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肌舊日里看話本，每每遇見罰跪，必定大雨傾盆，天擦黑的時候，她路過葉妄水屋前，沈貽珠已經不在，許月陵卻依舊跪著，葉妄水對凌云峰旁人所說，是許月陵未曾照看好師弟，但實際情況，眾人卻很是心知肚明，林清絕未死，姜明肌察覺出過殺意，許月陵根本無從狡辯。

夜里月色不錯，這讓一心盼著下雨的姜明肌很是失望，莫非許月陵也知道五年后的劫數，故而先下手為強，除去我們？姜明肌心中猜了個七七八八，對許月陵很是不屑。

深秋時節，許月陵從林清絕被帶回的那日開始跪，林清絕昏迷了三日，他便跪了三日，許厭制好桃花香，卻在遞給許月陵的時候被屋內的劍氣打飛，許厭想替許月陵求求情，許月陵卻擺擺手，讓他的師兄先走。

許月陵的衣袖間終于沒了桃花香，第三日下午，許月陵舊疾發作，伏在地上咳血，葉妄水置若罔聞，葉妄水未曾讓他起來，許月陵便一言不發的繼續跪，凌晨夜寒，氣溫突兀的降低，許月陵伏在地上，咳的喘不上氣，屋內的葉妄水被其吵醒，穿著外袍提著劍踹開自己的房門。

許月陵看上去并不大好，滿身的桃花香散去，衣袖間卻紅紅白白的一片，空氣中有細微的血腥味。

“為何動我星盤？”葉妄水終于開口。

夜里極靜，月色下，伏在地上的許月陵臉色蒼白，聲音嘶啞，“不為何。”

葉妄水此時出來，看上去聲勢浩大，其實心中已經不忍，許月陵是他最親近的一個徒弟，他先開口，已是讓步，葉妄水未曾想到一貫溫和的許月陵此次竟不順著臺階下來，葉妄水站在門前，想要踹上許月陵一腳卻終是心疼，他再次讓步，聲音不再那么暴怒，“你自幼在凌云峰長大，我教育你修仙者與人未善，不存執念，萬物不爭，你的師姐師兄待你極好，凌云峰眾人，無一人欺辱于你，一次兇兆，便值得你殘殺同門師弟？五年后凌云峰確有一劫，此為我虧欠于你，今你如此畏死，不惜狠下殺手，那我便逐你出凌云峰，如何？”

葉妄水聲音低沉，面上也看不出表情，夜里月明，未曾點燈，這其實是葉妄水最后一次私心，能走一個是一個，他不想他的徒弟們全陪他死，他要給修仙界留下驚艷之輩，可他的徒弟們卻不一定想，比如痛下殺手的許月陵，許月陵畏死，那便讓他離去吧，也不枉師徒一場。

“師尊，你殺了我吧。”聽見逐出凌云峰幾字的許月陵伏在地上，只覺全身冰涼，多年前月色下的那份恐懼卷土重來，幾乎要將他淹沒，我又要一無所有了，他想，殷紅的血順著衣角滴落，許月陵卻幾乎沒有知覺。

這句殺了我讓葉妄水震怒，他拔出長劍，直指許月陵，“你敢威脅于我？”

“師尊，我不畏死，我畏懼你與師兄師姐們死。”滿身是血的許月陵絲毫不懼長劍，他伏在地上，一步一步的向著葉妄水的長劍爬去，他終是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話，他不畏懼死亡，但他愛凌云峰的一切，人世不曾憐憫于他，又為何要他憐憫世人？心中不曾有善念，是他道心不穩。

林清絕在第二日清晨清醒，姜明肌提著清粥去看他時，許月陵已經回了自己的屋子，姜明肌得理不饒人，要去找葉妄水嘲諷一番，卻被葉妄水閉門不見，姜明肌去給林清絕送粥，清晨的露水尚未干透，院子里落葉一片，姜明肌推門而入，朝陽晨曦落在她發間，林清絕迷糊中一眼看過去，感覺姜明肌整個人都在發光。

“師姐？”林清絕眨了一下眼睛，面上沒什么表情，眼底卻有瞬間的驚喜與不可置信。

“想不到吧！”姜明肌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伸手就掐林清絕的臉。

姜明肌給林清絕喂粥，粥燙的很，她喂的時候也不吹，但林清絕卻依舊開心，我在你心中重要嗎？我是你的朋友嗎？你可否知道我很在意你？這些問題在見到姜明肌的一瞬間突然消失殆盡，林清絕吃著粥，滿心問題突兀的變成四個字，師姐還在。

師姐還在，如此甚好。

許月陵回了自己的屋子，倒頭便睡，他的師尊昨夜將煉好的桃花香扔進他的懷里，聲音并不起伏的對他說，“滾回去。”

許月陵與葉妄水一貫親近，他知道他的師尊總還是心軟，人總是要死的，許月陵躺在床上想，今日師尊不舍殺他，來日便與師尊師姐們一道吧，許月陵如此想著，竟還有力氣笑出了聲，我早該想開的，我救不了凌云峰，但我可以與眾人同死，一念至此，許月陵只覺心安，桃花香未曾點燃，許月陵便已經昏沉過去，衣襟上的血由鮮紅變的泛黑，許月陵也未曾有力氣換一件。

