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男人們各自外出干自己的營生去了,姑娘也聚在后樓,專心自己的繡工活計。自前日蘇州運來這許多賞心悅目的衣裳,皆出之自己繡出的衣樣制成的,干起活來更上心了,似乎沒有閑功夫說笑。按昨夜房中商定,黛、湘二人來到前樓妙玉房中,見她正在將伯熊從西路帶回交她的古物歸類,每一件上都有一張箋紙。見她們進來了,說:“二位請坐少待,我這就妥了。”黛玉說:“姐姐這些東西還真當寶貝看待?這么精細?”“還真讓你說對了,有兩件還真精貴呢,都是上好的古物。”黛玉有意將話題岔開,說:“有姐姐在后面撐著,哥哥這古物鋪子就不愁興旺不起來。”又說:“明日得閑,姐姐也教教我們,讓我姐妹也長些見識。”妙玉說:“‘教’字不敢當,共同商榷或可充數而已。”“今日不成,因有一事要和姐姐商議。”黛玉說。“何事請講。”黛玉接著說:“瑞玉小弟來京也只數日,姐姐觀其言行,如何?”妙玉說:“我和二位一樣,與他也只初會數日,也還難說‘認定’二字,不過你既問我,也只能說個印象罷了。二爺雖年少,但令兄已委其一方商貿副手之職,想來決非只是任人唯親可言,再說只三五日,聽其言,觀其行,愚姐對其印象倒是頗佳的,這決不是我違心當面奉承。我已猜度出了,賢妹欲為紫鵑妹妹擇婿?”湘云一聽,驚問:“妙姐你是怎么猜得這么準的?”妙玉笑道:“傻妹妹,難道你沒見那天晚上為瑞二爺洗塵,你姐姐的不同尋常的言行嗎。”湘云略一回憶,拍手說:“可不是呢,姐姐是從來沒擠迫那位姐妹敬酒的,后來我也只是無心地說了一句玩笑話而已,不想也讓我說準了。”黛玉說:“既然二位都這么說,我心里也就踏實了,但現在且別明說。我已將瑞弟留下了,一來幫著張羅張羅衣裳店,好歹他在江南有過經歷,總比這里的人好使些;二來就是要再好好考察考察他,這可是一個人的終身大事,是萬萬誤不得的。”妙玉嘆道:“妹妹真可謂用心良苦了。”黛玉也嘆道:“姐姐當知我對你們這些生死患艱與共的姐妹怎能不‘用心’來張羅呢,要不把你們都安置妥當了,我到死都不會安心的。”妙玉、湘云急忙阻止她說:“妹妹(姐姐)你說到哪里去了,當初既來投你門下,也就是將此身交與你了。”黛玉順著她的話茬接著說:“現在可以告訴姐姐了,已得云妹首肯,擬將她配與金水兄,姐姐有何見教?”湘云也說:“妙姐姐,姐姐煩我了,要將我嫁人,你說那人妥嗎?”妙玉略沉思,正式說:“湘云妹妹,咱們都是知心摯友可謂情同手足的姐妹了,恕我直言,如今你已不是侯門千金小姐,王孫公子,門當戶對也不是咱們向往之所。冷觀這一二年,金水其人,貌雖遜潘安,才不及子建,倒也不失為一謙遜實在的干家。你姐姐是深思熟慮過的,我想該不會誤你。”黛玉接著說:“我還想著金水南方沒什么親人,就讓他留在京里,照管這些鋪子,家里也讓史家大叔夫婦老有所養,這可是兩全之策。我心愿是但等舅家事能有個了結,我和姐姐、哥哥總是要回江南的。”“果然如此。”妙玉說:“我猜度得如何?云妹信否?”湘云說:“兩位姐姐如此說,我也認了。”又說:“姐姐說話不許賴賬,必等你舅家事了了,你們才許回南邊。我看十年八年也無從了起。”黛玉說:“未必。”接著又低聲說:“朝廷新皇登基就兩年了,京城里整肅朝綱的事也己忙完,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差不多了,舅家,你家算是二等的,一等的親王、郡王連命都丟了的,不是有幾家嗎。如今的西王最得勢,他們又是親姑表兄弟,西海之敗,他是一定耿耿于懷的,朝中事定,我料其必思報這一箭之仇,且藉此戰功以提高自己的威望,要不如此,難以服眾,此事一二年內,最多三五年必有動靜。