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賈氏族人十六七人午前來到會館,在四進屋中廳,由祥玉為東,先用過午飯,再移到后樓下中廳,一邊喝茶,一邊商議賈母,鳳姐后事。黛玉則由眾丫環用座椅抬下樓來,參與商討,因在座的有兩位文字輩長者,就公推他兩人主持,商議的結果是入斂的事不能等,而也只是入斂不下葬,等親屬子孫親自敲釘下葬,明日就請饅頭庵主持擇日,棺木要選好些,除族中人,只邀約史薛兩家,多請僧尼超度,牌位只明寫“賈門史氏太夫人”因已抄家革銜,故不敢再用官銜。祥玉兄妹再三表明,多請族人勞動主持,一切花費均由他兄妹承擔。議事均很順利,因此事并無風險,又不用自己花錢,對外只稱小發喪,今后再等親丁定奪,故族中一切親友皆謝絕,這就好辦多了,黛玉兄妹原意也就如此,決不招惹閑非。祥玉當即命本厚取出現銀千兩分交賈璜,賈琮,賈芳等負責采買孝布用物及雇各家車馬,一半交賈珩,賈瓊,賈蕓賈芬等負責去饅頭庵請主持擇日并聘請僧尼及紙燭等,而挑選棺木之事則由祥玉,賈?,賈瓔,賈芹,賈蕓等負責。負責照護各家女眷之事,指定由林之孝及周瑞女人等領現未放出的丫頭們負責,林之孝等男丁負責這一天眾人之飲食諸事,總管事務的是本厚父子三人。一宿無話。第二天各自去操辦份內之事,祥玉則帶著本厚,賈?等去了內外城的幾處壽材店,作了一番比較,初選了一副內在上乘實料而外不顯赫的壽材,和一副略次一些的,是為鳳姐選的。傍晚還去專門征求了文字輩兩長輩的意見,也告訴了黛玉,她也深為同意這內實而外不揚的做事原則。
晚飯后,各路管事之人,又聚后樓,賈珩,賈蕓說已請主持選定五日后的二月十六,她說本庵才二十一個徒弟,她答應明日去請牟尼院,水月庵的姑子,總共是四十八位,算老太太是三十六個,二嬸子十二個,由她主事,念三天的經。賈璜等還帶來兩疋白布,說該買的都買了,有些不能久放的東西,都定下了,用時即去取。老輩嬸子們說,這孝衣最好是自己做,所以各家都發了白布,因沒有親丁,這就沒買麻絲,族人都是全身孝衣,這里只表叔姑姑二人,其他只需孝帽,腰帶,女人用白線結花就成了。紫鵑說:“我也是全孝呢?!逼絻海种⒌热苏f:“對,姑娘是老太太親口許的干外孫女呢?!弊詮镊煊褚姷竭@拿來的白布就沒開口說過話,男人們都下了樓,平兒,林之孝媳婦知道黛玉是觸景生情,這哀思之心已表露出來了。平兒就說:“姐妹們,天還早呢,咱們就做起來吧。”又對黛玉說:“姑娘該累了,紫鵑姑娘就先陪姑娘回房吧?!闭f著給紫鵑丟了一個眼色,紫鵑會意,就走過去想扶黛玉起來,邊說:“我扶姑娘回房吧,我也累了。”黛玉沒有起身,只說:“不?!鄙焓帜昧艘粔K布,這眼淚就已經下來了。眾人啞然,又不知怎么勸解,十幾個人皆木然不知所措。此時的黛玉腦海里想得很遠,很深。當年進榮國府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又新死了娘,后又父親病故,老外婆說是移來嬌花依松栽,多年來,就這樣依傍著過來了,自己也沒別的想法,就把她老人家當著是唯一的依靠,可這以后的日子,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哥哥來了,自己病危出園子,外婆哭著說的一句話,“還指望你給我穿白送終呢?!