許月陵殘害林清絕一事被慢慢揭過，葉妄水對此閉口不提，沈貽珠與許厭跟著一起和稀泥，林清絕與姜明肌沒法子，只是放了狠話，說來日方長，總有還回去的一日。

許月陵漸漸不再出現在他們視線里，盛冬漸來，大雪封山，林清絕修行術法格外認真，有過一次經驗的姜明肌卻并不怎么上心，如今年少，她尚且借住前世經驗跟得上林清絕的腳步，學的越多，悟性越好，只不知待到何時，她會被甩在身后，追之不及。

大雪封山，姜明肌卻跟著許厭上山掏了一窩小狼崽，許厭原本是想掏窩兔子的，用來討凌云峰其它門下姑娘的歡心，卻扭不過他的小師妹，兔子沒找著，找到了一窩狼。

沈貽珠聽說他們上山抓兔子，只以為她的小師弟小師妹貪吃，還打算用兔子皮做拼一件披風來穿穿看，后看見許厭與姜明肌拎回來幾只狼崽，還不讓她打殺，內心只覺無趣。

除夕悄然而至，往年里該是葉妄水在這一天考察功課，但今年他卻是閉門不出，林清絕被扔給沈貽珠，姜明肌被扔給許厭，林清絕與沈貽珠都面無表情，一招一式古板的很，姜明肌與許厭又沒個正行，又是喝酒又是舞劍，可勁的胡鬧。

姜明肌很久之后會想起這個除夕，偶爾想到舞劍之后叼著根枯草，沒個現行的許厭，偶爾也會想到冷冰冰的打著教導之名實際上狂揍林清絕的沈貽珠，更有甚者，去給許月陵送桃花香的葉妄水也會出現在她夢里，雪地里蜿蜒的腳印，微弱的燈火里，許月陵給他的師尊開門。

姜明肌從未在夢里見過那夜的林清絕，很多年后她想，這大概是因為那夜的林清絕還活著。

第一年的除夕夜姜明肌跟著許厭上山掏了狼崽子。第二年的除夕未曾下雪，她跟著沈貽珠下山做披風，這一年沈貽珠自個上了山，兔子抓了不少，狐貍也有幾只，自個做了披風不說，還給姜明肌與林清絕也做了一個，除夕人世間熱鬧的很，沈貽珠人冷淡的很，卻很是能買衣裳，姜明肌跟著她無端的占了便宜，多出了好些衣衫。第三年的除夕姜明肌已經十五歲了，身量長得和沈貽珠相差不幾，這一年沈貽珠與許厭并不在山上，姜明肌與林清絕也已經煉會了辟谷，許月陵照舊不與他們多言，姜明肌與林清絕在雪地里第一次比試，姜明肌借助自己多年來的對戰經驗險勝林清絕，而后用雪塞了林清絕滿脖子，豪氣的笑，“你師姐還是你師姐啊。”卻被十四歲的林清絕趁機奪了她的刀，冷冷清清的說了一句，“別胡鬧。”第四年的除夕姜明肌是在外面過的，她外出歷練，未能歸來，除邪祟難不倒她，那些所謂的妖魔，無一不是她認識的，因著已滿十六，又一貫的愛在藏書閣，故而再不用如十二歲那年要裝作什么都不懂，姜明肌下手極狠，手起刀落在林中結果了妖鹿，還順手割下鹿角打算給沈貽珠做擺件。

這一年歸去，在涼亭迎接她的是林清絕，十五歲的林清絕已經生的極其好看，姜明肌看他，總恍惚想起前世那個宛如謫仙般清冷高傲的仙界第一，此時這個略顯稚嫩的仙界第一正牽著頭狼，端坐在破舊的涼亭里，眼底是毫不掩飾的開心，那狼見著姜明肌就嚎，幾欲撲到她腿上，姜明肌過去接過繩子，委實覺得這狼被林清絕養了些時日，越發的像一只狗子，林清絕來接姜明肌回去，姜明肌牽繩子的時候碰到林清絕的手，格外的冰涼。

林清絕已經十五，再不如小時候那般扯她的袖子，姜明肌牽著她的狼，走出三丈，終于憋不住，轉過頭問，“你受傷了？”

“除夕之夜，我去找了許月陵切磋。”林清絕從不對姜明肌膚隱瞞，他認認真真的回答他的師姐，林清絕怕姜明肌擔心，故而輕描淡寫的說是切磋，但除夕那夜，他其實是下了殺手的，當年他不忍心，刺進去的那劍未曾用力，許月陵便將他扔下山崖，他那句“為何”不曾問出口，他說的來日方長，也并未遺忘。

姜明肌聽見林清絕如此說，并未覺得有何處不對勁，在她一貫的思維里，有仇必報并無錯處，她并未疑惑林清絕這個傳說中的修仙第一人為何記恨如此久，她只轉過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了一句，“如何？”

“兩敗俱傷，未能殺他。”林清絕聲音清冷，起伏不大，恍若在說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