還有一兩個月伯熊還要西去,咱們得細細商量幫三妹妹的脫身之法出出主意才好。”妙玉接著說:“妹妹所言極是,我頗同感。”湘云有些急了,說:“要如此,三妹妹該如何是好呢?”黛玉忙打斷她的話茬,說:“這也不是三日兩日的事,再從長計議。眼下還有話跟姐姐說呢。”妙玉說:“我洗耳恭聽。”黛玉正色說:“如今我們這些好姐妹,鴛鴦、晴雯已有主家了,云妹、紫鵑也算定了,雪雁還小幾歲,過兩年也無妨。唯姐姐您,我可真頗費心思,今日咱們姐妹在閨中說這體己的私房話,姐姐是如何想的,不妨說與我姐妹聽,我決計全力為姐姐張羅。”妙玉聽黛玉說到自己的歸宿,已不似剛才那樣坦然,而只是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仍不見其開口說話,湘云心急了,忍不住說:“妙姐你說呀,就我們三個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姐姐為你可操了不少心了,夜里常和我說起,將姐姐接了來,擱在這里,覺著怪對不住你的,要想為你張羅婚事,又怕你不中意,還說更怕你惱了要離我們而去呢。其實她早就想跟你說了,就是不敢唐突,我要說她又攔著,怕我冒失壞了事,惹姐姐生氣,惱了可了不得。”這時,妙玉才慢慢抬起頭來,深情地說:“二位賢妹如此關懷,只有由衷地感激,想我妙玉自幼送進空門,漂泊天涯,園中結識二位,乃天緣如此。從前年賢妹邀我出庵,退下百納衣,門外車中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賢妹還記得否?”黛玉說:“當然。”妙玉說:“那就好,我料賢妹心中已有安排,且請明示無妨,我再無知也決不會惱,更不會離二位他去。”湘云搶著說:“我說什么來著?妙姐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用不著那么拐彎抹角,大家都是肝膽相照的姐妹,有什么不好說,我代你說了吧,姐姐想讓你做她嫂子呢。”這句話一出口,雖是妙玉早料定了的,還是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嘴里支吾著只吐出一個拖著長長尾音的字:“這……。”又沉默了。黛玉忙說:“這是我一廂情愿的妄想而已,我知道哥哥只是一味的忙著買賣生意上的事,純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庸碌之人,與姐姐的高雅、才智比,差得遠了。但有一條,剛才姐姐也說了,這事不成無所謂,請別介意,更不要棄我才是。”這是黛玉的激將之法,妙玉聽后,忙抬起頭來,面對黛、湘二人,正色說:“賢妹此言差矣,我看大爺卻是一正人君子,少時承嗣你家,漸長攢下這百萬家財,可從無為富不仁之劣跡,就入京這兩年,我觀其處處唯你是從,對自己潔身自好,一個人不論為官為民能如此者,我視其為坦蕩君子,恕我放肆,遍觀尊外祖合府能如此者尚未見其一,賢妹言令兄‘庸碌’,實太過了。反觀妙玉實是連出身都無考的孤弱女子,你們有叔嬸,有外祖兄弟,我可是一無所有,我能在此寄身,只全仗賢妹的寬厚大量,偷生而已,應是我妙玉高攀不上大爺才是正理。”湘云聽二人,笑道:“哎,瞧你二人也真滑稽,妹妹在‘外人’面前貶哥哥為庸碌之人。‘外人’卻在妹妹面前褒揚哥哥為正人君子。我看此事就這么定了。”又面向黛玉道:“姐姐,我說什么來著?還是我知妙姐至深,你卻過于謹小慎微,要不然,早就該叫嫂子了。”說得妙玉又紅著臉低下頭去,黛玉忙喝止湘云道:“云妹不可放肆,姐姐要惱了。