摈煊袷强坦倾懶牡挠浀媚兀肋@話的含義,是真正的語重心長呀,更有鴛鴦說,她老人家臨死,還喊著母親的名字,這更見其心了??扇缃駷橹榇餍⒌淖訉O,卻一個也不在身邊,想到這里,黛玉這眼淚流得更多更快。還是紫鵑先開了口,說:“姑娘要哭,就大聲哭出來,別悶在心里才好。”晴雯也說:“姑娘的心老太太是知道的。”這眾人才跟著勸說,平兒,林之孝媳婦也說,老祖宗也高壽八十三了,姑娘要節哀,自己保重才好。過了一會,黛玉情緒平靜了些,黛玉說:“姐妹們,咱們動手吧。”眾人這才兩人一對,三人一組地干起來,當然干這種活,沒有了常有的說笑,戲鬧。不知誰先發現了鴛鴦雙手扶著墻壁慢慢地移著步子走出西房,珍珠搶步過去扶住她,說:“姐姐睡得好好的,你出來干嗎?”鴛鴦說:“這種事我能不干嗎?”平兒說:“姑娘還沒大好呢,還是歇著好?!兵x鴦說:“沒事?!摈煊裾f:“都別擋她,讓她坐著一起做吧?!币恢敝辽钜惯@群女孩子將這眾人所需的孝服都做好了。
第二天近午,賈璜,賈芳等來報,這時只有黛玉在家,兩人上樓來,告訴一個不好的消息,說:“今日早起,去薛史二家知會,薛姨媽說,身子再不好,當日一定得去的。后到史家,見大門關著就叫門,門上一人開了門,見我們說了,就進去稟報,一會又出來說,五天前,就有官府來傳圣諭,命:閉門思過。去不得了。所以,我們也沒敢進去,就回來了。”黛玉說:“這史侯也在劫難逃?怎么也落在其中了呢。”紫鵑,晴雯忙說:“怪道史家云姑娘好些日子沒來了?!摈煊衩Z璜,賈芳說:“哥哥,大侄們此事不可外揚,只是暗地多多打聽著還有什么變故沒有。”二人答應辭去。至此,黛玉心中又多了一件煩心事。
三日后,已是二月十五,晚上祥玉,本厚父子及有恒再聚樓廳,祥玉說:“明日四更即要起床,天明就得出城,這個日子,我也不能說勸妹妹在家養著的話了,鴛鴦,晴雯姑娘也是如此,我讓人約了四頂小轎,周姨娘年大些,車子坐著累人,所以你們就坐轎去,其余就坐車去。幾下里算來,要有兩百多人,要算吃飯的怕要有三百多,等佛事做完,就要起更才回來。明日人多,庵里房子不寬,只要了兩個房,備著你們和幾個年長的嬸子姨媽們歇息之用,大家多帶件衣裳才好?!庇泻阋舱f:“姑娘自己清楚,三位身子虛弱,照醫道而論,本不宜出行的,兄長已說了,既如此,請備好些參湯用暖壺溫著帶上,我也另備些丸藥,還是有備無患為好,尤其晴雯姑娘千萬不能再受風寒著涼?!比朔Q謝,答應。紫鵑,平兒,雪雁和珍珠等分配兩人專門的看護一個。黛玉又告訴哥哥,史家不得來了,說奉諭旨閉門思過,祥玉說,只得等后日再細細打聽了。
第二天,天尚未亮,眾人均已起床,連連的梳洗,用了些早點,紫鵑,珍珠,水妹各拿來一碗參湯,讓黛玉等三人喝了,黛玉還問姨娘用過嗎?紫鵑說,在樓下也有了,她在樓下等著,說就不上來了。伯熊已在樓下問,姑娘們妥了沒有?車轎已備好了。紫鵑答道:“妥了,這就下來。”今日所有的女孩子一律都是素衣素裙,頭帶白花,腰系白帶,黛,鴛,晴三人除穿著棉衣裙外罩連帽風衣。
