腳步,懂馬性的行家知道,任何馬匹突然見了生人就會驚叫,桑洛先上前慢慢伸出一只手放到馬鼻處,讓它嗅一嗅你的氣息,見它不再驚動,這就表示它認同你,對它沒有敵意,然后再用一手輕輕撫摸它頸背鬃毛,這時馬會抬起一前蹄不停地在地上作刨地狀,并用頭部在你身上不停地摩擦,這說明它對你已完全信任,任你駕馭了。這時,丹巴利索地走上前去解開韁繩。二人順利地將馬牽進樹林西邊小河岸下,伯熊命他們再離遠些,留桑洛守著馬,桑洛又用一件衣服蒙住馬眼,這樣它就不叫了。
約又過了半個時辰,伏在樹林中的人就聽廟門響,先是馬夫出來,后面跟著探春等人,等馬夫發現馬不在,轉身稟告探春時,她們都已走出了廟門,來到場上。探春也沒過分斥怪這老奴,只是命他速速回去再套一車來,特別關照要多叫些人,多備火把,別嚇著小王子。馬夫奉命速速回城了。探春所以叫他多叫人多帶火把,這是她在場上見到廟東南不遠處大妃哥哥莊園外有兩三個值守人舉著火把在走動,她心生一計也未對任何人言明,只得暫再回廟內,卻命侍書在門口等待,一旦車來即刻告知,侍書會意。此時孩子早在丹珠懷里睡熟了。約一頓飯的功夫,侍書就見到城門處來了七八個舉著火把的人,侍書不敢怠慢,忙報與探春立即辭主持僧,走出廟來,老僧送至門口,探春說:“不勞大師遠送,打擾了,請掩門歸寢,我們自去迎車就是。”老僧這就合十吿罪,關了廟門。此時,探春急命侍書面對東南莊園放大了聲喚叫:“快來人呀!快來人!”這夜深人靜的在空蕩蕩的草地上能傳出四五里。莊園值守人當然聽到了,先是一愣,又見城門里來了不少火把,慌忙去報告王子和大頭人老爺,等他們出來見到火把正往南來,怕二王子差人來斗鬧,即命人點起二三十火把迎過去,一起出動了五六十人,并發出嚎叫聲,快速走來。而從城里來的人見了也急了,一面快跑著往南來,一面也喚著:“快!快點!”這兩下里一路跑一路喚著,都往寺廟方向來。這可急壞了伯熊,他顧不得許多了站起來跑過去,輕聲喚道:“三小姐快!快過來。”探春聽見了,說:“陳爺放心,再等等?!碧酱撼林卣驹趶R場中央,看著兩處拿火把的人群吶喊著,距自己還有不足半里光景時,說了一句:“快走!”丹珠抱著孩子,侍書扶著探春迅速往樹林方向走去。伯熊、茗煙、丹巴不顧危險竄出來,丹巴接過他妹妹手中的孩子先往河邊桑洛所在處領著眾人走去,丹珠轉過去又攙住探春右手,跟著哥哥走過去,到了河岸下方,探春回頭隱隱見到莊園的人已快到寺廟了,而城里的人離寺廟還有一箭之遙,卻停止了前進并退回去了。探春舒了一口氣,抿嘴一笑,說:“好,走吧?!币恍腥擞傻ぐ皖I路,桑洛牽著馬在前,其余在后跟著步行,一路上誰也沒再說一句話。春日的大草原,夜空萬里無云,滿天星斗,借著它微弱的一點光亮,丹巴、桑洛這兩個生長在這里的年輕人為它付出過勤勞,為它打過仗流過血,差一點送了命,他們太熟悉這里的一切了,在這茫茫的深夜,草原上死沉的肅靜。走出一里多路,丹巴領大家走上了河岸,又往北偏西方向走去,再兩里前面就是他家了,怕過分打擾他年老的父母,探春命眾人都在遠處稍停,丹巴進帳包抱出了馬鞍和一條手工織成的粗羊毛毯,又到牲畜欄里牽來自己的馬,他為馬配鞍子,吩咐桑洛將毛毯搭在拉車的馬背上用繩捆緊了,二人的操作是那樣老到迅速,不一會就妥當了。也不用別人支派,丹巴就請探春踏著他十指交叉手心向上的掌中,一抬手就將她托上了馬,伯熊、茗煙怕她有閃失,上前緊抓住馬籠頭。又命丹珠先上只搭著毯子的馬,再讓侍書上馬坐在丹珠身后,叫她夾緊馬肚,雙手緊抱著丹珠的腰,也不用別人牽馬,丹珠就能熟練地駕馭。再由阿毛、興兒替換著抱孩子,一切妥當,也就靜悄悄地向北走去。丹巴在前引路,每每要遠離有人家的帳包,因常有人家養著狗。