此事姐姐允了,且放在我三人心中,容我與哥哥延請大媒求婚下聘,決不容絲毫輕慢。縱觀京中親屬仍以央請史大叔夫婦為媒最好,我兄妹上已無父母在,則由舅父母及哥哥生母共同主婚。云妹妹之媒由哥哥領金水至內城原兩府廊下文字輩夫婦為媒,一應籌備六月前完備,金秋九十月成禮,到時也將紫鵑婚事放定,容后再擇吉完婚。到那時,我就可放下心來踏踏實實的睡覺了。”妙玉此時對自己的婚事也無話可說,所以也就坦然下來。聽黛玉說安置了眾姐妹的婚嫁大事她就放下心踏實睡了,卻唯獨沒有提到她自己,妙玉倒有一種強烈的惺惺惜惺惺的感受,落落大方地抬頭,極其至誠地對黛玉說:“妹妹這兩年來,對我等眾姐妹所做的一切,各人都刻骨銘心地記在心里,俗話說大恩不言謝,前有鴛、晴、紅、藕、茗等人,后又放定了鶯兒、寶珠,今又為云妹、妙玉及紫鵑妹安排了歸宿,可就唯獨不見妹妹提過自己的打算,愚姐可倒很有些心中不安。”湘云也說:“妙姐幫我把心中的話也一起說了,姐姐自己也該有個打算了,總不能留下你孤身一人獨守。要不然我也不提什么婚嫁,就守著你,做個伴兒。”“你又胡說了。”黛玉忙申斥說:“我的事,夜里與你同榻說體己話也說過了,就是不明白,今日咱姐妹仨在這里我再向你們表表我的心。其實,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歸宿,哥哥也催問過,就我現在的安排,我想你們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明白了。可現在不能,要是也和你們一樣,在這里吹吹打打出嫁,十有八九要引出許多變故,要是這樣,我上對不起已故去的外祖母,也對不起舅家人和寶姐姐。我就成了這京里的一等罪人了。”妙玉不言不語陷入沉思中,而湘云則不依不饒地追問說:“這算什么話,你別打啞謎,明說了吧。”妙玉卻先說道:“你姐姐的心事,我怕猜著幾分了。”湘云說:“那妙姐先說來聽聽。”妙玉說:“我只是隨便猜度而已,我想咱們這三個宅子中的爺們就只有有恒,妹妹沒見代為操持了,又曾說過將來將伯熊、金水留京城照看鋪子。這里太醫、官醫眾多,怕有恒藝高遭妒,惹起是非,欲讓他跟大爺、本叔、仲熙等回南的話。再者,你若在此完婚是怕刺痛寶二爺至今解不開的情結,加重他的這種‘情癡’病,引起變故,則不可收拾了。不知是否?”妙玉一說完,黛玉即說:“知我者妙姐也。”又說:“有恒是怎么想的,我無從知曉,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罷了,況且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離京回江南。再說寶玉病中婚后都兩三年了,老祖宗仙逝,三妹妹遠嫁,兩府變故這一連串的切膚之痛,傷透了他的心,而今幸有舅父母同居一處朝夕相見,寶姐姐深知其秉性,故每每提心吊膽日夜廝守著,使他無法如往常在園之里那樣發作出來,可他內心已被壓抑得快要炸了,難道你們就沒看出來?他現在這半癡半呆的模樣不是很明顯嗎?往日,開朗豁達的性格哪里還有半點影子?我深信卻如妙姐所言,分明這是他對我的‘情癡’所致。當初也是鬼使神差,變成這個局面,我是小輩人,受傷害者,反要顧全別人,真是笑談。