周姨娘,平兒二人昨夜表明,自己雖非正路主子,也是爺跟前的人,現下雖承姑娘救出買來使喚,決心今世就只伺候主子姑娘,斷不再有別的想念,故求姑娘也許她兩穿全白孝衣為老祖宗送終,黛玉說,我原不好說讓你二位全孝,今你們自己說了,當然也不好阻止。二人稱謝。忽然,小紅流淚跪地說:“求姑娘也許我全孝為二奶奶送終,我原不配,奶奶生前把我當人,還要收我為干女兒,原是我說了我娘才該是這個輩分呢,才罷。如今,我只是想,可憐二奶奶這時候,丈夫在牢里,巧姑娘全無音訊,娘家就更不談了,就這樣孤零零的,實不忍。求姑娘權當我替巧姑娘送她母親穿這身孝,也不枉奶奶生前對我的恩典。我知道她的一些作為,愧對了姑娘,姑娘是寬宏大量的人,別記恨她。還有一層,我決不是趁這時候,變作法子,想往主子堆里爬,要有這個心,我都成什么人了。”鳳姐生前就欣賞她這張巧嘴,如今也就憑這,為自己掙來穿白送終之人。黛玉忙說:“好妹妹,你起來,你有這份心,我們知道,可我是不能要別人這么做的,你娘還在這兒呢?!绷种⑾眿D說:“好姑娘您就答應吧,使得的。”所以這后樓就有了五個全白孝衣之人。下樓上轎車,會館里就有男女五十多人,加上幾處未散去的男女下人也有三四十人;出城二十余里,天已大亮,這才到了饅頭庵。因人多,庵里施展不開,所以這庵前場地兩邊臨時撘起了兩排敞棚,一邊是做飯燒茶,一邊是下人吃飯歇腳之所。前后不久,賈氏宗族大批人馬和薛姨媽,薛蝌,邢岫煙夫婦也到了,先就在兩間客房中就座,今日這種氣氛中,也只各自問安,相見并未談及其他的話題。不一會,經堂中傳來法器鳴響,眾女尼頌佛之聲;一聽這聲響,這兩間房就更沒人說話了。一會本厚,賈蕓進來說:“主持師太說,吉時就到了,請大娘,嬸子,姑姑和姐姐們去占香磕頭,就要請靈入斂了。”一句話,眾女眷都已陰沉著臉,眼淚已紛紛奪眶而出。因人多,本厚,賈蕓等忙著招呼,分男左女右和輩分先后,文字輩在前,后是玉字輩,再后是草字輩,沒實差的下人們只好在外天井院子里行禮了,四十八名女尼全身袈裟,僧帽,手執法器,只得靠墻相互緊依著閉目高誦經文,主持師太傳法諭給貼身佛婆,再傳給本厚,賈蕓,二人再高聲傳于眾人,第一道法諭是:“進香?!边@就由前排文字輩賈效,賈敦二人進香,此時女眷的哭聲已由嗚咽、抽泣進至哭聲;第二道法諭是:三叩首,這哭聲又提高為哭嚎;第三道法諭是:請靈正寢。諭畢,早有專請的四名喪伕,上前抬起賈母遺體,慢慢放入棺中,此時哭聲又提高至嘶嚎了,先是黛玉已語無倫次,只有嘶喚著:老祖宗,外婆兩句,等傳諭蓋棺時,黛玉忽覺得喉管中有一股氣上涌,知道不好,忙用衣袖捂住嘴,還是按捺不住,一口噴了出來,半個衣袖都染紅了,隨即軟癱在地,驚得左右紫鵑,平兒等又大喚姑娘,女孩兒中一陣騷動。趁人不備,不遠處鴛鴦又猛地站了起來,喚道:“老太太!慢走,我跟你去!”說著就推開前面的人,要用頭去撞棺前的供桌,虧得珍珠早有所防,立即死抱住她一條腿,鸚鵡拉住她的衣服不放,鴛鴦急得用嘶啞了的聲音大叫一聲:“老太太?!本筒皇∪耸禄杷肋^去。又是一陣的驚呼。這邊急壞了祥玉,有恒忙走過來,也顧不得許多了,有恒一邊走去,一邊高喚,把林姑娘快放到床上去,灌點參湯,又喚快按鴛鴦姑娘人中。林之孝媳婦較年長些,有些膽識經歷,忙走過去用拇指緊按她鼻下上唇,好一會,才醒過來,也命丫頭們抬去灌些參湯。有恒和祥玉跟過去,見黛玉已醒,有恒說:請姑娘自己保重,這一來,幾個月的調養怕要白費了。