走近了牠會亂叫,約去四五里就折向東繞過北門又五里許,則由桑洛在前引路,走了一會略轉成東南向。探春在馬上,用眼四顧,也見不到郡城的影子,唯一能見到的是藍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在藍色天空的背景中,下方是黑乎乎的影子,探春知道那是南邊的重重疊疊的深山峻嶺,只見這黑影往西南高而遠,由南折向東北則顯矮了下來。過一會似聽到風吹著樹葉發出的聲音,認真一瞧近前就到了離山腳不遠的地方了。桑洛領著眾人繞過兩個帳包就到了自己家的帳包了,在桑洛的帶領下眾人進入稍作休息。桑洛妻子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身邊還睡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另一角有一塊舊羊毛毯隔著一張繩床上睡著的是桑洛的妹妹,約十五六歲。這姑嫂兩人已起身了,見來了這許多人有些發愣,桑洛也不介紹客人,即命妻子快捅開爐子,燒一鍋奶茶,妻子順從地去忙活了,他妹妹也跟著去幫忙。桑洛先將自己的馬鞍子拿來扔給丹巴,丹巴會意,就拿去給馬配上,他自己又去拿來一個土罐,找了些破毯子,羊皮角料和碎布,又找了兩三根約三尺長的有酒盅粗的樹棍,回頭叫茗煙、阿毛來幫忙,他從罐中抓出一把黏糊糊白色的生羊油,放在破毯子上,叫他二人繞在棍子頭上,二人這才明白是做火把,三人就干了起來。這時奶茶已燒好,就見這女人拿出五只倒合在灶臺旁的粗瓷土碗,這是她家僅有的碗了,各用勺注滿,第一碗她首先雙手捧著來到探春面前,舉過頭頂送上,也沒開口說什么,她看出來了這位唯一坐著的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定是位尊貴的夫人。探春慌忙站起來,也用雙手接過,說:“有勞大嫂。”桑洛,茗煙等已扎好了三個火把,在用碎布擦手,說:“娘娘別跟她客套,草地里放羊的女人她不懂這些?!甭犃诉@些,女人也不生氣,站在身后的侍書見此,就主動上前端起一碗給了伯熊,再去端來給了丹珠。丹巴已備好馬鞍子,進來了,他是熟人,就自去端了碗就喝,還從懷里掏出餅子咬起來。就這樣九個人用五只碗喝著奶茶就粘巴對付了一頓夜宵。見時已過午夜,探春起身告辭,桑洛女人還是沒說話,只是右手捂胸前并彎腰還禮送別。桑洛對她說:“送幾位要緊的客人過山,三五日就回來?!闭f著他拿了掛在壁上的火藥槍,和他打仗用的兵器馬刀以及一根家里用過的火把。茗煙見他拿武器,他也想到過山也不知會遇到什么,也想找件順手的家伙,四面拿眼一掃,見不遠處有兩把有一人高木柄的又長又帶尖的鐮刀,就去拿了一把在手,說:“大嫂這家伙也借我使使。”伯熊從懷里抓了一把碎銀子送到女人面前,說:“大嫂,給您添麻煩了,這點銀子你先用著吧?!弊詈筮€特別加了一句:“今晚你就當沒見著我們,什么也別說?!迸诉€是不開口,也不接銀子,只拿一雙大眼睛看著伯熊,桑洛見了說:“還愣著干嗎?爺給你的你就接著,我們要趕路呢。”女人才雙手接過銀子彎腰算是致謝。桑洛又對伯熊說:“爺放心,這里的幾家人對這事嘴可緊呢。走吧。”二人最后出了帳包,女人也沒出來送。見探春、侍書和丹珠都上了馬,他就在前領路,伯熊就叫茗煙和他二人一左一右抓緊了探春所騎的馬籠繩,又叫阿毛抓住侍書的馬籠繩,桑洛說:“一會兒進山,丹珠就下來一塊牽馬,上山下山馬累,只好一人騎?!迸d兒抱著孩子跟在馬后,斷后的是丹巴。沒多會桑洛家的帳包就消失在視線中了。后事如何,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