我一病不死,卻想開了,丟開了,也不怨誰,可他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妹妹還記得在園中為寶姐姐生日聽戲,我們兩人使性子斗氣,他費盡心思,多情地為我們兩邊圓場卻費力不討好,被我搶白了兩句,他回去寫了一偈是: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湘云說:“是這幾句,我記得這偈后還有一支《寄生草》呢,寫得是:‘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黛玉接著:“這樣的舉動言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要是再逼他,寶玉最可能是走四妹妹這條路。可以想像,舅母和寶姐姐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妙玉接著說:“妹妹說得都是實情,由衷而發,可這就真正誤了你了。”黛玉說:“比起他來,這也算不得什么,就算是還他這個‘情’字罷了。二位評說評說,如我此時此地談婚論嫁,不是在他心口捅上一刀嗎?”湘云苦著臉說:“姐姐說的這些,我倒無話可駁你了,可這張郎中他能知情專守嗎?”黛玉說:“這也無妨,他要是真有些悟性和情義就好,要是沒有這悟性情意,也就順其自然了。”至此,三人都沉默無語。稍停,還是黛玉先開了口,說:“我等之事且說到這里,要延后數日,哥哥他們正張羅著衣店的事,待開張后有了頭緒,我再與哥哥、本叔、金水他們說明,想來他們也不會有異議的。他們沒費精氣神,白得了我兩個大美人姐妹去,瞧他們怎么謝我,還有本大叔已得了兩巧媳婦去了,我還沒跟他算賬呢。”一番話說得二人又是羞紅著臉卻又帶著笑,湘云說:“好姐姐別說了,怪害臊的。”黛玉也順勢而止,說:“好,不說這個了,還有一個人,要向你們說明的,就是平兒姐姐,論年紀她比我們都大,當初我就將她安置去大舅母那里,照看巧兒,再幫著大嫂子料理套院的事務,這原就再合適不過了,按理她是咱們的人,以前,在璉二哥夫婦那里,表面上很有些臉面,可內里,你們是知道的,可就真正難為她了。我們結成八姐妹,沒把她算在里面,不是我有意疏遠她。要是另外為她張羅婚事,她是決不答應的,我想著要是璉二哥能回來,我們要他明媒正娶,用花轎抬了去,也不負她在鳳、璉二人間苦苦煎熬了這十幾年。也別讓咱們一會叫姐姐,一會叫嫂子了,什么時候璉二哥能回來,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湘云說:“姐姐這等安排真是妥當極了,她原就是咱們璉二哥的姨娘,巧兒就在她身邊長大的,鳳姐沒了,平姐做她的繼母,盡管放心,孩子準吃不了虧。”黛玉又說:“再就是二舅母、大嫂子身邊還有幾個和咱們年紀相當的丫頭,如素云、秋紋、麝月、彩云、彩霞。和你的翠縷幾個,我也算計了,等西路三妹妹,北邊大舅舅他們兩處的事了了,買幾處房子,他們各自有意的,就成全他們,然后留在京里各店鋪做伙計。原來南邊來的伙計陸續回南去。哥哥和大叔似乎沒想著這些本早就該做的事。”妙玉也贊嘆道:“妹妹真是用心良苦。”黛玉說:“姐姐知道,咱們店里這些伙計,不少都是父親在世時,荒年收容來的孤兒,和人家店里雇的伙計不一樣,父親過世了,就是本叔領大了他們,就像他自己一樣,是父親收留栽培的。娶妻成家都得為他們張羅,所以這些人都從心眼里服本叔。”又說:“本叔自己卻從不自持功高而欺主,獨斷獨行。所以上下內外,都極尊重他,敬服他,就連他的兩個兒子以及有恒、金水,還有揚州、南京各處的管事之人皆如此。”妙玉說:“以前不知道,這兩年所見,這位總管大叔的言行舉止,確實讓人敬仰。”妙玉又接著說:“從你們林家的興,和賈、薛兩家的衰,不就能悟出很多道理嗎,這都該是警示我等后人,什么該所為,什么該所不為了。”三人在房中推心置腹地交談,也不覺已至中午,鈴兒進來說:“三位姑娘,中午飯已備好了,請后樓去用飯吧。”