有恒自找一凳坐在床前,就給她把脈,又查看了孝衣袖上的血跡,說:“還好,這是姑娘哭嚎過度,喉嚨嘶裂所致,并非舊疾復發。”祥玉急著說:“妹妹千萬的保重,對老祖宗之事,我們一定的盡心盡力就是。還要怎么做,你盡管說,我一定的依你就是。”此時,黛玉平靜了一些,流著淚,微開雙眼說:又讓哥哥受驚了,請放心,我無妨。有恒又去給鴛鴦把脈,見脈息較急,就勸慰說,姑娘要想開些,順變才是。鴛鴦也說:“謝張爺?!边@時外面鳳姐也已蓋棺。雪雁,水妹兩面架著晴雯進來,一進門晴雯就嚷嚷:“你們別這樣,我說過,我還沒活夠呢,要去我跟你們一塊去?!弊嚣N埋怨她:“瞧你,勸人也沒這么勸法的,你自己去養養神吧。”晴雯也不搭理她,走到黛玉床前說:“姑娘別這樣,老太太都八十三了,算高壽了,可我們二十三歲還差一二年呢?!摈煊裾f:“好妹妹,我聽你的,自己也歇息會吧。”晴雯又走到鴛鴦床前說:“好姐姐,你也聽我說:”老太太在的時候,咱姐妹兩在她老人家身邊長大,咱知她的恩,我們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她老人家的事,也沒說過一句對不起她老人家的話,如今,林姑娘把咱們救出來,好好的活個人樣來,也就對得起她老人家了?!白嚣N說:”晴丫頭這話可是正經話,姑娘,姐姐該是這樣才對?!傍x鴦含淚說:妹妹說得是,你歇著,千萬別著涼?!边@時,薛姨媽由岫煙扶著進來了,還有幾個文字輩,王字輩的婦人一起進來探視,黛玉忙說:“大娘,嬸子,姨媽,都快請坐,都讓你們受驚了,剛才大夫說只是喉管里出了點血,將養兩日就好了?!币晃晃淖州叺拇竽镎f:“姑娘的孝心,我們都見了,老太太都高壽八十幾了,該享的福,她都享用過了,該受的罪,就讓該受的人去受?!毖σ虌寗t說:“姑娘,這時候還能說什么呢,只請姑娘千萬的保重才好?!摈煊駥Ρ娙苏f:“請大娘,嬸子,姨媽嫂子們放心,我會聽勸的。對府里的事,大家的事,我還會盡力的。”這個時候,薛姨媽等也不便再說其他的,只是勸慰二人保重身體。一會有丫頭來請用飯,各自退去。紫鵑,雪雁,珍珠等堅持不離開,平兒出主意,就在房里七八人胡亂吃點算了,就與水妹等去廚房自取。這時,忽然走進一個女尼,眾人并不在心,但等她去了僧尼用的,近似風帽的僧尼帽的時候,這才發現竟是妙玉,妙玉先說:“林姑娘,久違了?!摈煊耋@喜,叫道:“呀,是妙師鶴駕降臨,快請坐。”妙玉說:“不必,今日只來問安,也只跟姑娘說一句話,這生死有命,難道姑娘也不能解?萬望善保玉體才是。阿彌陀佛,告退了。”說罷,戴上僧帽,轉身欲去,黛玉忙喚道:“妙師請稍待,我也只有一句話,務請庵中屈尊數日,待我俗事稍緩,即親往造訪,大師萬勿云游才是?!泵顜煷鸬溃骸耙欢üШ?。”就出了房門。妙玉是應牟尼庵主持之請,同來共參法事的,因在大觀園與賈母,特別是黛玉結緣非淺,故也就爽快地答應了。一整日的佛事,至晚飯后近起更才完成,賈氏族人和祥玉,黛玉,才至靈前辭別,這次黛玉,鴛鴦雖仍悲傷,但比前好多了。這就與本厚,有恒等大批人馬回城,只留下伯熊,賈璜,賈蕓和十幾個男家人處理結尾事務,再不必細說。至會館夜已深,一宿無話。第二天,祥玉帶有恒至樓上,再為黛玉,鴛鴦診脈,鴛鴦到無妨,只是囑咐凡事總要寬心些就是。而黛玉診脈后,有恒說:“姑娘脈息弱了些了,只得臥床再靜養些時日才好?!毕橛褚舱f:“妹妹可得聽勸,有事兒,只要你說就是,我們也只到你房中商議?!摈煊裾f:“哥哥放心,我知道了?!睆拇?,黛玉又只得臥床養病,又惦記湘云一家的命運,只得每日叮囑賈璜,賈蕓分頭至牢中和史家打聽消息。這就暫擱一邊,以后再敘。
再說這錦衣衛大牢,自發賣了二三百家奴之后,清靜了許多,女牢就只有邢,王二夫人和紈,釵,惜春,及尤氏婆媳七人,互相照料著熬日子,這其中要數王夫人內心最為復雜。自己的親生女兒,貴為當今貴妃,才三十幾歲說死就死了,她一死,靠山倒了,為防府中大權旁落,費了好些心思,作成玉,釵“金玉良緣”,可癡兒偏偏鐘情“木石前盟”,現如今仍癡迷不醒,更悔的是為此大大傷了外甥女的心,從她哥哥來京她出園子起,老太太病體日重,每每語頭言尾的,也顯現出了悔怨之情,也是老天作罰,一日間,堂堂寧榮兩府,轉眼家毀人亡。而林家兄妹卻欣欣向榮起來,這不是今世的孽,現世就報嗎?從此,王夫人這憂郁之癥日見加重,終日無語。
而隔天井院子,對面的牢里,關著賈政祖孫三代四人,賈政整日整日的正襟危坐,愁眉苦臉,一言不發,寶玉,賈環也不那么畏懼這只同關在一個籠子里的貓了,倒是賈蘭雖才十一歲,常坐到爺爺一處,多少也算是給他一點安慰。這段日子,總算能靜下來,反思自己,自懂事起,自己就立志,用苦讀圣賢書,走上仕途,以此來光耀發揚祖宗用弓馬戰功留下的基業。不承想,父親死后,兄長按制襲了爵位?;噬隙鞯洌瑲J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銜,總想秉公執法,巴結差事,以報皇恩,談何容易,多年來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心想在兒子身上,嚴加教導,使他們能有個強爺勝祖的出息,看著珠兒倒是有點希望,可婚后不到兩年,一場大病,卻早早的去了。隨著寶玉長成,每每的欲加管束,母親和妻室護得更緊,終養成了他那嬌慣古怪,玩世不恭的性子,在詩、詞、歌、賦這些旁類上,倒是有些小聰明,可恨的是在四書五經這些正項上,卻不深究其理,還總發狂言歪語地亂加駁貶。在兒女私情上有違其母意,至今弄成如癡似狂的神態,雖說此事,妻子王氏有很重的私心,故有此結果??磥碇竿駜菏菬o望了。再數到環兒,這廝生就不是讀書的料,頑劣不化,大器難成。看著這繞膝長孫,雖年尚幼,卻極通人性,天資聰慧,或能成材,可眼前遭此厄運,今后他即是滿腹經綸,這罪臣之后的根底,要想立位朝堂恐也難了。終日只嘆息一聲,更想到母親的結局,老淚也難免不縱橫了。每當牢飯送至,都是賈環,賈蘭為之挑挖半碗送上,也只胡亂吃下幾口完事。
而寶玉從婚后,當晚發現錯娶寶釵后,呆病大發,哭鬧幾天后,也安定下來,可安靜得讓人哭笑不得,至此,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冷漠異常。那日查抄兩府時,他似局外人;當鴛鴦哭闖榮禧堂,報老太太去世噩耗,他只是隨眾人干嚎了幾聲而已,等到一家數百人押解去大牢時,眾人皆垂淚低首,而他還像平時行進在大街上一樣,昂首緩步,左顧右盼。在牢里,也是若無其事,對什么也不挑剔,牢飯也吃,草地鋪也睡,白天獨坐一處,從無一言,不時臉上顯現一陣似哭非哭的苦笑。