三人才起身去后樓。黛玉見鴛鴦不在,忙查問,晴雯說:“身子覺得不爽,還吐了,回去躺下了,說不想吃,別去叫她。”午飯后,黛玉不放心,就同妙玉、湘云、晴雯從腰門去了中宅后樓鴛鴦房中省視。剛到樓梯口,就見鴛鴦外房仆婦田嫂端著一個銅臉盆下來,見眾人來了,說:“姑娘們、二奶奶來了,請上去瞧瞧我們奶奶吧,剛才又吐了,大爺、老爺都沒回來,我瞧著怕是有喜了。”眾皆驚喜,晴雯說:“你怎知道的,胡說。”田嫂說:“好二奶奶,不怕你怪罪,我有孩子時,也是這樣的。”黛玉也沒多問,就說:“你先忙去吧。”打發她去了。四人進了鴛鴦房中,內房兩丫頭忙搬過椅凳來,又去倒茶,大家也沒坐,黛玉就問:“姐姐怎么了,這會好些嗎?”鴛鴦靠在床上,精神還照舊很好,笑著說:“姑娘們坐下說話,沒什么,請放心,也不知怎么的,平白的就想吐,昨日有過一回,今日這就兩回了。”晴雯說:“瞧你好好的,怎么就吐了呢,早飯和你一塊吃的,我這不是沒事兒嗎?田嫂說你懷上孩子了。”鴛鴦忙說:“別信她亂嚼舌混說。”黛玉說:“不管怎么,也大意不得,你且安心養著,我們這就差人去把大叔、伯熊哥和有恒都請回來,再說。”又吩咐四個丫頭,小心伺候著,就去了。才到中宅樓下,湘云就問道:“晴雯姐姐,你們是一日成的親,你怎么不吐呢?”黛、妙二人笑了,晴雯急了,紅著臉,申斥說:“好你個千金小姐,女兒家家的,你都說些什么呢。”湘云忙央吿說:“好姐姐,好嫂子,別嚷嚷,我只是跟你鬧著玩呢。”四人又回到東宅,沒上樓,而是來到前宅后廳,叫人找來林之孝著人去請本厚、伯熊和有恒立即回來,有事商量。不到一個時辰,三人先后回來,上了后樓,也不知何事,各問情由,黛玉告知原委,就又一起來至中宅,連紫鵑、雪雁也過來了。至樓上,有恒說:“請舅舅、姑娘們中廳待茶,伯熊兄領小弟至房中為嫂夫人把脈問診。”伯熊領有恒至房中,見鴛鴦擁衾坐在床上,鴛鴦忙說:“我沒什么病呀災的,驚動有恒了。”有恒說:“嫂子氣色很好,諒無妨的,既來了,且請伸出手來,小弟胡亂把把脈,也讓舅舅、大哥他們放心些。姑娘差人來沒說緣由,空身就回來了,請用一件不穿的衣裳圈起來,權當手枕。”丫頭見說,幺妹即從床后取來一件衣服,圈起來,放到床沿,鴛鴦再稍睡平些,將手伸到衣圈上,有恒三指按脈,約一刻,才開口問鴛鴦:“何日才有吐酸水這癥狀,還有什么不同往常之處。”鴛鴦答道:“昨日午前才有一次,今日已兩次了,這近三五日倒有些厭食,總不想著要吃。”有恒聽后又說:“嫂子恕小弟放肆,但我是郎中,不得不問的。”鴛鴦沒加思考,也不知他要說什么,就隨口說:“您請說,無妨。”有恒說:“嫂子這兩月女人的例事按時來過沒有?”鴛鴦一聽他問這事,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輕輕說:“上月來了,這月早過了卻沒來。”有恒聽后,就站起身來說:“這就是了。”忙拱手施禮說:“小弟恭喜大哥大嫂,嫂子這是喜脈。”伯熊喜形于色,說:“真的嗎?”“小弟這點能耐還是有的,不過,嫂子此后頭一件是要隨時日冷暖增減衣物,切勿受了風寒,也別過于勞累煩心就好了,能吃就吃,可也不必過于保養,無需開方吃藥。這吐酸水之癥,過不了多久,就自然消了。”說著就告辭出房來到中廳,其實他在房中說的話,湘云在房門外都偷聽到了,這一次晴雯倒沒有搶在前面跟她一起去偷聽,一則公爹在此,二則已聽田嫂說是有喜的,怕湘云取笑故沒上前。這消息湘云搶在前面在中廳傳開了,本厚也是樂不能耐,一等有恒出來,搶先問道:“如何?”有恒說:“舅舅要當爺爺了,可喜可賀。”本厚急著問:“你且說說該如何調理?”“一切如常,不必著意補養,只需特別關切冷暖就成。