這日,午后,又坐在迎門一邊,閉目沉思。因賈政常坐牢房后中較暗處,因此,靠外側牢房兩旁木柵處,是他常坐之地。漸漸的似有睡意,朦朦朧朧,昏昏沉沉,晃晃悠悠走出了牢房,信步走去,不知多久,來到一處山丘綿長,樹高林密的所在,心里有點慌,可又見不到一個可以問話的人,正發愁,又下起了鵝毛大雪,不多會,滿眼就成了銀裝素裹的白茫茫冰雪世界,心里正不自在,忽聽得有人哼著歌謠從林子后面過來,原來是一個穿著破敗至極僧衣帽,拖著一雙破鞋左腳跛殘的和尚,走得近些了,聽他哼的也能聽清,只聽他哼的是:“人人都說神仙好,七情六欲忘不了;榮華富貴非前定,窮困潦倒原自找。人人都說神仙好,自造冤孽還自了;發奮自強憑誠信,寬容互助才是好;人人都說神仙好,貪婪斂奪是禍苗,日日只嫌聚無多,但到多時眼閉了?!背?,跛僧已來到跟前,寶玉說:“都唱些什么?好呀了的,也聽不清。”跛僧說:“哎,我這就叫《好了謠》,你能聽清好了二字就好,我但問你,你是‘好’了才‘了’呢?還是‘了’了才‘好’?”寶玉有些煩了,說:“你這和尚,瘋瘋癲癲的。你說這‘好了’了,怎么說?這‘了了’好又怎么講?”跛僧笑道:“癡兒原何還不醒?深了,深了。”說著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寶玉不防,上身往前一沖,只聽,砰!的一聲,原來寶玉坐著睡熟,身子往前一磕,前額重重地撞在牢柵木柱上,醒了,原是一場沒由來的白日夢。
就這時,兩個牢卒走來,一邊打開牢門,一邊高喚:“西平王千歲傳賈政問話?!币蚵曇艉茼懥?,男女兩牢的人都聽見了,猛地都站起來。賈政聽得傳喚自己,先也一驚,片刻又冷靜下來,因終日久坐,欲立起身來,感到雙腿無力,賈環,賈蘭忙走過去,一邊喚著老爺,爺爺,一邊兩旁扶著他站起來,挪動了兩步也就自如了,慢慢自己走出牢門。對面女牢中女人們都站在牢門柵木內驚恐地望著,王夫人更是用盡全力高喚著:“老爺!老爺!”別的什么也說不出來。賈政也不搭理,也不看她,只跟著牢卒往外走。這牢房的外面還有一排房子,是牢卒們值守住宿之所,這中間是一間處理公務的所在,墻上掛著一長排似賬冊一樣的號簿,墻角有牢棍,刑架之類的刑具,不知哪里弄來一張椅子,上面鋪了紅絨墊,西王便服朝南坐著。走到門外,牢卒高聲報道:“賈政帶到!”他二人只在門外遠處候著,賈政低頭入內,跪地稱:“犯官賈政叩見王爺千歲,千千歲。”西王說:“政老,平身起來說話。”賈政還是堅稱:“犯官不敢,請王爺訓示?!蔽魍跽f:“據刑部和錦衣衛主官報稱,寧榮一案俱已查實審定,不日就要上奏請旨定奪,看來赦,珍等人交通外官,逼死人命,違禁放貸等罪,已成鐵案了;至于政老,除管束下人不嚴之過外,余皆無什險失,且為官勤廉,本王欲為之開脫,但尋思,在兩府獲罪之前景下,若你仍供原職,恐難服眾,皇上也難違眾口,故今特來見你,我意你且屈才些時,降一等當差,日后稍有功積,本王當再保奏如何?”賈政一邊流淚,一邊說:“謝王爺恩典,垂憐罪臣,沒齒不忘。罪臣愧且無能修身齊家,何敢再言效力當差,只求王爺恩準,從此放歸山野,教子耕讀,就是天恩浩蕩了。”