這才初顯,總要到年下年后舅舅才能抱孫子呢。”有恒說話輕松,這是他對癥下藥,對人施診的一種獨特方法,因伯熊夫婦是初為人父(母),本厚也是初為人祖,得訊后這種忐忑不安的心理是顯見的,又是自家人,自己也是憑醫道、醫徳行事,無需故弄玄虛作騙人錢財的勾當。見如此,黛玉說:“有有恒兄我們就放心了,但大叔明日就去中人處再找一個三四十歲有過多胎生育經驗的人來,放在姐姐身邊,好隨時照看些,雖說如常,到底大意不得。”本厚答應了。這時伯熊才從房中出來。湘云、紫鵑見他出來,就一涌而入,晴雯、黛玉、妙玉等也都跟著進了房內,來見鴛鴦。外面只聽見房里女孩兒們嘰嘰喳喳聽不清說些什么,一會又發出銅鈴般的大笑聲。本厚父子和有恒就先下樓去了。只說房中,黛玉、湘云不停地問鴛鴦感覺如何,想吃什么,田嫂插嘴說:“姑娘奶奶們請放心,在我們鄉下莊戶人家,地里家里活多,產婦要等肚子疼了,才丟下活爬到炕上去生孩子呢。生完了,沒幾天有的就下炕了,這可就落下一身的病。”黛玉說:“這生孩子,本來就是你們做女人的一難,在貧困之家就更不濟了。今日起,你們四位可得格外精心些,我把姐姐全托付你們了,你們各家的事,我們也知道些,姐姐決不會虧待你們的。”桂花、幺妹、田嫂等四人齊答道:“請姑娘放心,我們定會盡力。”眾人再三叮囑好生保養才辭出。但等到了東宅院中,湘云忍不住拍手說道:“這下可熱鬧新鮮了。”黛玉問:“怎么講?”湘云說:“姐姐你想,這些時咱們常拿小紅、齡官說笑,等到八月她們都要生孩子了,該叫咱們老姑姑,可今日倒好,鴛鴦姐姐年下才生孩子,哪有這表叔后來到這世上的,你說這不新鮮嗎。”黛玉說:“那有什么,沒聽人說過,還有拄拐杖的孫子,睡在搖籃里的爺爺呢。”湘云說:“到底那是別人說的,可這是咱們親歷的。”晴雯搶白她說:“就你想得出這些古怪話來。”
這日傍晚,男人們除有恒,其他人都破例地到掌燈時才回來,晚飯后又上后樓。今日話題是明日衣裳店正式開張的事。祥玉說:“真沒想到衣裳店會這么紅火,這兩日還沒開張呢,就擠滿了人,有人竟拿著衣裳不放手,硬是要買了去。三間的店面,原想店堂里有四個伙計一個賬房,后間庫房兩人就夠了,看這架勢,今日又添了四五個去了。”本厚說:“我粗略估算了,這次才來了六七千衣裳,按這兩日的勢頭,一天也得賣出一二百,滿算也就三個月,到時正是夏秋之交,是個旺銷的檔口,得趕緊派人江南去催貨,就是有現貨,一個來回的路程再快也要四十日,弄不好還要脫銷呢。”黛玉說:“聽哥哥、大叔這一說,我們心里很高興,這一年多大家沒白忙活,我看店還沒開張,一切都難預料,且等明日開張了,請哥哥、瑞弟、大叔、金水、伯熊兄輪流去照看兩日,聽聽買家是怎么說的,然后再作定奪也不遲。”眾人皆說如此甚好。今日午后鴛鴦也沒過來,黛玉又要伯熊遲出早歸,以便隨時照看,又請有恒每日都要親臨問診,還要林之孝陪本厚親自去中人處挑選一老成中年傭婦。各答應了才散去。
第二天是新衣店開張的日子,祥玉兄弟兩、本厚父子仨加上金水一早就去了。一整天,天都黑了才回到家里,草草吃完晚飯就去了后樓,姑娘們都在這里,等著聽消息呢。祥玉一上來,就說:“了不得,都累壞了,全身都散架子。”瑞玉說:“店里人擠得都動彈不得,晚上都沒法上板打烊了。”本厚說:“這頭一天,就賣了二百三十六件,明日怕還要多些,十幾個人在店堂里應付,飯也吃不上了。我真佩服姑娘們想的這主意。”三人一個接一個說個不停,黛玉忙說:“大叔、哥哥們辛苦一天了,快請坐。”又叫鈴兒、水妹等送上茶水。眾人都在為事業上的成功而興奮著,歡笑著,一連幾天都是在這種氣氛中過去的。至第六天晚飯后,再次聚會時,祥玉沉不住氣了,說:“六天就賣掉八百六十件衣裳,照這樣下去,脫貨是免不了了,必得立即派人回南催貨才好。”瑞玉說:“還是我回去,和淵叔設法,再擴大繡莊的范圍才好。”本厚說:“瑞二爺暫且別走,店里的伙計做這買賣還不大在行,還仗你幫帶幫帶呢。”伯熊也說:“我們開口說話,不論蘇州話還是京片子,都帶著揚州味,二爺和幾個伙計在店里待客做交易,用的都是純正的蘇州話,特受許多買家的推崇呢。”黛玉也說:“瑞弟暫時且別回去,過些時,我要有事寫信拜望二媽呢。另外,這半年,我們又有了一些衣樣完成了,還增加了孩子、老人的樣式,要你帶回去呢。”
衣店開張半月已賣去二千一百多件套,時已三月初十,這才由祥玉親自寫信,差兩名瑞玉帶來的伙計趕旱路南下催貨去了。才過去半月,不料想,江南又來了三船衣貨共六千之數,祥玉等喜出望外,接如淵信,說:衣貨銷路看好,已擴大繡坊規模,料京都貨量不足,現趕運來一批,以后二十天至多一月將定期運達,望勿愁。并告知,除蘇州本埠及京都外,南京、杭州也已設店開賣。揚州、無錫及濟南也想設店,但貨源有限只得暫緩。眾人得訊皆歡欣不已。信中還說去西路之茶、絲綢貨將齊備,預計月底前啟運。眾人又贊如淵辦事周全。至此衣店之事一切已步入正軌,祥玉兄弟等也稍有空閑。這日晨起,黛玉就差雪雁至前廳傳話,說:“姑娘請大爺、二爺、大叔、大管家和李爺中午早些回來,用飯后,請到中宅后樓廳用茶,有事商量。”眾人嘴上答應著,可心里各在猜測,黛玉又將有何動作,因事先無半點風聲,總猜不透,但總有一條是堅信不疑的,就是她又有什么好主意了。隨即各自出門,料理各自的事務去了。這些時,鴛鴦妊娠反應已平和,又和晴雯來東宅參與繡工,這日早餐后又來了。二人卻被黛玉叫到房中低聲告知,今欲為妙、湘、紫三人提親之事,二人驚喜,黛玉忙阻止,命且勿聲張,等妥當了再道喜不遲。等三人出了房來到中廳,卻不見紫鵑、湘云,黛玉問起,眾答去前樓妙姑娘房里去了。黛玉心中明白,這是昨夜已與她們提起今日之事,故三人有意回避。
午飯后,按約定黛玉只帶了雪雁和鴛鴦來到中宅后樓中廳,祥玉兄弟、本厚父子和李金水已早一步到了,鴛鴦命丫頭們上完茶,悉數遣到別處去了。黛玉這才開口說:“這日請大叔、兄長們過來,要為哥哥、金水兄作伐為媒來了,哥哥今已二十六歲,按常規人家,這已該是孩子都會學步的年歲。”黛玉才說了兩句,祥玉就打斷她話頭說:“妹妹用心哥哥我領情了,早幾年,在蘇州就有人提過此事,我當即就說過,要論婚嫁,我必等妹妹出閣了,才可議此事,否則我怎對得起妹妹親生父母。”也不等祥玉說完,黛玉也搶過話題說:“哥哥且聽我把話說完,再請大叔、哥哥們評議評議。”本厚說:“對,大爺且別急,聽姑娘說完再商議不遲。”黛玉說:“我不是沒想到自己的終身寄托,而是在舅家這些年,內中有這種種的原故和現狀,我決不能只顧及自己,而不顧及舅家人。”黛玉也推心置腹地將與寶玉以及舅家的一段情感糾葛敘述了一遍。又說:“要我出閣必得三二年后,離京回南了方才妥當些。大叔、哥哥們覺得我說的是否實情、在理?”本厚說:“姑娘說的句句實情在理,老奴這兩年也感覺了些,就年初我兩孩子成親時,在酒席上寶二爺雖不算失態,其情景兒著實有些異樣,后見從內宅出來一位姑娘,像是寶二奶奶身邊的,急急與蕓、薔二位小爺耳語了幾句又進去了,此后,這二位就一直不離他,護著他,哄著他。上次瑞二爺去拜訪,他也將二爺當東府的什么親戚同窗好友。如此,可就誤了姑娘了。”黛玉說:“我在府里近十年,上從老祖宗下到眾奴婢都待我不薄,我怎在這時候再添亂,傷了他們的心呢,要有什么好歹,我的罪就大了。”一席話說得眾人無言可辯,這就轉入正題。黛玉說:“我已私下說通了,將妙玉姐姐配我哥哥,論才智品貌,是我這些姐妹中一等一的人物,哥哥該不會看不上吧?”