西王說:“政老有此心,也實可佳,可你次女西嫁之舉,本王常念心中,當日曾親許看顧其家人之諾,今何忍你窩居村野呢,要不,我這城內尚有閑房數間,且先棲身,稍后本王再為之求降恩旨如何?”賈政還是堅稱:“王爺恩賜,罪臣不敢妄領,若恩赦釋出,當閉門思過,耕讀渡日,了此殘生?!蔽魍跻娖渫酥竟虉裕簿筒辉偻炝?,只說今后有難處,可隨時求見,就起駕去了。話說這賈政,自入獄之后,就已心灰意冷,所以一口回絕了西王的善意,可他只說放歸山野,這就沒往下想,如能出獄,全家人連棲身之地也無一處,今后的衣食諸項也未顧及?;乩沃?,也不言語,寶玉等也不敢問,女牢又遠,王夫人等也無從知曉詳情。獄里來了王爺,這可是稀罕之事,當然要興師動眾,第二天賈蕓就知道了,當晚就趕到會館,在樓上,眾人又聚到黛玉房中,賈蕓說:“倪二的那個朋友說,昨日午后西王爺親去牢中傳二老爺問話,他們在外間,只好遠遠站著,聽了個大意,先說王爺說大老爺等幾人要定罪,又說二老爺沒大事,王爺要保他一個小官,老爺謝絕了,王爺還要賜一居處,老爺也沒要,只說要回山林思過,王爺就走了?!摈煊褡诖采险f:“照此看來,這官司快要有個了結了,照王爺的意思,二舅舅及家人大概無事,不久可開釋,大舅父子及珍大哥父子也不知如何發落,蕓侄還得每日的打聽才好?!庇终f:“自這次事變的打擊,和以往二舅舅的秉性,心灰意冷是意料中的,可還有兩大家子人呢,老的老,小的小,他能不管嗎?哥哥千萬記住了,怎么也得勸他老人家,不能撒手不管。這兩府要是四個大男人治了罪,除二舅以外,就是寶玉和環兄弟,蘭兒三個,蘭兒還是個孩子,寶玉至今還那樣執迷不悟,環兄弟雖也十七八歲了,書念不上,也沒真正干過什么正經事,其余皆是女流?!毕橛裾f:“我們豈能袖手旁觀,短不了這幾個人的吃用?!摈煊裾f:“這個當然,我慮的是要他們從此也該發奮的自立才是根本?!北竞裾f:“姑娘所慮也是,這也要日后慢慢的見習才成。眼前也只有如此了?!摈煊裼终f:“也只得如此,這要是一出來,就要有落腳的地方才好?!毕橛裾f:“這不難,咱們買的那宅子,改成三處,大門廳全拆了,門前石獅子,上馬石全移了,三個宅子已分好,東院收拾的快成了,明日再去叫他們趕緊些,不用多時就能住人?!摈煊裾f:“趕緊些是對的,我料二舅未必答應在這城里住,哥哥你信不信?”祥玉說:“這是為何?”黛玉說:“到時哥哥就知道了,咱們城外那套院,還有多少人住著?”本厚說:“還有十三四個沒散的男伙計住著。”黛玉說:“明日讓他們搬到城里的四合院來,兩個四合院的女孩并一處,要是住不下,就去新宅住一些,城外那房子重新打掃收拾干凈了,置全家具備著,要是二舅不肯在城里,無論如何,要留在城外套院里,千萬不能讓他們遠離?!毕橛裾f:“這個自然?!摈煊裥Φ溃骸罢沾怂銇?,本厚叔這外城內外還得再買些房才好呢?!薄斑@也不難?!北竞裾f。又是黛玉對賈蕓說:“回去和你薔哥說,史家的信也不能放松了。”賈蕓說:“今日后午見著他了,在緊盯著呢,說還關著門,不見有動靜。”眾人議論一番,實則黛玉兄妹定奪,別人也無從插嘴。一連兩天別無消息,至第三天,午前時分,賈芳一人急奔樓上,氣喘吁吁地對黛玉說:“姑姑,出來了,二老爺,太太們都出來了。”樓上眾人聽得這消息,都涌到黛玉房里來,黛玉說:“你坐下慢慢說?!辟Z芳坐下,稍緩些說:“今日一早我和蕓哥就去牢外,像往日一樣,在大牢對面小吃店里裝著喝酒,不一會,見來了一頂轎子和七八個騎馬的官差,至牢門前停下,牢頭們接了進去,我們出店走近了些,不多會,這些人就走了,待他們走遠,那牢里的二頭,認得我們,請他喝過幾回酒,受過我們一些銀子,就走出來招手說‘賈政及眷屬官諭開釋啦,接人吧。”蕓哥道了謝又給了他一塊銀子,蕓哥忙叫我雇幾輛車來,我就去雇了五輛車,到牢門外,老爺,太太們已出來了,按您吩咐就往姑姑新宅去了,怕那里沒人接,蕓哥又命我來報與叔叔,姑姑?!摈煊裾f:“好,大侄你再辛苦,快去新宅,你表叔,本厚大爺和林大叔,周瑞大叔兩口子都在那里,要他們快些迎著接過去,這里我派人去就是,你快走?!甭牭明煊竦姆愿蕾Z芳就急急的去了。黛玉忙命水妹去樓下,要伙計雇好三輛車,門外候著,又即點了平兒,林之孝媳婦,周姨娘,小紅特命紫鵑代她去問候,又叫秋紋,麝月,彩云,素云,鶯兒,銀蝶,彩屏多帶些內外的衣服,和女人用的一切物品,請大家先洗漱將就著穿兩日,再著人現做,又叫人讓樓下大爺,大叔等男裝也找些帶上。樓上樓下忙亂了一陣,才妥當,黛玉又命樓下去四個跟車的男伙計去。這林祥玉新買的宅子就在這外城內,賈芳趕到時,還沒見賈政等一行人到,告知祥玉一切后,當即命伙計們將新添置的家具擺放好,就帶本厚及幾個伙計步行往內城趕迎過去,一直到內城門近處才接著。原來賈政帶著一群眷屬出得牢門,才恍然察覺到自己此時卻似喪家之犬,全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就這時,迎面賈蕓帶著車過來了,忙說:“老爺,太太們受苦了,奉林家表叔,姑姑的吩咐,我們弟兄幾個,日日在此候著呢,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請上車,這就先去林表叔家新買的宅子去?!辟Z政等也沒說什么,就上車,可后面女眷們卻似在爭辯什么,忙過去,原來,一出牢門,惜春就要獨自去城外水月庵居住,尤氏婆媳勸不下,正在告訴邢,王二夫人,紈,釵在極力勸慰,惜春仍不依。賈政過去說:“你要去庵里住,也不攔你,這會子你一人去倒是很不放心,且到林外甥那里,再叫蕓兒用車送你去也不遲?!毕Т阂姸迦绱苏f,也不好再犟嘴,勉強上了車,所以延誤了半個時辰,到了新宅,眾人見一排三個新黑油油的大門,門前各有一尺多長木牌,分別是林宅,陳宅和張宅,車馬來到東邊林宅,只見平兒,林之孝等十幾個原來下人和周姨娘都在大門外候著。眾人下車后,惜春堅持要去水月庵,再三勸阻不從,賈政不得已只好說,讓她去吧,但只是寄居,一切等你哥哥回來再說。就讓賈蕓帶兩個下人送她,惜春雙手合十向眾人告辭。那知當晚惜春就要求主持為她落發為尼,主持不敢,她就自己剪了頭發,并以自殘威逼,主持無奈只得依她,為之落發換了尼裝,收她為徒,賜法號妙真。誰知第二天清晨,眾尼做早課時,未見其蹤影,至其房中查看,只見桌上一紙寫著說,從此歸依佛門,云游去了?!罢嬲侨哼^后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贝耸聲呵覕R下,以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