祥玉一聽此言,心里早樂開了,可表面上還是裝出不安的樣子,說:“人家看得上我這凡夫俗子嗎,妹妹這可不是兒戲,別強求人家。”黛玉說:“這你放心,哥哥的事就算定了。金水哥我將湘云妹妹配你,該不會拒絕吧?”一句話,說得金水猛地跳起來,連說:“好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一邊說一邊雙手亂搖,黛玉說:“怎么?我妹妹配不上你?”金水又說:“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金水慌得有些語無倫次了,又說:“姑娘,你是知道的,金水自小是個荒年棄兒,老爺太太大恩收養了我,才活到今天。大爺、大叔教我些買賣上的事,我勉強的應付下來,我有今日,全是老爺太太、大爺、大叔給的。史家小姐可是個千金之軀,金水實在的高攀不上的。”黛玉說:“你也不必過分菲薄自己,且聽我說,我妹妹自幼沒了父母,由叔嬸養著,靠祖宗留下的那點功爵俸祿過日子,如今是什么也沒有了,這談什么高攀不高攀?我也知道你江南沒什么親人,以后就留你在京里和伯熊兄共管這里的買賣。成親后,還要你供養史家大叔、嬸娘,為他二老養老送終呢。”金水還是不敢想像這桃花運會落到他的頭上,說:“這孝敬老人我是能擔承的,我倒是想孝敬,可小時候鬧大水,娘老子沒法,就把我棄了。可……。”他還想說些推辭之言,倒是本厚阻止了他,說:“你就別推了,那里姑娘已與史姑娘說妥了,你還能說出點啥來?只是今后要真心實意地待人家就是了。”幾句帶有長者威嚴的話出口,金水就沒什么可說了。就此議定,這邊祥玉央史大叔夫婦為媒,伯熊說:“妙姑娘現在東宅,這說媒就在本宅似欠妥。”祥、黛等也覺不慎重,正思量,鴛鴦卻冒出一句,說:“到不如讓妙玉妹妹拜公爹為寄父,說媒、成親那兩日就在這樓下行事不就成了嗎?”黛玉兄妹齊說:“極好,極好。”至于金水的媒人,黛玉說:“叫林之孝大叔、蕓侄領著哥哥和本叔、金水兄去內城廊下求賈效表舅夫婦做個現成媒人。定在六月前放定,九、十月成親。”黛玉又說:“這兩件事一切都和大叔娶媳婦一樣,所不同的是我沒有父母,就請舅父母和哥哥的親娘來京共同主婚。順便要請二媽親自瞧瞧我為她挑了一個小兒媳婦,不知她老人家中意否?”這句話說得瑞玉漲紅了臉說:“多謝姐姐操心,我還小呢,推后幾年再說。”黛玉說:“這件事原不急,紫鵑妹妹那邊我已說了,她和我廝守這十年,成了生死相依的好姐妹,她的事我還能作個主,你雖有哥哥在這里,卻還有母親在蘇州,必得她老人家首肯了才算。等你們這些姐妹兄弟的大事成了,我的心就放下一半了。還有一半就是舅家事,西邊三妹妹那里算來最放心不下,再有十天半月就可去人了,我正犯難呢,鴛鴦姐姐現有身孕,伯熊大哥是去不得了,茗煙還太年輕,這件事太重要,再換誰去,我還沒拿定主意呢。”黛玉話音一停,本厚、伯熊、鴛鴦三人齊開口要說話,還是讓本厚先說了,“姑娘別再操心了,還是讓伯熊去,媳婦這里盡管放心,過兩天那伺候孕婦的婆娘就要來了,家里這許多人,還有有恒天天的看護著,大可不必換人。”伯熊接著說:“換人的念頭,姑娘別再提,那里我已去過兩次,有了一些熟人,一切都有了頭緒,順當得很,盡管放心。”鴛鴦也說:“我好著呢,姑娘還是讓他去,大家還放心些。”祥玉也說:“就讓他去吧,他去讓人放心,這話一點不錯,家里的事,咱們精心些就是了。”黛玉見眾人皆如此說,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后事如何再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